崎岖的山坡上,一个俄国兵紧紧握着手里的枪,慌慌张张地往上爬。他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舔舐干裂的嘴唇,还不时用戴着手套的手撩开衣领,擦拭脖子上的汗。
埃里克转头问莱昂内下士:“怎样?归你还是归我?”他调整了一下观察屏,把猎物卡在中央,细如发丝的刻度线仿佛狠狠划开了俄国兵的脸。
莱昂内想了想。俄国兵几乎是以小跑的速度迅速靠近。“别开枪。再等等。”莱昂内收紧声音,“我想,应该用不着我们出马了。”
只见俄国兵加快了步伐,踢起了尘土和碎石。他爬到山顶,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打量四周。阴霾的天空卷起重重黑云。偶尔有几根光秃的树干矗在那儿。地面平坦而赤裸,布满碎石。到处都是建筑物的残迹,仿佛黄色的骷髅一般。
俄国兵感到非常不安。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便开始往下走。离他们藏身的碉堡只差几步了。埃里克开始着急,摆弄着手里的枪,横瞟着莱昂内。
“没事,”莱昂内说,“他不会发现我们。它们会处理好的。”
“你确定?他已经够他妈近了。”
“它们一般就在碉堡附近。他进了埋伏区。准备好了!”
俄国兵跑了起来,一路往下冲,靴子碾在灰堆上,手里死死拽着枪。突然,他停了下来,举起手中的望远镜。
“他正在往我们这边看。”埃里克说道。
俄国兵继续往前走。现在,他们能清楚地看见他蓝宝石般的眼睛。他的嘴微张着,满脸胡须,像是很久没有刮过了。一个颧骨下方贴了块方形胶布,胶布四周泛蓝。看样子是伤口感染了。他衣衫褴褛,手套也只剩下一只。
他跑的时候,辐射计数器在腰间撞来撞去。莱昂内拍拍埃里克的肩膀,说:“来了一个。”
地面上爬过来一个小小的金属物,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一个金属球。它贴着地面飞速跑动,沿山坡迅速跟上了俄国兵。它很小,还是个初生儿。它伸出双爪,两个锋利的刀片高速旋转,搅起一团寒光。俄国兵听见了动静,立马转身开枪。金属利爪炸开了花。但第二个已经紧接着出现了。俄国兵立马又扣动了扳机。
就在这时,第三个利爪纵身一跃,附在了俄国兵的腿上,发出一阵呼呼声。接着,它嗖地跳上了他的肩头。只一瞬间,旋刀就消失在俄国兵的喉咙里。
埃里克如释重负。“这下好了。老天,这些该死的东西真让我浑身发毛。有时我甚至会怀疑它们到底是福还是祸。”
“就算我们没有发明这些东西,他们也会。”莱昂内颤抖着点上一根烟,“我倒是奇怪那个俄国兵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也没看见有谁在掩护他。”
斯科特少尉穿过壕沟,来到碉堡。“发生了什么事?有东西出现在屏幕上了。”
“来了个伊凡。”
“就一个?”
埃里克拿过观察屏。斯科特专注地盯着屏幕。倒下的尸体招来了数不清的金属球,每一个都机械地嗖嗖旋转着刀爪,把俄国兵的尸体切成小块小块搬运走。
“好多利爪啊。”斯科特喃喃道。
“它们像蝗虫一样。杀起人来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斯科特感到一阵恶心,推开了观察屏。“和蝗虫一模一样。我只是奇怪他来这里干吗。他们明知道我们周围布满了利爪。”
这时,一个身形大一些的机器人加入了小利爪们。这个眼球凸起的金属杆是来指挥工作的。俄国兵已经被肢解得差不多了。利爪们开始把残留物往山下运。
“长官,”莱昂内说,“如果您同意,我想出去看看。”
“为什么?”
“也许他身上有东西。”
斯科特想了想,耸耸肩说:“好吧。小心点。”
“我带了家伙。”莱昂内拍拍手腕上的金属带,“鬼都别想靠近我。”
他提起来复枪,小心地跨出碉堡,在扭曲变形的水泥围墙和钢筋长矛间穿梭。外面空气清冷。他踩着松软的灰烬,大步穿过平地,走向士兵的残骸。一阵风吹来,卷起了灰色的尘土,打在他脸上。他眯起眼睛,继续往前走。
随着他的靠近,利爪们慢慢往四周散开,有一些突然停了下来。他碰了碰金属带。俄国兵真该弄个这玩意来。金属带发出的强辐射逼退了金属爪。就连一开始在那儿指挥的大机器人,也垂下了两个晃动的眼柄,谦恭地退了下去。
他弓身检查残留的尸体。士兵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仍然攥得紧紧的。好像握着什么东西。莱昂内使劲掰开手指,发现了一个密封的铝盒子,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他把盒子放进口袋,原路返回碉堡。身后的利爪们重新围了上去,继续工作。金属球们在灰烬中负重前行。莱昂内能清楚地听见它们沿地面快速爬行发出的声音,这让他不寒而栗。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闪亮的盒子,斯科特专注地盯着看。“这是他身上的?”
“他攥在手里的。”说着莱昂内旋开了盒盖,“您得看看这个,长官。”
斯科特接过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是一张小心叠起来的丝纸。他坐下来,就着光打开纸条。
“上面说什么了,长官?”埃里克问道。这时,又有几名军官从壕沟走过来。亨德里克斯少校也在其中。
“少校,”斯科特说,“快看这个。”
亨德里克斯看了看纸条,问:“这是刚刚发现的?”
“是的,刚刚在一个信使身上找到的。”
“他现在在哪儿?”亨德里克斯严厉地问。
“被利爪们干掉了。”
少校咕哝了一声。“看看。”他把纸条递给和他一起来的军官们,“我认为这正是我们一直在等的东西。他们可真有耐心。”
“所以,他们想谈条件了?”斯科特问道,“我们要和他们谈吗?”
“这个我们做不了主。”亨德里克斯坐了下来,“通讯员在哪儿?给我接月球基地。”通讯员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抬起外天线,扫描碉堡上空有没有俄国侦探船的迹象。莱昂内在一边沉思。
“长官,”斯科特对亨德里克斯说,“他们现在出现也太可疑了吧。利爪们已经投入使用快一年了。他们怎么到现在才突然提出讲和?”
“也许利爪们已经深入到他们的碉堡里去了。”
“上个星期,有个大个子,就是那种带金属杆的,潜进了伊凡人的碉堡。”埃里克说,“他们动用了一个排才守住防线。”
“你怎么知道的?”
“一个战友告诉我的。那些东西搬回来一些 — 你知道的 — 一些残骸。”
“月球基地接通了,长官。”通讯员说道。屏幕上出现了月球监听员的脸。他身穿一尘不染的军装,脸颊也打理得光洁干净,和碉堡这边的情景形成了鲜明对比。“这里是月球基地。”
“这里是地球前沿指挥部的L哨岗。请让我和汤普森将军通话。”
监听员的头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汤普森将军棱角分明的脸。“请讲,少校。”
“我们的利爪从一个俄国兵手里拦截到一条消息。关于下一步行动,我们需要您的指示。过去曾有过类似的骗局。”
“什么消息?”
“俄方要求我们派一名高级官员过去谈判。他们没有说明谈判的性质。只说由于 — ”他看了看纸条,“由于事态万分紧急,请务必派出一名联合国代表和他们当面会谈。”
他把纸条举到屏幕前,让将军过目。汤普森扫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
“我们应该怎么办?”亨德里克斯问。
“派一个人过去。”
“您不觉得这是个陷阱吗?”
“有可能是。但是他们给出的前沿指挥部地点是正确的。所以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冒一冒险。”
“那我马上派一名军官过去。我会及时向您汇报。”
“那就这样,少校。”汤普森结束了通话。屏幕暗了下来。外天线慢慢地落下。亨德里克斯卷起纸条,陷入沉思。
“请让我去。”莱昂内说。
“他们要求派一名高官。”亨德里克斯摩挲着下巴,“决策层的高官。我也很久没出去了。也许是时候出去透透气了。”
“这样太冒险了吧?”
亨德里克斯举起观察屏,凝视着外面的情况。俄国兵的残骸已经不见了。最后一个利爪也收起利刃,消失在滚滚尘土中。就像螃蟹一样,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螃蟹……
“我唯一担心的是它们。”亨德里克斯搓着手腕说,“我知道只要戴着这个,就不会有事。但我总觉得它们在搞什么名堂。我讨厌这些家伙。真希望我们从没造出过这些怪物。它们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些冷酷无情的小东西 — ”
“就算我们没造,伊凡们也会造。”
亨德里克斯推开观察屏。“不管怎样,我们现在还是靠它们占了上风。我想这也不是坏事。”
“听起来你和伊凡们一样神经过敏。”
亨德里克斯看了下腕表,“我得出发了,争取天黑前抵达目的地。”
他深吸一口气,踏上了外面那灰蒙蒙的碎石地。过了一会儿,他点了根烟,站在那儿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景象死气沉沉。一眼望去,尽是没有边际的灰尘和沙砾,还有建筑物的残骸。偶尔还有一两棵光秃秃的树干。头顶上是永远也拨不开的尘云,翻滚在地球和太阳之间。
亨德里克斯少校继续往前走。右边什么东西也在跟着他疾走,一个圆形的金属体。一个利爪仿佛在全速追赶什么东西,可能是只老鼠什么的。它们也抓老鼠,权当一种副业。
他来到小山顶,举起了望远镜。俄军防线就在前面几英里处。他们在那里有个前沿指挥部。刚才那个俄国兵一定是从那儿出发的。
一个矮小的机器人从他身边经过,波浪形的手臂挥舞着探进。机器人一直往前走,消失在废墟中。亨德里克斯的目光尾随着它。他从没见过这种类型的机器人。现在肯定新开发了很多他从没见过的型号,他知道地下工厂 一直在改进和增加新品种。
少校掐灭手里的烟,继续赶路。把人工智能应用到战争里,真是一个有意思的想法。最初是出于什么缘由呢?大概也是出于无奈吧。当时,苏联作为挑起战事的一方,情理之中占据了绝对上风。北美的大部分地区几乎被夷为平地。美国的复仇行动当然也很迅速。早在战争爆发的几年前,天空中就布满了碟形轰炸机;它们已经在那儿候了些年头了。华盛顿遭到攻击之后的数小时内,这些轰炸机就对苏联进行了狂轰滥炸。
但是,这并没有让美国起死回生。
战争爆发后不到一年,美方政府就搬到月球基地去了。那时也没有其他选择。欧洲没了,变成一堆废墟,只有杂草还在灰烬和尸骸中顽强地生长。北美大部分地方都已经不能住人了,寸草不生,生机全无。数百万人往北迁移到加拿大,或南迁至南美。但是第二年里,苏联伞兵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在北美落地。他们身穿最先进的高效防辐射装备。因此,美国剩下来的生产链也只好跟着政府搬去月球了。
只有军队留了下来。存活下来的力量都尽量远离前线,这里几千人,那里一个团地分散开来。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就地生存,昼伏夜出,和蛇虫鼠蚁一道潜伏在废墟、下水道或地窖中。眼看苏联胜利在望了。除了每日从月球发射过来的几枚导弹之外,美军已经弹尽粮绝了。俄国兵大摇大摆,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从根本意义上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根本就没有对付他们的力量了。
这时,第一批利爪诞生了。一夜之间,战争局势就发生了逆转。
刚开始的时候,利爪们还很笨拙。速度很慢。还没等它们从地道里爬出来,就被伊凡们打得稀巴烂。但是逐渐地,它们越来越快,越来越狠,越来越狡猾。地球上的工厂大批大批地生产这些利爪。工厂都隐藏在深深的地下,就在苏联防线后方。这些工厂曾经负责生产原子弹,但现在已经无人再问津原子弹那种东西了。
后来,利爪们不仅越来越快,还越来越大。新型利爪们有的带触角,有的可以飞。还有几种跳跃型的。
月球上的精英工程师们负责设计,使利爪越来越精巧和灵活。伊凡们开始束手无策。特别是其中一些小型利爪,竟然学会了自我掩护,会潜伏在灰堆里,静静守候它们的猎物。
再后来,它们趁着苏联碉堡掀盖透气或观察敌情的空当,偷偷溜了进去。只要有一个利爪的那对锋利铁爪,就足够了。而且,有了打头阵的,其他的也会接二连三地跟进去。有这样的武器做前锋,战争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了。
或许应该说,战争其实早已经结束了。
也许他只是前去听他们宣布这个消息。苏联政治局或许已经认输了。花了这么长时间,真是遗憾。六年了。这样大规模的战争,六年太过漫长,代价太大。成千上万的自动反击式碟形轰炸机,笼罩着整片苏联领土。都是生化武器。苏联不断地发射拦截导弹,天空中火光煞人,爆炸声接连不断。现在,又多了那些机器人,那些利爪 —
它们跟其他任何武器都不同。不论从哪个方面看,它们都可以说是有生命的,而不仅仅是简单的机械,不管政府有多么不愿意承认。它们就像活物一样,旋转着刀片,蹑手蹑脚地前进,猛地发动攻击,从混淆视线的尘土中突然冲向猎物,爬上他的身体,利索地割断其喉咙。这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使命。
它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尤其是最近刚生产出来的那些型号。它们具有自我修复功能,完全可以独立行动。联合国部队用特殊的放射性磁条来保护自己,但一旦保护磁条丢失,对于它们来说,就是一样任其宰割的案板鱼肉,它们才不管你穿的是哪边的军装。地底下的自动机械造出了它们,人类都待得远远的。实在是太冒险了。没有谁愿意靠近。它们完全是在独立战斗。但它们好像干得不错。越新诞生的,就越快,越强,越高效。
似乎它们才是这场战争真正的赢家。
亨德里克斯少校点燃第二根烟。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禁黯然伤神。视野里除了灰烬就是废墟。好像这世上就只有他一个活人一样。他的右手边是一个小镇的残迹,竖着一些断壁残垣。他丢掉熄灭的火柴,加快步伐。
突然,他停了下来,猛地端起枪,浑身绷得紧紧的。刹那间他仿佛看到 —
一座荒废的建筑背后走出来一个身影,一步一打量地慢慢向他靠近。
亨德里克斯眨了眨眼睛。“不许动!”
男孩停住了脚步。亨德里克斯放下枪。男孩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盯着他看。他个头很小,年纪应该不大。大概八岁的样子。但也说不准。大部分留在这里的孩子都营养不良,发育跟不上。他身上套着一件褪色的蓝色毛衫,上面沾满了泥土,下半身穿着短裤。棕发很长,蓬乱不堪,耷在脸和耳朵上。他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你手里是什么?”亨德里克斯厉声问道。
男孩伸出手来。原来是只玩具熊。一只泰迪熊。
男孩的眼睛很大,但是眼神空洞。
亨德里克斯松了口气。“我用不着,你自己留着吧。”
男孩又把玩具熊搂进怀里。
“你住在哪儿?”亨德里克斯问。
“就住这儿。”
“在这些废墟里?”
“嗯。”
“地下吗?”
“嗯。”
“还有多少人?”
“多 — 多少人?”
“你有多少同伴?你们住的地方有多大?”
男孩默不作声。
亨德里克斯皱皱眉。“你不会就一个人吧?”
男孩点点头。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吃的。”
“什么吃的?”
“各种各样吃的。”
亨德里克斯打量着他。“你多大了?”
“十三岁。”
不可能。不过也不是没可能。这孩子很瘦很矮,一看就是发育不良。再加上长年暴露在辐射中,难怪这么矮小。他的手臂和腿就像豆芽菜一样,瘦骨嶙峋。亨德里克斯碰了碰男孩的手臂。他的皮肤又干又枯;典型的辐射皮肤。他弯下腰,仔细观察男孩的脸。一脸茫然,眼睛又大又黑。
“你失明了?”亨德里克斯问道。
“没有。能看见一些。”
“你是怎么躲开利爪的?”
“利爪?”
“就是那些圆圆的东西。到处跑到处钻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许这附近没有利爪出没。很多地方是利爪不去的。它们基本都集中在碉堡附近,人多的地方。利爪可以感知温度,生物的体温。
“你很幸运。”亨德里克斯直起腰来,“好吧。你准备怎么办?回那里去?”
“我能跟你走吗?”
“跟我?”亨德里克斯抱着两臂,“我可要赶很远很远的路。好几英里。而且很急。”他看看手表说,“天黑之前我必须赶到。”
“我想跟你走。”
亨德里克斯把手伸进自己的背包。“跟我走太不值了。拿着。”他把一些随身带的食品罐抛给男孩,“你把这些拿着,回你藏身的地方,好吗?”
男孩没做声。
“我会从这条路回来。大概一两天后。到时如果你还在这附近,你再跟我走,怎样?”
“我想现在就跟着你。”
“我要走很远的路。”
“我能走。”
亨德里克斯左右为难。两个人一起走,目标太明显了。而且这个孩子会拖慢他的速度。但是他也不一定走回头路。而且,如果真把这男孩一个人丢在这儿 —
“好吧,我们走吧。”
男孩跟他一起上了路。亨德里克斯大步走着,男孩静静地跟在一旁,手里攥着他的泰迪熊。
“你叫什么名字?”过了一会儿,亨德里克斯问。
“戴维·爱德华·德林。”
“戴维?你的 — 爸爸妈妈呢?”
“死了。”
“怎么死的?”
“被炸死的。”
“多久前的事?”
“六年前。”
亨德里克斯不禁放慢脚步。“你就自己一个人过了六年?”
“不是。刚开始还有其他人。后来他们离开了。”
“然后你就一直是一个人?”
“嗯。”
亨德里克斯斜瞟了一眼身旁的孩子。这个男孩有些古怪,话很少。很孤僻。不过,幸存下来的孩子都这样。安静,寡言。一种奇怪的宿命论笼罩着他们。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们感到意外。他们逆来顺受。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正常的、自然的发展过程,不管是道德的还是生理的。社会风俗、人类文化,这些曾经至关重要的东西都已经荡然无存了。剩下的只有最残忍的经历。
“你跟得上吗?”亨德里克斯问。
“嗯。”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一直在等。”
“等?”亨德里克斯不解,“等什么?”
“捉东西。”
“什么东西?”
“可以吃的东西。”
“哦。”亨德里克斯忧郁地抿紧嘴。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就靠吃老鼠和半腐烂的罐装食品过活。躲在小镇废墟下的地洞里。被辐射坑和利爪包围着,头顶上还有俄国兵的炸弹阵。
“我们去哪里?”戴维问。
“去苏联防线。”
“苏联?”
“敌军。是他们发动的战争。他们扔下了第一颗辐射弹。这一切全是他们挑起的。”
男孩点点头,仍然面无表情。
“我是美国人。”亨德里克斯说。
男孩没接话。他们继续赶路。亨德里克斯走在前面,戴维在后面跟着,紧紧抱着破泰迪熊。
大概下午四点的时候,他们停下来吃了些东西。亨德里克斯在水泥废墟中生了堆火。他清理出一块空地,找来一小堆木头。苏联防线就在前面不远处。他们停留的地方曾是一个长长的峡谷,长满果树和葡萄。现在只剩下些残枝,还有绵延的山脉延伸向望不见头的天际。大风卷起滚滚尘土,打在杂草和建筑残骸上。到处是残墙断壁,已看不出曾经马路的痕迹。
亨德里克斯煮了些咖啡,把羊肉和面包也热了热。“给你。”他把羊肉和面包递给戴维。戴维蜷在火堆旁,突出的膝盖骨惨白惨白的。他看了看亨德里克斯递过来的食物,又还了回去,摇摇头。
“不用。”
“不用?你不想吃点么?”
“不想。”
亨德里克斯耸耸肩。大概这男孩已经成了一个变种,只吃特殊食物。也没关系。等他饿了,自然就会来找吃的。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不过这个世界上的怪事太多。生活再不像从前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人类迟早会认识到这一点。
“随你便吧。”亨德里克斯说。他自己吃了面包和羊肉,就着咖啡咽了下去。他吃得很慢,因为食物实在难以下咽。吃完之后,他站起身来,踩熄了火堆。
戴维也慢慢站了起来,那双未老先衰的眼睛盯着亨德里克斯。
“我们要继续赶路了。”亨德里克斯说。
“好的。”
亨德里克斯挎着枪继续往前走。他们离苏联防线已经很近了。他提高警惕,准备随时应对突发事件。俄国兵应该知道有人会应邀前来,但这也可能是陷阱。防不胜防,还是小心为上。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只有矿渣、灰烬、偶尔的几座小山,以及烧焦的树干。还有水泥墙。前方某处应该就是苏联碉堡的入口,前沿指挥部所在。当然,碉堡都是深深隐藏在地下的,暴露在外面的只有一架潜望镜和几个枪炮口。也许还有天线。
“我们快到了吗?”戴维问。
“是的。走累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问?”
戴维没做声。他掉在后面,迈着沉重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走着。他的腿和鞋子沾满了灰土。病殃殃的脸上干枯得厉害,灰土像裂开的瓷纹一样布满了他惨白的皮肤。他没有表情,典型的在阴沟、地窖和防空洞里长大的孩子。
亨德里克斯放慢脚步,举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前方。前面某处是不是就潜伏着俄国兵,守着他,监视着他,就像当初他们监视那个俄国信使一样?他感到脊柱上爬过一阵凉意。也许他们已经摆好武器准备开枪了,就像当时他的人一样。
亨德里克斯停了下来,擦掉脸上的汗。“该死。”他不安起来。尽管他早就料到会有此危险,但今时不同往日。
他大步踏过尘土,双手紧握着枪。戴维跟在他身后。亨德里克斯咬紧嘴唇,时刻用余光瞄着四周。意外随时可能发生。这时,从一个很深的水泥碉堡里射出一道白光。
他挥舞着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
没有任何动静。他的右手边是连绵无际的山脊,山顶插着枯树干。树干上缠绕着稀疏的藤条,依稀能看出曾经是茂密的藤架凉亭。还有那些永恒的黑色杂草。亨德里克斯盯着这片山脊。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吗?看起来是哨所的绝佳地界。他小心翼翼地往山脊走,戴维仍然静悄悄地跟在后面。如果他是指挥,肯定会安排哨兵守在山上,监视任何意图潜入指挥部的入侵者。当然,如果是他的地盘,这附近一定布满了利爪。
他停了下来,两脚分开站着,双手搭在胯上。
“我们到了吗?”戴维问。
“快了。”
“为什么停下来了?”
“我不想冒险。”亨德里克斯慢慢往前移。他们已经来到山脚下,山脊就在他右手边。俯视着他。他的不祥感越来越强烈。如果山上有俄国兵,他一定跑不掉。他又挥了挥手。按理说,如果真像俄国兵带来的纸条上说的,他们这时应该知道会有穿着联合国部队制服的人出现。除非这整件事都是圈套。
“跟紧了。”他转头对戴维说,“别落下了。”
“跟紧你吗?”
“对,跟在我身后。我们离得很近了,要小心为上。快过来。”
“我没事。”戴维仍然落在他后面,保持着几步距离,手里紧紧抱着他的泰迪熊。
“随你便吧。”亨德里克斯又举起望远镜。突然,他紧张起来。刚才那一刹那,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仔细观察那道山脊。一片死寂。除了枯枝和灰烬,上面什么都没有。也许是老鼠吧。有些大黑鼠能躲避利爪的袭击存活下来。这些变种会用唾液把灰尘和成膏状,筑造藏身的洞穴。真是适者生存啊。他继续往前走。
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前面的山脊上,身上的斗篷随风摆动。灰绿色的。是个俄国兵。他后面又出现了一个士兵,又一个俄国兵。两人都举起了枪,对准亨德里克斯。
亨德里克斯僵在那儿,张大嘴巴。两个士兵跪在地上,从山坡上往下瞄准。这时,第三个身影出现在他们身边,依然穿着灰绿色制服,但身形娇小。是个女人。她站在两个士兵身后。
亨德里克斯终于喊出声来。“慢着!”他疯了一般地向他们招手,“我是 — ”
两个俄国兵开枪了。亨德里克斯身后闷响了一声。阵阵热浪向他袭来,把他狠狠地击倒在地上。烟尘舔舐着他的脸颊,沁入他的眼睛和鼻子。他被呛得喘不过气,努力跪起身来。真是圈套。这下他完蛋了。他就像肉牛一样任人宰割。
两个士兵和那个女人沿山脊而下,顺着软尘往下滑。亨德里克斯全身麻木,头上的青筋像要炸开一样。他挣扎着举起枪,试图瞄准。这时的枪仿佛有千斤重,他要保持托举姿势都非常困难。他的鼻子和脸针扎般刺痛。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
“别开枪。”一个俄国兵用口音很重的英语说。
三个人向他围了过来。“放下枪,美国佬。”另一个开口道。
亨德里克斯两眼冒金星。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已经被俘虏了。而且,他们把那个男孩炸死了。他回过头去。戴维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满地的残骸。
那三个人仔细地打量着他。亨德里克斯坐在地上,擦拭着鼻血,挑出灰渣。他甩甩脑袋,想清醒一些。“你们为什么这么做?”他浑浊地喃喃道,“他只是个孩子。”
“为什么?”其中一个士兵把他扶起来,让他往后转,“你自己看。”
亨德里克斯闭上眼睛。
“看呀。”两个俄国兵拖着他往前走,“快看。快点。没时间耽搁了,美国佬!”
亨德里克斯睁开眼睛。他目瞪口呆。
“看见啦?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
戴维的身体里滚出一个金属齿轮。还有继电器,金属闪着微光。零件和线圈散了一地。一个俄国兵踢了踢那堆残骸,一些零件蹦了出来,往四周滚开。到处都是齿轮、弹簧和金属杆。还有一块烧焦了的塑料板。亨德里克斯颤抖着弯下腰。脑袋的前半部分已经脱落,他能看见里面精密的大脑,线圈和继电器,复杂的电子管和开关,数不清的细小螺栓。
“机器人。”扶着他的俄国兵说,“我们看见它盯上了你。”
“盯上我?”
“这是它们的惯用伎俩,盯上你,跟进碉堡。它们就是这么混进我们碉堡的。”
亨德里克斯眨眨眼,感到天旋地转。“但是 — ”
“好了。”他们扶着他往山脊上走,踉踉跄跄地走在尘土中。那个女人已经爬到山顶,站在那儿等他们。
“前沿指挥部,”亨德里克斯咕哝道,“我是来和苏联谈判 — ”
“哪里还有什么前沿指挥部?都被它们占领了。我们待会再给你解释。”他们爬到山顶。“只剩下我们几个了。就我们三个。其他人都在碉堡里。”
“过来,这边。”那个女人拧开一个盖子,一个灰色的人孔盖,“下去吧。”
亨德里克斯爬了下去。两个俄国兵和女人跟在他后面,也顺着梯子爬了下来。女人最后一个下来,下来之后关上盖子,死死地拧紧螺栓。
“还好我们看见你了。”其中一人咕哝道,“它一直跟着你,差点就让它得逞了。”
“给我根烟。”女人开口说,“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抽美国烟了。”
亨德里克斯把烟盒推给她。她拿出一根,然后把烟盒递给另外两个士兵。
地下室很小,角落里有盏微弱的灯。天花板很矮,很有压抑感。他们四人围着一张小木桌坐着,几个脏盘子摞在桌子的一侧。透过一块破布帘,能依稀看见后面还有一个房间。亨德里克斯看见里面的角落里有张帆布床、几条毯子,壁钩上还挂着一些衣服。
“当时我们就在这里。”他身旁的士兵取下头盔,把金发捋到脑后,“我是鲁迪·马克斯尔下士,波兰人。两年前被招入苏军。”他伸出手。
亨德里克斯犹豫了一下,握了握他的手。“约瑟夫·亨德里克斯少校。”
“克劳斯·爱波斯坦。”另一个人也伸出手来。他个子略小些,皮肤黝黑,头发稀疏。爱波斯坦紧张地抓着耳朵,说:“我是奥地利人。天知道什么时候参军的。我记不清了。当时就我们仨在这儿,鲁迪、我,还有塔索。”他指了指那个女人,“我们就这样逃过一劫。其他人都困在碉堡里了。”
“你是说它们 — 入侵了?”
爱波斯坦点燃一根烟。“一开始只潜进去一个。就是刚才跟着你的那种。然后它把其他的也放了进去。”
亨德里克斯警觉起来。“跟着我的那种?你是说还有其他类型?”
“小男孩戴维,抱着泰迪熊的戴维。那是第三代。也是最厉害的一代。”
“其他几代是什么?”
爱波斯坦从外套里掏出一叠照片,照片用细线捆着。“给你,”他把照片扔在桌上,“你自己看吧。”
亨德里克斯解开细线。
“你看 — ”鲁迪·马克斯尔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想要谈和的原因。我是说苏联人。我们是一个星期前发现的。你们的利爪已经开始自己制造新型产品了。它们自己更新换代到更好的型号。而且,就是在我们防线后方你们的地下工厂里进行的。你们赋予它们自我修复、自我改造的功能,让它们越来越精密。这些,都是你们造成的。”
亨德里克斯看着手里的照片。看得出来都是仓促之下抓拍的,照片都很模糊,而且拍摄距离很远。一个又一个的戴维。他看见了三个戴维,长得一模一样,孤身走在路上。手里都抱着破泰迪熊。
看起来都楚楚可怜。
“还有其他照片。”塔索说。
下面一张照片,是从非常远的地方拍的。照片上是一个受伤的高个士兵坐在路边。他的手臂上缠着纱布,一条腿截了肢,直挺挺地伸着,大腿上搭着一根粗糙的拐杖。他的身旁站着两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受伤士兵。
“这是第一代。伤兵。”克劳斯伸手拿过照片,“你明白了吗?利爪把自己设计成这样去接近人类。一代比一代强。它们越来越厉害,离我们越来越近,最后终于越过我们的防线,潜了进来。如果它们仍然是机器模样,是长着刀片和触角的金属球,我们就能把它们击碎,像击碎任何其他东西一样。一看见那个样子,我们就能认出它们。一旦认出了它们 — ”
“第一代摧毁了我们整个北冀防线,”鲁迪说,“很长时间以后才有人意识到。但是已经晚了。那些伤兵不断地敲门,求我们放它们进来。它们就这样进来了。一旦它们潜进来,毁灭就是彻底性的。我们只知道提防长着机器模样的敌人,没想到 — ”
“那时大家以为就只有这一种,”克劳斯·爱波斯坦说,“压根没想到还有其他型号。然后我们得到了这些照片。给你们送信的时候,我们还只知道第一代的存在。伤兵。我们以为只有这些了。”
“你们的防线是毁在 — ”
“毁在第三代手里。戴维和泰迪熊。这家伙更厉害。”克劳斯苦笑着说,“战士们看见孩子都心软。我们把它们带回来,给它们东西吃。后来才发现它们的真面目。为此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起码对于碉堡里的那些人来说是如此。”
“我们三个侥幸躲过一劫。”鲁迪说,“克劳斯和我当时正在塔索这里。这儿是她的地盘。”他挥了挥大手。“这间小地下室。我们那个……完事之后,正准备离开这里。就在我们沿着梯子往外爬的时候,因为这儿地势高,我们清楚地看见了下面的情形。到处都是它们,把我们的碉堡围得水泄不通。当时还有人在作最后的挣扎,和几百个戴维和泰迪熊交火。克劳斯拍下了照片。”
克劳斯又把照片捆了起来。
“你们的防线全都遭到这样的袭击了吗?”亨德里克斯问。
“是的。”
“那我们那边呢?”他下意识地摸摸手腕上的金属带,“它们会不会 — ”
“它们不受你们那些放射性金属带的干扰。对它们来说没有影响。不管你是苏联人、美国人、波兰人还是德国人,都一样。它们只按照设计理念行动。最原始的设计理念:但逢生命,毁灭之。”
“它们靠感知温度来寻找目标,”克劳斯说,“你们最初就是这样设计的。当然,你们设计出来的那些利爪会受到你绑在身上的放射性金属带的干扰。但现在,它们不会了。这些新生型号都是用抗干扰铅制成的。”
“还有一种类型是什么?”亨德里克斯问,“除了戴维、伤兵,另外一代是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克劳斯指指墙壁。墙上挂着两块金属板,边缘十分粗糙。亨德里克斯站起了来,仔细观察这两块凹凸不平的金属板。
“左边那块是伤兵身上掉下来的。”鲁迪说,“我们打死了一个,当时它正朝我们碉堡的方向过来。我们是从山脊上把它击毙的,就像对付那个跟着你的戴维一样。”
这块金属板上刻着:I — V。亨德里克斯摸了摸另一块金属板。“这个是戴维身上的?”
“对。”
戴维的金属板上刻着:III — V。
克劳斯的目光越过亨德里克斯的肩头,盯着这两块金属板。“你也能猜到我们在想什么了。中间还有一代。有可能被废弃了,有可能没达到设计预期。但不管怎样,在第一代和第三代中间,肯定还有个第二代。”
“算你走运。”鲁迪说,“戴维一路尾随你到这儿,竟然没动你一根毫毛。它可能想利用你潜进某个碉堡吧。”
“只要进来一个,那就完了。”克劳斯说,“它们的动作非常快。进来的那个会放进其他同伙。它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他擦掉嘴唇上的汗,“我们看得真真儿的。”
他们都沉默了。
“再让我抽根烟,美国佬。”塔索说,“这货不错。我都快忘记它们的味道了。”
夜幕降临。天空暗了下来。翻滚的尘云遮没了星辰。克劳斯小心翼翼地掀开人孔盖,让亨德里克斯看看外面的情况。
鲁迪在黑暗中指了指。“那边就是我们的碉堡。我们曾经栖身的根据地。离这儿不到半英里。事情发生的时候,克劳斯和我正好不在那儿。哎,欲望居然救了我们的命。”
“其他人肯定都死了。”克劳斯的声音沉了下去,“发生得太突然。今天早上政治局刚达成一致,通知了我们的前沿指挥部。我们立马派出了信使。我们掩护着他往你们的防线行进,直到他离开视线。”
“他叫亚历克斯·拉德瑞夫斯基。我们俩都认识他。他是六点左右出去的。当时太阳才刚刚升起。接近中午的时候,克劳斯和我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就从碉堡里溜了出来。当时也没有其他人发现。我们一路走到这里。这儿曾是一个小镇,有房子和街道。这个地窖曾是一个大农场的一部分。我们知道塔索肯定在这儿。我们以前来过这里。碉堡里的其他人也来过。今天刚好轮到我俩。”
“我们就这样躲过一劫,”克劳斯说,“凑巧了。这个运气完全有可能是别人的。我们 — 那个完之后,准备离开的时候,在山头看到了一切。戴维们。我们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见过第一代伤兵的照片。政委把照片分发给我们的时候,大概说明了一下情况。当时,如果我们再多走一步,就可能被它们发现。即便如此,在折回来的路上,我们还是击毙了两个戴维。成百上千个戴维聚在那儿,就像蚂蚁一样。我们匆匆拍了几张照片之后,悄悄溜回到这里,把人孔盖关得死死的。”
“它们落单的时候也没那么可怕。我们的动作还是比它们快。但是它们冷酷无情,跟生物不一样。它们直奔我们而来,最后被我们炸掉了。”
亨德里克斯少校趴在盖子旁,努力让眼睛适应外面的黑暗。“我们这样把盖子敞着没事吗?”
“只要小心就好。要不然你怎么操作通讯机呢?”
亨德里克斯慢慢地举起小型的带状通讯机。他把通讯机贴在耳边,金属的质感潮湿而冰凉。他对着话筒吹吹气,抽出一截短天线。他耳边响起了一阵模糊的嘈杂声。“说得没错。”
但他还是犹豫。
“万一有情况,我们会在第一时间把你拽进来。”克劳斯说。
“谢了。”亨德里克斯顿了一会儿,把通讯机放在肩头,“有意思吧?”
“什么?”
“这些新玩意。新生代利爪。我们现在反而被它们主宰了,不是吗?说不定它们现在已经侵入联合国的防线了。我觉得我们可能正在见证一个新物种的崛起。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它们可能就是取代人类的新物种。”
鲁迪愤愤地说:“没有谁能取代人类。”
“没有?为什么?我们可能正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呢。人类灭亡的一幕。长江后浪推前浪。”
“它们不是什么新物种。它们只是杀人机器。你们把它们造出来,就是用来毁灭的。它们就会这个。它们只是执行任务的机器而已。”
“现在看来的确是这样。但是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也许等战争结束之后,没有人类供它们消灭时,它们才会展露其他潜力。”
“听你说的就好像它们是活的一样!”
“它们不是吗?”
一阵沉默。“它们是机器。”鲁迪开口道,“它们虽然看上去像人,但是内里只是机器而已。”
“快试试通讯机吧,少校。”克劳斯催他,“我们不能老在这儿待着。”
亨德里克斯紧紧地抓着通讯机,呼叫了指挥部的代码。他静静地等待着。一片死寂。他检查了一遍接线,一切正常。
“斯科特!”他对着话筒喊道,“听见我说话吗?”仍然没有回应。他把增益调到最大,又喊了一遍。只有咝咝的静电声。
“我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也许他们听得见我,但是没法回答。”
“告诉他们这很紧急。”
“他们会觉得我是在你们的威胁下打这通电话的。”他又试了一次,简单描述了一下了解到的情况。但电话那头除了静电声,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辐射坑干扰了电波传送。”克劳斯想了想,说道,“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无法接通。”
亨德里克斯关掉通讯机。“还是没用,我没听见任何回应。或许他们听见了却不愿回话。说实话,如果一个信使从苏联防线打来电话,我也会这么应付。他们没理由相信我。他们可能清楚地听见了我说的每一句话 — ”
“也许已经晚了。”
亨德里克斯点点头。
“我们快把盖子盖起来吧,”鲁迪紧张地说,“没必要冒无谓的险。”
他们慢慢爬下地道。克劳斯仔细地把人孔盖拧了个严实。他们下到厨房。这里的空气沉闷而压抑。
“它们的动作有这么快吗?”亨德里克斯问,“我今天中午才从碉堡出发。也就是十个钟头的时间。它们不可能这么迅速吧?”
“完全有可能。一旦潜进去一个,事态就会失控。你也知道那些小爪子们有多厉害。任何一个都不可思议。想象一下每根手指头都是尖刀。老天。”
“好吧。”亨德里克斯不耐烦地走开,背对他们站着。
“怎么了?”鲁迪问。
“月球基地。天哪,如果它们设法到达那里 — ”
“月球基地?”
亨德里克斯转过身来。“它们不可能追到月球去吧。通过什么途径呢?应该不可能。我无法想象。”
“什么月球基地?我们听说过,但是不确定。它的具体位置在哪儿?你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
“我们是靠月球维持供给的。政府都在那儿,在月球的地下。我们所有的人力和工厂都在那儿。一直以来,我们都是靠月球存活下来的。如果它们设法离开地球,潜到月球上 — ”
“它们中只要有任何一个做到就完了。一旦第一个上去了,就会带去其他同伙。成百上千个,都长得一模一样。你应该看到了。一模一样,就像蚂蚁。”
克劳斯沉重地说道:“那么,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亨德里克斯在小房间里来回踱步。食物的气味和汗臭交织在一起。其他人都看着他。这时,塔索撩开房帘,走进了隔壁的房间。“我去睡一会儿。”
房帘在她身后耷了下来。鲁迪和克劳斯坐到桌子旁,死死地盯着亨德里克斯。“还是得听你的,”克劳斯说,“我们也不知道你们那边的情况。”
亨德里克斯点点头。
“问题是 — ”鲁迪喝了点咖啡,从生锈的罐子里又倒了些出来添满杯子,“虽然我们暂时是安全的,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食物和供给迟早会耗尽。”
“但如果我们出去的话 — ”
“我们只要一出去,就会被它们灭了。不过它们迟早会找到我们。我们走不远的。少校,你们的指挥部离这儿有多远?”
“三四英里吧。”
“我们也许可以到那儿去。我们四个人。四个人可以注意到各方情况。我们有三支来复枪,爆破来复枪。塔索可以用我的手枪。”鲁迪拍了拍皮带,“在苏联,我们可以没有鞋子,但不会没有枪。如果我们四个人都有家伙,也许能成功掩护一个人到达指挥部。也许你可以,少校。”
“如果它们已经占领了那里,那该怎么办?”克劳斯说。
鲁迪耸耸肩,说:“那我们就回来呗。”
亨德里克斯停下了脚步。“你们觉得它们已经潜入美国防线的可能性有多大?”
“难说。一半一半吧。它们的组织性很强,目标非常明确。一旦它们认准目标,就会像蝗虫一样扑过去。它们必须得高速运转。它们的看家本领就是瞬间偷袭。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你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它们干掉了。”
“了解。”亨德里克斯喃喃道。
塔索从隔壁房间叫了一声:“少校?”
亨德里克斯拉开布帘,“怎么了?”
塔索躺在小床上,懒洋洋地看着他,“你还有美国烟吗?”
亨德里克斯走进她的房间,在她对面的一把小木椅上坐下。他摸摸口袋,说:“没了,抽光了。”
“真倒霉。”
“你是哪国人?”过了一会儿,亨德里克斯问道。
“苏联的。”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这儿?”
“这里以前属于法国,是诺曼底的一部分。你是跟苏联军队一起过来的吗?”
“干吗问这个?”
“我只是好奇。”他打量着她。她已经脱掉了外套,扔在小床的另一头。她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左右。身材苗条。长发铺在枕头上。她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又大又黑。
“你在想什么?”塔索问。
“没什么。你多大了?”
“十八。”她把头枕在胳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她穿着俄军的衬衫和裤子。灰绿色的。厚实的皮带上别着计数器和弹药筒。还有急救箱。
“你是俄国兵吗?”
“不是。”
“那你从哪儿弄来的这身制服?”
她耸耸肩。“别人给我的。”
“那 — 你来这儿的时候多大?”
“十六。”
“那么小?”
她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亨德里克斯摸摸自己的下巴。“要是没有战争的话,你的人生完全会是另一个模样。十六岁。你十六岁就来这儿了。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生活所迫呗。”
“我没有任何说教的意思。”
“事实上,你的人生也会完全不同啊。”塔索轻轻地说。她脱下一只靴子,一脚踢到地上,“少校,你能出去吗?我困了。”
“我们四个人挤在这里也是个问题。这么小的地方很难活动。这里就只有两间房吗?”
“对。”
“这个地下室本来有多大?比现在大吗?有没有房间是被废墟填上的?或许我们可以再清理出一间来。”
“也许有吧。我真不知道。”塔索松开皮带,解开衬衫纽扣,舒服地躺到小床上。“你确定没有烟了?”
“我只带了一包。”
“真倒霉。如果回到你们的碉堡,也许就能找到些了。”她又踢掉另一只靴子,伸手去关灯。“晚安。”
“你要睡了?”
“对。”
房间里一下子黑了。亨德里克斯站起身来,掀起房帘,往厨房走去。突然,他僵住了。
鲁迪背对着墙站着。他脸色苍白,泛出汗光,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克劳斯站在他面前,枪口抵着他的腹部。两人都一动不动。克劳斯死死握着手枪,神情紧张。鲁迪的脸色煞白,一声不吭,四肢摊开贴在墙上。
“怎么 — ”亨德里克斯还没说完,克劳斯就打断了他。
“别出声,少校。过来。你的枪。拿出你的枪。”
亨德里克斯抽出手枪。“怎么回事?”
“对准他。”克劳斯示意他往前走,“到我这边来。快!”
鲁迪稍稍动了动,放下手臂。他转向亨德里克斯,舔了舔嘴唇。他的眼白扩散开来,汗从前额滴下来,滑过脸颊。他死死地盯着亨德里克斯。“少校,他疯了,快阻止他。”鲁迪的声音又小又沙哑,几乎难以听清。
“怎么回事?”亨德里克斯问。
克劳斯仍然举着枪。“少校,还记得我们刚才讨论的吗?不是说有三代吗?我们只知道第一代和第三代,但是不知道第二代是什么样子。不过现在知道了。”克劳斯的手指紧紧地扣在枪托上,“我们原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他扣动了扳机,一阵白热从枪口迸射出来,吞噬了鲁迪。
“少校,这就是第二代。”
塔索一把扫开房帘。“克劳斯!你疯了?”
烧焦的形骸慢慢从墙边倒在地上。克劳斯转过身去,对塔索说: “第二代,塔索。我们现在知道了。我们已经认出所有三代的模样。现在危险系数小多了。我 — ”
塔索的目光越过他,看着鲁迪的尸体,看着闷烧的黑色残骸和衣物碎片,“你杀了他。”
“杀了他?机器人吧。我一直在观察他。我早有预感,但一直没法确定。不过,今晚我确定了。”克劳斯紧张地摩挲着枪托,“我们还算幸运。你明白吗?没准再过一个小时,它就会 — ”
“你真能确定吗?”塔索一把推开他,弯腰查看地上还在冒烟的尸体。她的脸部僵硬。“少校,你来看。活生生的血肉!”
亨德里克斯也弯下腰去。
地上是人的尸骨。炸开的肉、烧焦的骨头,还有残缺不全的头盖骨。韧带、内脏,还有血。墙角聚了一摊鲜血。
“没有齿轮。”塔索冷静地说,站起身来,“没有齿轮,没有零件,没有继电器。不是利爪。不是第二代。”她双臂交叉,“你得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克劳斯面无血色地瘫在桌边,两手抱着头,身体前后摇晃。
“你给我醒醒。”塔索的手指紧扣住他的肩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死他?”
“他吓坏了。”亨德里克斯说,“我们的处境把他吓坏了。”
“也许吧。”
“现在该怎么办?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可能事出有因。他有正当的理由。”
“什么理由?”
“也许鲁迪发现了什么。”
亨德里克斯看着她阴郁的脸。“发现了什么?”他问。
“关于他的真相。关于克劳斯。”
克劳斯立马抬起头来。“你还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吗?她觉得我才是第二代。你还不明白吗,少校?她想让你相信我是故意杀掉他的。因为我是 — ”
“那你到底为什么杀他?”塔索问。
“我告诉过你了。”克劳斯无力地摇摇头,说,“我以为他是利爪。我以为我发现了他的身份。”
“为什么?”
“我一直在观察他。我起了疑心。”
“为什么?”
“我以为我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我觉得我 — ”他没说下去。
“你继续说。”
“我们坐在桌边玩扑克。当时你们俩在里面那间房。四周很安静。我觉得我听到了他发出的声音 — 呼呼的声音。”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信吗?”塔索问亨德里克斯。
“嗯。我信他说的。”
“我不信。我觉得他是故意杀害鲁迪的。”塔索伸手摸到立在墙角的来复枪,“少校 — ”
“别这样。”亨德里克斯摇摇头,“都住手吧。死掉一个还不够吗?我们现在恐惧过头了,就像他刚才一样。如果我们杀了他,那就和他杀鲁迪是一回事。”
克劳斯感激地看着他。“谢了。我真是被吓到了。你知道的,对吗?现在她也害怕了,就像我刚才一样。她想杀了我。”
“不要再自相残杀了。”亨德里克斯走到梯子旁,“我上去再试试通讯机。如果还是收不到消息,我们明早就出发去我的营地。”
克劳斯立刻站起身来。“我和你一起上去,好帮你一把。”
外面夜风凄凄。地面开始降温。克劳斯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脯。他和亨德里克斯一起爬出地道,来到地面上。克劳斯两脚分开站稳,端着来复枪,一边观察一边聆听。亨德里克斯蹲在地道的出口处,调试着小型通讯机。
“有消息吗?”克劳斯过了一会儿问道。
“还是没有。”
“再试试。告诉他们这里的情况。”
亨德里克斯继续摆弄通讯机,仍然没有回应。最后,他收起天线。“没用的。他们听不到我。或者他们听到了却不愿回答。也可能 — ”
“也可能他们已经不存在了。”
“我再试一次。”亨德里克斯又抬起天线,“斯科特,你能听见吗?快回话!”
他仔细听着。还是只有静电声。谁知,突然传出了模糊的声音,“我是斯科特。”
他手指一紧。“斯科特!是你吗?”
“我是斯科特。”
克劳斯也蹲了下来。“这是你的指挥官吗?”
“斯科特,听着。你知道了吗?关于利爪它们。你收到我的消息了吗?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是的。”斯科特的声音十分微弱,几乎听不清。
“你收到我的消息了吗?我们的碉堡还好吗?它们侵入了吗?”
“这里一切都好。”
“它们在试图侵入吗?”
那边的声音更小了。
“没有。”
亨德里克斯转头对克劳斯说:“他们没事。”
“他们遭到袭击了吗?”
“没有。”亨德里克斯把听筒在耳边贴得更紧。“斯科特,我听不太清你说话。你通知月球基地了吗?他们知道了吗?他们收到警报了吗?”
没有回应。
“斯科特!你还能听见我吗?”
还是没有声音。
亨德里克斯无奈地松懈下来。“没信号了。可能是被辐射坑干扰的。”
亨德里克斯和克劳斯看着彼此,谁也没吱声。过了好一会儿,克劳斯才开口说:“那听起来是你的人吗?你能分辨出他的声音吗?”
“声音太小了。”
“所以你不能确定?”
“不能。”
“那完全有可能 — ”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们快回去把盖子盖上。”
他们沿梯子慢慢地爬进暖和的地下室里。克劳斯在后面拧紧了盖子。塔索在下面等他们,面无表情。
“怎样?”她问。
两个人都没回答。最后克劳斯说:“你怎么想,少校?是你的军官还是它们?”
“我不能肯定。”
“那我们不是又回到原点了?”
亨德里克斯盯着地上看,紧绷着下巴。“我们必须过去看看。眼见为实。”
“不管怎样,我们这里的食物也只能撑几个星期而已。吃完了我们不得不出去。”
“显然如此。”
“怎么了?”塔索问,“你接通你的碉堡了?出了什么事?”
“接是接通了,但不能肯定那头是我的人。”亨德里克斯缓缓地说道,“也可能是它们中的一个。但是如果我们一直站在这儿,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看看表,说:“先睡一会儿吧。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起来。”
“一大早?”
“要想避开利爪,凌晨是最好的时机。”亨德里克斯说。
早晨的空气清冷。亨德里克斯少校用望远镜观察四周情况。
“发现什么了吗?”克劳斯问。
“没有。”
“你能看到我们的碉堡吗?”
“在哪里?”
“给我。”克劳斯拿过望远镜,调整了一下焦距,“我知道在哪个方向。”他静静地望了好一会儿。塔索从地道里爬出来,站到地面上。“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克劳斯把望远镜还给亨德里克斯,“太远了,看不见。走吧,我们别老站在这儿。”他们三人蹚着软尘,沿山脊往下走。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爬过一只蜥蜴。他们立马停下来,僵在那儿。
“那是什么?”克劳斯嘀咕道。
“蜥蜴。”
蜥蜴迅速往前爬,窜进了灰烬里。它身上的颜色和灰烬一模一样。
“完美的适应性。”克劳斯说,“看来我们是对的。我是说我们的李森科[1] 。”
他们来到山脚下,聚拢到一起,环顾四周情况。
“走吧。”亨德里克斯又迈开步子,“前面的路还很长,都得靠我们自己走。”
克劳斯走在他身边。塔索在后面压阵,警惕地握着手枪。“少校,我一直想问你,”克劳斯说,“你是怎么遇到戴维的?那个尾随你的机器人。”
“我在来的路上碰见的。在一堆废墟中。”
“它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就说它一个人生活。没同伴。”
“你当时没看出来它是机器人吗?它说话和真人一样吗?你一点都没怀疑过?”
“它的话很少。我没发现任何异常。”
“这就怪了,它们居然能瞒过你,像个大活人一样说话。那么逼真。哎,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还不是你们美国佬把它们设计成这样。”塔索说,“你们设计它们的初衷就是为了毁灭生命。只要见到活人,就一律杀掉。”
亨德里克斯专注地看着克劳斯。“你为什么这么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克劳斯答道。
“克劳斯觉得你就是第二代,”塔索在他们身后平静地说,“他现在盯上你了。”
克劳斯涨红了脸,“不行吗?我们派了个信使去美国佬的防线,然后他就跑来了。也许他觉得能在这儿捞到什么好处。”
亨德里克斯尖声笑起来。“我可是从联合国的碉堡里来的。我周围都是活人。”
“也许你就是瞧准这个机会潜入苏联防线。也许你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许你 — ”
“苏联防线早崩溃了。在我离开我的碉堡之前,你们的防线就已经没了。你可别忘了。”
塔索走上前来。“那也证明不了什么,少校。”
“为什么?”
“貌似各代利爪之间的交流很少。每一代都是由不同的工厂生产出来的。它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合作。也许你还不知道其他几代的工作进展,就来苏联防线踩点了。说不定你连其他两代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你怎么对利爪这么了解?”亨德里克斯问。
“我见过它们。我一直在观察,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占领了所有苏联碉堡。”
“你知道得不少。”克劳斯说,“但事实上,你看到的并不多。你的洞察力这么敏锐,真是少见。”
塔索笑起来。“你现在开始怀疑我了?”
“够了。”亨德里克斯说道。
他们无言地继续往前走。
过了一阵子,塔索问:“我们要一路走过去吗?我不太习惯走那么远。”她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灰原,所见之处,别无他物。“真无聊啊。”
“到处都是这样。”克劳斯说。
“在某种程度上,我真希望它们发动袭击的时候,你就在碉堡里。”
“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和你在一起。”克劳斯嘀咕道。
塔索笑了,把手插进口袋里。“我想也是。”
他们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警觉地留意着周围寂静而广袤的荒原。
太阳快落山了。亨德里克斯放慢脚步,招呼塔索和克劳斯停下来。克劳斯拄着枪柄蹲在地上。
塔索找到一块水泥板,叹了口气,坐到上面。“是该休息一下了。”
“别出声。”克劳斯尖声说道。
亨德里克斯攀上前方一个凸起的小丘。正是昨天那个苏联信使出现的地方。他趴了下去,舒展开身体,从望远镜里观察四周情况。
视野里没什么东西,只有灰烬和零散的树干。但是,前方不出五十码的地方,就是他们前沿指挥部的入口。他当时就是从那个碉堡出来的。亨德里克斯静静地观察着。没有动静。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什么都没有。
克劳斯爬到他身边。“在哪儿?”
“就在下面。”亨德里克斯把望远镜递给他。卷卷尘云在傍晚的天空中翻滚。他们只剩下一两个小时的白昼了。也许还不到。
“我什么也没看见。”克劳斯说。
“前面那棵树。那个树桩。就在那堆砖块旁边。入口就在砖堆的右边。”
“你说是就是吧。”
“你和塔索掩护我。你们从这里一直能看见碉堡的入口。”
“你准备一个人下去?”
“有手腕上的金属带在,我应该没事。碉堡附近的地界是利爪们的活跃区。它们都聚集在灰烬中,就像螃蟹一样。你们没有金属带,下去就是送死。”
“也许你是对的。”
“我会慢慢靠过去。一旦我确认了 — ”
“如果它们真的占领你们的碉堡了,那你就不可能活着回来了。它们的动作很快,你没领教过。”
“你有什么建议?”
克劳斯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尽量把它们引到地面上,这样起码能看见它们。”
亨德里克斯从腰间掏出通讯机,抽出天线。“那么,开始行动吧。”
克劳斯给塔索打了个手势。她熟练地爬到小丘顶部,来到他们身旁。
“他准备一个人下去,”克劳斯说,“我们在这儿掩护他。一旦看见他往回跑,就立马朝他身后开枪。它们的动作很快。”
“你不怎么乐观嘛。”塔索说道。
“对,我不抱什么希望。”
亨德里克斯打开枪膛,检查了一番。“也许真没事呢。”
“你是没见过。成百上千个它们,都一模一样,像蚂蚁一样往外涌。”
“我应该不用到碉堡里面就能知道。”亨德里克斯扣上枪,一只手紧紧握着枪,另一只手拿着通讯机,“好了,祝我好运吧。”
克劳斯伸出手。“你要有一丝怀疑的话,就别下去。就在上面和它们交谈,先把它们引出来。”
亨德里克斯站了起来,沿小丘往下走。不一会儿,他就来到树桩旁的砖堆和碎渣那儿,慢慢逼近前沿指挥部的入口。
周围没有动静。他举起通讯机,打开开关。“斯科特?你能听见我吗?”
没有声音。
“斯科特!我是亨德里克斯。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现在就在碉堡外面。你应该能在观察屏里看见我。”
他仔细听着,死死地攥着通讯机。没有回话,只有静电声。他往前走了几步。这时,从旁边的灰烬中钻出一个利爪,向他冲过来。利爪在离他几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儿,第二个利爪出现了,是带感应触角的大家伙。它向他逼近,凝视着他,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之后又来了一个大家伙。这些利爪全都一声不响地跟着他往碉堡走。
亨德里克斯停下脚步,他身后的利爪们也停了下来。他离碉堡很近了,几乎就要到入口的台阶了。
“斯科特!你能听见我吗?我就在你头顶上。就在外面,在地面上。你能看见我吗?”
他等了一会儿,紧紧地握住枪,把通讯机贴在耳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竖起耳朵听,但除了模糊的静电声,完全没有其他声响。
然后,远远地传来一个机械的声音:“我是斯科特。”
这个声音听上去不带任何感情,冷冰冰的。他分辨不出来。听筒里的声音很小。
“斯科特,听着。我就在你上面,在地面上,正往碉堡里看呢。”
“是的。”
“你能看见我吗?”
“能看见。”
“是通过观察屏看的吗?你让观察屏对准我了吗?”
“是的。”
亨德里克斯沉思着。他的周围已经聚满了灰色的金属体,静静地守在那儿。“下面一切都好吗?没有什么异常吗?”
“一切正常。”
“你能上来吗?我想见见你。”亨德里克斯深吸一口气,“上来找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下来。”
“我在命令你。”
对方沉默了。
“你来不来?”亨德里克斯仔细听着。没有回应。“我命令你上来。”
“你下来。”
亨德里克斯绷紧下巴。“让我和莱昂内说话。”
安静了很长时间。又只剩下静电声。然后响起了一个尖锐的、细长的声音。和刚才那个一样。“我是莱昂内。”
“我是亨德里克斯。我在地面上,在碉堡入口处。我需要你们上来一个人。”
“你下来。”
“为什么要我下来?我在命令你!”
对方又不做声了。亨德里克斯放下通讯机,小心地看看四周。入口就在前面,几乎伸手就能摸到。他收起天线,把通讯机插回腰间。他小心翼翼地两手握着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如果他们能看见他,应该就知道他准备下去了。他闭上眼睛。
终于,他踏上了通往地下的第一级台阶。
这时,两个戴维朝他走过来。它们的脸一模一样,毫无表情。他立刻把它们打成碎片。紧接着,更多的戴维一声不吭地冲了上来。都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
亨德里克斯转身往回跑。
塔索和克劳斯从坡顶往下开火。小型利爪们已经向他俩冲过去,闪亮的金属球疯狂地穿梭在尘土中。但亨德里克斯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他跪到地上,把枪顶在脸颊上,瞄准碉堡入口。戴维们从里面成群结队地走出来,每个戴维手里都抱着泰迪熊,瘦骨嶙峋的腿迈上台阶时上下抽动。亨德里克斯朝它们的身体开枪。它们炸开了花,齿轮和弹簧漫天飞舞。
突然,一个巨大而笨拙的身影出现在碉堡口,身材壮硕,步履蹒跚。亨德里克斯怔住了。是一个战士。只剩下一条腿,拄着根拐杖。
“少校!”塔索的声音传过来。接着是密集的火光。那个巨大的身形继续往前移动,戴维们聚在它四周。亨德里克斯这才回过神来。这就是第一代。伤兵。
他立刻瞄准射击。伤兵炸成了碎片,到处都是零件和继电器。现在,已经有更多戴维离开碉堡,来到了地面上。他接连不断地开枪,一边慢慢往后退,一边弓着腰瞄准。
克劳斯从山丘上往下扫射。利爪们正往山丘上聚拢。亨德里克斯撤到丘顶,屈膝往前跑。塔索离开了克劳斯,往山丘右侧包抄过去,下了坡顶。
一个戴维滑到他跟前,那张小脸苍白无神,棕色的头发挡在眼前。突然,它猛地一弯腰,张开了双臂。手中的泰迪熊蹦到地上,朝他跳过来。亨德里克斯拼命开枪。泰迪熊和戴维都被打成了碎片。他咧咧嘴,眨眨眼睛。恍若置身梦境。
“快上来!”塔索喊道。亨德里克斯向她靠过去。她躲在建筑废墟中的水泥柱后面,用克劳斯给她的手枪不停地朝他身后开枪。
“多谢了。”他终于来到她身边,气喘吁吁。她一把将他拉到水泥柱后面,然后伸手去摸腰带。
“闭上眼睛!”她从腰带上取下一个球状物,迅速旋开火帽,锁定到位,“闭上眼睛,趴下。”
她把炸弹扔了出去。炸弹在空中画了一条标准的抛物线,往前打了几个滚,弹进了碉堡口。两个伤兵摇摇晃晃地站在砖堆旁。它们身后还不断有戴维往外涌,冲上平地。其中一个伤兵走向炸弹,别扭地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
炸弹爆炸了。巨大的冲击波将亨德里克斯掀倒在地。一阵热浪朝他袭来。蒙眬中,他看见塔索站在柱子后面,冷静而精准地朝冲出爆炸火云的戴维们射击。
后面的山丘上,克劳斯正在和围上去的利爪们作斗争。他一边往后退,一边向它们开枪,试图打出一个突围口。
亨德里克斯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感到头痛欲裂,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周围的一切都在狂暴地舔舐着他,天旋地转。他的右臂已经抬不起来了。
塔索向他退过来。“够了。我们快走。”
“但是克劳斯 — 他还在上面。”
“快走吧!”塔索把亨德里克斯往后拽,撤离水泥柱。亨德里克斯甩了甩脑袋,想清醒过来。塔索带着他迅速转移,她的眼神坚定而明亮,小心地提防着从爆炸中逃出来的利爪们。
有个戴维从滚滚硝烟中冲出来,塔索立马崩了它。之后就再没有第二个出现了。
“但是克劳斯 — 他怎么办?”亨德里克斯停下来,站都站不稳,“他 — ”
“快走吧!”
他们迅速撤离了碉堡。还有零星几个利爪在他们后面追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
终于,塔索停了下来。“我们可以在这儿歇会儿,喘口气。”
亨德里克斯一屁股坐在残垣上。他喘着粗气,擦掉脖子上的汗。“我们抛弃了克劳斯。”
塔索一声不吭。她打开枪膛,灌进新弹药。
亨德里克斯困惑地盯着她看。“你是故意把他丢在那儿的。”
塔索扣上枪,面无表情地研究着周围凹凸不平的碎石地,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什么?”亨德里克斯问道,“你在找什么?有东西过来了吗?”他甩了甩脑袋,想弄清楚情况。她到底在干什么?她在等什么?但是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周围除了灰烬,就是废墟。偶尔还有一些烧焦的树干,光秃秃的没有一枝一叶。“是什么 — ”
塔索打断了他。“安静。”她眯起眼睛。突然,她端起了枪。亨德里克斯立马朝她视线的方向转过身去。
在他们过来的路上出现了一个身影,正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走过来。它的衣服破烂不堪,一瘸一拐地慢慢往前挪,不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歇口气。有一次它差点摔倒。它停了一会儿,努力稳住自己,然后继续前进。
是克劳斯。
亨德里克斯站起身来。“克劳斯!”他朝他走过去,“你到底是怎么 — ”
塔索开枪了。亨德里克斯往后弹开。她又开了一枪,子弹擦过他,传来一阵热气。光束直冲进克劳斯的胸膛。他被炸飞了,零件和齿轮在空中散开了花。就这样,他居然还向前走了一会儿。然后他开始前后摇晃,最后跌倒在地上,两只胳膊飞了出去。又有一些齿轮往两边滚开了。
一片寂静。
塔索转向亨德里克斯。“现在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鲁迪了吧。”
亨德里克斯慢慢地坐了下来,摇摇头,全身麻木。他已经不能思考了。
“你看见了吗?”塔索问,“你明白了吗?”
亨德里克斯没有回答她。周围的一切都从他身边向远处滑去,越来越快。接着,一片黑暗翻滚着将他吞没。
他闭上了眼睛。
亨德里克斯慢慢地睁开眼,觉得浑身都痛。他试图坐起来,但是手臂和肩膀都像针扎般巨痛。他大口喘着气。
“别起来。”塔索说。她弯下腰,把冰凉的手搭在他额头上。
已经入夜。头顶上的星星穿透团团尘云,洒下点点星光。亨德里克斯躺在那儿,咬紧牙齿。塔索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用木头和杂草生起了一堆火。火苗咝咝作响,轻舔着悬在火堆上的铁杯子。万籁俱寂。火光外绵延着凝滞的黑暗。
“所以他就是第二代。”亨德里克斯喃喃道。
“我一直都这样觉得。”
“那你怎么不早点干掉他?”他不明白。
“是你不让。”塔索跨过火堆,看看金属杯子,“咖啡。应该马上就能喝了。”
她坐到他旁边,打开手枪,拆开击发装置,专心地摆弄着。
“这是把好枪,”塔索低声说,“设计非常巧妙。”
“那些利爪们怎样了?”
“炸弹的冲击波消灭了大部分。它们比较脆弱,只不过组织性比较强而已,反正我这样觉得。”
“戴维们呢?”
“也被灭了。”
“你怎么会有威力那么大的炸弹?”
塔索耸耸肩。“是我们设计的。你不应该低估我们的技术,少校。没有那枚炸弹的话,我俩都活不了。”
“是帮了大忙。”
塔索伸直两腿,把脚放在火边取暖。“我很意外你当时没发现,他杀死鲁迪的时候。你为什么觉得他 — ”
“我跟你说了。我觉得他是被吓坏了。”
“真的吗?你知道吗,少校,我也怀疑过你。因为你不让我杀他。我以为你在掩护他。”她笑起来。
“我们在这儿安全吗?”亨德里克斯过了一会儿问。
“暂时还行吧。它们得从其他地方调集武力。”塔索用一块布头擦拭枪膛。她扣上枪,来回抚摸枪管。
“我们真是幸运啊。”亨德里克斯喃喃道。
“是的,非常幸运。”
“多谢你把我拉开了。”
塔索没有接话。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里映着熠熠火光。亨德里克斯检查自己的手臂。他的手指动不了了。半边身子都麻木了。体内持续不断地传来阵阵隐痛。
“你感觉怎么样?”塔索问。
“我的胳膊怕是废了。”
“还有别的伤吗?”
“一些内伤。”
“炸弹爆炸的时候你没趴下吧?”
亨德里克斯没说话。他看着塔索把咖啡从杯子里倒进一个金属平底锅,端到他跟前。
“谢谢。”他挣扎着起身喝咖啡。难以吞咽。他觉得肠子里翻江倒海,于是把平底锅推开。“我喝不下去。”
塔索把剩下的都喝了。时间流逝着。夜空中,团团尘云从他们头顶飘过。亨德里克斯躺在地上休息,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塔索正站在一旁,低头凝视着他。
“怎么了?”他低声问。
“你感觉好点没?”
“好点了。”
“你知道,少校,要不是我当时把你拉开,你早被它们干掉了。你早死了。像鲁迪一样。”
“我知道。”
“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上你?我完全可以把你丢在那儿。我可以不管你的。”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塔索用一根棍子搅了搅火堆,平静地凝视着火光,“没有人可以在这儿活下去。等它们的援军到达以后,我们必死无疑。你失去意识的时候,我仔细考虑过了。我们大概还有三小时的时间。”
“你指望我带你离开这儿?”
“是的。我指望你带我离开。”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没有其他办法。”在黯淡的光线中,她两眼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明亮而坚定。“如果你不能让我俩逃离这里,不出三小时,我们就会被它们干掉。我想不出其他办法了。怎样,少校?你准备怎么办?我已经等了一个晚上了。你失去意识的时候,我一直坐在这儿,等着,听着。现在已经快到黎明了。黑夜就快过去了。”
亨德里克斯想了想。“真奇怪。”他终于开口了。
“奇怪?”
“你居然认为我能把我俩弄出去。我想知道你究竟认为我有多大能耐。”
“你不能把我俩弄到月球基地上去吗?”
“月球基地?怎么去?”
“一定有什么法子。”
亨德里克斯摇摇头。“没有,据我所知没有。”
塔索不说话了。有一瞬间,她那坚定的目光犹豫起来。她低下头,猛地转过身去,然后站了起来。“还要咖啡吗?”
“不要了。”
“随便你。”塔索静静地喝着。他看不见她的脸,只好静静地躺在地上,陷入沉思,努力集中精神。实在是难以思考。他的头还是很疼,而且身体似乎还处于麻木状态。
“也许有一个办法。”他突然说道。
“真的?”
“还有多久天亮?”
“两小时。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
“这附近应该有一艘飞船。我没亲眼见过,但我知道它存在。”
“什么样的飞船?”她的声音尖锐起来。
“火箭巡航舰。”
“它能载着我们起飞吗?能带我们去月球基地吗?”
“应该可以吧。它是专门留作应急用的。”他摩挲着前额。
“怎么了?”
“我的头。实在是很难集中精力。炸弹弄的。”
“飞船就在这附近?”塔索滑到他身边,一屁股坐下,“离这儿多远?具体在哪儿?”
“让我想想。”
她的手指掐进他手臂的肉里。“在这附近吗?”她的声音像钢铁一般坚硬,“会在哪儿呢?他们会不会把它埋在地下?藏在地底下?”
“对。在一个贮藏库里。”
“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呢?有没有什么记号?有没有编码?”
亨德里克斯聚精会神地思考着。“没有,没有任何记号。也没有编码。”
“那怎么找?”
“有一个指示牌。”
“什么样的指示牌?”
亨德里克斯没有回答。他茫然地盯着摇曳的火光。塔索的手指掐进了他的手臂。
“什么样的指示牌?快告诉我。”
“我想不起来。让我歇会儿。”
“好吧。”她放开手,站起身。亨德里克斯再次躺下,闭上了双眼。塔索走开了,两手插在口袋里。她踢开脚边的一块石头,抬头望着天空。天边已经泛白。天要亮了。
塔索抓着手枪,围着火堆绕圈子,来回踱步。亨德里克斯少校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天边越来越亮。周围的景物依稀可辨,能看见往四处延伸的荒原了。灰烬和废墟,这儿那儿的断墙、水泥块,还有裸露的枯树桩。
空气冷得刺骨。远方传来一只小鸟的悲鸣。
亨德里克斯动了动,睁开眼睛。“已经天亮了?这么快?”
“是的。”
他稍稍欠起身。“你刚才想知道什么?你在问我什么?”
“你想起来了?”
“是的。”
“是什么?”她紧张地问。“是什么?”她尖锐地重复道。
“一口井。一口枯井。在井下的贮藏库里。”
“一口井。”塔索松了口气,“那我们赶紧去找吧。”她看了看表。“我们大概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少校。你觉得我们来得及吗?”
“拉我一下。”亨德里克斯说。
塔索收起手枪,把他拉起来。
“这可有些困难。”
“是的。”亨德里克斯抿紧嘴唇,“但我觉得我们不用走太远。”
他们开始行动。初升的太阳洒下些许温暖。大地平坦而荒凉。几只飞鸟慢慢地盘旋在他们头顶。“发现什么了吗?”亨德里克斯问,“有利爪出没吗?”
“没有。暂时还没看见。”
他们穿过一片废墟,上面竖着水泥块和砖块。一个水泥地基。附近有老鼠出没,塔索警觉地往后跳。
“这里以前是个小镇,”亨德里克斯说,“一个村庄。曾经有大片的葡萄庄园,就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
他们来到一条废弃的街道,龟裂的地面上杂草丛生。右边竖着一个石砌烟囱。“小心。”他提醒她。
前面有一个塌下去的深坑,一间开口地下室。管道参差的端口突在空中,扭曲得变了形。他们经过一座房子的一角,看见一个浴缸侧躺在那儿,还有一把坏椅子、几把勺子和瓷盘碎片。街道中间陷了下去。残砖、野草和尸骨构成一幅绝望的画面。
“到了。”亨德里克斯咕哝道。
“这边?”
“右边。”
他们走过一辆废弃的重型坦克。亨德里克斯的计数器发出不祥的咔嗒声。这辆坦克应该是被放射性武器炸毁的。离坦克几英尺远的地方,一具干尸趴在那儿,嘴巴张得大大的。路的另一边是一块空旷地。除了石头和杂草,还能看见一些碎玻璃。
“就在那儿。”亨德里克斯说。
地面上竖着一口石井,井口下陷,破败不堪,上面担着几块木板。井口的大部分都塌在了碎石堆里。亨德里克斯蹒跚地朝井口走去,塔索跟在他旁边。
“你确定吗?”塔索问,“看起来不像啊。”
“我确定。”亨德里克斯坐到井边,咬紧腮帮。他的呼吸愈发急促,不停擦拭脸上的汗。“这是专门为高级官员逃生准备的。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比如说,碉堡沦陷了。”
“这是你的专船?”
“是的。”
“飞船在哪儿?就在这里吗?”
“就在我们脚下。”亨德里克斯抚摸着井口的石头,“识别器只认我的眼睛,别人都没办法。这是我的专船。起码初衷是这样的。”只听见一声尖锐的咔嗒声。过了一会儿,他们脚底传来一阵巨大的闷响。
“往后退。”亨德里克斯喊道。他们迅速离开井口。
一块地面像盖子一样往后滑开。一个金属架从灰烬中缓缓升起,把砖块和杂草挤到一边。待一切停顿下来,一艘飞船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就是它了。”亨德里克斯说。
飞船很小。它静静地悬在保护网里,看起来就像一根磨钝了的缝衣针。一阵尘土泄进飞船升起后留下的缺口里。亨德里克斯朝飞船走去。他爬上保护网,旋开门栓,拉开舱门。可以看见飞船里的控制键和气压座椅。
塔索走到他身旁,探头往飞船里面看。“我不熟悉飞船驾驶。”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亨德里克斯看了她一眼。“我来开。”
“你来?但是我只看到一个座位,少校。这飞船应该是给单人设计的。”
亨德里克斯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仔细研究飞船内部。塔索是对的。只有一个座位。这艘船只能载一个人。“必须要选一个的话,”他缓缓地说,“这个人应该是你。”
塔索点点头。“当然。”
“为什么?”
“你也没法走。你可能都活不过航程。你受伤了,不大可能到达目的地。”
“这想法有意思。但是你别忘了,只有我才知道月球基地在哪儿,而你不知道。你可能要飞上几个月,最后还不一定找得到。它的位置很隐蔽。不知道的人 — ”
“那就要看我的运气了。也许我找不到,光靠我自己可能的确找不到。但是我相信,你会把所有我需要的信息告诉我。因为你命悬于此。”
“为什么?”
“如果我能及时找到月球基地,也许我可以让他们马上派艘飞船来接你。前提是我能及时找到。如果我找不到,你就必死无疑。我想,飞船里肯定有足够的供给,让我 — ”
亨德里克斯迅速行动,但他受伤的手臂拖了后腿。塔索一闪身,敏捷地滑到一边。她举起手,闪电一般迅速。亨德里克斯看见枪托打了过来。他试图避让,但她的动作实在太快了。金属枪托狠狠地敲在他的脑袋上,就在耳朵上方。一阵巨痛传遍他全身,他的眼前一黑,跌倒在地上。
他模糊地意识到塔索站在旁边,用脚踢他。
“少校!快醒醒。”
他呻吟着睁开眼。
“听我说。”她弯下腰,用枪指着他的脸,“我得赶紧的。没时间了。飞船已经准备好随时起飞,但是你得告诉我所有相关信息。”
亨德里克斯甩甩头,想清醒一些。
“快点!月球基地在哪儿?我如何才能找到?有什么标志吗?”
亨德里克斯没做声。
“告诉我!”
“抱歉。”
“少校,飞船的供给很充足,起码够我飞上好几个星期。我迟早能找到基地。但是不出半小时,你就得死。你唯一的活路就是 — ”她突然停住了。
废墟旁的斜坡上有什么东西在动。躲在灰烬里。塔索迅速转过身,瞄准射击。火光啪地冲了出去。那东西立马往后跑,在灰烬中穿梭。她又开了一枪。利爪这才炸开了花,齿轮飞舞着。
“看见没?”塔索说,“已经来了个侦察兵。其他的也不远了。”
“你会派人来接我?”
“会的,我会尽快。”
亨德里克斯仔细地看着她。“你说真的?”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一种热切的渴望。“你真的会回来救我?你会带我去月球基地?”
“我会接你去月球基地。但是你快告诉我它在哪儿!没时间磨蹭了。”
“好吧。”亨德里克斯拾起一个小石块,勉强坐起身。“看着。”他在灰烬上画了起来。塔索站在他身旁,看着石块的痕迹。亨德里克斯勾勒出一张简陋的月球草图。
“这里是亚平宁山脉。这里是阿基米德环形山。月球基地就在亚平宁山脉的尽头,大概两百英里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具体的坐标。地球上没人知道。但是等你飞过亚平宁,你就发射信号,一次红色,一次绿色,然后是连续两次红色。基地监视员将记录下你的信号。基地当然是设在地下的。他们会用磁性抓钩来引导你降落。”
“控制键呢?我能操作吗?”
“驾驶基本上是全自动的。你只要记得到时发射信号就行。”
“我会的。”
“起飞时,座椅会吸收掉大部分冲力。气压和温度都是自动调节的。飞船会带你离开地球,进入太空。它会自动和月球接轨,进入离月球表面大概几百英里的轨道。然后轨道会带你绕到基地上方。经过亚平宁山脉的时候,记得发射信号。”
塔索滑进飞船,坐到气压座椅上。臂锁在她周围自动合拢。她用手指摸着控制键。“真可惜你不能去,少校。这些都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但是你却用不上了。”
“把手枪留给我。”
塔索从腰间掏出手枪,若有所思地用手掂了掂。“尽量待在这附近。不然到时候找不到你。”
“好的。我就待在井边。”
塔索拉起起飞杆,手指滑过光滑的金属表面。“这飞船真棒,少校。造得很好。我很敬佩你们的工艺。你们的东西都很好。你们设计的产品也很优秀。这些是你们最大的成就。”
“把手枪留给我。”亨德里克斯不耐烦地伸出手,挣扎着站起来。
“再见,少校。”塔索把手枪扔到亨德里克斯身后。手枪咔嗒落在地上,滚到一边。亨德里克斯匆忙追过去,弯腰捡起手枪。船舱关上了。门栓也紧紧地扣上了。亨德里克斯回过身。船舱内门密封起来。他艰难地举起枪。
只听一声巨响,飞船冲出金属架,熔化了保护网。亨德里克斯退到一边,缩了回去。飞船射进翻腾的尘云,消失在天空中。
亨德里克斯站在那儿看了好久,直到飞船的尾光也渐渐消失了。周围没有任何动静。清晨的空气冰凉而寂静。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往回走。最好四处动动。还要很长时间救援才会来,如果真有救援来的话。
他翻遍口袋,找到一包烟,沮丧地点上一根。他们都想从他这儿要烟抽,但这玩意不容易弄到。
一只蜥蜴在他身边的灰烬中滑过。他警觉地停住,直到蜥蜴不见了踪影。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几只苍蝇停在他身旁一块平坦的石头上。亨德里克斯朝它们踢了一脚。
越来越热了。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进衣领里。他口干舌燥。
不一会儿,他停下脚步,坐到碎石上。他取下急救箱,吞了几颗镇静胶囊,然后环顾四周。他这是在哪儿?
前面躺着什么东西,摊在地上,无声无息。
亨德里克斯立马拔出枪。看上去像个人。突然他想起来应该是克劳斯的残骸。第二代。当时塔索一枪爆了他。现在灰烬里到处都是齿轮、继电器和金属零件,在阳光下烁烁发光。
亨德里克斯站起身来,朝那边走过去。他用脚踢了踢残骸,将它稍稍翻了个身。他可以看见它的金属外壳,以及铝制的肋骨和支架。更多电线掉了出来,看起来像内脏一样。成堆的电线、开关和继电器,还有没完没了的发动机和金属棒。
他弯下腰。机器人的头部已经被摔得稀烂,里面的人造大脑清晰可见。他呆呆地看着迷宫般的线路、电子管,还有发丝般精细的电线。他碰了碰人造头,头颅滚到一边,露出编号板。亨德里克斯仔细看了看。
他顿时脸色煞白。
IV — V。
他凝视着编号板,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第四代。不是第二代。他们都错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型号不止三代。也许远远不止。起码有四代。而且关键是,克劳斯不是第二代。
突然,他打了个激灵。有什么东西正从他旁边的山丘上靠过来。是什么?他努力想看清楚。若隐若现的有很多身影,正踏着灰烬朝这边走过来。
朝他走过来。
亨德里克斯迅速蹲下,举起枪。汗水滴进了他的眼里。那些身影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紧张。
第一个出现的是戴维。戴维一发现他,马上加快了脚步。其他机器人也紧跟在后面。第二个戴维。然后是第三个。三个戴维,长得一模一样,正悄无声息、面无表情地朝他走过来。它们的细腿机械地一上一下,手里紧紧攥着泰迪熊。
他瞄准射击。带头的两个戴维马上炸开了花。第三个仍在往前走。还有一个身影跟在它后面。一个伤兵,也在灰烬中无声无息地朝他爬过来。然后 —
然后,跟在伤兵后面的,竟然是两个塔索,肩并肩走着。厚重的皮带,俄国军裤,衬衫,长发。多么熟悉的身影,就和刚刚坐进气压座椅中的那个一模一样。一样的苗条身材,一样沉默。
它们越来越近。这时,戴维突然一弯身,扔下手中的泰迪熊。玩具熊在地上快速移动。亨德里克斯本能地扣动了扳机。玩具熊不见了,消失在薄雾中。两个塔索继续往前走,面无表情,肩并肩走在灰尘中。
它们就要到他身边时,亨德里克斯无力地举枪射击。
两个塔索被干掉了。但是紧接着,又出现了五六个。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排成一列迅速朝他逼近。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把飞船和暗号送给了那个机器人。现在,她正在去往月球基地的路上。而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当初对那枚炸弹的怀疑是对的。那枚炸弹是在得知有其他类型机器人存在的基础上设计出来的,比如戴维和伤兵。还有克劳斯。并非由人类设计。而是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下工厂里生产出来的。塔索队伍已经逼近了他。亨德里克斯放弃了抵抗,冷静地看着它们。那熟悉的脸庞、皮带、厚衬衫,还有精心放置的炸弹。
炸弹!
塔索来抓他的时候,亨德里克斯的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个讽刺的念头。想到这,他稍感欣慰。
那枚炸弹,是由 第二代造出来对付其他型号机器人的。是专门针对其他机器人的。
它们已经在设计自相残杀的武器了。
[1] 苏联生物学家,曾提出与基因学说相对立的遗传学说。 — 本书注释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