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秋,寂寥的深夜,一个黑影人,手持沸腾的火炬,奔跑在街上。一个稚嫩的小女孩,从乏味的睡梦中醒来,望向自家的窗外,正好看见。接着,她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枪响,和一声绝望而哀伤的尖叫——看来,有人开枪把那个拿着火把奔跑的人给打死了。没过多久,遥遥地传来阵阵密集的射击声,和近处一座监狱里人们的喧哗与嘈杂……小女孩又睡着了,没过几天,那看到的、听到的,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年纪太小了,身体里儿时幼年的记忆和心智,将在随后的岁月里持续而缓慢地茂盛起来。只是,直到她晚年,那个没名没姓的陌生人,都会不经意间闯进她的脑海,莫名而忧伤地高大起来,继续奔跑着——浮现在她那苍白的记忆里——然后,又在一个孩子逐渐成长并不断流逝的内心黑暗中死去。每当徘徊在饥饿与酣梦之间,置身于爱恋或某种青春的喜悦时分——突然,身体深处,那个死者忧郁而凄婉的哀鸣,就会幽远地响起。于此时刻,这个年轻的女子就会立即改变自己生命的节奏——要是在跳舞,就顿然停下;要是在劳作,就越发专注和卖力;要是一个人独处,双手就会捂住自己的脸颊。在那个阴郁的深秋之夜,十月革命爆发了——就在莫斯科娃·伊万诺芙娜·切斯特诺娃当年生活的那座城市。

小女孩的父亲死于一场伤寒,她成了一名孤女,饥饿难耐之下离开了自家的屋子,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怀着一颗浑浑噩噩的麻木心灵,有好些年,她都在自己家乡的那片土地上流浪和过活,如同旷野上的空气般居无定所,到过什么地儿,遇到过什么人,全然都不记得,直到后来进了保育院并上了学,才慢慢回过神来,有了些生气。在莫斯科城里,她挨着窗前的课桌坐下。外面,林荫道上,树木已歇了生长,树叶无风而降,厚厚地铺在了沉寂的大地上——打算为来年做一个长长的梦;此时,正当九月之末,那年,全部的战争都结束了,交通也开始逐渐恢复。

小女孩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来到保育院已经有两个年头了,在这里,人们给她取了姓名,甚至还有父称,只因她实在不太记得自己的名字和幼年的经历了。她依稀觉得,父亲曾叫过她奥莉娅,却又不那么确定,于是对此就闭口不言,就当是个没名没姓的,跟那个死去的夜行者一样。人们叫她莫斯科娃,以纪念这座城市,她的父称来自伊万这个名字——以纪念在战斗中牺牲的一位普普通通的红军战士,——人们给她取的这个姓氏,旨在表明她心地诚实而正直,得赶在她那颗心被污染而卑劣起来之前就定下,尽管这么一来,她那颗心就须得长期忍受不幸和痛苦了。

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已经读二年级了,此时她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打量着外面林荫道上的枯叶渐渐死去,饶有兴致地读出了对面楼房上的招牌“阿·瓦·柯尔卓夫工农图书阅览—借阅馆”。正是在这个秋日,莫斯科娃开始过上了崭新而明亮的生活。最后一节课结束前,每个孩子都分得了一块白嫩嫩、胖嘟嘟的面包,外加一坨肉饼和一颗土豆,这在他们来说可是平生头一回的幸福事儿,并被详细告知,那肉饼到底是什么做的——是奶牛肉。顺便,就给他们布置了作业,要他们第二天写一篇关于奶牛的作文,说说谁见过,是什么样子,同时还要谈谈自己未来的生活和打算。到了晚上,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吃完面包和那块厚实的肉饼,就坐在公用的桌子前,开始写起作文来,这时,屋里的姑娘伙伴们都睡着了,只有那盏小电灯还在闪烁着微弱的光亮。“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女孩的一则故事:说说自己未来的生活。——现在,人们在教会我们聪明,可聪明在脑子里,外面是一丁点儿也没有的。确实应该要会过苦日子,我想要的未来生活,要有饼干、果酱和糖果,还要经常可以到树林边的田野上去散散步。否则的话,我是不会生活的,要是这样的话,我心情就会很不好,就懒得生活了。我希望带着幸福,平平常常地活下去。就到这里吧,没什么要说的了。”

后来,莫斯科娃逃了学。一年后,人们又把她找了回来,在大会上批评她,说她身为革命的女儿,却一点也不守纪律和讲规矩。

“我不是女儿,我是一名孤儿!”那会儿,莫斯科娃回了一句,然后就又开始勤奋地学习,仿佛哪里也没去过,没啥事儿似的。

自然的物什中,她最爱那风和太阳。她喜欢在草丛里随意地躺下,听听草木深处传来的风声,如同听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在那里忧郁和烦恼。她还喜欢看那夏日天空中的云朵,看它们遥遥地飘荡在人间,那里尽是些叫不上名字的国家和人民;见着那云之飘摇,和那天空的辽远,莫斯科娃觉得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在悸动和膨胀,就好似她的身体被高高地抬起,又被孤零零地搁在了那里。随后,她漫步于田野,踩着那单调而衰败的大地,带着一丝警惕,怀着一分小心,仔细地观察着四周的这片天地,这个她刚刚熟悉和习惯于生活的世界,并且略略欣慰和高兴,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合适——那么地适于她的身体、心灵和自由的向往。

九年制的学校教育完成后,跟别的年青人一样,莫斯科娃也得自谋出路,去寻找那条通向未来的道路,去走进人世间那紧密而狭窄的幸福;她的双手勤劳,经得住劳作的折磨;她的情感奔放,要去捕获那份满足感和体验那英雄式的光荣;在她的脑海里,那仍旧神秘却又崇高的命运,已开始提前欢呼和庆祝。堪堪十七岁,这个年龄的莫斯科娃,自个儿是走入不了任何场合的,她在等待别人的邀请,就仿佛,她格外珍视自己那得天独厚的青春和日渐膨胀的精力。这样一来,她时常就会显得有些孤僻和奇怪。直到有一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偶然间结识了她,用自己的那份感情和殷勤打动了她——于是乎,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就把自己给嫁了,把自己的身体和青春,一次性地且又一辈子地给献出和糟蹋了。她那双修长的、适合干些壮举的手,开始有所收敛和懒散了,时常相互缠绕在了一起;而一颗想要逞能和追求荣耀的心灵,则紧紧蜷缩和依恋在了一个奸诈狡猾的家伙身上。那人死死地揪住莫斯科娃不放手,把她当成了自己必要的私人用品和财富。然而,一天清晨,莫斯科娃突然对自己的生活羞愧得有些难受,虽一时半会儿不明就里,但却也毫不迟疑,于是就亲吻了一下睡梦中丈夫的脑门,以示作别,然后转身就出了屋子,除了身上穿着的,连条多余的裙子也没有带走。这天,直到夜幕降临,她要么漫步于林荫道上,要么游荡在莫斯科河岸边,倾听那九月阴湿天里的凄风苦雨,什么也没想,心内空落落的,满是疲惫和孤寂。

入夜后,她想着爬到某个箱匣子里随便找个地方过夜,比如顺路在莫斯科公共食品供销社的铺子里找个地儿,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就像她小时候四处流浪那样。可这会儿她却发现,自己早已是壮实太多了,没办法再轻易悄无声息地爬进爬出了。于是,她就到深黑的林荫道后面,找了张长条椅子,坐着打起盹来,时不时还听见,一些小偷小摸之徒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附近闲逛和喃喃私语。

到了后半夜,一个毫不起眼的人也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怀着一份隐秘而又一厢情愿的期许,没准儿,这个女的突然就会主动地爱上他,毕竟,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不温不火地耗费自己的力气,去纠缠不休地追求自己的爱情。他呀,实际上,只要有人愿意报之以忠贞的感情,那么他就既不会在乎脸蛋是否漂亮,也不在意身材是否优美,——别的那一切都无关紧要,他都会照单全收,并愿意竭尽所能地将自己付出和献祭。

“您要啥?”莫斯科娃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问道。

“没啥!”那人回道,“就坐会儿。”

“我想睡觉来着,却无处可去。”莫斯科娃说道。

那人当即声称说自己倒是有一间房子,不过为了不引起误会,免得让人怀疑他图谋不轨,——建议她最好还是找家旅馆,裹着被子在干净的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莫斯科娃答应了,两人就起身走了。路上,莫斯科娃央求结伴而行的这人给自己安排个学习的地方——连吃带住的那种。

“那么,您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吗?”他问道。

“我喜欢空中的风,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莫斯科娃哈欠连天地说道。

“这样啊——那就浮空飞行学校吧,别的恐怕都不适合您。”那位同行者很肯定地对莫斯科娃说道,“我尽力吧。”

他给她在米宁斯基客栈开了个房间,一次性付了三天的房钱,并留下30卢布的伙食费,然后自己就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在那人的关心和帮助下,五天后,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就办好了浮空飞行学校的入学手续,搬进了集体宿舍。

2

首都的市中心,七楼上,住着一个30岁的人,维克多·瓦西里耶维奇·博日科。居室很小,只有一扇窗子进光;新世界的喧嚣嘈杂飘飞而上,够着了这处居所的高处,如同一首热闹的交响乐悬浮在那里——那些低处的谎言假话和欺世盗名的谬论是上不来的,不到四层,也就熄灭消散了。屋子里的家具和摆设,粗陋而贫瘠,显得有些艰苦和难堪,却不是因为贫困所致,而是由于一些非分之想的原因:一架铁床,样式倒也不算落伍,上面有床油腻腻的被子,露出了多年糟蹋的痕迹;一张空荡荡、亮铮铮的桌子,最是引人注目和遐思;椅子就很将就了,随便立了件弃用的物什在那里凑合;墙边有一排自己捣鼓出来的书架,里面摆放了些社会主义的优秀书籍和19世纪的经典著作;桌子上方挂有三幅肖像——列宁、斯大林和柴门霍夫医生,后者是国际流行的世界语的发明者。肖像画下方,贴着一些没名没姓的照片,足足有四排,并且,那些照片上的面孔,不仅有白色皮肤的,而且还有黑人、中国人和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居民。

傍晚早已降临,屋子却仍旧空无一人;那些曾经忧愁而又阴郁的声响,如今也已显出老态来,悄然地渐渐沉默,只是偶尔,屋子里的家什干裂得开了口子,响起一声轻微的噼啪;阳光穿透四四方方的窗户,缓慢地扫过地板,直到入夜,终于消失在墙面。都消停下来了,一应的物什在黑暗中静默伫立,各自品尝着萧索和愁苦。

屋子的主人进得房来,拉亮了一盏工业电灯。住在这里的那人是幸福而心气平和的,通常来说,他都没有白白地浪费自己的生命;他的身子骨日渐衰老,眼珠子中的白色斑点也一天天多了起来,不过,他的心跳却相当稳健有力,脑子也越发清晰明亮,如同那通透的清晨。这位博日科,是一名几何学专家和城市的土地规划员,就在今天,完成了一个新的居民街区的详尽设计方案,绿植的栽种位置、儿童的游乐园和社区的运动场所,这些都考虑进去了。他对近在咫尺的未来有着强烈的预感,那刚刚被资本主义掠夺走的幸福生活,如今正在向自己招手和走来,并让自己在工作时心中充满了甜蜜和快慰,一想到这些,他的内心就越发地平静和释然了。

博日科几乎每天都会收到一些私人信件,上面的收信地址是他工作单位的地点,这会儿,他取出一包来,坐在那张空荡荡的桌子前,聚精会神地开始研究。他的这些信件,有的来自墨尔本、开普敦、香港和上海,有的来自隐藏在苍茫而荒芜的太平洋水域上的那些小岛,有的来自麦加利斯——一个希腊奥林匹斯山麓的小镇,有的来自埃及和欧洲的众多居民点。给他写信的,是些小职员和工人,身处天各一方,挪不动窝的剥削生活,将他们牢牢地束缚在了各自的天地里,他们开始学习世界语,也就打破了各民族间语言不通的障碍和沉默;繁重的劳作让他们疲惫不堪,同时又极度贫穷,出不了远门,因此,他们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互通有无和交流思想。

这些书信中,通常会夹带一些钱币汇款:刚果的黑人汇来1法郎,耶路撒冷的叙利亚人附上4元鬼子的美元,波兰人斯图金斯基每3个月都会寄来10兹罗提。他们都提前在建设上为工人们自己的国家作出贡献和努力,以便老来之时能在这里安享晚年,同时也在为自己的子女后辈作打算,以求让他们能够被真挚的友谊和火热的劳动所包围并感受到温暖,从而摆脱那个冰凉无情的生存之国,获得拯救。

博日科定期将这些钱币存为借款,并给每个未曾谋面的出钱人回寄了收据。

每看完一封信,博日科都要写一封回信,这时,他觉得自己就是苏联的社会活动家,无比自豪和荣光。不过,他在回信时的措辞和语气,却又很是平易近人,极尽谦虚之态,满怀同情之心:

“远方亲爱的朋友。您的来信我收到了,我们这里的一切,如今是越来越好了,劳动人民的公共财富每天都在增长,全世界的无产阶级积攒下了海量的社会主义形式的家产。每一天,无数鲜美的花园在形成和盛开,一栋栋崭新的居民楼立了起来,还有,一架架新发明的机器也飞速地在运转。同时,人们也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越来越美好,与过去的自己完全不同样了。只有我,还是老样子,毕竟我来到这个世上实在是太久了,已经来不及与过去的自己相区分和脱离了。再过那么5到6年时间,我们这里的粮食和所有的文化设施,必将形成巨大的数量和规模,到得那时,整个生活在地球六分之五的土地上的10亿劳动人民,就可以拖家带口地到我们这里来了,并永久地生活下去。而那资本主义,要是那里的革命还没有到来的话,就让它荒凉下去吧。请一定要关注那伟大的海洋,你就住在它的岸边,那里时不时会有一些苏维埃的舰艇出没,而这——就是我们。顺致问候。”

黑人阿尔拉塔乌来信说,他的妻子死了。博日科则回信表示了同情,不过,倒是没提出就此陷入绝望哀伤的建议——毕竟在这颗地球上,除了我们自己,就没别人了,理当更应该为了那未来而珍惜自己。当然,最好是——让那个阿尔拉塔乌立即就到苏联来,在这里,他可以在同志的友爱中快乐地生活,这要比他的家庭生活幸福得多。

迎着清晨的霞光,带着轻松而愉悦的疲倦,博日科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在梦里,他看见——自己还是个孩子,母亲也还活着,整个世界都处在夏天,风平浪静,一片高高大大的小树林茂密而旺盛。

工作上,博日科是名非常优秀的突击手,小有些名气。除了分内的几何测量工作外,他还负责办墙报,承担了“国防及航空化学建设委员会”和“国际革命战士救援会”基层支部的组织工作,管理着一家蔬菜生产园子,并且,他还自己出钱出力,资助和教导一位几乎不太相熟的姑娘,在浮空飞行学校学习,从而也多多少少地减轻了一下国家的开支和负担。

这位姑娘每月都要来博日科这里一趟。他就招待她一些糖果,给些伙食钱,还把自己出入杂货商店的通行证也送给对方。每次,这姑娘离开时,都羞答答的。她叫莫斯科娃·伊万诺芙娜·切斯特诺娃,还不到19岁。一处秋天的林荫道上,正是莫名的忧愁和悲伤时分,他遇到了她,从此再也不能忘怀。

莫斯科娃离开后,甭管他那生活中洋溢的快乐有多么饱满,博日科通常都会把自己投到床上,埋头而卧,暗自神伤和苦闷。伤心过了,他又会坐起来写信,向印度,向马达加斯加,向葡萄牙的人们发出号召,邀请他们加入社会主义中来,倡议大家对所有苦难之地生活的劳动者予以关怀和同情,这时,灯光照亮了他那颗谢了顶的秃头,里面充满了梦想和坚持。

有一次,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又来了,像往常一样,没有马上离去。博日科认识她都有两年了,即便心里没什么企图,却还是羞于凑近了看她的那张脸。

莫斯科娃笑了笑,她从飞行驾驶员学校毕业了,自个儿买了些东西来答谢。博日科同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莫斯科娃一起吃着、喝着,可心里却蹦跶得有些厉害,感觉那早已尘封的爱情,正在咄咄逼人地向自己走来。

夜已经很深了,这时,博日科打开窗户,外面是一片漆黑,一些飞蛾和蚊虫顺势就进了屋子。只是这会儿,四下里却静得过于清晰了,莫斯科娃那高耸的胸脯中的心跳声,在博日科听来,是格外地响亮。那心跳,是如此强劲有力、弹性十足和准确沉稳,要是把它与整个世界相联结的话,那么,它没准儿会改变很多事件的走向,——甚至,那些落在莫斯科娃短外套上的飞蛾和蚊虫,这会儿,也被她那温暖而又活力四射的身体中,生命强劲的律动声所惊吓到了,径直飞了开去。心的跳动激越,呼和映衬着莫斯科娃脸颊上的黝黑肤色,久久地发亮,一辈子都不会黯然;双眼明媚,闪烁着幸福的光芒;热情似火,烧灼了秀发,头上显得有些枯黄;身体略微有些发福,显出那青春的年华正在逝去的样子;当一个人再无心思从内部把自己拧紧时,她的青春也就到了尽头,即将踏上成为一名风情熟女的节奏。

是夜,直到清晨的曙光来临,博日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莫斯科娃,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视线,这会儿,就在他的房间里,那女子早已进入了梦乡,——睡梦甜美,荡漾着幸福的容光,如同那健康的气息、夜晚的温馨和儿时的美好,一股脑地涌进了这个精疲力竭的男人的身体。

第二天,莫斯科娃邀请博日科一起去机场——观赏一下新型降落伞的神奇表演。

一架并没有多大的飞机把莫斯科娃吞了进去,高高地飞起,进入了古老而空寂的天穹。抵达正当头顶的上空处,飞机就关了马达,机身略向前倾,一个白亮亮的块状物就从腹底掉了出来,瞬间就在深远的高空极速地奔跑起来。正当此时,离地面不高的低空处,另一架飞机正在缓缓地滑行,三台发动机都降低了速度,准备着降落。正对这架飞机不远的高处,一个小小的空中物体,正在以越来越快的加速度,肆无忌惮地俯冲下来,而后又突然盛开成了一团花朵,被空气吹得鼓鼓囊囊的,摇摇晃晃地飘浮起来。那架有着三台引擎的飞机见势不妙,立即开足了马力,准备逃得远远的,躲开那降落伞,可二者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那具降落伞在旋转气流的作用下,完全有可能被卷进螺旋桨中,这时,有那机灵的飞行员,立即关闭了所有的引擎,以便让那降落伞自行选择下落的方向。一时间,只见那降落伞径直落在了机翼上,卷成了一团,没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身影就顺着略略倾斜的机翼,缓慢而有惊无险地走了几步,然后就钻进了机身。

博日科知道,那是莫斯科娃从天上飞下来了;昨夜,他听见了她那沉稳有力、回响悠远的心跳声,——这会儿,他站在那里,为一切人类的勇敢和壮举幸福得热泪盈眶,同时,还深深地责怪自己,过去两年来,为何每月只给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100卢布,而不是150卢布呢。

跟往常一样,到了深夜,博日科又开始给那见不着面的整个世界写信,带着几分愉悦和欣慰,给大家描绘那个新人的身体和心灵,是如何征服那致命的高天之上的。

黎明时分,等到一应要寄给别人的信件都收拾妥当,博日科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很是伤心,觉得莫斯科娃的那颗心,可以在高空中驰骋,却不能把他来喜欢。平静下来后,他就进入了梦乡,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傍晚都没醒来,完全忘记了自己手上的事情。

入夜后,房间门传来响动,是莫斯科娃来了,跟平时一样,满脸的幸福,心跳依旧是雷鸣般地洪亮。在感情方面,博日科可谓是个十足的穷光蛋,显得有些胆怯和畏缩,只生硬地抱了抱莫斯科娃,而她,却大大方方地回吻了他一下。就这般一瞬而逝的温存,却激动得博日科那清瘦的喉咙里响起了翻腾的咕隆声,一股深藏的力量,那再也难以抑制的内心折磨和煎熬,喷涌而出,直冲得他晕头转向,久久回不过神来,来不及品味怀中的娇躯所独有的,那份让人终生难以忘怀的温馨和甜美。

3

每天清晨,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从梦中醒来,会久久地注视着窗外的阳光,同时内心有一个声音响起:“这是未来的时光在临近。”接着,一股不由自主的幸福暖流就会涌上心头,她也就此起了身来。这股幸福的暖流,也许,与人的意识没有关联,而是来自其内心澎湃的活力与强劲的跳动。再下来,莫斯科娃开始了洗浴。这时,她为自然界的化学作用感到惊讶不已。大自然把那普通而粗陋的食物(莫斯科娃不知道自己一生吞进了多少不干不净的东西!),变成了她玫瑰般纯洁的身体,和那含苞怒放的灿烂娇躯。甚至,在自我成长的过程中,每当擦洗身子的时候,莫斯科娃都会发现并打量自己一番,如同一个旁观者,欣赏和品味着自己的胴体。她当然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功劳,但这显然是那过去的时光和大自然精心操劳的结果,——随后,她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畅想起自然来——潺潺的流水之态,息息的微风之情,不停地翻转折腾,就好似一个巨大而难受的物质体,在病中痛苦地蠕动呻吟……应该对自然生出必要的同情和怜悯——为了创造人类,她付出了多少辛勤的劳动,——如今,她就像一个频繁生育后干瘪的妇人,已是风烛残年而步履蹒跚。

自打从浮空飞行学校毕业后,莫斯科娃就留在了这所学校,成了一名初级教官。如今,她在向一个伞兵班的学员们教授一些方法,如何心平气和地跳出机舱,以及在纵身一跃之后,来到嘈杂刺耳的空中时,如何保持心态的沉稳和镇静。

莫斯科娃自己飞的时候,内心丝毫也不紧张,或者,就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她呀,说得形象点,跟小时候一样,在思考和判断,哪里才是“底线”,也就是说,哪里才是技术的终点和灾难的起点,从而避免让自己触碰到那条“底线”。不过,这条“底线”却比人们想象的要遥远得多,因此,莫斯科娃就总是不断地试图靠近,却又似乎永远都难以企及。

这天,她奉命参加一次测试新型降落伞的行动。这款降落伞,上面涂满了某种油漆,大气中的水汽一沾上就会滑落,故而即便是下雨天,也可以飞行。人们给了切斯特诺娃两具降落伞——一具备用。当飞机升到2 000米高空后,莫斯科娃就得奉令跳离,然后穿行在雨后浓密的夜雾中,直奔大地脸上而去。

这会儿,只见莫斯科娃打开了舱门,一步跨入了虚空;旋转的风坚硬而强劲,从下面狠狠地抽打着她的身体,就好似大地上有一台超强功率的鼓风机,不断把空气压缩成饼,然后张开它的巨口,猛烈地向上喷了出来——坚固得,如同一根硬邦邦的柱子;而莫斯科娃,则觉得自己就好似一根烟囱,里面风来风去鼓胀得厉害,只好一直将嘴巴使劲儿地开着,好让那一股股野蛮的狂风,劈头盖脸地涌进又奔出,活像有根棍子,把自己全身从脚到头给串了起来。四周浓雾弥漫,眼前是一片昏暗模糊,大地仍旧还很遥远。莫斯科娃整个人晃晃悠悠的,雾色黑暗,地面上谁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却也逍遥自在。只见,她掏出了一根卷烟和火柴,想要点火,抽上一口,可火柴只一亮也就灭了;于是,莫斯科娃就弓起身子,缩向自己的胸膛,让那里暂时形成了一处风平浪静的安宁之所,接着,一把就将盒子里的火柴全点了,——这时,一团烟火,像是拉长了脖子,一下子向上猛蹿,顿时点燃了真丝伞带。伞带是人的重量与伞衣之间的联结物,上面原本涂满了易燃的油漆,这回眨眼间,就轰地一下烧了个精光,只来得及溅起一股热浪,然后就飘落成了灰烬,——至于说那顶伞衣的下落,莫斯科娃根本就来不及关心和注意,这会儿她就像一颗射向地面的子弹,那风越发地坚硬和猛烈,刮得她脸上的皮肤仿佛在嗞嗞地冒着青烟。

她就这般飞落而下,脸蛋热辣得通红,风儿粗暴地抽打着她的身体,好似它不是飘荡于空中的空气,而是某种沉重的致命物质,——这时,哪里还想得起,候在下面的大地,要比那风儿更加地坚硬和残忍得多。“啊,好你个世界,原来是这么回事!”在穿过昏暗的雾幕之际,莫斯科娃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来。“只要不触碰你,你是多么地柔软又温和呀!”莫斯科娃猛地拉开了备用伞的锁扣儿,眼见着地面的信号灯辉映出来的机场,离自己是越来越近,突然,袭来一阵撕裂的疼痛,让她禁不住大声尖叫起来——原来,是那降落伞张开了,带着一股猛烈的巨力,使劲儿地把她向上一扯,她顿时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齐齐地都在犯着牙疼。两分钟后,她已经坐在草地上,埋在了降落伞堆里,然后,一边抹着强风挤出来的眼泪,一边从里面爬了出来。

头一个冲到莫斯科娃跟前来的,是著名飞行员阿尔坎诺夫。这家伙,从事这行有十年时间了,却从未弄弯过一根尾钩,根本就不知道啥叫失败,更别说什么事故了。

莫斯科娃从伞衣下面钻了出来,她这一爬,名扬了全联盟。阿尔坎诺夫和另一名飞行员抓起她的胳膊,一边问候着路上的安全,一边把她扶进了休息室。起身告别的时候,阿尔坎诺夫对莫斯科娃说:“很遗憾,我们差点把您给损失了,不过,这下看来,我们确实得失去您了……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您对飞行队,连起码的概念都没有!飞行队,代表着谦逊和俭朴,而您呢——却是炫耀和奢华!祝您幸福无比!”

两天后,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被开除了,两年内都不得从事飞行活动,理由只一条,说是天上的大气层——绝非是从降落伞里燃放烟花,表演马戏的场所。

有那么一阵子,各大报纸和杂志,纷纷宣扬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年轻而快活的英勇事迹;甚至国外的媒体,还对这次带着起火的降落伞,从天而降的神奇跳跃,进行了全面而详尽的报道,同时还配了一张漂亮的照片,美其名曰“空中的女共青团员”。不过,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快就消停了下去。而莫斯科娃本人,却从始至终都没整明白自己头上的那荣誉光环:是个什么玩意儿。

如今,莫斯科娃有了新居,五层楼上,两间不大不小的房间。楼里的居民,各行各业的都有,飞行员、设计师,各式各样的工程师,哲学家,经济学家,等等。切斯特诺娃的房间有几扇窗户,开得比周围所有莫斯科的建筑物都要高,临窗远望,天尽头一片萧索,下方显出些茂密的树林和影影绰绰的神秘高塔;日落时分,天幕上挂着一轮莫名的圆盘,孤独地吞吐着光芒,丝丝留恋的余晖,照亮了云彩和天边,——要说,一眼望去,距这方神奇的诱人之地,不过10到15公里之远,可要是出了屋子来到街上,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却全然找不到通往那里的道路……离开飞行队后,莫斯科娃夜里就独自一人过,博日科那儿,她也不再去了,也从不叫来自己的女友们做伴。这会儿,她趴在窗台上,一头秀发自然垂落,就这般听着,整个城市沸腾的力量是如何在宣泄吵闹,时不时地,地面上那些奔跑的机械玩意儿,发出的密集而憋闷的嘈杂声中,会传来那么一两声人类的尖叫;抬起头来,莫斯科娃就看见那轮空荡荡、微微亮的穷月亮,如何在枯萎凋零的天空中执著地爬升和放光,内心也就释然了,胸中荡起一股生活的暖流来……莫斯科娃思绪翻飞,无止无息,不知疲倦,——她的脑海里,那林林总总的各色情景和事物,渐次浮现,不断把自己给纠缠了进去;在这孤单又寂寞的时刻,她让自己的意识充盈着整个世界,注视着那些路灯,在努力地放着光芒;留心着莫斯科河上条条汽船此起彼落的嘈杂打桩声,在努力地把桩子打得更深更稳;她不由又想到那些机器,没日没夜地、铆足了劲儿地拼命干,在为着那光明能够照亮黑暗,为着那阅读得以成行,为着那电机可以碾磨麦子,以烤制早晨的面包;为着那管子会喷出热水,温暖舞厅的淋浴;还为着那热烈而紧密地拥抱在一起的人儿,能够孕育出最美好的生命——就在那深幽的昏暗中,脸儿对着脸儿,重重叠叠的幸福,在彼此交融的纯洁情愫中荡漾。这一时刻的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与其说是想体验这生活本身,还不如说是打算小心翼翼地呵护它——她不舍昼夜地守在刹车旁,看着那火车把人们迎来送往,人人喜相逢、个个齐欢畅;她辛勤地修理着那自来水管,把病人的药品放在医用天平上称量和分析,——还有,她会识趣地把那电灯给关上,以免影响了别人家的亲吻,那吻,一直在吸收先前的灯光发出的热量,热情不断高涨。此刻,她心中不免荡起丝丝异样的涟漪,可却也不怎么排斥和拒绝——这丝丝旖旎的渴望,应该可以把自己那丰满的身躯拉向深处并有所安放,——只是,她将心里的这些念头都劝慰和储存了起来,就为着那更加遥远和美好的未来:她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可以一等再等。

当得莫斯科娃探出窗外,把自己的身子挑在孤寂的夜色中时,下面过路的人大声地向她打着招呼,邀请她一起分享这夏夜的浪漫,许诺带她去文化休养公园,看遍那里精彩的马戏节目,还会给她买鲜花和奶糖。莫斯科娃只是对他们笑了笑,既不言语,也不离去。不久,莫斯科娃就看见,周围一些老房子的屋顶上,人们三三两两地爬上来歇息;几个家庭穿过顶间的阁楼,来到铁皮子的屋顶,铺上床被子,躺在上面,空空荡荡地就睡下了,而一些孩子,夹在了父母中间;可端端地,在那屋顶的角落处,几对儿热恋的未婚夫妇,随便找了个什么消防口和烟道的夹缝,就悄悄地相拥在了一起,整宿都不会合眼,就这般紧紧地挤在星空之下和人群之上。午夜过后,几乎所有明亮的窗子都熄灭了——日间紧张的突击性劳动,需要在睡梦中予以深深地埋藏和遗忘,——而晚归的车辆,来来往往,悄悄地行驶着,收敛起自己明亮的灯光,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只是偶然间,会有零星的几扇早已暗淡的窗户,又再度亮了起来,也就一小会儿——这是有人起来消夜,不想搅了别人的美梦,匆匆地胡乱吃几口,就飞快地缩回了被窝;当然,还有另外一些人——睡得饱饱的,起来赶去上班——有那开轮机和火车的师傅,还有无线电技师,早班飞机的随队机师,科研人员和别的那些休息好了的。

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经常会忘了关上房门。有一回,她还真碰上了一个陌生的家伙,躺在她家的地板上,和衣而卧。瞅着那来客疲倦得着实厉害,莫斯科娃就没叫醒他,一直在旁边等着。那人醒来后就说,他只想在这儿找个角落住下——实在是没地儿可去了。莫斯科娃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这人一番:40岁左右,脸上布满道道僵直的伤疤,应是打过不少仗;饱经风霜的皮肤坚硬而粗糙,显出几分成熟、健壮和善良;胡须柔顺,呈浅棕色,略带一些淡红,嘴唇苍白,看上去很是疲惫。

“毛茸茸长发的美女,要是没需求,我是不会到你这儿来的。”那位不速之客说,“只是,这副身板需要躺平了静一静,可却没那地方……我呀,不碍什么事儿,也不会让你难过,你就当我不存在好了,就算是多了一张空余的桌子吧。你呀,从我这儿,是一丝声响、一丝气味儿,都听不见也闻不着的。”

莫斯科娃问他:到底是什么人,这客人就详详尽尽地把自己给和盘托出了,还接连掏出些零零碎碎的证件来。

“瞧吧,不就这么回事儿!”这位新迁来的家伙叹了一声,“我呀,就一号普通人,从头到脚都很正常。”

这人,原来是一家木柴仓库的过磅员,出生于叶列茨市,故而,虽然自己的住房也不宽裕,甚至有些简陋,可莫斯科娃,却没想过因此就疏远共产主义,也没打算多享用点什么额外的空间面积,——她想了想,没说话,就给了新来的住户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那住户也就正式住下了。每晚,他都会起了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莫斯科娃的床前,给她盖好被子,这女子,睡梦中老是翻来翻去,结果四门大开,露出了身上鲜艳的嫩芽;到了早上那会儿,他从来不会去屋里配套的卫生间,免得让自己的污秽之物给拖累了,也省得听见那哗啦啦的放水声,而是径直去了外面的公共厕所。这样的日子过得几天下来,莫斯科娃的屋里悄然地起了些变化,这位过磅员,先是把她那穿歪了的鞋跟儿修得结结实实的;又偷偷将一件秋天的大衣洗得干干净净的,那上面原先可是沾满了灰尘;每天一大早,又煮好了热腾腾的茶水,高高兴兴地,等着女主人从睡梦中醒来。刚开始的时候,莫斯科娃还老骂他,说他是在献殷勤和拍马屁,可到后来,为了摆脱和铲除这种不平等的主从关系,让那付出和收获,在经济地位以及剩余价值核算上,与自己的同屋相平等和一致——莫斯科娃就开始给他补补袜子,甚至还用那不易伤人的保险剃须刀,给他修修胡子刮刮脸。

不久,共青团组织给切斯特诺娃安排了一份临时性的工作,在区里的军委会干——搞点清查遗漏、复核登记之类的活路。

4

一天,军委会的楼道里,立着位脸色苍白、身材干瘦的临训预备役军人,手里还拿着一本兵役登记证。区军委会里的气味儿,让他感到有些窒息,就像走进了一个长期关禁闭的地方,——人们的身体在这里受尽了折磨和煎熬,全然死气沉沉的样子,让人莫名地拘束和局促起来,生怕内心的那一丝早已麻木的希冀,那一份早已沉寂的对遥远未来生活的渴望,又复苏和燃烧起来,然后又再归于徒劳和枉然,重新坠落在失望的深渊,再度品尝那绝望的哀伤。屋里的家具摆设,看上去没花国家几分钱,显得很是单调和陈旧,使得这些物件的思想性透出了几分冷漠和冰凉。里面的工作人员板着一张呆滞而生硬的脸,内心是一片贫瘠荒芜和麻木僵直,冷腔冷调地敷衍着来办事的访客。

那位临训预备役军人立在窗边耐心地等着,直到那名工作人员,一个女的,看完手上的诗篇;这军人心想,读起诗歌,每个人的内心都要变得更加柔顺和善些,——他自己年轻那会儿,也时常看书看到深更半夜,看完后,内心就会荡起片片忧愁伤感和凄婉淡然的波澜。那女的,读完了诗,就着手对照登记簿清查核实这位临训军人的材料,却惊奇地发现,登记簿上的表格几乎空空如也,这人,既没在白军中效过劳,也没在红军中干过,没有接受过任何基础性的军事训练,从未去过任何集中训练的兵役站,没有加入过任何地方的兵团组织,没有在任何国防及航空化学建设促进会的小组中服务过,甚至有三年时间都没来重新登记和注册了。真是不晓得,这家伙,拿着自己那本早已过期的旧式兵役登记证,是用了啥法子,才悄悄地瞒过了那高度警惕又敏感的房产管理所的。

那女兵,瞟了一眼这位临训预备役军人。隔着一道表示机关与百姓之间,需要安静的距离的屏风,她发现,这个来办事的家伙,一脸瘦骨嶙峋的样儿,上面布满了皱纹,显出无数疲惫沧桑和坚韧磨难,好似历经了无尽忧愁而苦闷的生活;身上的衣着跟那脸上的皮肤倒很是相称,皱皱巴巴的破烂不堪,要说还能起点保暖作用的,也只有那一块块浸透了面料的污垢,粘贴在上面,可谓是密不透风;这人,怀着几许忐忑,也带着一丝狡黠,偶尔会看那女人一眼,倒也不怎么期待有些什么同情和怜悯,所以大部分时间里,都低着一个脑袋,关上一双眼睛,只想看看那无尽的黑暗,而不是这眼下的生活;偶然间,有那么一刹那,他突地想起天上的云朵来——他很喜欢那些云朵,因为它们不来惊动和干扰他,于它们而言,他不过是个陌生的异物。

似是有意无意,那军人朝军委会的尽头扫了一眼,不经意间,入眼的一幕亮丽让他不由得怦然心跳:一对儿明亮的眸子向他放射着光芒,上面眉头紧锁,一副极为认真的样子,却又那般地自然,让人多了几分安心。这样的一双眼睛,那军人一生中,不知是何时,也不知在何处,曾见到过很多次,多么地出神而又清亮,简直难以直视,多半都会令人不由得眨巴几下自己的眼睛。“这是真正的红色的军队!”想到这个,他心里不免生出些伤感的愧疚。“上帝啊!我真的好傻,为了自个儿独身一人的逍遥快活,我这一辈子竟打了多少水漂呀!……”每次进到机关,他总是心怀不安,内心既困顿疲惫,又压抑和愁苦——来到这种地方,他只能远远地望着里面的人,在那儿带着几分同情和疑惑,为他的破事儿劳神得发起愁来。

这时,那“红色的军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这显然是一个很有味道的女人——走到临训军人身边。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有着惊人的魅力,让他感到有些害怕,一颗脆弱的心几乎快蹦了出来;为免自己徒劳地害上相思病,他赶忙扭过头去,不敢再看了。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近到他跟前,拿起那本登记证,开了50卢布的罚款,以示对他违反登记制度的惩罚。

“我可没那钱。”临训预备役军人说,“我最好是死乞白赖地活着,为着今后,好还上这罚款。”

“那到底咋办呢?”莫斯科娃问道。

“不知道。”那军人默默地咕哝了一声,“我那日子呀,熬着混呗。”

切斯特诺娃抓起他的手,来到自己的工作台前。

“您呀,干吗要熬着混日子呢?”她问他,“您想要点儿啥?”

那位临训预备役的,一时间没法开口回答了;他闻到了这位当值的红军女战士身上,飘出的一股肥皂香味儿,也就嗅到了某种迷人的生命气息。这生命气息,对他那颗隐藏在孤单寂寞和微弱光亮中的心灵来说,是过于陌生和异样了。他埋下头来,为自己的窘迫难堪而落泪痛哭。而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一时却愣住了,莫名其妙中松开了他的手。那临训预备役的家伙又站了一会儿,随后见无人想要扣留他,就高高兴兴地,缩回到了自己那无人问津的狗窝,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既无登记也无担惊受怕地活下去,至死方休。

不过,切斯特诺娃却在清查表单中找到了他的地址,于是,过了一阵子,她就到那位临训预备役军人家里登门造访去了。

在巴乌曼区僻静的街区深处,莫斯科娃走了很久,才找到一个不太显眼的住宅租赁合作社,这里,就是那位临训预备役军人的落脚地。这栋房子,因于管理不善和预算拮据,四面的墙体已多年没有刷漆翻新。院子空荡荡的,显出些荒芜潦倒的老态,甚至地面上的几块石头,也因孩子们往复地玩耍,而破败不堪。这样的一庭院落,早就盼着有人来予以适当的关心和照顾了。

莫斯科娃经过那房子的外墙,穿过一条灯色昏暗的楼道,心里沉甸甸的,就好像受了什么委屈,或者仿佛面对别人凌乱潦草的不幸生活,自己犯下了什么过错似的。来到楼道尽头,外面是一条望不到边的深长围墙,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看见,头上有一框石头门廊,盖着一顶铁天棚,天棚上面亮着一盏电灯。四周的空气中,传来阵阵嘈杂的声响,她仔细听了听——围墙外面,有人把一块块薄木板扔在了地上,又听见铲子插进和翻出泥土的声音。在铁天棚的斜角下方,站着一个光着头的秃子,手里拿着一把小提琴,正在那里孤独地弹奏着马祖卡舞曲。地面的石板上,躺着一顶帽子,是与这位乐师相依为命多年的老伙伴,——遥想当年,这顶帽子必定遮盖着青春茂密的头发,而如今,岁月苍老,为了一份迟暮的口粮,也为着供养那颗光秃秃的衰朽脑子里微弱的意识波动,它又肩负起收集钱财的重任。

切斯特诺娃往帽子里放了一卢布,请乐师为她随便演奏一首贝多芬的曲子。那乐师啥话也没说,只顾弹奏完手上的马祖卡舞曲,才又起头弹起贝多芬来。莫斯科娃面对小提琴手,很娘们儿地站着,双腿微微张开,一脸的多愁善感,许是心海四边正泛起阵阵恼人的哀伤。一时间,她仿佛觉得,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尖锐起来,与她是格格不入,势同水火,——这周遭的世界,尽是些坚硬而沉重的物体,有一股粗暴的黑暗力量,带着恶狠狠的怨念,在仇视着这个世界。这力量是如此深幽,以至于其自身也陷入了绝望的深渊,并立在孤寂空虚的边缘,像人一样,用一种干巴衰竭的嗓音,在哀嚎哭诉。尔后,这股力量复又从那钢铁般的铿锵声域中升腾而起,迅猛地回击着那个毁家灭国的冷酷敌人,这敌人,用其僵死的躯体,侵占了通向永生的全部希望。只是,这音乐声,渐渐失去了其应有的全部旋律,变成了一种激越进攻的刺耳嚎叫,到最后,这乐音的节奏竟应合了一个人普普通通的心跳,变得平凡而庸常起来,就好似在为着那必要的生存之需,而艰难地勉力操劳。

那乐师看着莫斯科娃,神色淡然而冷漠,全然无视了她的迷人魅力,——作为一名艺人,他始终只醉心于其内心越来越美好和日渐伟岸的神妙体验。这份神妙的体验,越过那些平常的欢悦,深深地浸入了他的脑海,让他心无旁骛,目空一切。弹到最后,琴师的眼睛里竟泛起了盈盈泪花——就这样活着,他觉得十分苦恼和厌倦,并且,最让人难过的是,他活了那么久,却全然与音乐无关,也没有找到自己早年那些,倒在不可战胜的敌人铁拳下的,逝去的生命。而如今,他像一个活物般,又老又穷酸地,立在这家偏僻的住宅租赁合作社的院子里,神情颓废而疲惫,一颗破碎的心灵里,弥漫着对逞强于英雄主义世界的最后憧憬和神往,却又是那么低沉和压抑。他的对面——围墙那头——是一家探索永生和不死的医学研究院,模样森严而阴郁。只是,这个老乐师却难以理解,正是这家医院,在延长着贝多芬的音乐生命,而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更是压根儿就不知道,那地方修了栋什么建筑。无论什么音乐,只要它旋律宏伟雄壮,又充满仁慈和博爱,那么就会让莫斯科娃想起无产阶级,想到那个手持熊熊火炬的黑影人,想起他在那个革命的深夜里奔跑的情景,也会想到她自己,这时,她听那音乐,就像是在听领袖的讲话,也像是在听那些她似乎有所明了,却永远也难以开口大声说出的奇特话语。

那栋房子进门口的上方,悬挂着一块塑料牌子,上面写有文字,“住宅租赁合作社管委会和房屋管理所”。切斯特诺娃走了进去,想打听一下那位临训预备役军人家的门牌号,——那家伙在登记簿上只留下了这栋房子的楼牌号。

那间办公室的外面,通着一条木面走廊,走廊两边,住的也许是一些多子女的家庭——这会儿,屋子里正传来阵阵孩子们委屈和不满的尖叫声,看来,是在相互争抢晚上的吃食。走廊深处,一些住家户敞开了话题正聊得欢,凡这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成了他们的谈资,——他们说起食物,聊到室外公共厕所的修整情况,谈起未来的战争,也提到高空的平流层和那个住在这儿的,又聋又疯的洗衣女工的离世。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一些招贴画,有宣传国际革命战士救援会、储蓄所管理处和哺乳期婴儿护理方法的;也有宣传一个在交通事故中失去了一条腿的,其样子就像一个大写的“人”字,只不过却是独脚的;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画,有公益宣传的,也有消灾避难的。好些居民,一下了班,刚下午五点整,就准时聚到这条走廊上来,像一根根柱子般站在那里,说话的说话,愣神的愣神,直撑到深夜方才消停,只是间或,才去房屋管理处去懒心无肠地打听一下需求。如此情景,着实令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吃惊不已;她压根儿就想不明白,既然这座城市有那么多举世闻名的剧院,生活中还有那么多至今仍没有揭示的永恒的伤痛之秘,甚至楼门口外那个演奏着美妙音乐的小提琴手,也几乎是无人关心和留意,那么,此时此刻,人们为何都还要拥堵在这个住宅租赁合作社里,挤在办公室,争先恐后地东打听西打听,一窝蜂地涌向自己那点可怜的幸福需求,彼此紧挨着,在一些琐碎小事里消磨着时光和生命。

这栋楼的房屋管理员,上了点岁数了,混杂在人们的喧闹中艰辛地操弄着工作——四周是烟雾缭绕和层出不穷的询问打听。这名管理员,把关于那位临训预备役军人的全部资料,准确而详尽地给了切斯特诺娃:他住在二楼走廊两侧的一堆堆住房里,门牌号是4号,三等退休人员;住宅租赁合作社的义工多次上门找过他——劝他务必要按时登记和填写自己服兵役的情况,可这位临训预备役军人,多年来答应过无数回,总是说明儿个一早就去办,哪怕花上一整天时间也一定把手续给办了,然而直到如今,仍然是东找理由西找借口,一直未兑现自己的承诺;大约半年前,为着这档子事情,管理员本人亲自出马了,足足劝了他三个钟头,还打着比方说,他这副满怀忧伤、愁苦潦倒和邋邋遢遢的样子,就好像是从来不刷牙也不洗澡似的,这样下去终究会把脸丢光的,会招来别人对体面的苏维埃人的批评和诋毁的。

“我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管理员说道,“这整栋房屋租赁合作社里,他这样的家伙,独丁丁地就这么一号。”

“那他平时干些啥呢?”莫斯科娃问道。

“我也就跟你讲哈:他呀,是三等的退休人员,每个月有45大卢布可拿。另外,他还在民警后援协会里混了个身份,时不时地去那电车站呆一阵子,开开罚单什么的,然后回家了……”

一番话下来,得知那人的生活状况,莫斯科娃心里很不好受,不由感慨道:

“这实在也太不像话了!……”

管理员对这话深以为然:

“像话的东西,他那里可没有!……夏天,他倒是经常去文化公园走动,可不照样是——白搭。既不听乐队演奏音乐,也不逛逛四周的风景,只是那么一去,就那样呆呆地坐在民警分局旁边,一坐就是一整天——要么随口聊几句,要么就应了别人交办的一些事情:他就去弄一阵子,——他可喜欢管事儿的活路了,倒是一个挺像话的民警后援协会成员。”

“他结婚了吗?”莫斯科娃问道。

“没呢,这家伙朝三暮四的……表面上看,他打着光棍儿,可是,每天晚上,都有女人来跟他一起偷偷摸摸地鬼混,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好多年了。要说,这也是他个人的私生活问题,住宅租赁合作社也不好随便参言插语……可那叫咋回事儿呀——来找他的那些女人,既没文化教养,长得也是庸脂俗粉,像您这样的,——倒是头一个。我不建议您去找他:这人简直就是个废物……”

莫斯科娃从楼管那里走了出来。那位乐师,照样还站在门口,可却啥曲子也没弹奏了,只是在那里静静地听着深夜的响动。城市上空,灯火映出的遥远霞光微微颤动,在飞驰的云层上面焦躁不安地翻滚变幻。为深重夜色所笼罩的辽阔天穹,突然被一束电车导线上的刺眼电花,拉开了漆黑的面纱。附近有一家当地公交公司的俱乐部,里面青年女职工们正在上演着合唱,那高亢的声音形成了一股力量,逐渐把人们当下的生活引向遥远的未来深处。切斯特诺娃走进那家俱乐部,在里面是又唱又跳,直到那位关心年青人身体健康的俱乐部管事熄了灯火,方才停下。随后,莫斯科娃就在后台的灯光道具堆堆里,随便找了个什么地方,倒下身就睡了,睡梦中,还像个小女孩似的,习惯性地抱了个偶遇的女友做伴。那女伴跟莫斯科娃一样,早已累得精疲力竭,不过却也幸福而快乐。

5

出于太吝惜自己时间的缘故,桑比金看上去有些懒懒散散和不太整洁,他觉得周围世界的外在事物,就如同自己身上那愤怒的皮囊,紧绷得慌张。他夜以继日地操心着那些大事件,在世界范围内轰轰烈烈的走势和进程,而他那颗心灵,却又因为对所有物质之全部疯狂的命运,怀有高度的责任与警觉,而惴惴不安,而恐慌胆怯。

一到晚上,桑比金就难以入睡,他实在不放心苏维埃大地上一切劳作的创造能力,而这片土地,却又在夜间被电灯照耀得,那么地明亮和晃眼。他看见一些建筑工地,身上插满了脚手架和薄木板,上面来来回回地行走着,未曾合眼的赶夜工的工人们,正在把一些刚从森林里扒拉下来的新鲜木板,笔直地竖在那里,使劲儿地让其站出个顶天立地的样子来。而天空上,正刮着风,并且能看见,落日的余晖中,夜幕在世界的边缘徐徐拉开的样子。桑比金既高兴又激动,不由握紧了自己的双手,可接着,就陷入了沉思的黑暗中,全然忘了每半小时就眨一下眼睛这回事儿。他知道,成千上万的青年工程师们,虽早已交了班,可这会儿也是焦虑不安地醒着,在宿舍和新的居民区里,辗转反侧地操心着——这个国家那一处处忙碌的平原大地。当然,还有另外一群人,他们刚一休息妥当,就开始嘟嘟囔囔地起了身,把先前的衣物又渐次穿上,然后就匆匆忙忙地出门上工去了。在他们的脑子里,一直有一个令人挂心的,白天没有处理好的小细节,揪着他们的神经,让他们担心,夜里没准儿会发生什么事故。

桑比金起了床,开了灯,在屋子里心烦意乱地转来转去,总想着立马就干点啥有用的事情。他拧开收音机,听了听,已没什么音乐再播出了,只是听见,这空空荡荡的四周,在惊恐地哆嗦着响动,仿佛想要沿着一条荒无人烟的僻静道路逃离开去。于是,桑比金就给医学院附属医院挂了个电话,想了解一下——这会儿,那里有没有急诊手术,他可以去当助手。那边的人告诉他,正好有台手术:来了个病人,是个头上生了肿瘤的小男孩,肿瘤眼瞧着都在长大,而那个孩子,已陷入了黑暗的昏迷状态。

桑比金飞奔而下,来到莫斯科的大街上;电车已经休息了,清静的柏油路面上,传来阵阵高跟鞋走动的脆响声,那是一些女子,要么从剧院,要么从实验室,要么从自己的恋人那里,出来把家回。桑比金迈开结实有力的长腿,快步赶到了巴乌曼区,那里正在修建一家专门用途的实验医院。医院还没有完全竣工,暂时只开放了两个科室——外科和创伤科。医院的小院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导管、木板、小推车和装有科学仪器的箱子,还有一排低矮的小围墙,将医院的建筑跟一栋居民楼隔开,围墙略略倾斜,看上去松松垮垮的样子。

桑比金跨进小院儿,突然听见一段凄婉的音乐声,那曲调倒并非多么优美动人,而是内中传达出来的某种难以名状的回忆,在诉说着过往的生活中那些被遗忘的旧事,这样一种情绪,让人不由得怦然心动和沉迷。桑比金静静地听了一小会儿;乐声,是从那道简陋的围墙另一侧传过来的。他爬上那道围墙,看见一位上了点岁数的,光着头的小提琴手,在一处僻静的角落,独自一个人拉着琴,而此时,却是凌晨两点许。桑比金发现,那乐师身后有栋房子,房子的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住宅租赁合作社管委会和房屋管理所”。桑比金拿出了一卢布,想给点酬劳,可那位乐师却拒绝了,并告诉他,这会儿他是在为自己演奏,以缓缓胸中的苦闷,并说他只有到了太阳初升时,才会睡下,而眼下,时间还早得很。

一间小型的手术室旁边,已经挂上了两个软乎乎的氧气袋,还站着一位年纪比较大的值班护士。走廊的尽头,有一排单独的无菌隔离室,内中一间大门敞开,正对着楼道,里面可以看见那个即将手术的孩子——有两名护士,正在忙乎着给他剃头发。那小男孩的左耳边,长着一颗球状物,几乎遮住了半边脑袋,上面沾满了热腾腾的凶猛脓液和血水。眼见着,那颗球状物体,正在向另一半荒芜的脑袋滋生和蔓延。而那半边脑袋里,残余着小男孩快要熄灭的疲倦生命。那孩子在床上半躺着身子,一直醒着:看上去,也就七岁大小。他的眼神暗淡无光,里面空空荡荡的。每当心脏因疼痛而抽搐时,他就略略抬了抬手,一脸的痛苦不堪和哀伤绝望。

桑比金精神高度集中,显得异常活跃,极其准确地检查和感知着那孩子的症状,他还摸了摸了自己的耳朵外侧,想要感觉一下那颗肿瘤的位置和状况——他甚至想到,在另一半脑子里,那致命的脓液已经浸入并躲藏了起来。然后,他就出去准备手术了。

桑比金一边换衣服,一边思考,仿佛听见了自己左耳内的嗡鸣声——那是小男孩脑袋上的脓液在发生着化学反应,在冲击和腐蚀着最后的那一层头骨,头骨后面,就是整个脑子。那孩子脑海里,如今弥漫着死亡的阴影,在那一层薄薄的骨质薄膜后面,就是他那被紧张地保护起来的鲜活生命。而那层薄膜剩下的安全地带,恐怕不超过一毫米的厚度,并且在脓液的进攻压力下,瑟瑟地战栗着,越来越脆弱。

“在他的意识里,现在能看见什么呢?”想着这个病人,桑比金自言自语地问答起来,“他肯定是在做梦,免得太过恐惧……他会看见自己有两位母亲,正在给他洗澡,而这应该是那两名护士,在给他剃着脑袋上的头发。只是,有一件事儿令他害怕不已:怎么会有两位母亲呢?……他会看见自己喜欢的那只小猫,在他家的屋子里跟他日夜做伴的那个小东西,而这会儿,那猫正紧紧地抓在他的头上……”

一位年纪稍长的老外科医生到了,桑比金正是要给他当手术的助手。这位老人已经准备妥当,叫上自己的助手打算开始手术。桑比金还没有取得独立做手术的资格:他不过27岁,从事临床外科医生的工作刚第二个年头。

这时候,医院里,一切声音都严格地要求安静下来,所有的指示灯也都变成了鲜艳而醒目的彩色光亮。值班医生的房间里,亮起了三盏不同颜色的彩灯——然后,就看见,一连串有序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忙碌起来:一辆装有橡胶轮子的小推车,上面躺着那个病人,在松软的地毯走道上,轻缓地向手术室滚动着行进;电工师傅轻手轻脚地,将电灯转接在了医院的蓄电池上,以免城市电网发生故障时意外熄灭,然后,又打开一台仪器,将用臭氧处理过的空气,缓缓地放入手术室;手术室的门无声无响地打开了,从一台专用设备中,吹出一股清凉而又芬芳的风,正好扑在病人的脸上——小男孩被麻醉催眠了,露出了微笑,仿佛从最后的一丝痛苦中解脱了出来。

“妈妈,我病得很严重,脑袋正在被切了开来,可却一点儿也不痛!”小男孩说了一句,就平静了下来,跟平常完全是两个样子。他的生命,似乎正在从身体里流出来,逐渐向一个遥远而忧郁的梦境汇聚。他看见了一些物体,在自己脑海里渐次清晰地浮现,——这些物体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可他却也准确地认了出来:那是他很早前曾拿在手里玩耍过的一颗钉子,几乎都快不记得它了,这钉子如今也旧了,生了锈了;那是一条小黑狗,曾经跟他一起在院子里戏耍——这会儿却死在了垃圾堆里,头上还嵌着一块玻璃瓶儿碎片;那是一间矮板棚的铁皮顶子,他曾经爬上去过,站在上面瞭望远方,如今也空荡荡的了,那铁皮顶子一直想念着他,可他好久都没上去过了;有一回夏天里,母亲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走来一队民警,可他们的乐队演奏了什么,根本就听不见……

老外科医生提出让桑比金主刀,他来当助手。

手术室里,明亮而又幽静,老人说了一句:“开始吧!”

桑比金拿起亮铮铮的手术刀,把它实实在在地切进了一具活生生的物体——切进了一个人的身体里。这时,仿佛有一支闪电般的尖锐利箭,从小男孩眼睛后面的脑海里,飞快地射了出来,向他的全身跑去——桑比金的注意力一直跟着这支利箭——箭直接扎进了男孩的心脏:小男孩全身都哆嗦起来,那些他梦中见到的熟悉的事物,一起朝着他哭泣,而那个让他陷入回忆的梦,也瞬间就消失了。小男孩的生命不断往下沉,身上的那一束生命的火苗,在忐忑不安的煎熬中,越发地暗淡和苍白了。桑比金的双手,觉察到小男孩的身体越来越热,越发加快了节奏。他将脑袋上那颗肿瘤的脓液引出来后,当即就切进骨头里,——寻找起病毒的感染源来。

“轻一点,慢一点!”老医生叮嘱了一声,又扭头对那个年龄稍大的护士吩咐道,“报一下脉搏!”

“心律不稳定,医生。”护士答道,“有时,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没事儿,心脏的惯性往往都是很强大的——会恢复正常的。”

“把他脑袋按住了!”桑比金对护士们命令道。然后,他开始切骨片取样,脓液就藏在骨头的气孔中。

冰冷的器械交叉着丁当作响,仿佛在进行金属冷锻造。桑比金神情高度专注,一双手或深或浅地摸索着——在细细地感知——精确而又极具艺术性;他那双睁得巨大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眨一下——因缺水而干涩得有些呆滞麻木了;从他的心脏深处涌出来帮忙的血液,正迸发出强大的力量,涨满了他的脸颊,白净的脸色都变得黑油油起来。桑比金取出几块小骨片儿后,凑到反光镜照射下仔细研究,又用鼻子闻了闻,为了保险起见,还用手挤压了几下,然后递给了老医生;老医生甚为平静地将骨样丢进了器皿里。

从颅骨上取骨样时,选位已是尽可能地靠近脑髓了。这会儿,桑比金把骨样放到显微镜下,一个劲儿地在里面找起成群结队的链球菌来。取样的时候,桑比金在那孩子脑袋的一些位置,已经切到最后一层骨头组织了,再进去,就是脑髓。他还把那些骨头组织的表面清理干净,以防止那颗肿瘤致命的灰色物质的感染。他的双手动作起来,准确而又有力,就仿佛是那手自己在思考,并自动地纠正着动作误差。在清理骨样上的链球菌过程中,骨块儿变得越来越小了,桑比金就转到另一台功能更强大的显微镜下,他发现,引起化脓的骨头组织虽然在逐渐减少,但却没有从根本上消失。这时候,他想起了一个著名的数学方程式,要求解一条长得没有边际的金属棍上,热能的平均分布值。想到这个,他也就停下了手术。

“把切口堵上,再包扎好!”他最后吩咐了一句。看来,要彻底根除那些链球菌,不但非得把病人的整颗脑袋都剁碎不可,并且还得把这具身体从头到脚都切烂才行。

桑比金心里非常清楚,这个病人的身体,热乎乎的,毫无任何抵抗能力,全然畅通无阻,里面有成千上万的血管组织,随时随地都在从空气中,特别是从那些不可能彻底消毒的器械中,贪婪地吸入链球菌。看来,早就应该转去化疗才是,让那些电弧产生的,干净而又迅捷的蓝色光电,扎进这具身体,并深入到骨头里面去。只有这样,那些致命的链球菌,才会整个儿全部地都被杀死,而一些新侵入到伤口里面的外来者,在这里则只能找到一片烧焦的荒漠,而不是一方肥美的沃土。

“结束了!”桑比金说道。

几个护士将病人的头包扎妥当,并把他的脸转过来朝着医生。

一股生命的暖流,从小男孩的身体深处涌了出来,像玫瑰花瓣一样,在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接着一闪而逝,飞速地散了开去;不久,这股暖流又涌现了一潮,就再也没出现过了。他的一双眼睛几乎始终睁开着,里里外外都非常干涩,眼角的皮肤甚至因而起了皱纹……

“他死啦!”老医生说道。

“不,还没。”桑比金应了一句,接着亲了亲那孩子干巴巴的嘴唇,“他会活着的。再给他上点氧气。天亮前,别让他喝水。”

在医院门口,桑比金碰见了一个女人——那孩子的母亲,不停哆嗦着,时不时还抽搐一下。医院规定,到后半夜,她就不得再进去了。桑比金朝她微微欠了欠身,然后就让人将她放了进去,去看看自己的儿子。

清晨来临,霞光漫天。桑比金看了看围墙外边相邻的那栋房子,这时空落落的,啥也没有,那个拉小提琴的也睡觉去了。门开了,出来一人,其貌不扬,脸上皱皱巴巴的,既有岁月摧残的痕迹,也有在女人身上操劳过度的征兆;那人,正向身边的女伴,赌咒发誓地表白着感情;桑比金无意间听见了那人的声音——低沉而又浑厚,很有穿透力和感染力,不过说的那话,却是庸俗粗鲁不堪。

“要打仗了,你是不是又要抛弃我了。”那女的幽怨而胆怯地说了一句。

“我吗?怎么会呢,绝不可能的!我只是个临训预备役兵,不到最后是轮不上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种……咱们再回窝里躺一会儿吧,我的心又痛起来了。”

“刚才在屋子里,你还没折腾够哇?”那女的略略有些吃惊,却又一脸的幸福。

“还差点儿呢——不够。”作为情场老手的临训预备役兵答道,“我的心还痛着呢,热乎乎的,老凉不下来。”

“去你的,真是个臭流氓!”那女人笑了笑,“你呀,一点也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吃得消不?!”

其实,她心里这会儿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很有魅力,男人们见了她,魂儿都掉了。清晨的空气还有点儿凉,那临训预备役军人,把自己缩在一件破破烂烂的旧大衣里,牵上那女人的手,走得飞快,像是与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想赶紧逃了开去……

桑比金在莫斯科城里溜达。电车站空荡荡的,白色的停车框格中,黑乎乎的车厢里一个人也没有,——再加上广场上那些冰冷的电线杆、铁轨和电子钟,一切都冷冷清清的,仿佛在思念和等待拥挤的人潮。如此情景,得他看上去,感觉有些怪怪的,甚至很是忧伤。

依照一种习惯,桑比金陷入了沉思,思考起物质的生命——也思考着自己。他把自己也当成了一种试验性动物,当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来到这个世上,被这个世界所接纳和拥抱,其使命就在于,要研究这整个世界体的全部和那些不清不楚的存在体。

桑比金时常并且无休无止地进行着思考,要是他停止了动脑子,他的一颗心,立刻就会生病,而那些对世界予以关怀和畅想的念头,则会自动进入他的脑子运转起来,毕竟这世界,时刻都在发生着变化。到了晚上,他常梦见自己那些断断续续的想法,有些凌乱,而这时,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个不停,竭力回忆着,白日里那诸多想法原本的次序,可却又徒劳无功,然后就非常痛苦地醒了过来,看见那清晨的阳光,感到意识又鲜明而清晰地恢复了,就又开心和舒服了。他身材修长而干瘦,却又匀称和高大,总是充满活力,热腾腾地冒着生命的气息,看上去给人感觉有些贪婪和饥渴——仿佛始终都在想着吃呀喝的。而他的那张宽皮大脸,却老是苦哈哈的,像个闷闷不乐的野兽,不过,他的鼻子却相当硕大和奇特,比他的那张巨脸还要引人注目,这样一来,单从外观上看,他所显露出的全部性格,就给人以温和柔顺的印象了。

桑比金回到家时,天光已是大亮了,夏日里蓬勃而伟岸的清晨,在天空中猛烈地放着光芒,让桑比金觉得,似乎那光线——在电闪雷鸣。他给医院挂了个电话,得知,手术后那孩子睡得很安稳,体温也下来了,他的母亲也在另一张床上睡着了。桑比金反反复复地回忆了一番今天这台手术的全部细节,又仔细想了想眼前所面临的所有问题,觉得自己心里实在是有些空得慌,十分沮丧和愁苦——看来必须得又再行动了,以便找些事情来思考,好安慰和平复一下,心中那阵阵良心不安的哀号,那声音虽模糊难辨,却又如饥似渴。他睡得很少,最佳的睡觉时机,通常都是在干完一件重要且重大的事情之后,方才像中了奖似的入得梦来,睡得踏实而甜美。今儿个,他显然工作得还不够,脑子里的意识,还远远没有疲倦,一心想着要干活儿,拒绝进入梦乡。这会儿,桑比金在房间里白白转了几圈后,就冲凉去了,脱下衣服,他略略惊奇地看了看自己青春的躯体,然后莫明其妙地嘟囔了几声,就钻到冷水下面去了。水,暂时让他平静地与自己和解了,不过,他却转而又想到,既然人目前还是一种自制的,功能尚不够强大的,设备也不够完善的生物体——没准儿只不过是,某种更加高级而有效的生物之比较原始且模糊的胚芽和原型,——那么,人就更加应该使劲儿地工作,以便解放这个胚芽,把那会飞的、更加高级的形态释放出来,而这个形态,可能就隐藏在你们的梦想里……

6

傍晚时分,区共青团俱乐部汇聚了一大群年青人,有学者、工程师、飞行员、医生、教育家、演员、音乐家和新型工厂的工人。他们每个人都不超过27岁,可都声名显赫地享誉于自己的祖国——那个全新的世界——的四面八方,出名太早,每个人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份名声,似乎妨碍了他们正常的生活。俱乐部里,一帮上了点岁数的工作人员,他们在那个失败的资产阶级年代,浪费了自己的生命和才华,这会儿,出于内心的惶恐和怯弱,只能一边偷偷地叹息,一边在两个大厅里,忙忙碌碌地收拾整理着各式家具和摆设。一个大厅是用来开会的,另一个则用来吃饭和办招待。

头一批到来的人里面,有24岁的工程师谢林和他的女伴,共青团员库兹明娜,一位钢琴家,脑子里经常只想着音乐的旋律。

“咱们去随便吞点啥吧!”谢林对身边的她说道。

“那就一起去吞点。”库兹明娜微微点了点头。

他俩来到小吃部;谢林那家伙,顿时胃口大开,吃得是相当欢快和美妙,一口气接连吞下了整整8个腊肠三明治,而库兹明娜却只取了两块儿馅饼;看来,她生来是个弹琴奏乐的料,而非一个吃喝拉撒的货。

“谢林,你怎么那么能吃?”库兹明娜问道,“这个,当然,也没错,可你看起来,真让人羞得慌!”

谢林这家伙吃起东西来,凶猛而愤慨,咬合咀嚼的那个劲儿,就像犁耙在耕地似的——坚定而勤奋,两排健壮的颌骨上下一起发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没过多久,一下子就挤进来了10个人:有旅行家戈洛瓦奇,机械工程师谢苗·沙尔托利乌斯,一对儿闺蜜——双双都是水利学家,作曲家列夫琴科,天文学家西齐林,航空航天气象学家韦奇金,高空飞机设计师穆里特巴乌艾尔,电工技师古尼金和他的妻子,——这些人之后,陆陆续续又听见了几起人声,这是又到了几位。他们,彼此全都相互认识——或一起工作过,或相互见过面,或者在各种报道中了解过。

正式会议开始前,每个人都各行其是,自得其乐——有的醉心于交友,有的享受着食物,有的沉迷于未决的难题,有的迷恋上了音乐和舞蹈。库兹明娜在一间小屋子里,发现了架新钢琴,就坐了上去,美滋滋地弹起贝多芬著名的第九交响曲来——前一个乐章接着后一个乐章,整首曲子,弹起来全凭记忆。那曲调之自由而幽远,意蕴之激昂和振奋,把她的一颗心都抽紧了,甚至隐隐泛起几丝妒忌的忧伤,这样的曲子,她自个儿咋就写不出来呢。电工技师古尼金一边欣赏着库兹明娜的演奏,一边想着高空电能波动的频率,那电波正在飞越整片宇宙;他还想到高天之上那个恐怖世界的真空状态,如今正在吞纳着人类的思想意识。穆里特巴乌艾尔在乐声中畅想,仿佛看见了遥远的、轻飘飘的空气之国,那里天空漆黑,挂着一颗死气沉沉的太阳,散发出致命的炽热光芒,那里——距离我们这颗温暖且梦幻般的绿色地球,十分遥远——才是真正森严之太空的起点:那里空间无声无息,星光不动如山——一切的一切都在向我们昭示,那里才是,一条亘古以来就自由而开放的道路……想来,可能真用不了多久,地球上那些婆婆妈妈的烦心事儿,就都要结束了。姑且但愿,真的就顺着那个老斯大林的意思,朝着人类的历史,可着劲儿地提速和猛攻,没准儿就真的能够摆脱地球的引力——如此,那个伟大的繁育地球的计划,没准儿就会实现——那个他早就用极具先见之明的行动,所显示出来的果敢和勇气,并由此萌生的培育理性和智慧的宏伟打算,没准儿,也能完成。

刚好,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这会儿,正轻轻从琴房经过,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能见着这么多自己的同志,能听上如此令她的生命,向着更加崇高的命运阔步迈进的美好音乐,心里着实高兴。

桑比金到得最晚;他刚去了医院,并亲自为那个动了手术的孩子,重新包扎了下伤口。他来的时候,正为人体组织结构中的伤痛而略略有些沮丧,他觉得,在人身上,积压的痛苦和死亡,远远多于生机与活力。奇怪的是,桑比金这会儿却觉得自己状态不错——为自己这份紧张的操心和责任,而感到心满意足。他的整个脑子里,充满了思想,一颗心跳得很平稳而坚定,这会儿,他并不需要什么别的东西,来充当更加幸福快乐的源泉,——甚至在这一时刻,他意识到自己内心暗怀着一份不可告人的独特快感之后,竟主动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刚打算转身离开俱乐部,回医院里去,继续通宵达旦地工作,研究一下他那个死亡问题,这时,他突然看见,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遛了过来。她脸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深深地惊艳了桑比金的目光;他在那张半羞半喜,甚至略略显出几分胆怯的俏脸蛋上,看见了其内在的鲜艳活力和亢奋光芒。这时,开会的铃声响了。一伙人都动身去了会议厅,就桑比金和莫斯科娃还留在房间里,后者正在那里着急忙慌地整理着腿上的长筒袜。袜子收拾好后,她抬头一看,恰好碰上桑比金的目光,正一个人独独地在那里看着她。她感觉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有点怪难为情——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又干着同一的事业,相互间居然不认识——于是,就朝他躬身打了个招呼。桑比金走上前来,和她一起到会议厅开会去了。

他俩坐在一起,听着那些激动人心的言语、荣誉和欢呼,莫斯科娃丰满的胸膛中,一颗心着实跳得厉害,桑比金在旁边听得是一清二楚。

他凑近她的耳边,轻轻地问了一句:

“您的心,怎么敲得这么响?……连我都听见了!”

“它想飞呀,所以就老是蹦跶。”莫斯科娃带着微笑,小声地回了一句,“我可是名跳伞运动员呢!”

曾几何时,在某个已经消亡的数千年前,人类也曾经飞过。”桑比金心里想着,“如今,人体那些胸腺细胞,就是那蜷缩起来的翅膀。”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里面是越来越火热了——看来,内中有某种东西,也蹦跶得厉害,想要从那黑暗而拥挤的孤单中,挣脱并飞出来。

会议结束后,就到了大会餐和共欢乐的时间。临到坐上一长排桌子一起开吃之前,这些年青的客人们,从一间屋子蹿到另一间屋子,四处溜达起来。

机械工程师沙尔托利乌斯,上前邀请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跳支舞,莫斯科娃也不矜持少许,当即同他一起欢快地旋转起来,一边跳,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舞伴那张宽大的脸,心想,这家伙可是个发明家,在精密机械领域非常出名,还是个享誉世界的计算器工程师。沙尔托利乌斯紧紧地搂着莫斯科娃,舞步僵硬,笑容羞怯,丝毫也不掩饰对莫斯科娃的浓浓情意。莫斯科娃呢,同样一往情深地注视着他——她很快就投入并动情了,并没有耍弄起女人们那些若即若离的、挑逗人的惯用伎俩。她喜欢上了这个不太解风情的男人,个子比她矮点,面容和善,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也不故意压制自己的欲望,敢于挑战自身勇气的极限——他就这般大模大样地,勇敢地走到一个女人面前,邀请她跳舞。然而,没过多久,情况就有了变化,兴许,他有些不耐烦了,手上也已经摸习惯了莫斯科娃轻纱薄裙下面的体温,嘴里不免开始烦躁地嘟哝起来。这叫莫斯科娃听在耳朵里,一下子就委屈得不行。

“把人家给搂着,舞也跳着,可心里却尽想着别的事儿,你呀!”她抱怨道。

“我就这个样的。”沙尔托利乌斯顺口回了一句。

“那现在请您说说,什么叫——就这个样!”莫斯科娃顿时脸拉得老长,舞也不跳了。

这时,桑比金正好带着一股风,经过他俩身旁——他也在跳舞,给安排了一个不认识的共青团员,长得相当迷人可爱。莫斯科娃朝他笑了笑:

“您这也算在跳舞?看起来真是好奇怪哟!”

“这人活着呀,就应该多姿多彩嘛!”桑比金一边跳着,一边答道。

“那您开心吗?”莫斯科娃提高了嗓子,问了他一句。

“没呢,我只是装装样子!”桑比金回答道,“这可是个技术活儿哟!”

那伴舞的共青团员立马不开心了,放下手转身就走了,桑比金则讪讪地笑了笑。

“诺,快说呀,您!”莫斯科娃板着个脸,故作严肃地冲沙尔托利乌斯吼道。

“难不成她在装疯卖傻吗?真是太扫兴了!”沙尔托利乌斯心想。这时候,气象学家韦奇金朝他们走了过来,接着桑比金也来了,沙尔托利乌斯也就来不及找话回答莫斯科娃了。他们一起欢娱的时间,也就一个钟头——之后,就得共进晚餐了。

桌子非常之大,四周可以围坐整整50个人。桌子上,每隔半米,摆有一束鲜花,看上去美美的,似乎在自我陶醉,还散发着一些香气,可那股味儿却并不怎么鲜活。设计师们的妻子,还有那些年青的女工程师们,一身轻盈亮丽,穿上了共和国最最上等的丝绸料子——为着这些最优秀的人,政府极尽所能给予了装扮。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一袭茶色的长裙及身,轻柔的裙子重量不过三四克,缝制得也是异常地精巧和讲究,以至于随着她那血管里脉搏的跳动,总能泛起些若隐若现的丝波绸浪。一应的男士们,除了懒懒散散的桑比金和胡子拉碴又阴郁的韦奇金,身上衣物的面料轻柔纤薄,看似普通,却也相当金贵;要是穿得不体面和不整洁,国家恐怕就会被扣上一顶,穷困而又寒酸的帽子。这可不是国家想要看到的结果,她怀着极大的善意,精心地准备,供这些优秀的客人又吃又喝,还管穿戴,可不是来找挨骂的。她还打算,借着这些年青人的蓬勃朝气和生命活力,借着他们的辛勤劳动和天赋才华,自己也能乘势变得更加强大和美丽。

餐厅大门外,一支不大不小的共青团乐队,正在露台上,演奏起一些短歌曲目。夜幕下,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的空气,穿过阳台,扑进屋来,得让那桌子上的鲜花闻见了,可着劲儿地呼吸起来,想赶着在离开土地之后,最后再体会一次活着的滋味儿。这座古老的城市,华灯初上,喧嚣沸腾,仿佛获得了新生。间或,从街上传来一阵路人的笑声和说话声,得叫诚实的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听见了,则极为冲动地想要跑出去,把他们统统都请进来共进晚餐:社会主义终归是即将到来的!她时不时心里自个儿瞎琢磨着,要是能够脱下这身衣服,把自己反身一变,变成另外一个人——要么是古尼金的妻子,要么是桑比金,或者临训预备役军人,或者沙尔托利乌斯,或者一名乌克兰的集体农庄女社员……那该多好,简直美滋滋的。

“电子电器仪器厂”出品的吊灯,光线白净而柔和,照着屋子里的人群和那些华丽的摆设;提前准备的小吃已经摆上了桌,而正餐和主菜,则还在旁边厨房的炉灶上,热腾腾地烹制着。

这一群要么天生丽质,要么因热情高涨而神采飞扬,要么因火热的青春而光焰照人的年青人,花了很长时间,来安插自己落座的位置,都想靠近最优秀的邻座身旁,结果,到了最后,反而是想一下子跟所有的人,都挨在一起、坐成一片。

当得大家伙儿都落座妥当,这整整齐齐的30个人,才显示出非凡的耀眼光芒,他们身上活力四射,相互间碰撞并激荡着青春的蓬勃朝气,气氛是越发地浓郁和强烈,他们在充满智慧之光的友爱中,彼此真诚相待,相互幸福促进,迸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共性天赋和才华。然而,他们在一起,彼此间的关系又那么地彬彬有礼,言谈举止的分寸感也颇为恰当地井然有序,显出在辛劳又严谨的技术文明之熏陶下,所诞生出来的一种后天文化修养和品行,让他们根本就不可能,玩弄那些两面三刀的把戏,——这样一种行为上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既讨厌愚蠢粗鲁的恶俗,也嫌弃多愁善感的作态,更拒绝自命不凡的卖弄。在场的这一群人,他们要么清楚,要么能够猜想得到,大自然的界限并不让人乐观,历史的深渊难测,未来的时光久远,而人类个体的力量,却实在是太有限和太短暂;这伙人全都是些精致而理性的实践主义者,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根本就打动不了他们的心。

相比余者而言,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未免就显得有些浮躁和疯狂了。她我行我素地,干下了一大杯葡萄酒,那兴奋劲儿,再加上头一次喝这么多,倒令她显得是越发地明艳漂亮。沙尔托利乌斯显然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就冲她笑了笑,那抛过来的一张笑脸,仍然是那么粗犷和宽大,就仿佛来自偏远的乡下村野。沙尔托利乌斯这个称谓,并非他原本的父称叫法,他原叫茹伊博罗达,有善咀嚼、胡子拉碴之意,这应是他母亲,一位农家女子,把他从自己肚子里面刨出来的时候,见他嘴里还在反刍着热乎乎的黑麦面包沫子,才给他安了这么一个名头。

桑比金同样对切斯特诺娃上了心,并且也在考虑:是该爱上她呢,还是就此罢手;总而言之,她相当不错,也还没主儿。只是,须得将多少思想和情感,从自己心中乃至身体里挤掉,才能够容纳下对这个女人的眷恋,他很是疑惑!再则,这个诚实的切斯特诺娃,迟早是不会老老实实地跟他过一辈子的,她根本就做不到,始终只听一个人的窃窃私语,而不顾那生活中万千的喧嚣繁华。

“不,我不会爱上她,也不可能爱上她!”桑比金就这般永久地决定了,“更何况,出于某种需要,还不得不糟蹋她的身体,而那样,简直也太痛苦和难受了,可还得夜以继日地撒谎,说自己感觉很好……我可不想这样,这真是太艰难了!”他一思考起来,就没完没了,把自己整个儿地陷了进去,全然不记得周围还有什么别的人了。而那周围的一众聚会者,虽则面前堆满了丰盛的美味佳肴,可却很少动手,吃得也甚是有限,他们实在是太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食物了,这可是那些集体农庄的社员们,一边对抗着自然天灾,一边反击着阶级敌人,并通过顽强而又艰辛的劳动付出,才挣下的收获。唯有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一人,不管不顾地又吃又喝,简直忘乎所以,像个饥渴的吸血鬼似的。她说起疯言疯语来,也是百无禁忌,一个劲儿地开着沙尔托利乌斯的玩笑,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心中是鬼话连篇,俗气冲天,形成了一个偌大的、令人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场所,这场所不断膨胀,终于挤过那狭窄的心灵,堪堪爬上了她的脸庞。当然,在场的人,也没谁起来劝阻和为难切斯特诺娃,末了,她把自己吃得精疲力竭,就悄无声息地安静了。莫斯科娃的举止,在桑比金看来,如此这般庸常的粗俗无礼——是那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情感,在没有找到自己恰当的目标及合适的宣泄渠道之前,一种自然而本能的流露和表现。而沙尔托利乌斯却刚好相反,对莫斯科娃的兴致丝毫不减,根本就不在乎她做了什么;他已经彻头彻尾地爱上她了,如同爱上一个活生生的真理,且在兴奋和陶醉之际,他眼中的她,是那么地朦胧和缥缈。

过了后半夜,人声鼎沸之时,维克多·瓦西里耶维奇·博日科悄然来临,走进大厅,谁也没发现,径直就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看见美丽而快活的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心中着实害怕,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一位年轻学者,到莫斯科娃面前,为她唱起歌儿来:

你醉了,姑娘。

脸色苍白似月亮。

你美得如此芬芳,

直踏进我的心房……

莫斯科娃听了,双手捂在脸上,一时不知所措——是高兴得哭一场,还是害羞地躲起来。这会儿,沙尔托利乌斯正同韦奇金和穆里特巴乌艾尔,相互争论不休;沙尔托利乌斯料定,人类的阶级性消亡之后,地球将进入激情飞扬的技术生命时代,那时的生命,将用自身的劳动,实实在在地触摸和感知整个世界……在古代,那些开创历史的人,也曾经是一种技术生命;古希腊的那些城市、港口、迷宫,甚至整座奥林匹斯山,——都是那些基克洛普们,独眼的巨人工匠们,修建起来的。他们,一只眼睛藐视天下,把那些古代的贵族,统统都征服并挤出了历史,——由此充分证明,这就是无产阶级——就是被判有罪,从而修建了国家、众神的府邸和海上的舰船的,无产阶级;并且也充分表明,那时,独眼巨人,是不可能获得拯救的。过了三千到四千年时间,也历经了上百代人,基克洛普的后人们,从历史迷宫的黑暗中走了出来,拥抱自然的明媚阳光,迅速占领了地球的第六块大陆,而余下的全部地域,也只能是待在那里等候他们的光临。甚至,众神之王,那个在奥林匹斯山上不断垒土挖坑辛勤劳作的,那个居于高天之上的小茅屋里,却又完整无缺、完美无瑕地,活在古希腊的贵族阶层记忆中的,宙斯,没准儿,就是最后的一个基克洛普人;在那些陈腐没落的年代,资产阶级可并不愚蠢——她将那些死去的伟大工匠们,改头换面之后,统统都供奉上了神位,入了仙班。道理就在于,这个阶级也暗自惊讶和敬佩不已,没有经历过享乐,哪里晓得劳动创造之伟大,她非常清楚,正是那些死去的基克洛普们,默默地掌握着多么伟大而惊人的权力,那就是——创造的天赋和劳动的心灵——也就是技术。

沙尔托利乌斯站起身来,取了一杯红酒。他个头精壮,面相普通,烙印着为生活煎熬的痕迹,也显露出专注于思考的冷峻,看上去既幸福,又洋溢着非凡的魅力。切斯特诺娃·莫斯科娃看着他,竟一时间被迷住了,想着,逮着机会,一定要亲亲他。当在座的同志们大家都安静下来之后,沙尔托利乌斯举起杯来,说道:

“为默默无闻的基克洛普们,为我们所有逝去的辛劳悲苦的先辈们,为技术——这颗人类真正的心灵,干杯!”

全体人,干净利落地,一干而尽。这时,乐队则弹起了一曲老歌,是由雅泽科夫的诗改编的歌谣:

在那丘岗外面,天气阴晴莫辨

有一个国家,幸福如遍野鲜花

天空遥遥高远,片片苍穹永不黑暗

路过的天涯,静静地绽放着月华

博日科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谁也没发现;这天晚上,他比到场的所有人,都要开心和高兴,他知道,那个阴晴莫辨的坏天气,很快就会过去;那个幸福如鲜花的国家,就躺在窗外,如今正是繁星点点,灯火通明。他非常吝啬地,默默地爱着这个国家,并从地上,捡起从她的良心和仁慈中,掉下来的每一粒微小的碎末,以使这个国家,永远都那么完整和饱满。

晚餐丰盛的主菜端上桌了。大伙儿很客气地细嚼慢咽起来,可谢苗·沙尔托利乌斯却根本就吃不下也咽不了,没那心思。对切斯特诺娃·莫斯科娃一见钟情的爱恋,让他很是苦恼,这苦恼一下子占据了他的整颗心灵乃至全部身体,以至于他想张开嘴,狠狠地吸口气,就仿佛他胸中有什么东西堵得慌,极其难受似的。莫斯科娃远远地,朝沙尔托利乌斯神秘地笑了笑,她那蒙着一层面纱的生活,带着一丝温暖,也带着几分慌乱,顿时闯入了他的怀中。可她那一双敏锐而犀利的眸子,却不怎么关注他,那投过来的目光,跟看一件客观存在的普普通通的事实,没什么两样。“哎,这生理上的反应,真像个流氓!”沙尔托利乌斯对自己眼前的窘况,倒是十分明白。“那么,除了那愚蠢冲动的想法和自私自利的幸福外,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呢!”

夜幕下,城市在漆黑的囚笼中,吞吐着光芒,远处车流滚滚,灯光闪烁,让这囚笼,显得越发地黑暗;成千上万的人群在沸腾喧哗,连空气都躁动不安起来,一阵又一阵的忧伤,不断涌上沙尔托利乌斯的心田。他来到阳台上,看向天边,繁星点点,嘴里不由得嘟哝起那句习以为常的老话来:“噢,上帝呀!”桑比金仍然坐在桌前,面前的食物一动也没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思绪已经蔓延向下一个清晨,翻来覆去地琢磨着将来的永生问题,心中却又忐忑难安,仿佛是行走在了茫茫大海的迷雾之中。他想捕获那一股让生命永恒的力量,或者,可能的话,从那些死去的生物的尸身中,找到生命长存的永恒属性。几年前,他剖开过几具尸体,从心脏、大脑和性腺等部位,切下了一些薄片。桑比金把那些薄片放到显微镜下研究,发现,其中含有一些某种未知物质衰老的痕迹。尔后,他将那些薄片连同其快要消散的痕迹,放进化学试剂中,放到导电场中,也放入光线照射下,进行试验,随即发现,那种未知的物质,有刺激生命的能力,并且这种物质只存在于死者身上,生者身上是没有的,在生者身上,只有死亡的斑点在逐渐增长——历时很长,直到死去。让桑比金足足困惑了好几年,到如今,依然一头雾水的是:尸体,看来是一个储藏罐,里面装着更加顽强,也更加剧烈的生命,不过,这股生命,存在的时间,却极其短暂。随着越来越细致深入地研究,和几乎无休无止地思考,桑比金大胆地设想起来,人在死去的那一刻,其身上将打开一扇神秘的闸门,并从其中流出某种特殊的液体,沿着躯体顺流而下,去毒死那些催命的脓水,去洗净那些让生命衰竭的微粒,去小心翼翼地保护整个生命,直至达到某种临界点,方才停歇。只是,那躲在黑暗深处,藏于人体的峡谷之中,吝啬而忠诚地守护着生命最后的弹药火力的,一扇闸门,究竟在哪里?只有当死亡,遍布全身之际,并毁灭着残存的、可怜巴巴地不断退守的那一点生命迹象之时,那道闸门最终才得以开启,才从人体内部射出她那最后的,却又徒劳无功的一颗子弹,并在那死者的心脏中,留下一些不太明显的痕迹……死者余温尚存的尸身中,到处都是那一阻击衰亡的物质活动的痕迹,这就使得尸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保存有某种死后完整无缺的再生能力。桑比金甚至假设,可否将死者变成一种力量,来促进生者的健康和长寿。他知道,那一原生的神秘液体,异常纯净和强大,在人呼出最后一口气之际,瞬间流遍人体的整个内部组织,这一神秘的液体,对行将断气的活人来说,无疑是大有裨益的,她会让那个快要死的人,变得直挺挺、硬邦邦的,成为幸福而又安详的……

桑比金一直站在阳台上,周围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无足轻重,也毫不相干。大街上,电车里人们的喧哗声、吵闹声,远远的,却又十分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虽然听见了,却一派漠然和冷淡,仿佛着了魔生了病似的,陷入了寂然的孤独中。他真想立刻就转身回家,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焐得死死的,好将那突来的冰冷苦痛温热得化去,并在天亮之前,彻底恢复和苏醒过来,以便重新顺顺当当地去[上班](1)。

桑比金身后,他的那些同龄人,正陶醉于对自己的成就,和对未来的科技梦想的观感中。穆里特巴乌艾尔提到了高空大气层,说往上50至100公里高的某个地方,有一处充满电磁波、光线和理想温度的绝对空间,在那里,随便什么活的生物组织,都不会衰老也不会死亡,因而,在那一紫色的空域,是可以实现永生的。这个地方,就是古人称之为的“天堂”,也是未来无上幸福快乐的国度:在那天气阴晴莫辨的天空下面,那一远方美好如鲜花般的国度,真真切切地就在那里。穆里特巴乌艾尔甚至预言,人类在不久的将来,必定会征服同温层,进而深入那蓝色的高天世界,进入到那个轻盈如空气般的不死之国;那时,人类将重新长出翅膀,而地球,也将作为遗产,留给一应的动物们,并将再次如其在蛮荒之初那样,丛林密布。“对这个,动物们都是有预感的!”穆里特巴乌艾尔很肯定地说道,“每当我看着那些动物的眼睛时,我就觉得,它们在琢磨: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哇,你们,究竟要到何时才离我们而去呀!动物们觉得:到那时候,人类会为了自身的命运,而将它们统统都丢弃!”

听着听着,沙尔托利乌斯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他这会儿就想被丢弃,钻进地球的最深处,哪怕找一处空闲的坟墓也行,把自己安顿好,就在那里跟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过上一辈子,到死也不分离。然而,很遗憾,他的这个心愿,那些在天上闲逛的星辰,理都不理。打小时候起,那些星辰就看着他,对一切生命都漠不关心,也不在乎那地上的人们,是否凭着劳动和情感,让彼此联结得更加紧密。他很害怕自己一个人低着头,满脑子只想着爱情,在城市里孤独而寂寞地晃荡;他并不希望自己也变成一个清心寡欲的人,不去关心自己的那张书桌,和桌子上闪烁着思想光芒的一堆堆图纸,不去打理自己那架安静地躺着的铁床,不去问候那盏台灯,正是它,在无数个忙碌工作的夜晚,于黑暗和寂静中,耐着性子见证了自己的劳动成果……想到这儿,沙尔托利乌斯摸了摸衬衣下的胸口,对自己说道:“走开吧,你这令人讨厌的自然之力,就再次把我一个人丢弃吧!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程师和理性主义者,我会像拒绝女人和爱情那样,拒绝你……我宁愿向那些原子灰尘和电子颗粒下跪,也决不向你低头!”只是,这整个世界,一个曾经展现在他的眼前,充满了喧嚣和烟火的世界,如今已安静了下来,隐没在了他心中那道漆黑的门槛后面,并在这世上,只留下了一个活生生的身影,那个唯一的,最是诱人的身影。难道,他连这个最后存在的世界,也能够拒绝,就不管不顾地去膜拜那些原子、尘埃和灰烬?!这时,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来到阳台上,微笑着对沙尔托利乌斯说道:

“您为什么看上去这样忧愁……您喜欢我不?”

莫斯科娃笑容甜蜜,口气温软芬芳,长裙飘动,沙沙作响,——沙尔托利乌斯心中,一时则善恶之念纠缠不清,起伏挣扎得厉害,实在苦闷不堪。他勉强回了她一句:

“不。我喜欢欣赏另一个——那座叫莫斯科的城市。”

“那好吧。”切斯特诺娃也没反驳,开心而又温婉地笑了笑,“一起回去吃晚饭吧。里面,谢林同志技压群雄,吃得可老多了。简直吃撑住了,瘫在那里,满脸红光四射,可一双眼睛却很忧郁。也不晓得是怎么了?”

“不了。”沙尔托利乌斯轻轻地回了一句,“我现在,也忧郁得很。”

夜色昏暗,莫斯科娃仔细看了看那张不太协调的脸,只见他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别哭,好不。”她说,“我也是很喜欢您的……”

“您撒谎。”沙尔托利乌斯并不相信。

“不,我说的是真的,凭天地良心!”切斯特诺娃誓言旦旦地,声音激越而响亮,“咱们快点进行去吧……”

他俩手牵着牵手走了进去,来到那群热情高涨、神采飞扬的朋友中间,桑比金的那双眼睛倒是看见了他俩,可眼神却一动也未动,还沉浸在虚幻的构想中,努力思考着那一与个体的幸福,相距甚远的遥遥国度。快出门的时候,博日科窜到了莫斯科娃跟前,恭恭敬敬地送了自己久违的问候。切斯特诺娃看见是博日科,一时间高兴得不得了,从桌子上抓起一块蛋糕,就招待起他来。

维克多·瓦西里耶维奇,现如今为一家重量测量公司效力,满心满眼想的都是那些秤呀砣什么的。他想请莫斯科娃·伊万诺夫娜介绍自己认识一下,眼前这位著名的工程师,想着他能够帮帮忙,设计出一批简易而又精确的秤具,以便让所有的集体农庄和国营农场,乃至整个苏维埃商业行业,都能够用比较便宜的价格,买得起也用得上。博日科全然没注意到,沙尔托利乌斯有心事,就在那里侃侃而谈,说什么国民经济正面临巨大的灾难隐患;集体农庄的社会主义建设正困难重重;劳动的成效也日益下降;富农们正借口秤砣、秤具和秤杆有偏颇,策划着一场政治阴谋;老百姓们,不管是否出于主观原因,正在被那些合作社和供销社的工作人员所欺瞒……而这一切一切的事情,仅仅是因为国家的重量测量仪器仓库里面,那些设备太过陈旧,那些秤具的设计样式过于老化,再加之用于制造新秤的钢材和木材,又严重短缺。

“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是没办法了,才上这儿来了。”博日科说起,“我晓得,我是个外人,挺招人厌的。这里讲的那些话,我也听见了,似乎人类很快就要上天了,幸福生活眼瞧着唾手就可得了。我真想也很乐意,就这样永远听下去,可咱们如今,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解决。我们需要集体农庄的那些粮食和收成,能够公平公正地被正确地吊起来称起来。”

莫斯科娃稳了稳心神,调整了一下情绪,温柔地朝他笑了笑。

“您,很不错嘛,是咱们苏维埃的人!……沙尔托利乌斯,那就明儿个,到他们公司去一趟吧,给他们设计设计那个最便宜,也最简易的秤,保管称得准就行!”

沙尔托利乌斯想了一想。

“这可不太好办呀。”他直言不讳地坦承道,“这改良秤具,比改良火车头还要难些。那秤嘛,都用了几千年了……这就好比要发明一种,用新的方式装水的水桶。不过,有机会的话,我会去您的公司的,看看能否尽我所能地帮您点啥。”

博日科留了个地址,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家里,那件与全世界进行通信交流的例行工作,正巴望着他来操持。

7

他俩出了城,差不多坐的是最后一班电车,若想事后掉头再回去,怕是不得行的了。远方的天际,灯火通红,反照在了大地上,那隐隐光芒,端端地射在了近处的庄稼地里,落在了一束束麦穗上,泛起微微白光,就仿佛是那初升的朦胧朝霞。可这会儿,却正当深夜时分。

切斯特诺娃·莫斯科娃脱下鞋子,光着脚走在一片柔软的麦田上。沙尔托利乌斯跟在她身后,心里时而惊慌凌乱,时而兴奋快活;这会儿,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姿势,都让他心情激荡不已,心里直哆嗦,他实在是既担心又害怕,那件令人惊慌失措且又危险万分的生活,立刻就来到并展现在他的面前。他就跟在她后面,如影随形,片刻也不分离,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那么焦躁不安,那么激动难耐,如若这会子莫斯科娃蹲下来撒泡尿,沙尔托利乌斯保准会哭出声来。

切斯特诺娃让他提着鞋子,他则在身后把那双鞋子,偷偷地闻了个遍,甚至还用舌头尝了尝;在这一时刻,整个儿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身上的一切,哪怕是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都让沙尔托利乌斯觉得心醉神迷,甚至那些从她身上溢出来的残渣废水,他都会饶有兴致并极其耐心地反复欣赏,毕竟,即便是那屎屎尿尿,不久前也曾是,这个如鲜花般的丽人儿身上的一部分。

“沙尔托利乌斯同志,咱俩现在,到底要干点儿啥呢?”莫斯科娃问他,“这夜色刚刚好,再过一会儿,怕是要起露水了哟……”

“我不知道哇。”沙尔托利乌斯神色愁苦忧郁地回了一句,“我想,大概,只能好好地爱您了。”

“瞧那儿,集体农庄静静地睡在山谷里。”切斯特诺娃遥遥地指着远方,“那里,农作物正飘着香味儿,孩子们也在干燥的暖房里睡下了。而那些奶牛,也在牧场上躺下了,身上正渐渐晨雾缭绕……这一切的一切,我看着就开心,也好喜欢就这样活着!”

可沙尔托利乌斯这会儿,却实在没有心思搭理那些奶牛和睡梦中的孩子们。他多么希望,这片天地变得空空荡荡的,莫斯科娃再也不会为别的事情分心,只专心专意地对着他一个人。

天亮前,莫斯科娃和沙尔托利乌斯一起坐在一洼土坑里,那处地方原本是用来测量土层的厚度的。土坑里长满了温软的杂草,与那些农作物相隔开,躲藏得好好的,仿佛就像农庄里的富农似的。

沙尔托利乌斯拉起了切斯特诺娃的手;一时间,这四周的大自然——那一切思想所及的,心之所向的,并在眼前轰然铺开的,永远都那么陌生和原始的大自然——那遍野绿草,日子如虹,天空高远,人情紧密的四方天地——这一刻,在沙尔托利乌斯眼里,渐渐都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落在了她的裙边,缩在了她那双白嫩嫩的秀脚上。

年少的时候,沙尔托利乌斯只晓得研究物理和力学;他费尽心思地计算着,诸如人之身体这一类东西的无限性,想要搞清楚这个无限性发生作用的最佳方式。他试图揭示人的思想意识活动时,其波动本身,如何才能够与周围的大自然取得平衡和共振,进而因此反映出自然全部的真理——尽管这一计算方法,还存在这样那样难以掌控的偶然性,但他仍然想把自己的计算思路,永远地固定下来。不过,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任何的思路都荡然无存了,只因他的那颗心灵,已进入到他的脑海,并且就在其眼前跳动。沙尔托利乌斯抚摸着莫斯科娃的小手,感觉硬硬的,又胖胖的,似乎里面饱含着舍不得拿出来的,被挤压得死死的丰沛情感。

“谢苗,您到底想从我这儿弄点儿啥呢?”莫斯科娃温柔地问起,一脸心甘情愿和顺从。

“我想跟您入洞房过日子。”沙尔托利乌斯答道,“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弄点儿啥。”

莫斯科娃一边想着,一边嘴里含着一根草茎嚼了起来,年轻的嘴唇显得越发丰润和晶莹。

“这倒是实话,如果恋爱了,那别的东西,确实也不需要了。只是人们常说,这样很愚蠢!”

“人们爱咋说就咋说吧。”沙尔托利乌斯有些小担心地说了一句,“他们只不过是嘴上逞能罢了,他们自己,也许根本就不懂,也不会爱……没有了你,我真的好难受,这可咋整呀!”

“那你就抱抱我好了,我也抱抱你。”

沙尔托利乌斯就抱了上去。

“怎么样,这下好过点没?”

“没有,还是老样子。”沙尔托利乌斯回应了一声。

“看来,咱俩非得入入洞房过过日子不可了。”莫斯科娃答应了他。

当得惯常的初晨,照亮了这方天地的处处集体农庄,照亮了那庞然巨城的四野之郊时,切斯特诺娃和沙尔托利乌斯仍旧待在那洼测地坑里。在把莫斯科娃从头到脚都探访了个透彻,尝遍了她身上全部的温情、忠贞和幸福之后,沙尔托利乌斯很是吃惊,甚至有些害怕,他觉得,自己身上那股爱恋,不仅没有衰减疲劳,反而越发增长和饥渴起来,似乎啥也没有得到过,仍然像之前一样那么不快活,那么忧伤。看来,通过这种方式,根本不可能抵达一个人的心灵,也不可能跟他实实在在地共享生命。那到底该如何是好?沙尔托利乌斯心里也是一片茫然。

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躺着,脸儿朝天;眼前的天空,起初是水嫩嫩的,接着变成了瓦蓝色的,像一块石板;然后换成了金黄色的,闪闪发亮,好似上面开满了鲜花,——那太阳,从乌拉尔山后方升起,姗姗地来到了这里。

莫斯科娃从土坑里挣脱出来,拉了拉身上的裙子,穿上鞋子,就自个儿一人向城里走去。她给沙尔托利乌斯留下一句话,说以后再来当他的老婆:他得先去博日科效力的那家秤呀砣什么的公司干活,到时候,她会去找他的。

紧接着,沙尔托利乌斯也从坑里爬了出来,神色虚弱而扫兴。他直直地站在那片空旷的青涩田野中,黎明的初光照在他的身上,看上去灰头土脸的,伤感不已,如同一个激战之后,幸存下来的战士。

“你干吗要走呢,莫斯科娃?我这会儿,可是越发地爱你了!”

莫斯科娃回过头来,看着他。

“我不会不理你的,谢苗!刚才就说了,我回去后……我也很爱你呀。”

“那你干吗要离开我?再来,再回到我身边来呀。”

也就十来步的距离,莫斯科娃站在那里,一时犹豫不决。

“我很遗憾,谢苗……”

“遗憾什么呢?”

“我遗憾呀……无论我怎样过活,那生活,总是不能如我所愿,到不了我这里。”

高高的麦田边上,莫斯科娃站那儿,眉头紧皱,黯然神伤。光线照在她的丝裙上,闪闪发亮;秀发上,青草滴落的露水,慢慢干了,渐次隐去。莫斯科河畔送来的微风,轻轻吹过这片洼地,田间初肥的麦穗微微晃动,在莫名地窃窃私语;四野的阳光,就像那思想和微笑,充盈着整片天地,可唯独只有莫斯科娃,心里却明亮不起来,连同她身上那件漂亮的裙子,甚至连同她那整个,恰恰由这方晶莹明媚的大自然构成的身子,与她那张忧郁的脸相比,显得是那么地格格不入。沙尔托利乌斯牵着莫斯科娃的手,又回到那处僻静的草丛中,心里却不明白,为何他俩都这般沮丧。

“你还是离开我吧!”莫斯科娃突地推开了沙尔托利乌斯,“我什么都试过了,到空中去飞过,也有过好几个男人,——而你这,可爱又忧伤的家伙,并不是第一个!”

切斯特诺娃转过身来,趴在地上。沙尔托利乌斯看着她身上那丰盈和美好,看着她那热血沸腾、肌肤温软如玉的迷人身子,忍不住抱了上去,再一次默默无语地,心急火燎地跟她一起,消磨上自己的某些生命——这也是眼前,唯一可干的事儿——哪怕这样做有点荒唐可笑,也有些徒劳乏味,甚至根本就无助于释放爱情,只是白白地让人疲劳困倦。正当沙尔托利乌斯搂着莫斯科娃不放手,兴致正浓时,她却转过身来,脸朝着他,露出一抹冰冷而狡黠的笑容,——看来,她有了异样的心思,却并不想自己的恋人知道。

沙尔托利乌斯也站起身来,双腿笔直,仿佛啥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这一回,他更感窘迫和沮丧,他那不断哭诉和沦陷的感情,这一次并没有获得丝毫的慰藉,——他的心因莫斯科娃而忐忑不安而痛苦难耐,却也是枉然,就仿佛她已经死了,或者是一直都未曾到来。

“看来,你,也许并不爱我!”他说道,似乎看破了事情的真相。

“不,我爱你,你让我很满意。”莫斯科娃试图宽宽他的心,“我是自个儿,有些难受罢了。”

远处,地平线上,驶来几辆集体农庄的大车,是时候了,得去城里上班了,得彼此分开,作鸟兽散了。

莫斯科娃坐在草丛中,样子很难过,而沙尔托利乌斯则一直甜蜜地安抚和迁就着她;只要能够跟莫斯科娃结合,过上婚姻生活,时不时地爱爱她,可能的话——再生一堆孩子,这就足够了,也满足了,那心灵上的痛苦,会慢慢消散的,一颗跳动的心脏,也会因为平静却又成效非凡的思想活动,而渐渐老去,直到永远地死去。

“我小时候,看到过,”莫斯科娃说起往事来,“有个人,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手上拿着火把,火光很耀眼,奔跑在大街上。他朝一座监狱跑去,那里关着很多人,他想把监狱烧了……”

“那时,那样的人很多的。”沙尔托利乌斯说道。

“我一直为他感到深深的惋惜,他没过多久,就被打死了……”

“你这是,到底怎么了!”沙尔托利乌斯有些惊奇不解,“这地下,躺着很多死人,而且,大概,永远也不会有谁,一下子就想起所有的死者,并为他们哭泣。这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莫斯科娃沉默了一阵子;她看着这周围的一切,脸色苍白,目光黯然,仿佛生病了似的。

“谢苗……你要明白:你最好别再爱我了……我呢,已经爱过很多人了,而你呢——爱上我,应是头一个吧!你呀——如同一位少女,而我呢,却已是一个大妈了!”

沙尔托利乌斯没有说话。莫斯科娃伸过一只胳膊来,抱了抱他。

“真的,谢苗,放弃吧!我经历过多少人,心里又想过多少人,你不知道吧?那简直太恐怖了!可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

“没得到什么呢?”沙尔托利乌斯问道。

“没得到过生活。我很害怕,担心生活恐怕永远也不会到来,如今,我还得抓紧时间……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女人,她趴在墙上,哭得很伤心。她哭,是因为她痛苦——她34岁了,为过去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时光而伤悲、而痛哭,那样子看上去,我还以为——她搞丢了100卢布或者更多值钱的东西。”

“不,莫斯科娃,我要爱你。”沙尔托利乌斯皱起眉头,幽幽地说道,“我跟你一起过日子,会很开心的!”

“可我跟你一起,却不会开心呀!”莫斯科娃争辩道,“你呀,会很难过的:开心吗,都这样了,你又何必撒谎呢?!……曾经多少回,我想把自己的生活与别人分享,就算现在,我还这么想——我一点也不,甚至永远也不会吝惜自己的生活!如果没有了人们,没有了整个苏联,我干吗还需要她?我来当这个共青团员,并不是因为我曾经是个可怜无助的小女孩……”

切斯特诺娃说起这番话,很严肃,也很沉重,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一颗蜷缩起来的心灵,虚弱得暗淡无光,如同陷入了漆黑的死寂之地。

“你要是不相信的话,我再吻一下你,就一定会明白的!”莫斯科娃吻了吻忧伤得孤苦的沙尔托利乌斯;他一下子惊恐万分地发现,莫斯科娃那明媚耀眼的美丽,正在迅速衰退,不过,他心里那股爱恋和心疼之情,却越发强烈了。

“如今,我倒是想明白了,人们彼此间,究竟为啥活得这样糟糕。因为,用爱来联结大家,是行不通的,我曾经联结过多少次,还不就那么回事儿——并不如何如何,除了留下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啥也没有……你这会儿,不也跟我一起过了日子了,那感觉如何——新鲜惊奇吧,那又如何,爽了或者快活了!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谢苗·沙尔托利乌斯点了点头。

“每次干完这事儿,我身上的皮肤,总是感到一阵一阵地发冷。”莫斯科娃继续说道,“爱情,成不了共产主义:我想过,反复想过,也见识过了,她就不可能……爱,也许是必需的,我呢,还会再爱的,跟吃饭喝水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仅仅是不可或缺的需要之一,而不是主要的生活。”

沙尔托利乌斯心里很受打击,他的爱情,他一生下来就为此积攒的爱情,头一次开花,就这般毫无结果地死去了。不过,莫斯科娃的痛苦感受,他倒是很能理解,那最最美好的感情,始终拽在别人手里,始终在于要与自己之外的另一份陌生的生活,患难与共,喜乐同享;而那相互抱来抱去的爱情,除了能够给人一点孩子般的新奇和欢喜外,什么也给不了,也实现不了人们心中的美好愿望——人人都向往那彼此相互依存的神秘乐园。

“那如今我俩到底该咋办呢?”沙尔托利乌斯问道。

“我俩嘛,日子还长着呢。”莫斯科娃笑了笑,“你就等着我好了,先去博日科那家秤呀砣什么的工厂干着,我会再去找你的……现在嘛,我得走了。”

“上哪儿?跟我再坐会儿吧。”沙尔托利乌斯请求道。

“不了,真得走了。”莫斯科娃说完,就站了起来。

天上日头正高,看上去小了不少,阳光越发地猛了一些,也更加温热了。附近几处建筑工地站线上的火车,此起彼落地吼叫起来;几架小型的教练机从天上飞过;几辆载重五吨的大货车跑在硬土路上,激得尘土四下飞扬,——晨光大亮,大地上热气腾腾,一派劳动的景象。

莫斯科娃抱了抱沙尔托利乌斯的头,就跟他告了别。她感觉又快活幸福了,那无穷无尽的生活,那曾经因追求某种莫名的快活而久久地折磨着她的心灵的生活,正在向她招手;她想回到那个人们彼此生疏、相互拘束的黑暗之地,跟那样的人群在一起,好摆脱自己独个儿活着的难言之痛。

她心满意足地走了,怀揣着一份难以抑制的欣慰和满足;她甚至想脱光身上的裙子,向前飞奔而去,就仿佛自己这会儿,正置身于南方温暖的海岸。

沙尔托利乌斯还待在那里,冷冷的一个人。他多么希望,切斯特诺娃能够转身回来,跟他一起,结为夫妻,相互信任和忠诚,直到永远。沙尔托利乌斯感到,生活失去了意义,身上正在升起难以释怀的忧愁和冷漠,——那一股股灰暗而痛苦的力量,正在他的体内膨胀,渐渐漫过他的脑海,使得他再也感觉不到未来的目标,哪里才是正确的方向。不过,沙尔托利乌斯也承认,在莫斯科娃怀里,自己所获得的,那一切温柔、新奇和充满人味儿的感觉,实在是令人腻味和厌烦;那不过仅仅让他在尝试着把握自己时,变得不那么困难而已。然后,还不得照样要明快地去动脑子思考,还不得要一天天地重复着,与一群坚韧顽强的同志们一起,熬更守夜地奋战。不过,他真希望拥有一个,自己喜欢的、普普通通的妻子,以便拯救其眼下和将来动荡不安的生活,为此,他决定等,直到莫斯科娃回来。

8

那家单位,快要被撤销了。也没过多久,沙尔托利乌斯就闹明白了,这样的单位,要是注定会被撤销,可能不仅会显得更加牢固可靠,并且会显出滑向某种永恒存在之物的气象来。单位,位于“老顾客商场”的顶楼,那地方原本是货物防潮仓库。单位往下,楼梯直通一条青石走廊,走廊四边,是那家旧商场的全部家当。单位大门上面,挂着块铁牌子,上面写着“‘劳动之尺’——国立秤、秤砣和长度计量公司”。

这是一家可怜巴巴的、快要被人遗忘的重工业企业,其管理处设在一间昏暗的大办公室里,屋子的楼顶空高很低,给人感觉仿佛是一间地下室的拱门;并且,屋顶靠近墙角的那头尤其低矮,坐在下面的人,几乎都要碰到脑袋了。屋子里摆有几张办公桌,桌前坐着一个或者两个人,在写写画画,或者拨打着算盘。整间办公室,拢共30来号工作人员,不超过40人。可这些人在一起工作时的喧哗,来来回回走动的响动,相互发问和独个儿大呼小叫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上去,就像某家头等重要的大型单位,在轰轰烈烈地干着大事业。

也就在当天,沙尔托利乌斯被任命为新式秤具设计的工程师,他的办公桌,安在了维克多·瓦西里耶维奇·博日科的对面。

沙尔托利乌斯的新生活开始了,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有几天晚上,他为一家机械制造试制研究所搞设计,刚画完手边的图纸,就到了深夜,然后转而专心致志地欣赏起面前的秤具来——那可是世上最古老的机器。在人类最近五千年的历史长河里,没有什么东西,比得上秤这玩意儿,那么亘古地缺少变化。从基克洛普时代,到古希腊和古老的迦太基时代,再到被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灭掉的伟大的波斯帝国时代,——这一切过往的历史时期和历史地域,处处使用得最为广泛也最为紧要的机器,莫过于秤这玩意儿了。秤这东西,的确太古老了,跟武器差不多,甚至可以说,这两样事物,本就是连在一起的伙伴,——那秤,在古代就是战士手中的宝剑,用自己的准星,在某块石头的侧面,划出一些纹路道理来——以使打了胜仗的人们,公平公正地瓜分战利品。(2)

博日科这人,一旦接下工作任务,要是没有用上激情和理性这两样东西,就不会干活了似的。这会儿,他正旁征博引地向沙尔托利乌斯一个劲儿地解释着,秤这玩意儿,对人类生活所起到的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

“还有那个死了的季米特里·伊万诺维奇·门捷列夫,”博日科讲道,“他最最喜欢秤了!比起自己那个元素周期表——他都没这么喜欢。怎么说呢,这不明摆着吗!那表上一切的一切,还不都取决于一杆杆的秤嘛:原子有重量不,这不就结了!”

博日科同样明白,为什么如今人们会越来越轻视,甚至忽视秤这杆宝贝:因为那人呢,他只晓得紧张兮兮地盯着那秤上摆着的东西,——什么香肠啦面包啦,可那下面的宝贝——他却看不见了;而那些什么香肠面包的下面,正是那无比金贵的秤——这可是良心和正义的标志,简简单单、低调务实的一样器具,却是神圣的社会主义财富的计算者和保护者,它会因由一个人劳动创造的大小和核算工分的多寡,为那些工人们和集体农庄的社员们,算出应得食物的多寡。

一想着,那些由于秤不准,而纷纷掉落的面包屑,沙尔托利乌斯就揪心揪肺地心疼不已,就愈加投入地卖力工作起来。他的心里,紧闭着向外敞开的那扇大门,内中悄悄地藏着两份感情——对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的爱和对社会主义的期待,这两样感情在他内心深处相会,并每时每刻都纠缠在一起。他隐隐约约觉得,似乎夏天到了,麦田里麦浪高飞,好几百万人的声音飘摇浮荡,他们是头一批在地球上安家落户,摆脱了地球的引力和悲伤的幸福人儿;于是,他仿佛看见,远处,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正在朝他走来,来给他当老婆;她看上去,似乎这一生已经活够了,同无数的人一起,熬过了生活,只留下那逝去的青春背后,无数艰难而又充满激情的岁月;她回来时,是这番模样,穿着一身单薄的裙子,脚上光着,双手干活干得变长了,不过,却比从前,更显快活和鲜艳丰润;看来,她为自己那颗动荡不安的心灵,已然寻得了慰藉和满足。

对,正是那颗动荡不安的心灵!出于对未知的担忧,它一直在人们身上,久久地跳动和战栗;这颗心灵,长期被人们身上的骨头和日复一日的不幸生活,所挤压,所排斥,最后不得不逃离,一边向前逃,一边将自己的温暖,撒在沿途冰冷而凄凉的道路上。

沙尔托利乌斯躬足身体,趴在办公桌上,竭尽全力地,加速推进着秤具装置的改良工作。公司领导过来告诉他,为着这秤,集体农庄发生了好些恐怖事件,那情形,赶得上古时候发生的那场食盐暴动了。比方说,由于秤称得不准,这本身就意谓着,按劳动日计算的粮食收成,要么分量不足,要么出现剩余,结果,受损失的、遭欺骗的,只能是国家。此外,要是商用天平秤的秤盘不精确,那么,这块小小的领地,就会演变成富农们搞阴谋和阶级斗争的战场。秤砣的问题,也相当严峻,都惹出暴风骤雨般的大麻烦来了——好多居民点上,人们已经把那打有烙印的秤砣,用一些让人看着就心惊肉跳的玩意儿给替换了下来,诸如什么小块儿小块儿的砖头哇,小锭小锭的铸铁砣砣哇,更有甚者,在意想不到的情形下,连那怀着身孕的妇女,都坐了上去,说是要用她们的身体,来抵那一天的公粮租子。这么一搞,国家不可避免地会损失掉好几十万担的粮食。

有时候,沙尔托利乌斯想莫斯科娃想得实在太狠了,不敢一个人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也就留在单位上过夜。每到晚上10点,这个临时充当看守的家伙,就在公司进门口的小凳子上,事先眯糊一会儿,然后再走进那间管理处的大办公室,把自己摁进软和的沙发椅里,沉沉地睡去。墙上,公事公办的大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时间,空空荡荡的办公桌子,想念工作人员想得忧伤,偶尔,还会窜出几只老鼠来,眼神温柔地瞧上一瞧沙尔托利乌斯。

他就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思考起阿基米德曾经琢磨过的,后来门捷列夫也盘算过的,天大的难题。这道难题,他没办法彻底解决,秤都是些好秤,不过是需要一些更为便宜的,能少用一点钢材的新家伙罢了。为此,沙尔托利乌斯在桌子上,铺开整整一大卷图纸,不断计算着那些角架、杠杆、压力变形、物料成本,和其它一些诸如此类事物的数据。某次,沙尔托利乌斯干着干着,眼里突然就流下泪水来,爬得满脸都是,这让他很是有些惊讶;他感到,自己身体内部深处,好像有个不受控制的家伙,在那里自顾自地哭泣,看来,这家伙并不喜欢秤量工业。到后半夜,每当从通风的气窗——全城最高的地方——吹进来,远方的植物和清新的田野呼吸的气息,沙尔托利乌斯就会将一颗脑袋松了,放趴在桌子上,再也集中不了精神。他恍惚觉得,莫斯科娃不知啥时候来到了他的身旁,在那里轻轻地吐着芬芳,是那么天然纯净和仁慈美好。这时,他不再为她吃醋了:就算她吃得再香再多,只要不生病就好;开开心心地,碰上谁,就爱谁,然后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暖暖和和地睡一觉,只要忘了那悉数的不幸就好。

深夜里,有那么一两回,电话铃声突然响了,沙尔托利乌斯着急忙慌地跑过去接起来,一听,却不是找他的,原来对方打错了,——对方说了声对不起,就永远地消失了,电话那头是好一阵子的沉默无语;沙尔托利乌斯那么多朋友,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鬼混去了,他已经远离自己那条宽阔辉煌的技术大道有好一阵子了,都快不记得自己头上那道机械专家的荣耀光环了;这光环,曾经是有可能要照亮全世界的。

一天,桑比金上他这儿来做客。这位外科医生告诉沙尔托利乌斯,说那人身上的脊髓,也有某些理性思考的能力,这样一来,就不单单是人的脑子独个儿在想问题了;前不久,桑比金在一个小孩子身上,验证了这个假设,他对那个孩子的头部,进行了第二次环钻手术;他不得不去掉(3)

“那这又能如何!”沙尔托利乌斯并不是太乐观。

“这可关乎着生命的核心奥秘,尤其关乎着整个人最根本的奥秘。”桑比金想了想,说道,“过去,人们都认为,脊髓,只服务于心脏,只起着单纯的神经控制作用,而脑髓——才是最高的综合协调中枢……可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脊髓也可以思考,而正是那脑髓,把它吸收进来,参与那些最平常的本能直觉过程……”

桑比金为自己的发现,感觉幸福万分。他甚至还相信,可以一下子攀上一座雄伟之极的高峰,从那里放眼,人们身上普普通通的灰色目光,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时间和空间。沙尔托利乌斯看着这异想天开的桑比金,不由得摇头笑了笑:根据他的计算,这大自然,要比如此短暂的闪电式胜利,复杂和困难得多,单靠某一条规则,就想把她给框住,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那,接下来呢?”沙尔托利乌斯问道。

这会儿,桑比金心里,一浪又一浪丰富之极的体验和感受,开始沸腾喧哗起来,嘴上一个劲儿地直咕哝。

“接下来嘛,就这样……须得再做上个千把次的试验。不过,这结果,却是绝对可以拿捏得八九不离十的;生命的奥秘就在于,人的身上有双重意识。我们想问题时,身上的两个思想,永远是一下子在同时思考,而单一的思想,我们是做不到的!我们身上呀,显然是两样器官,在对着一个目标!尽管只对着一个问题,这两样思想二者是面对面地交互思考着……你要晓得,这也许是真正科学的辩证心理学之实践基础,这门学问,世上还从来没有过。人类,正是因于对同一个问题,能够同时进行二元复合式的倍增思考,才使得他成为地球上最优秀的动物……”

“那别的那些动物呢?”沙尔托利乌斯问道,“它们可也有脑袋和脊梁骨哇。”

“没错。不过,两者的差别就在于一些琐碎的细节上,并且,这个细节,决定了整个世界的历史。当两个思想——一个源自大地本身,从骨头内核处升起,而另一个则从头颅上方降下,当这二者在同一次脉搏中相交汇时,重要的是应当习惯性地相互协调。这二者应当,总是能在一刹那间就碰在一起,并且掀起一潮又一潮的思想浪花,而它们相互间,又能彼此和谐共振……而动物们呢,它们在面对每一个印象时,也能产生两个思想,不过这两个思想运转起来,却有些混乱和零散,不能形成有效的一次性冲击。这个差别,也就是人类进化的奥妙,就是人超越动物的原因!人之行事,几乎总是具有细节性:两种情感,或者两类漆黑的意识流,他能够使之习惯于相互遇见,并相互比试力量……当二者遇见时,它们就一起变成了人类的思想。很显然,这又是根本不可能察觉到的……在动物身上,可能也有这样的一些过程,不过,却是十分罕见和偶然性的。可人呢,他习惯于培养这种偶然性,因而也就变成了具有双重性的生物……这样说吧,人有时生病了,遭遇不幸了,陷入恋爱了,做噩梦了,等等——凡是处于这样那样超乎常规的时刻,我们明显感觉得到,我们两分了:也就是说,我是一个,在我的身上,还有一个某某谁。这个某某谁,那个神性的‘他’,经常在那里唠唠叨叨,有时还会哭泣,想从你身上离得远远的,他很难受,他在害怕……我们很清楚——我们有两个,并且还相互讨厌着对方。我们感觉到轻松、自由的时候,体会到动物们那个毫无意义的天堂时,那时,我们的意识并非双重性的,而是单一性的。要是我们丢了自身意识的双重性,那么我们离瞬间做回动物,也就一步之遥,并且,要是我们不能理解和明白这个双重性的意义,则我们就会经常活回到太古时代……不过,只要我们的两个意识重新又联结纠缠在一起,那我们就又能够做回人,回到我们那‘双重思想性’的思想海洋之怀抱,而大自然,她是按照可怜的单一性来建构的,在那可怕的双重性生命组织的作用下,她只能龟缩起来,只能咯吱咯吱地直哆嗦;而这个双重性生命组织,却不是她所能够创造和诞生的,是他们自己创造了自己……这会儿,我变成单一性的了,多么可怕!这是我头脑里那两个燃烧的欲望之情,在永远地纠缠结合……”

看来,桑比金显然有好一段时日,没吃过什么东西,也没睡过什么觉了,全然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瘫坐在那里,一脸的绝望。

沙尔托利乌斯招待他吃了点罐头食品,喝了几口伏特加。他们俩实在太劳累,慢慢平静了下来,衣服也没脱,就倒下睡了,灯也没关,热热地亮着,身上的脑子和心灵,还堵得慌,不停地动弹着,想赶在限定的时期内,把那些寻常的感情和世界性难题,都作个了结。

半夜里,斯帕斯基塔楼的钟声已经响过好几遍了,嘹亮的国际歌声,也早已歇下了;不久,黎明就要打开了,那些最是温柔,却又很少留下来做客的小鸟们,从一处处灌木丛和花丛中,苏醒过来,迎接那新生的曙光,然后振翅待发,远远地飞了出去,身后留下一个,夏天渐渐淡去的清凉国度。

当得朝霞初升、灯光泛黄之际,长条条的桑比金和矮墩墩的沙尔托利乌斯,仍挤在一张沙发椅上,昏昏然地沉睡,呼吸声惊天动地,就仿佛是两个空心人。那挤在一起的梦魇,还在操心着这个世界的终极结构,折磨得他俩的良心不停地翻转,时不时冒出几句梦呓来,以稍稍释放一下心中的不安。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如今在哪里,这会儿又在何处睡下;在将一群朋友,留给自己的背影,留在无尽的期待之中后,她于这个初秋,是否找到了自己生活的盛夏,而那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沙尔托利乌斯梦醒前,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因性格使然,他总那么谦和恭顺;这会儿,他梦见自己死了,埋在了地下温暖的深处,地上,正是大白天,只有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一个人,独自趴在他的坟墓上,默默地流泪。除了她,上面就没别人——他死去了,谁也没有惊动;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实实在在地完成了自己全部的使命,却又默默无闻:共和的国家里,秤具已经足够用了,甚而都堆积得有富余的了;为将来的历史时间所开展的方程式计算也已编算妥当,未来的日子有保障了,再也不会陷入绝望的深渊了。

他心满意足地醒了过来,下定决心要完成并最终完善全部的技术设备装置,好从那大自然中,将一切食物带来的生存之基和生命之能,自动地抽离出来,转嫁到人们身上。然而,早上一醒来,他的一双眼睛,就在对莫斯科娃的思念中,暗淡了下来,他痛苦得难受甚至害怕,不得不叫醒了桑比金。

“喂,桑比金!”他叫着,并问了一句,“你是个医生,应该知道生命的全部起因吧……你说说,生命为何要这么长久,如何才能慰藉她,并让她永远都开心?”

“唉,沙尔托利乌斯!”桑比金乐呵呵地回了他一句,“你是个机械工程师,想来应该知道,什么是真空吧……”

“我嘛,当然知道,空空的,随便什么都可以爬进去……”

“空空的哈。”桑比金说道,“那你跟我走,我给你看看,生命的全部起因。”

他俩出了门,上了电车。隔着车窗,沙尔托利乌斯看尽了差不多10万个人,可却没有见着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那张熟悉的脸。她没准儿死翘翘了,毕竟,时光荏苒,世事沧桑,什么意外都是有可能的。

他俩一路到了医学实验医院外科部。

“今天,我要打开四具尸体。”桑比金说,“算上尸体,我们仨儿一起行动,只为一个目的:找到一种神性的物质,其痕迹,每具新鲜的尸体上都有。这一物质,对正在衰老的鲜活机体来说,有着最为强大的修复能力。它究竟是什么——目前尚不清楚!不过,我们会想办法搞清楚的……”

跟平常一样,桑比金作好准备,就带着沙尔托利乌斯进了病理解剖室。这是一间冷冰冰的大厅,里面有四具死人的尸体,都装在冰柜里,柜子的双层玻璃间,隔着厚厚的冰层。

桑比金的两名助手,从一只冰柜里,拉出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尸体,将其摆在一张半倾斜的手术桌上,桌子如同一张放大了的琴谱架。那女子躺在上面,眼睛睁着,色泽明亮:她眼睛里的物质,极其冷漠,以致死后,都闪烁着冰冷的光芒,直到彻底腐烂为止。沙尔托利乌斯感到甚是难受,想转身就从医院跑开,尽快回到自己的公司,扎进基层工会委员会里,随便找个什么同志,安慰安慰自己那颗受伤严重的心灵,排解排解身上的恐惧。

“差不多了。”桑比金一边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一边跟沙尔托利乌斯解释道,“在死亡的那一刻,人体会打开最后一道闸门,目前我们还没搞清楚这道闸门是怎么回事儿。这道闸门后面,在机体的某条黑暗的峡谷中,隐藏着生命最后的一发弹药,藏得很吝啬也很忠诚,除了死亡,什么也别想打开这道源泉。那是一个宝库,在死亡真正降临前,密封得严严实实的……不过,我现在,就是要找到这个永生物质的仓库……”

“你找吧。”沙尔托利乌斯嘴里蹦出了一声。

桑比金切开那女子的左胸,接着取下整颗乳腺囊袋,然后极其谨慎地接近了心脏。在助手的帮衬下,他摘下那颗心脏,并用器械,小心翼翼地放进玻璃容器里——以便继续深入地研究;他们带上容器,去了实验室。

“这颗心脏里面,也有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那一神秘分泌物的痕迹。”桑比金跟身旁的伙伴说道,“死的那一瞬间,死亡会快速散布全身,消灭身上残存的、不断退缩的生机,而这个时候,那一神秘的分泌物,则最后一次发威,从侧面进攻人的身体,尽管其出击徒劳无功,却也在心脏部位,隐隐约约留下了些许模糊的痕迹……不过,这一物质,因其能量之强大,而弥足珍贵。真是奇怪呀,最最具有生命活力的东西,却出现在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刻……看来,这大自然防患于未然的措施,做得可是真料事如神啊!”

接着,桑比金开始将那个死去的女子翻来倒去,给沙尔托利乌斯仔细展示,其肥瘦状况和尚未破处的身子。

“她,很不错。”外科医生桑比金这话,说得个含含糊糊的。此时,他脑子里升起一个念头,是否就娶了这名死去的女子——她可比许多活着的女人,漂亮得多、更加忠诚和楚楚可怜。然后,他温柔体贴地,将那女子打开的胸部,用绷带包扎妥当。“那么现在,我们就看一看,生命的共同起因吧……”

桑比金拉开那尸体的肚子,剖开一层脂肪膜,然后用小小的手术刀,顺着肠道一路划开,让沙尔托利乌斯看看,里面有什么:肠道里,有一根柱状物,是没消化透的食物,很快,食物就到了尽头,露出一节空寂的肠道。桑比金轻轻绕过这一小块儿空当,直接摸到了初始的粪便位置,于此就停止不前了。

“看着,这里!”桑比金一边说,一边撑开那块儿食物与粪便之间的空当,“就是这处肠子中的空当,它把整个人类都扯了进来,并推动着全部世界历史的发展。这,就是灵魂——你闻闻!”

沙尔托利乌斯闻了闻。

“没啥东西。”他说道,“我们要是把这个空当给填满喽,那灵魂,不就得变成别的什么玩意儿了。”

“只是,到底会变成啥呢?”桑比金笑了起来。

“我也不晓得会变成个啥。”沙尔托利乌斯答道,心里有些戚戚然,还有点委屈,“还是先把人们给喂饱了吧,免得被扯进这节空肠子里去……”

“没了灵魂,就喂不饱谁,也填不满谁。”桑比金闷闷不乐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这根本就不可能。”

沙尔托利乌斯弯下腰,瞅了瞅尸体上那处空当,那个人类空荡荡的灵魂驻扎的地方,然后用手指,拨了拨那些食物和粪便残渣,再仔细端详了一番,那整个身体最为狭窄而贫瘠的部位,最后说道:

“这个,就是最好的,也最平凡的灵魂。无论何处,绝无仅有。”

工程师沙尔托利乌斯走出藏尸间,回到出口。他离开的时候,一直躬着身体,隐隐觉察到身后的桑比金,露出了微笑。他为生命的愁苦和贫瘠,伤心不已,生命是那么无助,出于对自己本真状态的认识,她一路丢弃了多少幻想。甚至连桑比金本人,都在自己的思想和发现中,寻找着一个幻想,——而他,也在自己的意识中,沉迷于这个世界所面临的复杂性和伟大的存在性。不过,在沙尔托利乌斯眼中,世界,它更多地是由那些一贫如洗的物质所组成,爱它,几乎不可能,但却要理解它。

9

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决定不再回到自己的住处,也不再爱沙尔托利乌斯了,这之后,她哪儿也去不成了。她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要么走走,要么坐坐车,一逛就是好几个小时,没谁招呼她一下,也没谁问她一句。仿佛她周围的全部生活,就是那些漂浮着的垃圾灰尘,这让莫斯科娃觉得——人们,没什么可联结的,彼此之间的那点距离,充满了相互猜忌和困惑不解。

太阳快落山时,她去了那栋住宅租赁合作社,楼里住着那个临训预备役士兵。那位乐师还在房屋管理处门口,摆弄着他的小提琴;围墙外面,医院建筑工地上,仍传来阵阵电动大圆锯刺耳的尖叫声;而楼里的居民们,也已聚在了走廊上,准备开始一天例行的闲谈。

在自家的那间小屋子里,临训预备役士兵科米亚金,正躺在小铁床上。他在自己脑海里,徒劳地翻弄着,想随便找点什么思想、感情或情绪之类的东西,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正艰辛而努力地打算拼命想起点什么,可稍稍往前想那么一小步,他就对自己思想的目标,失去了兴致,因而只能,止步于想要思考的那一瞬间。要是,他的意识里突然闯进来某个谜一般的玩意儿,他恐怕无论如何,也是解不开的,而这个谜一般的东西,只能待在他的脑子里生病等死,直到某一天,他弄一些非同寻常的手段,把这东西从物理上清除消灭掉,比如,跟一些女人鬼混,使劲儿搞搞生活,再做一个长长的梦。之后,他就会啥事儿也没有地,心平气和地醒来,再也不记得,自己身上那曾经潜藏的某种危机和祸事儿。有时,他刚觉得有些痛苦或者气愤,就如同那荒芜之地长出来一棵野草,这当口,科米亚金迅速采取自己拿手的本事,把那一应的感觉,重新征服成一片寂静的荒漠。

不过,最近这几年,他跟自己斗争,如同一直在跟什么人作战一样,斗得已经累了倦了,就很少在黑暗中哭泣了。他原先要哭那会儿,爱用被子捂着脸,而那床被子,却是自从其缝制出来,就再也没有洗过。

然而,老早之前,科米亚金就活得有些非同凡响了。一直到现在,他家的墙上,还挂着几幅未曾完事儿的油画,有的画着罗马,有的画着风景,还有的画了几间样貌迥异的小木屋和一株峡谷顶子上的麦子。这些画是科米亚金什么时候开始画的,已说不清楚了,只是没有哪一幅画,是画完事儿了的,尽管自他操起画笔、涂脂抹油开始,已过去差不多有十来年或者更久了。这样一来,那几间小木屋,看上去永远都那般破破烂烂的——屋顶子都飞了;那棵麦子,永远也长不过膝盖;那座罗马城,整得个跟一坨外省乡野之城似的。那床的下面,一地的废物堆堆里,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册小本子,上面有他年青时起了个头的几首诗,还有一本卖相完整的日记本,里面同样只有只言片语,统统都有头无尾,不了了之,就好像是有人打了他一下,笔头不慎掉到地上,就再也没有捡起来过。大约三年前,科米亚金想着拉一个清单,算算自己的财物。可就这么一个清单,他照样没有搞得很顺溜,那上面也只勉勉强强整了四排字儿,写着:我自个儿、床、被子和椅子,至于剩下的那些玩意儿,他盘算着等将来自己什么时候有空了,时机也成熟了,再来清点和补上。

前不久,科米亚金到处找一枚扣子,才发现那册小本子,上面写着几首半截子诗作。他的那些诗,起自于乡村生活,有一首的开头是这样的:

那一夜,那一夜,禾田梦难寐,野村心欲飞,

四周的道路默默唤情归,齐齐踏星途。

心儿空,身儿穷,疲惫的草原,呼吸着慵懒,

一步一胆寒,好似行走在桥面,动荡,漂浮……

小诗到此为止,尾巴却不见了;屋里,仅有的一把椅子,腿脚站不稳了,需要紧急救治,为着这事儿,科米亚金不知啥时候就弄来两颗钉子,打算下手,可这一拖沓耽搁,到现在都还瘸着。

有时候,科米亚金自个儿心里起着盘算:再过一个月,或者两月,我就开始新的生活——画完那些画,写完那些诗,彻底完整地想出自己的世界观,把所有的手续都办了,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当上一名突击手,再找一个女人当朋友爱上,并把婚也结了……他也曾盼着,过得一两月,到那会儿,会突然降临一起特别的行动,一直就搁浅在那里,专等着把他吸纳进去后,再向前发展。可年复一年,时光路过他家的窗口,半步也未停留,也从没赐予他什么幸福的时刻。于是,他又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到外面去抖一抖协警的身份,专门挤在人群扎堆儿的地方,去罚一罚那些民众。

时光如流,岁月不居,堪堪又到了一年的八月份。傍晚悄悄来临,天上,弥漫着四下逃逸的,悠长而又伤感的声音,让人儿听见了,一颗敞开的心灵,不免涌进阵阵黯然和遗憾。正当这会儿,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敲响了科米亚金家的房门。也不见爬起床来,科米亚金甩出一只左手,就把那门扣儿给弹了开去,请了一声,让那客人进来。她站在他的面前,是那么陌生而又熟悉,还穿着自己那身贵气的裙子,眼睛扫视了一遍整间屋子,活像在看自己住惯了的居所一样。临训预备役士兵决定,立马就缴械投降:那些本该准备好的手续材料,这会儿还乱七八糟、一团糨糊,根本就找不到任何托辞。不过,切斯特诺娃只问了他一句,过得咋样,老这么一个人,孤单乏味不,还是压根儿就无所谓。

“我无所谓啦。”科米亚金叹道,“我这,那算什么过日子,只是勉勉强强地混入了生活罢了,也不知是咋弄的,某些人就把我给牵扯了进来……可这,不过是白费力气而已!”

“怎么就白费力气了?”莫斯科娃问道。

“非我所愿啦。”科米亚金叹道,“全部的时间,挤得都满满当当的:一会儿要思考,一会儿要说话,一会儿要出门,一会儿要做事儿……只是这些,统统都非我所愿;我老不记得,我还活着,可要是往回头一想——就怕得要死……”

莫斯科娃留了下来,跟他相处了一阵子,心里不免暗暗吃惊于这人的生存环境,这是一个早就开了个头、却又远未结束的家伙。科米亚金先是煮了一碗粥,给莫斯科娃当晚饭,然后拿出一幅自己最得意的画来给她看,至于这画是什么时候画下的,切斯特诺娃压根儿就没瞧明白。这幅画,原本藏在床下那处僻静的破落货堆堆里;画呢,绝对没画完全,可上面的思想意蕴,却也已是相当地清楚明显。

“要是国家不反对,我原本是也要那样生活的。”科米亚金指着那画说道。

画上,画着一个农夫或者商贩,小有点财产的样子,可身上却脏兮兮的,还光着一双脚丫子。他站在一道破破烂烂的木台阶上,从上往下正尿得欢。风从下面把他身上的衬衣,吹得都鼓起来了,一小撮样子还算过得去的胡子上面,粘了些垃圾和干草;那人,正神情淡然地,朝着一处荒芜的世界远望,远处画有一轮太阳,看不出是要升起,还是在落下。那人的身后,立着一间大房子,外观看不出有什么来头,屋子里面,隐隐约约摆放了一些果酱罐头、大馅饼子和一张木头床;那床大得,差不多可以在上面一睡不醒了。还画有一位上了点岁数的老太婆,坐在院内一间安有玻璃窗的偏房中——也就露出了颗脑袋——神色呆呆傻傻地望着院子的空处。那农夫大概刚从梦中醒过来,这会儿走出门,跟往常一样,朴实而平凡,打算检查检查——是否发生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不过,似乎一切也都还是老样子,吹过来了风,仍是起自那一处处不招人喜欢的衰败田野;那人,看样子是打算马上缩回去,回屋里复归安宁——再睡上一觉,只要不做梦就成,好快点无牵无挂地打发掉难受的日子。

过了一会儿,科米亚金的前妻上门来找他;那女人,老得都快磨光了,那一脸的疲惫,看上去也已有好长一段时日了。科米亚金的这位前妻,倒是很少上门来找他,也看得出来,他有点小触动,那昔日的恩恩怨怨,那过往的种种回忆,仍然揪着他心中的不安。科米亚金赶忙招呼着客人,不过,那前妻,默默地喝完茶,就起身打算离开,免得影响了丈夫,和这个新来的丰满女子相处。她觉得切斯特诺娃胖胖的,在这个女人眼里,所有的人都是胖胖的,只是没谁,对她一个孤老太婆感兴趣。然而,科米亚金却把切斯特诺娃叫出了房间,来到走廊里,请她在外面稍稍逛一阵子,之后,如果她需要的话,可以再回来。

“我呢,要是不跟了一个女人过日子,就实在苦闷得慌。”科米亚金老老实实地招认起来,“我哪儿也去不了,横竖也没啥兴趣爱好……而您和我之间,对不起,反正您也不打算跟我交往。”

“不,我想交往来着。”莫斯科娃表了个态,心里着实为科米亚金的痛苦,感到惴惴不安,“您去找她吧。”

可是,科米亚金却没动,仍跟她一起站在楼道里。

“您可别生气哈……”

“我不会生气的,多多少少,我有那么点儿喜欢您了。”切斯特诺娃回了他一句。

科米亚金很是痛苦,一直耷拉着脑袋。

“她呢,曾经,是我的老婆……她身上有股味儿,不太好闻;她给我生了几个孩子,后来都没了……我再跟她睡一起,是不道德的。对我来说,她就像我的兄弟;她如今瘦了,也变得愚蠢了,——我们俩的感情,已经升华了——变成了我们共同的贫穷,变成了我们的亲情,和相互搂在一起的忧伤……”

“这我理解。”莫斯科娃点了下头,轻轻说道,“你呢,就像一只小小的爬虫,常年都住在自己那个狭小的地洞里。我那会儿,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曾经趴在田野上,瞧见过那些虫子。”

“您说得太对了。”科米亚金乐呵呵地接受了,“我呀,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

莫斯科娃心里一下子给堵住了,想着:“那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来到这个世上?难道单单就因为,要给所有的人都看见,就是这么一个混蛋败类,然后,每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打他,直到打死为止!”

“到时候,我会再来找您的,给您当老婆。”莫斯科娃说道。

“那我等着您。”科米亚金点了点头。

不过,莫斯科娃很快改变了主意,就仿佛她还是一个没有凝固下来的,还有些不稳当牢固的事物一样:

“不,您别等了,我再也不会上这儿来了,——你呀,就是一个可怜巴巴的死人!”

她看上去有些恼怒,心里很不开心,脑袋沉沉地靠在了墙上。

为节约电,走廊里已熄了灯光。科米亚金回到自己房间,隔着一道临时夹墙,可清楚地听见,屋里传来阵阵伤心于爱情的哀叹,和那疲惫不堪的沉重呼吸。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把胸口紧紧地挤压在冰冷的下水道上,水管从上往下,依次一层层直通底楼;她感到有些羞愧,也有些担忧,情绪渐渐冷静了下来,可一颗心却跳动得,比隔壁的科米亚金还要厉害。只是,她不知道,每当自己陷入这种不能自拔的困境时,周围的那些别人,是否也这般痛苦和忧郁,是否也跟她一样,也如此这般地莫名其妙。

不,那条通向远方的生活大道,不应该只抵达这里——不应该陷入那贫瘠而不幸的爱情,不应该只停留在那一节一节的肠子里,也不应该龟缩于沙尔托利乌斯所积极思考的,那个只涉及一些精细小玩意儿的念头里。

她来到外面,已是深夜。天上稠云密布,只微微洒下些许暗淡的光芒;云层低悬于城市头顶,飞速向远处漆黑的田野卷去,涌向那空旷无边、狂野无际的大地深处,那一方歪歪斜斜的地平线尽头。

切斯特诺娃向市中心走去,一路顺道儿,打量起家家户户窗子上明亮的灯火,有时还停下来,仔细欣赏观看。屋子里,一家子,或者几个客人,坐在一起喝茶;一些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在弹着钢琴;收音机里,传出阵阵歌剧声和跳舞的音乐;年青的人们,在争论着北极地带和同温层的问题;母亲们在给孩子洗澡;三三两两的反革命分子在窃窃私语,门边的小凳子上,放了一台大开的气炉子,正烧得嗡嗡作响,以提防邻居们偷听了去……莫斯科娃,为这世间所发生的一切,渐渐心醉神迷,情不自禁地踮起了脚尖,踩着房子的基座,探着头向屋子里望去,直到几个过路的,笑话起她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她就这样一边走,一边看,一晃就是好几个钟头,可却处处都觉得开心和满足,只是她自个儿内心深处,却越发地忧郁和哀伤了。看起来,大家都忙得很,仅仅因为一份陶醉,于友人间私密的交谈,于热衷的思想间暗自的碰撞;还有那么一点点沉迷,于新房的温馨,于内心的舒适和安宁。而莫斯科娃却不知道,什么事儿才会让自己着迷沉醉,什么人儿才能让自己走近,以便活得更幸福一些,也更平凡一些。在过往的那一栋栋房子里,她并不快乐,在那炉火的温暖中,在那桌上台灯的亮光下,她也并没有寻得一份宁静。她固然喜欢那炉子里的柴火和那灯光,只是因为看着它们,她忘记了自己是个人,而是将自己当成了那火和那光——它们,就是那带给大地幸福和世界祥和的,一股又一股的力量源泉。

莫斯科娃早就饿了,想吃东西,于是走进一家夜间餐厅。她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却也坐了下来,叫了一份晚餐。餐厅里,乐队一遍又一遍地,演奏着同一首曲子,是首疯狂的欧式音乐,内容狂野,直叫人想要逃离;伴着那音乐跳完舞,整个人就想找个什么暖和的地方,把自己紧紧地缩起来,或者找一口狭窄的棺材,孤零零地躺下,直到永远。莫斯科娃可顾不上这些,径直就跑到舞厅中央,忘情地跳起舞来;凡是到场的,差不多都请她跳了一曲,好从她身上,找回几分曾经丢失的自己。没过多久,有些人竟痛哭起来,一头扎进了莫斯科娃的裙子里,原来是酒喝多了;而另一些人,却一本正经絮絮叨叨地忏悔起来,说了好多自己琐碎的破事儿。餐厅的舞厅像颗圆球,里面充满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和人们歇斯底里的嚎叫,到处都是呛人的烟味儿和膨胀的情欲气息;这个舞厅似乎在旋转——每喊一嗓子,都要来回响两遍,那痛苦,也就往复地在回荡;这里,只要是个人,就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一种寻常状态——摆脱不了自己脑袋上的那颗圆圆的球,里面,自己的思想,循着一条老路子,翻来覆去地不停滚荡;那思想,源于自个儿心子上的那个口袋,袋子里有一些陈旧的情感,在沸腾跳跃,不过,又好像是刚摘下来的花朵,既容不得什么新来的野花,又舍不得早已习惯了的盛开方式。如此一来,那些在音乐声中,或者从结识某个女子的暧昧之情中,淘来的意乱神迷之即时陶醉,就只能借助一次次狂野的放纵宣泄,或者一场场绝望的痛哭流泪,来终结和遗忘。时间越走越深,欢娱越舞越浓,那球形的舞厅,也就越发地旋转得厉害,以至于,大多数客人,都不记得门在何方了,老是在一个位置的中间,忐忑不安地旋转摇晃,还以为,自己是在跳着舞蹈。一个年岁不大,却沉默了好一阵子的人,起身来邀请莫斯科娃吃点东西,这人眼里冒着黑光,带点欢喜,膨胀着浓浓的色欲,就仿佛他不是想把一些美味佳肴,塞进莫斯科娃的肚子里,而是要把自己那颗亲密无间的心,揉进她的身体里。不过,莫斯科娃这个时候,却想起了另外一些夜晚,那时,她跟自己同龄的朋友们在一起;那时,夏日的夜窗,清澈明亮,眼目所及的辽阔田野,远远地伸展开去,无边无际;同志伙伴们的胸中,也不像这里,只有一个球形的、永远在原地反复摇晃的、终将陷入绝望深渊的思想念头,在不停地旋转;而是有——一支希望和行动的利箭,它笔直地射向远方,一往无前、永不回头,誓要刺穿那自古就坚硬如铁的真理禁区。

夜,渐渐来到黎明。科米亚金已同他那个瘦弱的老婆,一起睡下了。沙尔托利乌斯坐在一大堆问题面前,苦苦地寻找着答案。乐队仍在老调重弹,只偶尔变换一下节奏,如同在一个密封的球体内部,徘徊于那浑圆的边缘。莫斯科娃身旁,那家伙还在喋喋不休地,倾诉着自己陈年的爱情和痛苦,叨叨着自己的孤独,一双不老实的嘴唇,不停地磨蹭着莫斯科娃手臂上那纯洁的肌肤。切斯特诺娃一直默默地忍受着。她的这位熟人,为了喘口气,吞下了几口酒,之后,复又跟她聊起,自己对她是一见倾心,要是她能同样回报以爱情的话,那么将来,肯定是会很幸福的。这时,莫斯科娃忍不住发话了。

“您啦,就别老在这一个地方磨磨叽叽的了。”她回绝了他,“要是您已经爱上我了,那就请打住吧……”

莫斯科娃的这位攀谈者却不肯罢手。

“女人的那对乳房,是我们生之所降,也是我们死之所归。”他神色惬意地笑了笑,“如此,我们就应该服从那命运的起伏山峦,和那一切幸福的循环圆圈……”

“您呀,应该活成一根筋儿,直直的,就不用服从什么山峦和圆圈了。”莫斯科娃给了他一条建议;同时,还拿出一根意味深长的手指,轻轻地,指了指自己的乳房。“瞧见没,在我这儿,您想舒服快活地死去,是很难的,我可并不软和……”

顿时,这位不请自来的同志,黑洞洞的眼珠子里,射出了一束闪亮的亲密光芒;他扫了扫莫斯科娃的一对儿乳房,然后说道:

“您说得对,我亲爱的。您还是那么硬邦邦的,看来,就算死命地揉,恐怕也把您揉不软和……甚至您那两颗ru头,也像两根尖尖的矛头,直直地在向前冲刺……我瞧着吧,心里实在震惊和沉重!”

那人,把自己的脑袋,从一脸的忧愁中拔了出来;看得出,他对莫斯科娃的爱恋,是越发地强烈了,他越来越倾心于,她身上那一切未曾开发的新领地,甚至包括那对儿乳罩的颜色;曾几何时,沙尔托利乌斯,也这般模样地热爱着她,兴许——还有桑比金……莫斯科娃瞅了瞅自己的这位追求者,神情很是冷漠和不屑;无论是谁,只要是被她留在了过去的记忆中的,她都不想从他们身上看见一副新的面孔。如果现在,她面前当真就坐了这么一个人,比如沙尔托利乌斯,那么她希望这个沙尔托利乌斯,能够回到他们初见时的那个模样,如此,她就将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天亮前,响起了最劲爆的狐步舞曲,这玩意儿甚至有助于食物消化。莫斯科娃起身,同自己新结识的这位朋友,一起跳舞;舞厅中央,因长时的欢娱,像是经历了一场灾难,这会子空空荡荡的,几乎只有他俩一对儿在跳着。大多数人客人都已睡得昏昏沉沉,好些个看上去,就像死了似的,显见是给那些食物和装模作样的激情撑着了。

音乐越转越快,就像是那硬骨头圆脑袋里的忧伤,无处可逃离。只是,那旋律中潜藏的活力,却相当巨大和饱满,大有希望,在那些孤苦的迂腐骨头上面,擦破几道口子,从而挤了出去;或者径直从眼眶中翻越而出,哪怕变成泪水,也在所不惜。切斯特诺娃很能理解,那些零零碎碎的破事儿,就像这会儿,她身上的脚脚手手,正在捣鼓的那些玩意儿;不过,她喜欢的却更多,即便是些一无是处的废物也行。

圆圆的球形舞厅窗外,黎明已渐渐光亮。屋外长着一棵树,在黎明的霞光中熠熠生辉。蓬松的枝丫,或笔直朝天,或横身向外,只是不见长成了浑圆,也不见丝毫退缩;树的端头戛然而止,结束得实在果断,——显见是,它已经没了力气和手段,再往上伸展。莫斯科娃瞧着那棵树,心里暗自想:“这就是我,真是太棒了!我这就离开,永远也不再回来。”

她跟自己的舞伴道别,可他却十分难过地想要挽留。

“您要去哪儿?别这么着急嘛……我们一起,随便再上哪儿都成。稍微等我一等,我去买下单……”

莫斯科娃没有理他。他接着继续提出了一个想法:

“咱俩就去那旷野上吧——到了那里,咱们眼前就是这世界的尽头,除了那从黑暗中刮过来的、无关紧要的风,什么也不会有!而黑暗中,总是会很不错的……”

他勉为其难地笑了笑,显得有些紧张,竭力掩藏起内心的伤感,细数着临别之际的分分秒秒。

“不,不去了!”莫斯科娃乐呵呵地说道,“您哪,算是碰上了个傻瓜吧……再见,谢谢您。”

“可以吻吻您吗,哪个位置方便——是手上,还是脸旁?”

“这些地方,都不可以。”莫斯科娃笑了笑,“可以吻嘴唇。来吧——还是我吻您吧……”

她吻了吻他,转身走了。那人留下来付账,心里感到甚是惊讶和奇怪,如今这年青的一代,真是寡情薄义,热情激烈地吻了你,仿佛是爱上了,可事实上呢——一声再见,就一去不复返了。

朝霞中,莫斯科娃一个人,独自游走于都城。她走得很坚定,还带着一份蔑视。那些打扫院子的人看见她走来,纷纷早不早地就把浇水的龙头,挪了开去。莫斯科娃的裙子上,一滴水也没有溅着。

她的日子还要往前走很久,前路尽处,几乎是一片永生。没有什么能够吓唬她,那远方致命的枪炮,依旧在她那青春和自在快活的保护伞下,打着瞌睡,就像云层中冬眠的惊雷。莫斯科娃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那上面,风儿正在涌动,宛若一个鲜活的生命,裹挟着那尘世昏暗的迷雾,不断向上翻腾;夜里,雾气笼罩下,整个人类,几乎都透不过气来。

卡兰切夫斯克广场上,一处处井坑的木栅栏后面,传来阵阵地铁工地压缩机的吼叫声。工人们进出的入口处,挂着一幅宣传画,上面写着,“共青团员们,无论男女,欢迎你们加入地铁战线!……”

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觉得有道理,就跨进了那道大门;她希望处处都去参与和尝试一番,喜欢自己的生命,充满波澜壮阔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是那最高的幸福,也是那最终的答案。

10

沙尔托利乌斯解决了集体农庄的用秤问题。他想出一个用石英石称粮食的办法。这个石英石,样子并不大,拢共也就几克重。在秤上物体重力的挤压下,这块儿小小的石英石,会放出微弱的电流,这股电流再通过电子管放大,就能够随时作用于表盘上的指针,从而显出物体重量的大小来。而收音机,则是哪儿都有的东西——那些挤成一堆一堆的居民点上有,那些集体农庄的宿舍和俱乐部里,也有;因此这秤,只需要一个木头架子,再加上一小块儿石英石和一个数字表盘,就足够了,要比原先动辄上百卢布的旧家伙,便宜三分之二,而且还不需要用到铁。

如今,沙尔托利乌斯正在把国家的秤具仓库,全部改换成电子的。他打算用电场的能量,把世上那个笨拙的常数——受地球引力所致——变成一个轻盈的常数。这样一来,那秤上一应的机械装置,就将获得敏锐而精确的感知力,并且那秤器,生产起来也会很便宜。

夏天之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来,让人甚为忧愁,就好似过去资本主义时代,那阴郁的童年。沙尔托利乌斯很少回宿舍;他深爱着的莫斯科娃,一去杳无音信,他思念成疾,实在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屋子里。于是乎,他怀着极大的热情,全身心地扎进那一摞摞的图纸里;每当他觉得,自己这一手改良秤具市场的技术,对国家和集体农庄都有好处,可以省下数百万的卢布,一颗心也就平复和舒坦了。

就在这个地方,在这家“老顾客商场”里,在这个属于贫下中农的、不太为人所知的工业机构里,沙尔托利乌斯凭借自己出色的工作,不仅赢得了荣誉和尊重,而且还在自己忧伤失落的时候,收获了温暖的人情关怀。

维克多·瓦西里耶维奇·博日科,原是这家秤具公司工会基层委员会的主席,他了解沙尔托利乌斯的一些私事儿。一天,跟往常一样,沙尔托利乌斯又工作到深夜。公司里就留下一名会计,正在装订这个地区的资产负债表。当然,还有那个博日科,离得远远的,在把近期的一些报纸糊在墙上。沙尔托利乌斯看着那大街上,一群一群的人从剧院或者亲友家出来,纷纷挤上了电车;大伙儿看上去都很开心,仿佛那未来幸福的生活,妥妥当当地就会向他们招手并到来,只是他们身下那电车上的科技装置,却不堪重负——车厢的弹簧被压得变了形状,那马达,累得声音也都嘶哑了。

见此情形,沙尔托利乌斯越发地专心于自己的工作,腰也弯得更厉害了。看来,不仅得解决秤的问题,还需要操心处置铁路运输和北冰洋上的船舶通行问题,最好再试着确定一下那个人体内在的力学法则,这玩意儿可关乎着人的幸福、痛苦和死亡。桑比金显然是搞错了,那位女公民的尸身上所发现的,位于粪便和新的食物残渣之间的,那节小肠里的空当,他认为是人的灵魂,这应该是不对的。肠子,就如同人的脑子,有贪婪的心思,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毕竟都要受制于满足欲望的需求。若是生命的激情,仅仅只汇聚并龟缩在那么一小节儿黑暗的肠道中,则整个世界的历史,就不应该这样长久,也不应该这样贫瘠得都快秃了;并且,全体所有的生命存在,即便是建立在同一的肠胃欲望之上的,也早就应该变得更加优秀和美好了。不对,压根儿就不是那么一小节儿肠子中的漆黑空当,在主导着整个世界过去几千年的历史发展,而是别的另外一样东西,它更加隐秘,也更加邪恶和无耻,相比于这家伙,那个该死的肠胃系统,是多么地正确和让人感激动容,这就好比那孩子们身上的悲伤,——它根本就挤不进他们的意识,也就无从谈起,如何事先能够有所觉察和明白:能够进入意识[神智](4)之中的,只能是跟它相当的同类东西,而绝非跟思想本身很接近的一类玩意儿。不过,就是眼下!眼下——必须得把一切都搞清楚,因为,要么是社会主义成功地深入人的心灵,直接触及其内心深处的神秘所在,并从那里把有史以来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致命脓液,给释放清除干净;要么是什么新情况都没有发生,则每个居民都将脱离集体,独自过活,同时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心中那个可怕的神秘所在,从而又再陷入极度的肉欲之中,并彼此相互啃咬和吞噬,进而将这整个地球的表面,都变成一片孤寂的荒漠,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类在仰天号哭。

“我们要操劳的事情,真是太多了!”沙尔托利乌斯响亮地感叹了一句,“别来了,莫斯科娃,我现在可没时间……”

夜深了,博日科用电热水器烧了一壶茶,招待起沙尔托利乌斯来,态度很是恭敬客气。对这位年青而又勤劳的工程师,他是打心眼儿里尊重和敬佩;他来搭把手帮忙的这个行业,名气又不大,也没多少意义,可这青年却完全置自己在航空航天领域的巨大荣誉而不顾,停下了手上分解原子和揭开高速飞行之秘的事业,就这么自觉自愿地来了。他俩边喝边聊,聊到了如何彻底解决秤砣的毛病问题,谈起了检查秤具的第二十一条规则,还说了一些其他类似的事情,尽管这一类事情有些枯燥乏味,可也是实实在在的话题。不过,在这场谈话背后,博日科心里却一直暗怀着一份巨大的热情,甚至可以说他的整个心思都扑在了上面,因为他明白,精准的秤砣,不仅直接关乎着,每个集体农庄家庭幸福而安康的命运,而且也将有助于社会主义的繁荣,并最终给大地上所有的穷苦人家,都带来心灵上的希望。秤砣,确实,不过是个小玩意儿,只是博日科自认为,自个儿也不是个什么大人物,而对那幸福而言,这样一些小物件,毕竟也是不可或缺的有益成分。

整个都城都睡下了。只有办公室里面,某个较为僻静的旮旯角落处,传来一阵阵打字机的敲打声,听起来,有点像莫斯科国营电站联合公司的水管,在咕咚咕咚地吞咽着喘息,不过,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歇息了,不是搂在了一起,就是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暗暗地咀嚼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和一些自私自利的、幻想着幸福美满的、也见不得光的谋算与念头。

茶喝得差不多了,沙尔托利乌斯说道:“很晚了,整个莫斯科城里,人们都进入梦乡了,大概,只有那最最混蛋的家伙,才睡不着,身上欲火难消,心里备受煎熬。”

“而这,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谢苗·阿列克谢耶维奇?”博日科问道。

“就是那些,有灵魂的人呗。”

博日科本想说几句漂亮的恭维话,可这会儿却接不上口了,他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啥。

“而那灵魂呢,谁都不缺。”沙尔托利乌斯接着又来了一句,一脸的忧郁和苦闷;他累得撑不住了,脑袋趴在桌子上,心中既苍凉,又恨意难消,这该死的午夜,慢腾腾的,实在令人厌烦,就好像那可怜巴巴的胸膛里,一直响着单调的心跳声。

“莫非,这到处都有灵魂的事儿,如今是确凿无疑了?”博日科这才问了一句。

“没有呢,还不十分确切。”沙尔托利乌斯解释道,“这玩意儿,仍然神秘如故哟。”

沙尔托利乌斯突然住口了;他脑子里,理智正在与某个偏激而哀伤的情感,进行着激烈的交锋;那份对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的执着感情,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他,弄得他整个脑海里,只有那么一小块儿微微发亮的意识,在牵挂着外面多姿多彩的大千世界。

“难道,就不能搞快点弄清楚,那灵魂究竟是个啥玩意儿。”博日科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这样一来,就绝对更明确和行得通了:这整个世界,我们必定会让它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必将变成更加美好。而过去残暴的几千年时间里,有多少不干不净的东西,最后都流进了人类的身体呀,是该找个地方,把它们统统都干掉才行!……甚至连我们自个儿的身体,都不是它本来该长成的那个样子,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的,尽是些下流的东西。”

“确实,里面尽是些下流的东西。”沙尔托利乌斯点头说道。

“我年轻的时候,还是个少年吧。”博日科讲起往事来,“我经常想啊——最好是,全部的人一下子都死干净了,我早上醒来,这世上就我一个人。不过,所有的东西,还是可以留下来的:比如食物哇,大家的房子啦,当然还得有——某个孤孤单单的美人儿,也是活着的,我俩碰上了,就生生世世地在一起了……”

沙尔托利乌斯抬头看了看他,眼里满是忧伤和阴郁,心想:我们俩还真是彻头彻尾的同一类人,身上都流着同一种脓液呀!

“我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心里也是这么个想法。”

“那你,喜欢谁呢,谢苗·阿列克谢耶维奇?”

“喜欢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来着。”沙尔托利乌斯答道。

“哦,她呀!”博日科嘴上嗫嗫嚅嚅地动了两下。

“您也认识她吗?”

“算间接认识吧,只不太熟悉,谢苗·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可没别的意思哈。”

“没事儿!”沙尔托利乌斯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咱们啦,目前要紧的是深入人体的内部,去找到那个可怜巴巴却又危险万分的灵魂。”

“早就该这样了,谢苗·阿列克谢耶维奇!”博日科重重地说了一句,“过去那个腐朽的自然人,实在是太叫人讨厌了,一直都是:那心里,装的尽是苦闷和寂寞。历史这个老娘们,都把咱们给搞残废了!”

博日科,给沙尔托利乌斯在经理的沙发椅上铺好了床,就趴在桌上睡下了。这会子,他心里是越发地满足和舒坦:如今,有那么多优秀的工程师,都操心上了里面那个改造内在灵魂的问题。这就让人很放心了。私下里,他着实为共产主义,提心吊胆了好长一段时间:担心那个凶残的蠢蠢欲动[非我族类的灵魂],可别玷污了它,这家伙,每时每刻可都在从人体深处,咕咕咕地往外冒个不停!要知道,那些个历史悠长却又老而不死的邪恶玩意儿,深深地渗透到了每一具鲜活的生命里,甚至我们自个儿身上也有,可能里面,那祸乱的根源,早已泛滥成灾,并且还顽强得很;要不就是,里面有一个尽干坏事的祸害,它存心把人们跟外面的世界分开,好去征服和占有之,最后吞噬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它自个儿……

第二天早上,博日科醒来,发现沙尔托利乌斯整夜都没合眼。桌子上,摆了整整一卷的图纸,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示意图和计算公式,都是围着国家那个电子秤仓库去的。只是,他脸上这会儿,却留有一些泪痕,也平添了几道皱纹,看来昨儿夜里,他心中那份痛苦的感情,带着一种绝望的挣扎,又跟他纠缠不休地战斗了一晚上。

于是当天傍晚,博日科就把工会基层委员会主席团的,召集起来开了个会。会上,就工程师沙尔托利乌斯的私人烦恼问题,他委婉地介绍了一番,并提出了一个缓解其痛苦的办法。

“我们呐,只是习惯于关注和介入一些平平凡凡也表表面面的东西。”博日科面对整个主席团说道,“不过,我们应该试一试,想办法去同样帮助一些个别特殊的和内在细微的事情。同志们呐,我们都摸着苏维埃和人类的良心,好好地想一想吧,——大家都还记得不,斯大林同志那会儿,是如何端着工程师费多谢延科的骨灰的……尽管,沙尔托利乌斯同志的痛苦,因其个人的情感问题,显得有点特殊,但我们应该拿出一个普普通通的办法来,帮他缓解和克服。毕竟,在我看来,生活中,尽管,也许吧,或者,可能,那最难受和最折腾的,——正是某些个普普通通的事情:这也就是我的看法……”

打字员丽莎,也是工会基层委员会的成员,本打算顺势就偷偷地爱上沙尔托利乌斯,可后来却有点害羞和退缩了。她很温柔,性格上却有些优柔寡断,跟人相处心里很紧张,经常把自己弄得个满脸通红。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早早地就丰满圆润了,一头乌黑的头发,越来越长,也越来越青春亮丽和迷人,很多人都对她有些想法,一想起她,就如同见到了自己的幸福。唯独只有这个沙尔托利乌斯,正眼也不瞧她一下,一点儿也不上心。

过得两天,博日科劝沙尔托利乌斯好生看看丽莎:“这姑娘不错,讨人喜欢,又善良本分,就是有些害羞胆儿小,那个人的幸福,至今还没个着落。”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因要在一起共事的缘故,沙尔托利乌斯近距离地结识了丽莎。有一回,他莫名其妙地就抓起丽莎搁在打字机旁边的手,轻轻地抚摸起来,嘴上却不知道,一时半会儿该说点啥。丽莎倒也没抽回手来,只是在那儿默不做声。那会儿已是夜里了,机关大楼的外面,高高的天空上,月亮跑得飞快,时间也过得飞快,仿佛在提醒着人们,这青春的时光,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不容错过。

丽莎和沙尔托利乌斯俩人一起出门上了街,只见得是人流如织,似乎这满大街的社会,整个儿地都膨胀拥挤起来了。他俩一块儿坐上电车,来到郊外。四下里已是一幅深秋的景象,那些高高低低的田野上,又冷又干;一处处曾经饱满茂盛的麦子,曾经被那莫斯科城里午夜的灯火霞光,映照得闪闪发亮的麦子,如今也已都趴下了,一眼望去,空旷而荒凉。丽莎正在欣赏这周围沉寂的漆黑夜色,沙尔托利乌斯心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害怕得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身子;丽莎顺势就倒在了沙尔托利乌斯的怀里,温柔而又实在地紧紧抱着他,宛如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媳妇儿。

打那之后,沙尔托利乌斯就在单位里,找到了心灵的慰藉,那份思念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的冰凉痛苦,也渐渐变成了一种忧伤的回忆,就如同在怀念某个逝去的人……石英秤的发明,给沙尔托利乌斯带来了不少的钱财,他把丽莎也打扮得日渐花枝招展起来,他的日子也时不时地,过得越来越轻松甚至快活了,那爱情的美好,成双成对地出入影剧院,和享受一下即时的快慰,这样的生活,让他无比陶醉。丽莎很专心如一地爱着他,也觉得自己很幸福,只担心着一件事儿——别哪天沙尔托利乌斯抛弃了她;故而,每当沙尔托利乌斯睡着了,她就在一旁久久地盯着他的脸看,尽管他的那张脸长得并不太好看,可她心里却想着,看看有什么招法,可以无伤无痛地,也不知不觉地,就把他的外貌给弄残了,——只有这样,他成了一个丑鬼,别的那些女人,才不会爱上他,也就可以跟他一起生活到死了。不过,丽莎什么办法也没想出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弄,才能够让沙尔托利乌斯变成一个,让全世界都讨厌的人,——反而,每当沙尔托利乌斯熟睡时,梦着了什么陌生却又快活的事情,脸上露出的那份笑意,让丽莎心里醋劲儿大发、怒气横生,痛苦得眼泪汪汪的。

沙尔托利乌斯的一颗心,终于平静和舒坦了,就像种子发芽一样,里面又长出了一些思绪和梦想;他的脑瓜子活过来了,又灵光了,里面又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发明创造和对未来的憧憬及设想;他甚至假定,自己这会儿,就是那贫穷的南部苏维埃中国,或者,是那个早已为人世间所遗忘的瑞典学者马尔姆格伦,一位冻死在了冰川的地球物理学家。如此一来,出于对自己生活的那份良知和责任,他操心不已;而又因于生活的快速变化、轻浮草率和虚幻的幸福假象,他着实恐惧万分。在这样的一种心境下,沙尔托利乌斯更加拼命地加快了工作的节奏,他怕自己说不定哪天就死掉了,或者没准儿什么时候,又痛苦地再爱上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了。

冬天到了。无数个深夜时分,沙尔托利乌斯就守在单位里,而那个时候,丽莎也远远地于某个角落处,在打字机上不停地敲敲打打。眼下,沙尔托利乌斯正在设计一种电子秤,以便天上的星星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时,好远距离地称一称它们的重量;为着这事儿,连重工业部的副人民委员,都热情地接见并亲吻了他。只是,沙尔托利乌斯却渐渐对那些秤呀星星什么的,失去了兴趣:他觉着自己眼前这幸福的青春时光,来得莫名其妙的,难以解释,这让他既激动也惶恐,心里隐隐有些惴惴不安。而那个人类生命之秘,对他来说,仍然神秘难测;他甚至设想,在自己之前,人们最好先别开始过活,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先去面对并尝尝全部的痛苦,且体会体会一切人之初的萌芽状态,从而为每个人的身体,寻得一个尚未开始的却又无比伟大的生命存在。他很忧愁,也忍得很辛苦,一旦实在累得不行了,或者想要转换转换思路了,他就会去亲吻自己的丽莎,而丽莎呢,对他也是郑重其事地任由其随心所欲。可是,事后他却累瘫了,得虚弱不堪地睡上很久,并在无尽的哀伤绝望中醒来。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是对的,爱情不是共产主义[未来],并且情欲,是忧伤和凄凉的。

11

一个冬夜,凌晨两点时分,18号地铁矿井里,升降机的事故信号灯不停闪烁——整个厢体被“紧急救援”信号灯照得通红,一名女矿工,正在被快速送往地面。那女子,右腿膝盖以上,整根大腿都被揉成了面团儿。

“您呀,疼得难受不?”工地主任把头凑近来问道,心里既害怕也焦虑,脸色苍白灰暗。

“确实,疼,不过还顶得住!”那女工清醒地回答道,“看看,说不定,我这会儿还可以站起来呢……”

她真儿个就从担架上站了起来,并向前迈了几步,然后一头栽在了雪地里。鲜血不停地溢了出来;雪面上,明晃晃的灯光下,她身上血迹斑斑,黄黄的,也干巴巴的,看上去仿佛已流了好一阵子。不过,她倒下去的一张脸上,眼里却放着明亮的光芒;嘴唇也鲜艳欲滴,不知是由于身体壮实,还是因为发着高烧。

“您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工地主任把她扶上了担架,然后想问个究竟。

“记不太清了。”伤者答道,“几辆矿斗车,没头没脑地朝我冲过来,撞上了,把我也给夹住了……那个,您忙您的吧,我想睡会儿,要不然,这身上的疼痛呀,就会不高兴了。”

工地主任走了,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腿切下来,好让这个女人完完整整的。来了一辆小汽车,把那位睡着了的女工,拉去了外科医院。

医学实验医院里,桑比金这会儿正在值夜班;没送来什么需要急救的病人,他也就坐在那儿,跟一具死尸,单对单地待在一起,想从它身上,抽出一些不为人知却令人快慰的东西,那股在人体积存下来的,可以让人长生不老,却又从未真正发生过的生命力量。

桑比金面前,那个他亲自主刀手术的孩子,就躺在实验台上。这孩子在医院里,受尽了病痛的折磨,却于一天夜里,死去了;临死前,他头上动过手术的地方,从一些脑壳洞洞里,冒出了脓液,并像野火燎原般,一下子毒死了他的意识,以致他的神经,瞬间发生了错乱。护士小姐告诉桑比金,那孩子合上眼时,眼神儿是平静而饱满的,仅仅过了一分钟,再打开时,两只眼睛就空空如也和单调乏味了,仿佛里面的东西,一下子冲了出去,全部都散了。

桑比金花了很长时间,一个人安静地摩挲着死者赤裸的身体,如同在抚摸一份最为神圣的社会主义财产,而那内心的痛苦,渐渐灼烧起来,空荡而荒凉,谁也没法解决和代替。

临近午夜,桑比金先是用手术刀剖开死者的心脏,然后又从咽喉部位取了点腺体,放到一些仪器和试剂中,仔细研究起来。他竭力想寻找,那生命的活性能量尚未消耗殆尽的最后一发弹药,到底藏在哪里;桑比金十分确信,生命具有一种罕见的特别属性,这个属性只在那些彻底死亡的物体身上才存在,就藏在物体最为坚固的组织之中;因此,要复活死者,需要的东西其实很少,就如同要终结他们的生命一样,需要的东西也并不多。此外,被死亡所折磨的人,其身上激越的求生张力,是异常巨大的,这使得病人比健康的人,要强大得多,而死者也比生者,要生机盎然得多。

桑比金决定,用死人来复活死人,不过这时,有人叫他去救治一个受伤的活人。

那女矿工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摆在手术台上,双层的薄纱布,把一张脸都蒙住了——她睡着了。

桑比金仔细检查了那条腿;鲜血因血压作用,不停往外冒,泛起一层层泡沫;骨头,简直惨不忍睹,被彻底绞得个粉碎,伤口上粘满了各种各样的脏东西。不过,她的身上,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柔和而黝黑的光泽,并且,其外形干干净净,给人一种熟透了的新鲜和丰润,让人觉得这名女工,似乎永远也不会死去;甚至,从她皮肤里渗出来的汗水,飘散出浓郁的气息,使得她看上去既香甜迷人,又充满了蓬勃朝气,不免叫人联想起那美食美味和一望无际的青草地。

桑比金吩咐下去,准备第二天做截肢手术。

第二天一早,桑比金来探望手术台上的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她这会儿意识很清醒,跟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可她的那条腿,却变得全然一片乌黑了,血管里面,到处都是坏死的血液;腿也肿了,跟一个硬邦邦的老太婆身上的差不多。莫斯科娃已清洗干净,连腹股沟上的毛发,也刮得一干二净了。

“那么,现在就再见吧!”桑比金一边涂抹着自己的那双大手,一边说道。

“再见。”莫斯科娃答了一句,眼神就开始迷离了,护士已给她吸了催眠的药剂。

她昏迷了过去,身体火热,嘴唇焦渴地嚅动起来,发出了啧啧啧的声响。

“她睡着了。”护士小姐说了一句,并把莫斯科娃脱得光溜溜的。

为避免身上的机体组织坏死生蛆,桑比金的手术动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干净彻底地把那条腿给拿掉。莫斯科娃安安静静地躺着;脑海里,飘起了一个朦胧而忧伤的幻梦——她梦见跑在大街上,到处都是野兽和人——野兽一块儿一块儿地把她身上的肉,撕扯下来吃掉,人们死死地把她围上并拖住,而她呢,就一个劲儿地跑,想逃得远远的,向着低处,朝着空旷的大海,一阵猛冲,那个地方,传来阵阵某个朝她哭喊的声音;她梦见自己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在变小,衣服早已经给人扒光了,最后只剩下了一具鼓鼓囊囊的骨头架子——接着,连骨头架子,也被路过的孩子顺手折断了,不过这时的莫斯科娃,即便觉得自己已枯瘦如柴,也越来越细小了,还是强忍着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只求再也不回到那个她开始跑的,恐怖至极的老地方;只求能竭力保证自己的身体再完整些,哪怕这会儿,她身上吊着的几根枯骨,那样子看上去,只能勉强算一个微不起眼的活物……她摔倒在了一片坚硬的石头上,那些在逃跑途中,不断地撕扯和啃食她的人,全都扑上来,重重地挤压着她。

莫斯科娃苏醒了过来。桑比金弯下腰,将她抱在怀里;她身上的血,把他整个前胸、脸颊和肚子,都敷得脏兮兮的。

“渴!”莫斯科娃想喝水。

手术室里没别人,桑比金把几个打下手的护士,老早就打发走了。屋子角落上,一把煤气热水壶,正咕咕咕地开得欢。

“我现在是个瘸子了。”切斯特诺娃叹了口气。

“没错。”桑比金点了点头,手却没有松开,“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跟您开口……”

他一口吻在了她的嘴上;她嘴里,还散发着三氯甲烷的闷人气味儿,不过这会儿,只要是她身上冒出来的气息,他碰上啥,都可以吸了进去。

“等一等,快停下,我可还是个病人嘞。”莫斯科娃央求道。

“不好意思。”桑比金松开了嘴,“世上有那么一样东西,可以消灭一切,这个——就是您这号儿的。我一看见您,啥都想不起来了,只想着,我要死了……”

“得了吧。”莫斯科娃微微地笑了笑,“把我的那条腿,给我瞧瞧。”

“没在这儿,我让人把它送回家去了。”

“干吗呢,我可不是一条腿呀……”

“那您是啥?”

“我不是大腿,也不是胸脯,不是肚子,不是眼睛,——我自己也不晓得是啥……把我弄过去睡会儿吧。”

第二天,莫斯科娃的健康开始恶化了,高烧不断,还出现了血尿。桑比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想摆脱爱情的纠缠,并从心理上和生理上都琢磨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又笑了笑,再使劲儿地把脸皱了皱,可一切动作都是徒劳,还是老样子。紧张而又忙碌的工作,把他给拖垮了;他跑到外面去,像个流浪汉似的,独自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到了很远的地方,可心中那一动不动的爱情,让他很苦恼,不断折磨着他的思想。夜幕下的林荫道上,他偶尔也停下来,把一颗发热的脑袋靠在大树上歇息,可里面的痛苦,却一再膨胀,让他甚是难受;那从不轻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让他很是羞愧和窘迫,就用舌头把嘴边的泪水打扫干净,然后再吞了下去。

第二天深夜,桑比金从那个死去的孩子的心脏部位和脖子上的腺体中,取出了一些神秘的黏液,略作一番收拾,就注射进了切斯特诺娃的身体。这大半夜的,他实在睡不着,就又跑到街上,满城市地游逛,直到天亮才回来。一大早,他就在医院门口碰到了那个孩子的母亲——她是来拿回自己儿子的尸体去安葬的。桑比金跟她一起,忙前忙后地办完了所有手续,一直忙到下午,才跟那个瘦小的、一路不断发抖的女人,双双推着一辆平板车走了出去。车上,放着那孩子的棺材,尸身胸部,空空荡荡的。两人面前,摆着一个茫然陌生又古怪稀奇的生命——那个让人痛苦和揪心的生命,那个叫人无限怀念的生命,那个需要安慰和恋恋不舍的生命。这一生命是如此的高大,就如同那脑海里翻腾的思想,和辛勤劳作中的澎湃热情,只不过,它要安静得多,一直默默无语。

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的身体才好转起来,只是,脸蛋儿瘦了,也变黄了;许久不活动,手儿也枯萎了。她朝窗外望去,看见一些光秃秃的枯枝,应是院子里某棵大树的生命;树枝摇曳,轻轻敲打在窗玻璃上,不停地打着寒颤,显得愁苦不堪,许是在这三月漫长的午夜,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温暖。莫斯科娃听着窗外潮湿的风声和树枝的响动,用手指敲了敲玻璃,跟它们打了个招呼,她全然不相信,世上有多么不幸和凄惨的事物——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很快就会出来,看看你们!”——她把嘴唇贴在玻璃上,轻轻地说着。

四月的一天晚上,医院已到了睡觉的时间,切斯特诺娃听见遥遥地传来一阵小提琴声。她仔细听了听,发现这音乐很熟悉——是那个住宅租赁合作社旁的琴师在演奏,科米亚金就住在那里。那时光、生活和天气都已成往事——春天来了,那名合作社的小提琴手,琴拉得也比从前更好了:莫斯科娃一边听,一边想到了荒野外的条条峡谷,和那些飞鸟,它们饥肠辘辘,正穿过那寒冷的黑夜,一直朝前飞去。

日间,几个从前在地下一起干活儿的女友,时不时地都来探望她;手术后,地铁工地三人小组的领导,也曾来慰问过两次,每回都给她带来一大盒蛋糕,钱是由工会出的。

“出院后,我就嫁给科米亚金去。”每当深夜,住宅租赁合作社的小提琴声,一遍又一遍地在四周回荡,莫斯科娃时常听着听着,心里不由暗自感叹道。“我如今成个跛婆娘了!”

四月底,莫斯科娃出院了。桑比金送给了她一副结实的拐杖——她余生的漫长道路,兴许都得靠它了。可莫斯科娃如今却没地方可去了,入院前,她住在地铁工地的45号宿舍,而眼下,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桑比金打开车门,一直等莫斯科娃给个地址,可她只是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于是,桑比金只好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家。

过得几日,莫斯科娃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桑比金就跟她一起去了高加索,到黑海边疗养去了。

每天清晨,桑比金把莫斯科娃送到海边,她在那儿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一直看着那沸腾咆哮的大海,看着那绵绵不绝的苍茫天际,嘴里不停嚷嚷着一句话,“我要去,我要去那个地方。”桑比金就在她身旁,内心很难过,仿佛里面生病坏了,在慢慢地腐烂;他脑子里一片茫然,只有莫斯科娃那瘸了腿的萧索身躯,在折磨着他那可怜巴巴的爱恋,令他痛苦不堪。这份凄凉伤感的生活,让桑比金感到很是羞愧和沮丧;午饭后,时光孤寂而沉闷,他爬上附近的小树林,在那里喃喃自语,折下几根树枝,胡乱地唱几曲;又恳求这周遭的天地,让自己解脱,赐予他心灵的平静和理顺生活的能力;末了,他倒在地上,全然没了生趣。

太阳快落坡时,桑比金下得山来,常常都靠不拢莫斯科娃的身旁,她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周围聚了一大群上这儿来休假的男人,个个儿都挺着肥肥的大肚子,又是关心,又是谄媚,纠缠不休。莫斯科娃身上的瘸腿,眼下倒是很少有人能看出来,——她装了条图阿普谢市产的假肢,走起路来就弃了双拐,只用一根拐杖。那根单拐上面,一群讨好莫斯科娃的男人,早不早地就刻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还画了些表达自己疯狂爱慕之情的标志和符号。莫斯科娃瞧了瞧自己的拐杖,心里明白,要是把那些画上去的东西都当了真的话,蠢得就该去自杀了:这伙在那上面写写画画的热心人,实际上,只想着一件事儿:看如何能跟她一起生生孩子。有一次,莫斯科娃突然想吃葡萄,可那会儿才春天,压根儿就还没长出来。桑比金走遍了周边的集体农庄,可家家户户的葡萄,早就酿成了葡萄酒。莫斯科娃伤心得不得了——自从瘸腿和生病之后,她脑袋里经常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并且只要碰上一丁点儿不如意的地方,她就受不了。比如,她老觉得自己头发里有脏东西,天天都要洗头,甚至有时还号啕大哭,觉得那脏东西怎么洗也洗不掉。有天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莫斯科娃像平常一样,又在花园里洗起头来,用一个大杯子,不停往头上浇水,这时,一个上了点岁数的山民,靠近篱笆墙,默默地在那里看着她。

“老大爷,给我带点葡萄来吧!”莫斯科娃央求道,“或者说连您那儿也没有?”

“没有。”那山里人回答道,“这会儿上哪儿弄去!”

“那你,就别盯着我看啦。”莫斯科娃说道,“难道说,你那里一颗野果子也没有,你也看见啦——我瘸着腿呢……”

那山民不再答话,径直就走了;第二天一大早,莫斯科娃又看见他来了。他就站在那儿,等到莫斯科娃走到门外的台阶上,他上前递给她一个崭新的篮子,里面装着不久前小心翼翼摘下来的葡萄,还带着新鲜的叶子,重量起码有1普特。而后,他又送了一件小东西给莫斯科娃——用彩色的碎花布包着;莫斯科娃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块儿手指甲,从人的大拇指上取下来的。她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拿着吧,俄罗斯的女儿。”那位老农民跟她解释道,“我60岁了,所以只能给你这个指甲。要是我40岁,那我就把我的整根手指都给你,而要是30岁,我就把我的腿取下来给你,你瘸哪条,我就取哪条。”

莫斯科娃心里高兴得快飞起了,却故意板着个脸,好让自己平复一下心情,然后转身就想跑,却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那条死硬死硬的木腿,重重地磕在了门槛石上。

那个山民,并不想认识所有的人,除了那些最优秀的之外;所以这会儿,他扭头就回了自家住处,从此,再也没到这儿来过。

休息和疗养了一段时日,莫斯科娃完全康复了,一条木腿使唤起来,跟长在自个儿身上似的。每天还是老样子,桑比金把她送到海边,就让她一个人待在那里。

空空的大海上,潮来潮往,让莫斯科娃不禁想起,她生活中那个浩大的命运,想到这个世界,真真是无边无际,到哪里,都碰不到它的尽头,——人啦,都是一去不复返的。

快返程那天,桑比金对莫斯科娃的爱慕之情,已经变成了一个充满理性的哑谜,整个人都围着莫斯科娃的想法转,全然忘记了自己心中那份爱的煎熬和痛楚。

12

沙尔托利乌斯头上,如今已没了全联盟工程师的荣耀光环;他一门心思扑在了那家毫不起眼的小单位身上,昔日的那些同志和一些著名的科研院所,渐渐都把他给忘了。他差不多都待在单位里休息,越来越不常回家过夜了,以致后来有一天,被顺理成章地从户口簿上除了名,他的私人物品也上缴给了辖区警察分局,锁在了一个房间里。沙尔托利乌斯这人,如今正沉迷于自己眼下这份默默无闻的生活,他上警察局取回了自己的物品,很随意地往单位办公室角落里一丢,就算了事;而那个堆放东西的角落,往常则是公司的门卫夜间小睡的地方——这门卫,谁要是来盗窃公家的财物,他就跟谁斗争。从此,沙尔托利乌斯就把单位当成了自己最后的一处栖身之地、一间逃逸之所和一个新的世界:在这里,他跟钟情于自己的姑娘丽莎一起生活,与同事们相处个个儿都很融洽,而博日科领头的工会基层委员会,也对他照顾有加,一切烦恼、痛苦和不幸,都被这个委员会统统挡在了外面。

白天,沙尔托利乌斯一心扑在工作上,基本上总是很满足和幸福的;而到了晚间,每当他躺在一堆陈旧的文件夹上,望着天花板,内心不免生出种种愁绪来;这愁绪,仿佛从他胸膛上的骨头深处,不断往外蔓延和滋长,就如同有棵大树,一直在向上生长,树冠几乎遮住了“老顾客商场”拱形的穹顶,而那些黝黑的树叶子还不停地在那里颤动。沙尔托利乌斯这人,从来都不会幻想,他会的,只有感受痛苦和观察琢磨——这是个什么东西。

沙尔托利乌斯的心神,是越来越疲倦和苍白了,由于长时的劳作,脊背也越来越弯了,不过,他却顽强地坚持了下来,从不放弃自己;只是,有时候,他会感到格外心痛——那痛,就在他身体遥远的深处,猛烈而又持久,仿佛里面有一个黑漆漆的声音在挣扎和翻腾。每当这会儿,他就会来到一间大柜子后面,柜子里装着些陈年的旧物,外面摆了许多器材;他在那些器材堆子里,默默地站上一会儿,直到心中那份病恹恹的哀愁,在沉默的孤寂和乏味中,慢慢消散。

一到深夜,沙尔托利乌斯通常都睡不着,就会到打字员丽莎家去拜访一阵子,跟丽莎和她那个年迈又瘦小的老母亲,一起喝喝茶聊聊天。丽莎的母亲,喜欢谈谈现代文学,尤其喜欢说说文学形象艺术的未来发展道路,——不过通常,她都会比较失望地呵呵两声。时不时,维克多·瓦西里耶维奇·博日科也会上这儿来:过去,在沙尔托利乌斯之前,丽莎曾是博日科内定的新娘,不过,由于实在身陷于单位上的事情,再加上要操心全体同志家长里短的生活,博日科对自己得去结婚分房子和过独居的小日子这码子事儿,即便是瞧在眼里,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但如此,他反而怂恿丽莎去接近沙尔托利乌斯,去安慰软化他心中的痛苦。比起同事们的利益和幸福,博日科永远把自己个人情感上的本能需求,把那在自己小家庭的暖炉中享受温馨的私生活时光,远远地放在了第二位;他得服从并服务于这家秤和砣的公司。故而,既然碰巧赶上沙尔托利乌斯和丽莎在一起,她的母亲也当面在场,通常这个时候,维克多·瓦西里耶维奇就会极为热心地,劝他俩把婚事定下来;瞅着两个年青人能相亲相爱,又同时留在一家单位和一个工会里,还不会离开这个不大不小的、却组织非常紧凑的秤具行当,博日科是打心眼里感到很陶醉。

若是沙尔托利乌斯不去丽莎家,他就在城里满大街闲逛,走上个好几俄里;要是哪家商店,在用他设计的秤做粮食和蔬菜生意,他就在那儿盯着看好一阵子,看人们如何称来称去,然后心中那个始终挤在一起、折腾不休的阴郁心结,才会略略舒缓,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之后,当夜间最后一班电车,从他身旁飞驰而过时,沙尔托利乌斯通常会仔细地往车窗里面瞅,车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位乘客,尽是些难以理解的陌生面孔。他巴望着什么时候,那车窗里,能闪出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的脸儿来,一颗美丽的脑袋靠在窗沿上,于微风中打着小盹儿,一头迷人的长发,如瀑布般,软软地挂在那里。

他一直都深爱着她;她的音容笑貌,在他身边不停地盘旋和环绕——莫斯科娃说过的任何一句话,一旦在他脑海里响起,这时,他眼前立即就会浮现出她那迷人的小嘴儿,感受到那湿软的双唇上的温度,也会看见她那双忧郁而诚实的眼睛。有时,沙尔托利乌斯会梦见莫斯科娃,梦见她楚楚可怜的容貌,或者梦见她死去时的样子,静静地躺在那里等着下葬,那最后的时光,苍白而贫穷。这时,要是沙尔托利乌斯从梦中,挣扎着痛苦地醒了过来,他立马就会一头扑进单位的工作中,干些有用的事情,好压制住心中那一阵阵的忧伤,藏起脑海里那纷繁的荒唐念头。通常来说,沙尔托利乌斯是不会做梦的,毕竟他对那些空幻的心灵体验,并没有什么天赋异禀。

日复一日,生活几乎都在老调重弹,得过上好几个月,才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变化。女人们,早就戴上了暖和的冬帽,溜冰场又开了,林荫道上的花草树木也纷纷沉睡了,树叶上积雪累累,只待来年的春天;发电站工作起来是越发地卖力了,好照亮那日渐漫长的黑暗,——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人间找不着,在住址查询处也打听不到。

一个冬日的间隙,沙尔托利乌斯去了桑比金家里。这医生刚上完夜班回来,坐在那里发呆,脑子里徘徊着那挥之不散的,如同例行公事般来访的神秘猜想。

奇怪的是,这俩人许久未见面了,这会儿碰上了,却丝毫也不见欣喜;其实,在桑比金眼里,跟往常一样,他早已经看出来了,沙尔托利乌斯这次来访,目的并不单纯,恐怕是有些意味深长。可是,他却全然不知所措。

后来,事情搞清楚了,桑比金觉得对莫斯科娃的爱,没有任何结果和意义,于是决定故意疏远她,好让自己抽出身来,想想如何干净彻底地解决爱情这个问题,而这,实在是个非常严峻的任务,——要把那爱情从脑子里抛开,变成一件毫无关联的事情,这真是太难受了。而只有当桑比金里里外外都想清楚了,让那个感情问题变得清楚又明朗,他才会去见莫斯科娃,才会跟她一起过日子,用尽余生,直到化为灰烬。

“她如今腿瘸了。”桑比金这才说道,“住在协警科米亚金同志家里。她现在也不姓切斯特诺娃了。”

“那你干吗把她这个瘸子,一个人抛下了?”沙尔托利乌斯很是不解,“你是爱她的呀。”

桑比金顿时大为吃惊起来:

“这简直太奇怪了!世上有那么多女人,起码足足10亿都不止,我要是去爱那么一个的话,其中大概总有那么一个最最迷人的吧。可是,这种事儿,总得事先就明白无误地搞清楚吧,那人的心灵中,是否存在明显的误会——就这么回事儿。”

沙尔托利乌斯要了莫斯科娃的地址,不再理会桑比金,径直一个人走了。桑比金医生也没起身送他出门,仍旧坐在那里,忧心忡忡地,思考着人类一系列的重大问题,并期望全世界都能搞清楚并约定好,那些事关幸福和痛苦的全部要素。

傍晚的时候,沙尔托利乌斯去找科米亚金,来到位于巴乌曼区的那栋住宅租赁合作社,进了院子。院墙外,医学实验医院已修建一新,到处都灯火通明。房屋管理办公室门口,坐了一个秃头的老乞丐,地上摆了顶帽子,里面空空的,帽子旁边,躺着一根小提琴的琴弓。沙尔托利乌斯往帽子里投了几个钱,就问那讨饭的:他的琴弓摆在那儿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身份标志。”老人说道,“我在这儿要的不是施舍,而是在收取退休金:我一辈子都在这莫斯科城里拉琴,奉献了全部热情;这周围整个儿的居民,好几代人都享受过我的琴音——既然我还剩下些时间才死,那么他们就该供我一口饭吃!”

“那您,还是可以拉一拉琴嘛!——何必乞讨为生呢!”沙尔托利乌斯好心地劝道。

“不行啰。”老头儿摇了摇头,“如今,我一双手衰弱得厉害,老是抖个不停。而这种情况下,再来搞艺术,显然是不合适的——我当不了糊弄人的骗子。当个乞丐——还是可以的。”

这栋老房子的楼道很长,里面还残留有多年前的老味道,一股黄碘和漂白粉的味儿;这地方,看来,在国内战争时期,可能是家医院,里面收治过红军战士,——如今,住上了和平的居民。

沙尔托利乌斯来到科米亚金家门口;隔着门,他听见了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的声音;想来,她这会儿正躺在床上,跟同居的那口子男人说着话。

“你记得不,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那会儿,看见一个漆黑的人,手里拿着火把,烧得可亮了——那人大半夜的在街上跑,应该是秋天,天黑黑的,低沉得闷人……都喘不过气来了……”

“记得呢。”屋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早就跟你表明过,我那会儿是如何如何在冲向敌人:那人就是我。”

“那可是个老家伙呢。”莫斯科娃显然不信,还有点沮丧。

“就算是个老家伙吧。当时呀,在一个小女孩眼里,那人啦,即便只有16岁,看上去,也差不多算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家伙了。”

“这倒也是。”莫斯科娃回了一句。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轻浮调皮,又有些低沉忧郁,就仿佛是一个40来岁的女人,生活在19世纪,这事呢也发生在一所大宅子里。“你现在呀,可是烧焦了,也烤煳了哟。”

“完全正确,穆夏。”科米亚金答道,他把她的名字给简化了,喜欢这么叫。“我坠入了红尘,成了一首老歌,我的人生快到终点了,不久就要倒在一条山沟沟里,悄悄地死去……”

穆夏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开口道。

“那只唱着你的歌儿的鸟哇,早就飞到暖和的远方去了哟。你呀,怎么看,都是个可怜透顶的人,跟那过去的农民一样儿一样儿的!”

“我呀,是彻底磨烂了,没脾气了。”科米亚金附和道,“啥事儿都看透了。如今啦,除了咱们共和国的那些条条框框,没啥子可上心的了。”

穆夏温柔地笑了笑,这个她最擅长了。

“你呀,可还是个二等候补的预备役士兵嘞!那汪洋大海的队伍中,我怎么就碰上了你这号的呢?”

他跟她解释起来:

“这世界呀,还真不是那么大。这个问题,我曾经专门仔细地琢磨过两回。你看那地球仪或者地图时,觉得那地儿呀人啦——好像多得不得了,而事实上呢——却没那么多,所有的东西,都统计得清清楚楚,也记录得明明白白的:你要是看那本儿人口和地域的目录册,保准儿半小时就浏览个精光——那上面什么姓甚名谁、父亲叫什么等等有明显特征的重要信息,全都一目了然!”

楼道里,灯已经熄了火,时刻准备着给那最黑暗的深夜时光,以猛烈的暴击;也准备着迎接那节能大使,巡视经济领域的安全保障。沙尔托利乌斯把脑袋,靠在了冰冷的下水管上,曾几何时,莫斯科娃也把这根家伙,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他听了听管子里,污水从楼上一泻而下的滚动声。

“这多好的事情呀,整个儿地球都小小的,在这颗球的上面,可以安静舒服地过日子啰!”科米亚金感叹道。

穆夏-莫斯科娃不言语了。末了,突然响起一连串咔咔咔的响动声,听来像是有条木头腿在敲打。沙尔托利乌斯明白,这是她坐起来了。

“科米亚金,你莫非曾是个布尔什维克?”莫斯科娃问道。

“那哪能啊——没当过,不是,永远也不当!”

“那17年那会儿,你干吗要举着个火把瞎跑跑?我那会儿才刚刚长成个小不点呢。”

“不这样不行啊。”科米亚金说,“那个时候,既没有正儿八经的警察,况且——也没有民间组织的协警。到处都是敌人,老百姓还不得起来自保自卫不是。”

“可那个我们,也包括你住的那地方——到处都是乞丐和清一色的饿痨鬼呀……我老爹的全部财产,拢共不到3个卢布,这还得算上他身上揪下来的肉和肚子里面吐出来的存货,——你们那一群傻瓜蛋,有啥东西可守护的,你又拿着那火把瞎跑啥呢?”

“我那会儿可是自卫组织的巡逻员呢,也就跑呗——去检查检查各个岗哨呗——那个时候呀,东西可少了,这么说吧,穷得是丁当响,就更加需要好生守护啦,那剩下的可都是最最宝贵的财富了:一把木勺子,可都比那银子做的还要金贵得多!你瞧,不就这么回事儿嘛!”

“那又是谁开的枪呢,还有,那监狱里,尖声大叫地又是咋回事儿呢?……你可不要骗我哈!”

“骗你干吗!都是真的——还有更糟糕的呢。开枪的,是一个不合群的、[神神秘秘的]二流子;而监狱里呢,那会儿正开会来着,在里面吃得可好了,谁也不想出去呀——可正好赶上,要放他们出去自由了,这还不得打起来,闹得个翻天覆地的。我那会儿,认识里面一个看守,可是天天都有菜汤喝的哟。”

莫斯科娃又是脱衣服,又是摆弄那条木腿,哼哧哼哧地折腾了好一阵子——看来,她打算一觉睡到天亮了。

沙尔托利乌斯提心吊胆地,等那场话儿什么时候有个收尾。这楼里住着的居民,隔三岔五就有人起夜,厕所是公用的;见着楼里有个陌生人,黑黑的,也不细看,仿佛是早已习惯了,跟见着那些杂七杂八的、也闹不明白的事物,没什么两样。

“你这个花心萝卜的瞎子。”门后面,莫斯科娃嚷嚷起来,“别挨着我,滚一边儿躺去,脏不拉几的,恶心死了!”

“小心那条木腿,你把它弄得嘎嘎嘎地响啦!”科米亚金耐着性子,指了指莫斯科娃身上,“你根本不懂,我们俩一起,那翻着倍儿的日子是啥滋味儿……”

“咋不懂,清楚得很。把你给毙了,那日子就有滋味儿了。”

“那可得再等等,我还没哪件事儿,是干完了的呢,还有好多万分重要的想法,没理出个道道儿来呢……”

“那你呀,可得抓紧啰,不然就越来越老啦……你还抱着啥打算呢?”

科米亚金这会儿倒谦虚了,说他想买点国债,中一个大奖,挣上个几千卢布,然后再回心转意,不去理会那些想法,把那些刚起了个头的事情,通通都弄出个结尾来。

“不过,这一档子的事情,明摆着,一时半会儿恐怕是完不了吧!”莫斯科娃幽幽地说道。

“就算马上就要死了,哪怕还有一个钟头,在我来说,也足够了!”科米亚金说得信誓旦旦的,“就算中不了奖,就算自己的日子,弄得不像那么回事儿,又有啥关系呢,还不就那么回事儿——我都搞定了——老天给个什么样的死法,我要是感应到了,就用什么样的法子去整那些事情,再把一切的一切,该想明白的想明白,该了结的做个了结——顶多只需一个昼夜,也就完事儿了,再多又有啥用场呢。甚至,仅要一个钟头,生活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大小事情,还不照样都可以拿下!……过日子,就没啥特别了不起的玩意儿——日子这个东西,我专门思考过,就那么回事儿,保准儿没错。比方说,表面上看来,似乎需要活上个百来岁,才够用;可真要是活那么久,难道所有的事情,就真的可以办完!这绝对是不可能的!所以呀,可以先一事无成地白白活上个40来岁,然后,等到快进棺材的时候,只需要提前那么个把小时,把那生下来就该按照次序操办的一档子事情,立马着手,挨个儿挨个儿地办呗……”

俩人不再起言语了。听那响动,科米亚金想来是睡在了地板上,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哀叹,时间溜走了,可事情还摆在那里,心里着实苦闷得慌。沙尔托利乌斯站在外面,一脸的沮丧,心里是啥心思和主意都没有。他听见,某某最后一个在外面活动的人,将楼里的大门锁上后,回自家屋子睡觉去了。漆黑的楼道里,就剩沙尔托利乌斯一个人了,不过,就这么过上一宿,他也并不发怵;他在等着——科米亚金说不定很快就死翘翘了,自己正好可以摸到屋里去,与莫斯科娃待在一起。他就一直干等着,一点睡意也没有,看看那深夜的时光,如何在漆黑的寂静中,一寸一寸地流逝,并不断翻出形形色色的故事。从下水管往里面数,第三个门洞,屋里响起错落有致的欢爱声;厕所空荡荡的,墙边有一个抽水马桶在空气的作用下一阵儿一阵儿地嘶吼着,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似乎在表明,那根强大的管子,工作有多么地卖力;再远一点,走廊尽头的屋子里,只住有一个人,许是碰见可怕的噩梦了,尖声尖气地大叫了好几回,可却又无人来安慰,只好自个儿亲自动起手来宽宽心;科米亚金家对面,不知是谁,深夜里特地醒来,小小声声地向上帝祷告:“主啊,请祝福我平安吉祥吧,在你的王国里,我也祝福你吉祥如意来着,——请随便赐予我点儿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吧:拿来吧,求你了!”楼道两旁别的一些房间里,同样上演着各自的故事——虽然细小琐碎,却络绎不绝,也断断不可或缺,毕竟这夜里的紧张生活和繁忙节奏,比起那日间的,丝毫也不差。沙尔托利乌斯听着听着,心里渐渐明白,他实在太可怜了,除了有一副与世隔绝的皮囊,他啥都没有,也啥都没发生:莫斯科娃与科米亚金就睡在门里面;人们的心脏,平平顺顺的,该怎样跳就怎样跳,整个楼道里,充盈着一片祥和的呼吸声,似乎每个人的胸膛里,都满是仁慈和善良。

沙尔托利乌斯苦闷极了。他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看看有谁能起了身来,再发生点儿什么事情。莫斯科娃比较警醒,在床上翻腾了几下,就叫起科米亚金来。科米亚金气嘟嘟地应了一声,心里老不安逸:就夜里这会儿她爱使唤,一旦天亮,他啥用场也派不上了。

“快去翻翻你的那些债券吧。”莫斯科娃说道,“把灯打开。”

“干啥呢?”科米亚金吓了一跳。

“没准儿,中奖了呢……要是真中了,你就该咋过就咋过吧,要是没中——你最好呀,倒下去死了算了。全苏联呀,你这号儿的,堪称一绝,你好意思不?”

科米亚金努力地集中了一下精神,脑子里可费劲儿了。

“全苏联,关我啥事儿呢——好大个全苏联哟!说起它,如今大伙儿都唧唧歪歪的,可我却觉着,在这里过活,就跟躺在温暖的怀抱里,是一个劲儿……”

“够了,还过活啥呢,赶紧死去,勇敢点,像个英雄。”莫斯科娃看来是不依不饶了,这主意拿得,还真有点恶毒。

科米亚金想了想:就算这会儿就死了吧,其实,也真没啥了不起的,——那过去呀,好几万亿的灵魂,都死了又死,也没见有谁回来抱怨些啥。不过,他的身子骨儿,看来,骨头还扎得紧紧的,一身肉呢,也挂得满满的,那血管啦筋啦,也都还织得密密的——这简直也太结实了,作为一种生命存在,里面的机械组织,牢固得,怎么折腾都没事儿。他跪在地上,爬过去找那些悬而未决的票据,一张一张地翻看债券,莫斯科娃呢,则给他读着财政人民委员部发的中奖清单,那上面的号码,一串接一串的。倒是找到了一个中奖号码,总金额为10个卢布,不过,科米亚金的那张债券,却只中了四分之一的面额,也就是说,他的纯收入,只有两个半卢布:这对他的日子来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增长,反而算来算去,连上成本,也只落得个不亏不赢的局面,如此,这日子还真没法过了。

“如何,这下子咋办呢?”莫斯科娃问他。

“那我就去死呗。”科米亚金这回认命了,“没必要再活着了。明儿个,你拿上那罚款单单,到警察分局去一趟——把那五个来卢布的利息,给还清了:我去了之后,你就自个儿养活自个儿吧。”

随后,他可能又躺下了,就默不做声了。

不久,莫斯科娃又小声地问起来。

“咋样啦,科米亚金?”她只叫他的姓,跟叫一个外人似的,“你又睡着了,过会儿还醒来不?”

“这可说不准。”科米亚金答道,“我这会儿在想着心事呢……要是我当这个协警,再干那么个10来年——没准儿我能学会,咋样在人民群众中收拾整顿纪律了,再然后呢,说不定就可以当一回成吉思汗啰!”

“鬼话连篇的,打住吧!”莫斯科娃有些生气了,“你呀,就是个投机倒把的坏蛋!你活着,简直是在窃取和浪费国家的时间!”

“我可没偷。”科米亚金不干了,又温柔地讨好起来,“穆夏,你摸一下我嘛,这样子我就会虚弱得再快一点,天亮前就升天了——我在死着呢。”

“好得很呀,我这就来摸一摸你!”莫斯科娃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我这就用我的木腿子,好好儿地摸一下你,看你还死不死!”

“别闹啦,要死人的!人们说哇,死之前,最好把自己的一生在脑子里都过一遍——你就别骂了,我再抓紧点时间,赶紧地好生想一想。”

这下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科米亚金脑子里,他这一生活过的那么长一段岁月,挨个儿依次地在眼前飘过。

“你想起些啥没?”没过多久,莫斯科娃就忍不住催他了。

“没啥可想的了。”科米亚金来了这么一句,“光只记得一年四季了:秋天,冬天,春天,夏天,然后呢,又是秋天,冬天……1911年和1912年那个夏天,倒热得慌,冬天呢,光秃秃的,也不见雪;1916年呢——又反过来了——一个劲儿地下雨,1917年秋天,又长又干,特别适合闹革命……也就只想起这些个!”

“科米亚金,你不是跟很多女人都好过嘛,这个,算是你的幸福快乐时光吧。”

“像我这号的,你体会体会,这人的身上,有啥子幸福哟!那不是幸福快活,而是一贫如洗的孤寡欲望!爱情啦,它就是苦涩的饥渴,仅此而已。”

“科米亚金,你那智商,还不算蠢到家了嘛!”

“一般般水平啦。”科米亚金欣欣然地附和道。

“我看呀,差不多够用了哟。”莫斯科娃拉高了嗓子,了了然地赞了一句。

“嗯,还行。”科米亚金施施然地顺口搭了一句。

他俩又不说话了,沉默了好一阵子。沙尔托利乌斯在屋门外面,耐心而平静地等着,只待科米亚金一咽气,就冲进屋子里去。他觉着,由于太黑和心里长时的痛苦,一双眼睛都快瞎了。

末了,科米亚金又让穆夏,用那被子把他脑袋给蒙上,再用绳子把下面给扎紧啰,免得滑掉了。莫斯科娃把她那条木腿,从床上给搬下来,然后照着科米亚金的话,把他给包得严严实实的,就再回到床上,气喘吁吁地睡下了。

这夜晚,长得如同一根立着的棍子似的。沙尔托利乌斯累着了,就坐在了地上:走廊里,一个醒来的人也没有;那清晨,还在太平洋的某块镜子上面。不过,这会儿倒是十分安静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看来,已经潜入熟睡的人的身体深处了;单单只有,家家户户墙上的挂钟,在孤独地走动,那响声清晰可闻,就好似有家最为重要的工厂,在生产劳动。这倒也是,那挂钟指针的走动,的确是极为重要的事情:它们把那积存起来的时间,纷纷赶出来,好让那沉重而幸福的滋味儿,无拘无束地穿过人的身体,片刻也不停留,却又不最终伤着了他。

科米亚金家里,倒没有指针的响动声;里面只有沉睡的莫斯科娃,在平静而舒缓地呼吸;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这会儿听不见了——反正沙尔托利乌斯没听出来。他再稍稍等了等,就敲响了房门。

“谁呢?”莫斯科娃陡然问了一句。

“是我。”沙尔托利乌斯回道。

切斯特诺娃也不起身,就用她那条好腿的脚趾,轻轻把门扣儿给蹬脱了。

沙尔托利乌斯进了屋子。里面还亮着灯,是方才数完债券后,忘记关了。科米亚金躺在地板上,身下垫着褥子,头上包着一床厚厚的被子,裹得密密实实的;那床被子,在他前胸后背弄一根细细的绳子,捆得个紧绷绷的;莫斯科娃一个人在床上,盖了张薄薄的床单。她朝沙尔托利乌斯笑了笑,俩人就开始唠起嗑来。后来,沙尔托利乌斯问她: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进了别人的家里,为的啥呢?”

莫斯科娃跟他讲,她实在无处可去了。桑比金起先是爱她的,可后来对待她,就跟对待要思考的问题差不多一个样,老是沉默不言语。与昔日的那些朋友们一起,活在同一座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城市里,她觉得羞愧得慌,毕竟她如今是个瘸子了,人也消瘦了,心理还有些扭曲,于是,她决定躲着自己那些叫人心疼的熟人,自个儿到一边去过一段时日,等快活起来再说。

她坐在床上,沙尔托利乌斯在一边儿站着。不久,她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脸蛋儿藏在一大蓬黑发里,浓密的发辫中,传来了嘤嘤的哭泣声。沙尔托利乌斯把她抱着,轻轻地安慰起来,可是,她却还是伤心个不停:心里很不好意思,把那条木腿,紧紧地藏在了裙子下面。

“他睡了吗?”沙尔托利乌斯问起科米亚金来。

“不知道。”莫斯科娃说,“没准儿,死了吧——他想死来着。碰碰他的脚试试。”

沙尔托利乌斯碰了碰科米亚金的脚尖,那上面还剩了点破袜子,像根领带似的,围成了一圈——只有脚背上的部分,貌似还算完整,而脚掌和脚趾处,则光秃秃的裸露在了外面。脚趾和脚后跟,看上去是冻得硬邦邦的,整个身体躺在地上,软绵绵的,似乎完全虚脱了。

“也许,死了吧。”沙尔托利乌斯说。

“他也该死了。”莫斯科娃小声地跟了一句。

沙尔托利乌斯心下暗暗高兴,想着,这屋里再也没有什么别的活物了,只有他和他曾经爱过的莫斯科娃;如今她是越发地迷人和可心了,那昔日的幸福和骄傲,这会儿也暂时停了下来,因此这往后的一切,对她来说,就又是不断地向前而行,于此,在沙尔托利乌斯想来,他面对科米亚金,也就用不着有什么丝毫的惋惜和遗憾了。夜越来越深了,俩人都累了,双双并排着躺在了床上。

稍远的地板上,科米亚金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为避免把床垫子给搞脏了,天刚一擦黑,莫斯科娃就在地上给他铺了些旧报纸,是1927年的《消息报》,这会子,在灯光的照射下,上面报道的那些陈年旧事仍一清二楚。沙尔托利乌斯抱上了莫斯科娃,一下子感觉舒服多了。

差不多又过了两个来钟头,楼道里开始有人走动了,准备出门去义务劳动或上班。沙尔托利乌斯也醒了,坐在了床上;莫斯科娃睡在他身边,梦中,一张脸蛋儿,看上去特别柔美和慈祥,像块面包似的,——这脸蛋儿跟平常时还真是有点儿不一样。科米亚金仍然原汁原味儿地躺在地上,电灯很亮,把整个房间都照得通明透亮,给人感觉这地方,要么得彻底改造改造,要么干脆一把火烧光了事。沙尔托利乌斯心里明白,爱情这东西,其根源在于,全世界社会上的贫苦,还远远没有消除,人们那更美好的,更高级的命运,也还远远没有到来。他熄了灯,又躺下了,以便紧接着下一次再苏醒过来。窗外,微微地晨曦,宛若月光一般,在门上方的墙面上,渐次蔓延;这光,从初生的天边射了进来,一旦笼罩了整个房间,那这里,就要比夜色下的灯光中,显得更加地拥挤和忧郁。

沙尔托利乌斯凑近到窗前;外面,冬日里烟雾朦胧的城市,就在眼前;今儿个这黎明的曙光,正从那冷冰冰的乌云下垂的肚子里面,穿了出来;那乌云,看来既起不了风暴,也下不了雷雨。不过,街上,成百上千万的行人,密密麻麻地忙碌起来,打点着各自不同的生活;他们穿梭于铅灰色的晨曦中,要么去车间,着手一天的劳动;要么到办公室和绘图室,开始劳神的思索,——他们有很多很多,而沙尔托利乌斯却只有一个,一个跟自己永远也分不开的人。他的灵魂和思想,跟自己同一的肉体,协调融洽地相处在一起,到死都还是这个样子。

科米亚金,作为一个死人,躺在地上,见证了沙尔托利乌斯复活的爱情[发生在房间里的事情],他既不动弹一下,也不羡慕嫉妒;莫斯科娃将一张迷人的脸蛋儿,转向了墙里边,睡得稍稍疏远了些。

沙尔托利乌斯隐隐有些惊惧不安,那偌大的一个世界,他觉得自己身处其中,仿佛只捞得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温暖,就保藏在胸膛中,而剩下的整个世界,他却丝毫也感觉不到,并且很快就得像科米亚金那样,躺在某个角落里。他的心里黑洞洞的冰凉得慌,而他却用一些普普通通的,路过他脑海的思绪,来安慰自己的心灵;这些思绪似乎在说,必须得仔细研究整个儿现实生活的宏大规模,而办法就是,要把自己变成毫不相干的旁人。沙尔托利乌斯上上下下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这副躯壳,命中注定就得受尽折磨和煎熬,才能变成另一个存在者,变成那个为自然的法则所禁止,也为人之相对于自身的习惯所排斥的家伙。他现在就是这个研究者,为着那份神秘的幸福,一点儿也不吝惜自己,反而要事先就借助这样那样的事件和环境,从根本上消除自己身上固有的阻力,好让那些旁人不清不楚的情感,可以依次顺利地进入到自己的身体。这样,一旦冒出新的活法,断断不能把这个本领轻易放弃,必须得深入洞悉这个旁人的全部灵魂——否则,今后将一事无成;自个儿与自个儿一起,根本就没法子过活,要是谁这样过,那他在进棺材前,老早就死掉了[只有变成白痴傻瓜,才可以睁着眼睛发呆]。

沙尔托利乌斯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仔细打量着这心爱的城市,它每分钟都在向未来生长,都在因忙碌的劳作而心花怒放,都在与过去的自己相脱离告别,带着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徐徐向前。

“我一个不可两分的人,算什么呢?!我应该像莫斯科城那样,前进。”

科米亚金在地上微微动弹起来,实在憋不住了,长长地舒了口积存半天的呼吸。

“穆夏!”他怯怯地叫了一声,“我在下面都快冻僵了:到你身边躺会儿,行不?”

莫斯科娃半睁着眼睛,说道:

“那就,躺过来吧!”

科米亚金从那憋气的被子里,开始往外挣扎;而沙尔托利乌斯,则跨出门外,不辞而别,奔向了茫茫城市。

13

沙尔托利乌斯活得毫无生气,已是有一阵时日了。打字员丽莎毅然决然地嫁给了维克多·瓦西里耶维奇·博日科,她那里,他是再也不去了;而秤和砣公司正面临着清算,即将被撤销,员工们都散了,整家公司仿佛也被掏空了。只留下了一个通信员,住在这层冷冷清清、荒芜人烟的机关大楼里——她刚生了个儿子,就用一些过时的包裹,围成了一窝软和的摇篮,把小家伙放在里面养活。

沙尔托利乌斯到自己昔日工作的岗位上,去过两回,坐在光秃秃的办公桌前,试着草拟一份设计,用以称量那些没有重量的事物,可却一丁点儿感觉也没找到——既不忧心忡忡,也无欣慰满足。一切都结束了——那个人人关心和向往的集体大家庭,如今彻底解散了,公用的大茶壶,再也犯不着在12点前拼命地烧开水了;那些玻璃茶杯,空空地摆在了木格子上,里面渐渐爬满了一些小东西,一丛丛白色的书页虫子。通信员的儿子,一会儿哭,一会儿安静,墙上的简易挂钟,就垂在小家伙的上头,母亲轻轻地爱抚着他,跟天下所有慈母的溺爱一个样。她怀着几分恐慌,也带着几分期待,等新的单位搬进来,因为她的家,实在是无处可去了。不过,新单位搬来前,也得进行财产清算,要对住宅总面积重新进行估算并登记在册,随后,家家户户的居民才可以顺顺当当地住进来。

沙尔托利乌斯的视力是越来越差了,双眼几乎都快瞎了。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之前,他忍着剧烈的疼痛,费尽力气,多少还能看见一点儿。那位旧公司的通信员,隔天就来探望他一次,给他带点吃的和收拾一下屋子。

桑比金带着眼科医生,来看过他两次,给出了自家医院所作的诊断结果,说是那眼疾,是因于眼睛离身体的内核,确切地说可能是心脏,过于疏远了。从病根儿上看,桑比金认为,沙尔托利乌斯目前正处于一个,尚不稳定的[破裂]蜕变过程,并且其本人也受困于这个求变的想法,已经有好些时日了。

后来,沙尔托利乌斯离家而去。他来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他感到心里甚是舒坦;飞驰而过的小汽车,在他心里引起阵阵激荡的波澜;天上骄阳高照,永不停歇,辉映在来来往往的女子头上,长发飘扬,分外绚烂;阳光洒落在刚抽芽的新鲜树叶上,把那初生时带出的片片湿润,装扮得格外晶莹娇嫩。

又是一年春来到;时光流逝,沙尔托利乌斯的日子渐行渐远。光线太热情了,他时不时就会闭一下眼,也就撞到了不少的行人。不过,他倒是很开心,觉得这人们,该有多少,就还有多少,他自己在与不在,也就无关紧要了——没了他,总有那要紧的人,会去完成一切必需,也值得完成的事情。

可唯有一样情感,沉重而阴郁,揪着他的心不放。他行走着,像具行尸走肉般,感觉自己死重死重的——这副躯壳,让人腻味,充满忧愁,历经磨难,直至枯竭的边缘。沙尔托利乌斯仔细端详了许多张迎面而来的脸孔;那一闪而逝的苍白欢悦,那藏在未知灵魂中的陌生生命,让他感到很是痛苦。他想逃离到一边,独自去忧愁。

宽宽的共青团广场上,略略有万把来人在攒动。沙尔托利乌斯于海关大楼边上,骇然地停了下来,万分惊讶地瞪大着眼睛,就仿佛从未见过这么宏大的场面似的。

“我得赶紧躲起来,于茫茫人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里冒出了个念头,虽非有多么明晰,却也轻易地浮上了脑海。

一个模样朦胧的人,来到他面前,这样的人,你不必要记住,也就不用去忘怀。

“同志,请问,您知道不,这多米尼科夫斯基胡同,打哪儿算是个起头哇?没准儿,您不经意间就晓得了,我从前也是知道的,可却不记得路线了。”

“我知道的。”沙尔托利乌斯说,“在那个地方!”他一边指着方向,一边回想起,这人的声音有点熟悉,可一张脸,却记不起来是谁的。

“那您还记得不,那地方是不是有家棺材厂,或者由于城市搞建设和改造,已经搬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位过路的一个劲儿地打听。

“这个可不太清楚了……好像,似曾有过,有过棺材和花环。”沙尔托利乌斯耐心地解释道。

“那里通交通吗?”

“大概,通着吧。”

“想必,汽车开起来的速度不快吧。”

“应该不算快。跑起来也就1挡的速度,上面拉着死人呢。”

“那,这就对啦。”那人赞同归赞同,可却根本就不知道1挡是啥玩意儿。

俩人都打住了。那过路的,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挂在电车上的乘客,甚至还朝里面的人打了个夸张的手势,其意图却不甚明了。

“我一定见过您。”沙尔托利乌斯说道,“您的声音我有印象。”

“这完全有可能。”那人承认得倒也淡定,“我那会儿,为着公物财产安全,给许多人都开过罚款,所以你要喊出来,是这个意思不。”

“也许是吧,我想一想:您叫什么来着?”

“名字——不重要。”那过路的说,“重要的是确凿的地址和姓氏,就这也还不够:最好是出示一下证件。”

他掏出了公民证,沙尔托利乌斯一眼就看见上面写着个姓氏:科米亚金,退休人员,和一排地址。这人,他还真不认识。

“我俩,互相不认识嘛。”见沙尔托利乌斯有些沮丧,科米亚金宽起他的心来,“您只是觉着罢了。这很正常呀,有些事情,刚开始觉着很大个事儿,可后来一想——根本就不算个啥事儿。那么,您啦,就在这儿站会儿,我去打听打听那棺材。”

“是您妻子过世了吗?”沙尔托利乌斯问道。

“她呀,活得好好儿的呢。自个儿走了。这棺材,我是给自己备下的。”

“可是,为啥呢?”

“什么叫为啥呢?必需的呀。我想搞清楚死一个人的全部线路图:上哪儿去领取进入公墓的许可证,需要啥样的证明和手续文件,如何预订棺材,然后是运输、下葬和用什么方式清算一条命的总体资产归宿:到什么地方、又采取什么形式办理,才能将一个人从公民序列中最终剔除出去。我想把整个线路图,提前都走上一遍——从活鲜鲜的,到完全被遗忘,到每一个生命的迹象,都干净彻底地被注销。据说,要走完这个线路图,程序是很复杂和困难的。当然,也有好心的同志奉劝:死不得的,公民还是很有用的嘛……可您,不也瞧见了,这广场上乌七八糟的像什么话:都是些公民们,乱糟糟地瞎窜窜,走路没个走路的样子。卢纳察尔斯基同志在任的时候,曾经多次呼吁过,人民群众抬脚迈步子,一定要有节奏感,可到今天,还不是要罚他们的款才行。简直就是一群生命的散文家!共和国英雄的人民警察万岁!”

科米亚金走了,去那个多米尼科夫斯基胡同。刚才听他的演讲听得入了迷的,除了沙尔托利乌斯,另外还有四个路过的闲人和一个流浪儿。这个流浪儿,年纪12岁上下,快步追上科米亚金,并用一种非常严肃的口气,向他提出正式要求:

“这位公民,反正你要去死了,就把你的家产贡献给我吧——我再给它们装两条腿儿。”

“好啊。”科米亚金说道,“跟我来吧,我的家具呢,就由你继承了,可我的命运呢,我得自个儿继续带着。再见了,我的命——你在组织温暖的怀抱里,过得也够了。”

“你多好呀,就快死了。”那个聪明的孩子,好心好意地说道,“可我呢,为了前程,还需要一些东西哟……”

沙尔托利乌斯的灵魂,滚过一阵儿充满好奇的热浪。他站在那儿,心里想着,一个独自存在的人,他的心灵中,有多少难以回避的荒芜和苍凉;那些形形色色的、活得绚丽多彩的人们,他们的人生场景,早就令他惊奇羡慕不已,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活得像别人的命,并且永不定型。

回家,在他来说,已没有必要了——他的居所空了,公司也解散了,亲人般的同事们也去了别家单位,住进了合适的地方,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在这个城市的地盘上不见了,消失在某个人类的旮旯角落里了,——如此一来,沙尔托利乌斯反倒变得更加轻松愉快了。那个生活的主要任务——操心操心个人的命运,感受感受自己长期被各种情感灌注的身体——消失了,但他,却不可能成为一个周而复始、始终如一的同一个人了,毕竟,他的身体里长出了哀愁。

沙尔托利乌斯活动了一下胳膊——按照世界万有联系理论的说法,他刚才完成了一次电磁振荡,这将会使得最最遥远的星辰,产生微微的波浪。他心里想着这个关于伟大的世界,且令人伤感而又苍白可怜的说法概念,不免笑了起来。不,世界要更美好和更神秘得多:无论是活动一下胳膊,还是人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不可能惊扰到那些星球,不然,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不断抽风的破事儿,早就让这整个人间,闹得是翻天覆地了。

沙尔托利乌斯从广场上迎面而来的人群中穿过,遇见了一位地铁女工,穿着一条上工时的短裤——这女人那身材,跟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很像,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那场爱情,眼睛顿时疼痛起来;感情要是不变来换去,是没法子活下去的。他试着说服那女工,与自己试探性地交往一番,可她却抿嘴笑了笑,就匆匆忙忙地躲开了;她身上脏兮兮的,却又分外美丽。

沙尔托利乌斯揉了揉快瞎掉的眼睛,然后安慰起自己来,他那一颗心,想念莫斯科娃和所有别的什么人,想得实在痛苦;不过,他发现,脑子里的思想,倒是不再影响自己了。只是,由于对自己不够重视和自爱,他的痛苦,也变得不那么艰难了。

沿着这座城市,沙尔托利乌斯继续漫无目的地游逛,时常会碰到一些幸福的,或者忧伤的,或者神神秘秘的面孔;他就琢磨,自己到底要变成谁。他设想,自己有了新的躯壳,里面住着一个别的灵魂,这灵魂却不认识自己的躯壳;这样一想,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想问题,用的是别人的脑袋;他迈步子,走的是别人的脚法;他高兴快乐,凭的是一颗现成而又空闲的心灵。他身体里的青春,正在转变为一种精神上的渴望,这份渴望又是沙尔托利乌斯式的;那些广场上和大街上的斯大林塑像,含着微笑、神情谦和地,守护着条条开阔的道路;这些道路,通向一个光明而又神秘的社会主义世界——生活在向远方伸展,并且永不回头。

沙尔托利乌斯乘车,去了克列斯托夫斯基市场,为着自己今后的活法,需得买上一些必要的物品。他对自己的新生活,很是上心。

克列斯托夫斯基大市场,人头攒动,随处可见讨价还价的贫苦人,和影子般的资产阶级分子,他们眼中,闪烁着饥渴的欲望和为了混口饭吃的冒险冲动。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成一锅粥,或站着,或叫嚷喧哗,搞得头顶上方乌烟瘴气,——一些人,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胸口,推销起种种不起眼的微末商品;另一些人,一边询问和哀叹,一边盘算着如何把那东西永久地据为己有,与卖货的三番五次地说着价钱。这里,有卖旧衣服的,样式是19世纪的,散发着一股化学药剂的气味儿,看上去像是曾被某个人穿在身上,精打细算地爱惜了10来年;还有几件皮袄子,也不知道在革命期间,转过多少道手,跟着人们走南闯北的,那经过的路程,真个儿测量起来,恐怕地球的子午线都要显得短了。人群中,还有一些完全失去生活意图的物品,摆在那儿售卖——诸如,某些个身份特别的女人们,穿过的宽袍子;上面绣有圣杯,专门用于给新生儿做洗礼的法衣;已故的绅士们用过的双排扣大礼服;以及挂在怀表链条上的小坠子,等等物件儿,——不过,这类子的东西,曾经待在人们身上,也算是一种响当当的身份象征。此外,还有许多人在出售,前不久刚死去的人穿过的衣物——死亡,也是一种存在;还有卖婴儿的小衣小裤的,原本是为腹中的胎儿准备的,可后来那当娘的,兴许,改变主意了,不生了,就做了流产手术;而那未见天日的孩子的、可怜巴巴的衣服裤儿,却又跟早先就买下的小铃铛混搭在了一起出售。

市场上,有一排专门的地方,摆着些彩绘的肖像画真迹,和一些临摹伪造的假货。肖像画上面,绘着一些早就死去的小市民,和几对儿小县城的新郎官儿新娘子;每个人的脸上,看上去都喜滋滋的,神情陶醉,对那过往的生活,是既满意也欣慰。人像后面,有时候会显出一座教堂来,矗立在一片自然风光[大自然]中;还有几株高高大大的橡树,生长于幸福快活的,却又终将逝去的盛夏。

沙尔托利乌斯站在这些肖像画面前,久久地端详那些旧时的人们。如今,他们坟头上的石块儿已经变成了铺于新城市里的人行道,这后来为时不长的第三辈或者第四辈人,没准儿脚下正踩着他们的墓碑,上面写着:“此处埋着的是彼得·尼科季莫维奇·萨莫法洛夫,扎赖斯克市第二行业协会的商人,享年……主啊,请记住他的名字吧,他就在你的天堂。”“这里长眠着少女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斯特里热娃的遗骸……我们理当痛哭和悲伤,而她则理当向主朝拜……”

这会儿,沙尔托利乌斯正代替那天上的神灵,怀念起死者,并且为自己似乎仍活在他们中间,而恐惧得直哆嗦——那时,森林还没有被砍掉,人们赤贫的心灵,永远只驻留有一份忠实的情感;周围的世界,认识的,也唯有自己的亲人;脑海里的世界观是迷人而神奇的,也是坚韧而顽强的;每到夜里,就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黯然神伤和哭泣落泪;或者,哀愁并伤心于夏日正午的明亮光影之下——于广阔而又喧嚣的天地之间;那个昔日楚楚可怜的姑娘,多么温柔,多么坚贞,于伤感愁苦时环抱着一棵大树,又多么痴情和动人,如今却也悄无声息地被遗忘了。她不是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她叫克谢妮娅·因诺肯季耶芙娜·斯米尔诺娃,她不在了,永远也不会出现了。

一路下来,还摆着许多等候人光顾的物品,有雕像、杯子、碟子、铁支架、叉子,还有一节栏杆,12普特的秤砣;趴在地上的化学制品残渣;几个失业的小铁匠,一溜儿排开,私自兜售着自家打的虎钳、劈木柴的大板斧、锤子和一把一把的钉子——再往里走,还有一些就地加工,洗弄得干干净净的鞋子;几个在家烧饭的老太婆子,手上拿着些冷冰冰的煎饼,或者是夹着碎肉沫子的包子;或是捧着一个小铁罐子,里面装着蜡油,用那死去的老伴儿身上扒下来的棉大衣焐得个热热乎乎的;或是手上托着一块块儿的小米饭饼子,还有其它一切,可以充饥的玩意儿,只为能缓缓本地人的饿痨病;那当地的饿鬼们,只要能碰上,凡是能吞下去的,都吞得一干二净,此外,就别无所求了。

一些鬼鬼祟祟的偷儿,在买卖双方中间窜来窜去,从别人家手上夺下一小块印花布,或是一双破毡靴,或是几团儿白面包,或是一只独脚的套鞋,转身就跑进流浪汉的丛林里;这每次出手,也就挣个半把卢布或者1个卢布。往深了说,他们劳神又费力地,无非是在证明那种不干不净的活路也该有一份报酬,可除了挣得一身的劳累和疲惫外,又能落下些什么呢。

市场的中央,耸立着几处警察专用的岗亭,木头做的。警察们从那高处往下巡视,看着这方汹涌的迷你海洋,里面游荡着遭囚禁的帝国主义。这里,劳动者换了一潮又一潮,免不了就会生出些磕磕碰碰的是非来。

人群中,那些廉价的食物和着震耳欲聋的喧嚣,一起被吞咽消化,使得每个人都甚是疲惫和艰难,如同是在操持一份繁琐且又复杂的事业;那混浊的空气,从这里向上升腾飘散,好似顿巴斯煤田上空缭绕的烟尘。

集市深处,时不时响起几声绝望的呼喊,可却也难见有谁上前去搭救,人们都行走在不幸的边缘,着急忙慌地买东卖西,只求自己的痛苦,能有个暂解燃眉之急的缓冲和慰藉。一个虚弱不堪的人,身上穿了件旧式的士兵服,遭一个卖甜面包的女商贩,追着赶着逼到了厕所墙边的尿凼凼里,那女人手上拿着块儿破抹布,使劲儿地抽他的脸;又上来一个四处瞎逛的流氓,出手帮衬那女人,一拳就将那个瘦不拉几的家伙,砸破了脸,冒出了血来;那挨了打的,顺势也就倒在了厕所院墙根下。这人,既不尖声大嚷嚷,也不摸摸自己血淋淋的面皮子,从太阳穴下来挂得满脸都是,——只见他三口并两口地,吞咽着一块儿偷来的、干巴巴的面包,几颗残余的蛀牙还正难受着,却也已把这档子事儿飞快地给忙乎完了。那流氓又照着他的脑袋给了一拳,这个受伤的饥食者,猛地一下子蹦了起来,以一种令人费解的、逆来顺受的温柔,默默地消失在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就仿佛钻进了一片拥挤的麦田里。他到处为自个儿搜罗着食物,打算无牵无挂又无喜无悲地,活个长久;不过,这么一来,倒也间或得以充饥填饱肚子。

一位中年男子,貌似复员军人的样子,老站在一个地方,不怎么挪动位置,只顾东摇西晃地忙乎着手边的事情。沙尔托利乌斯已是第二次碰见他了,于是就走上前去。

“粮票。”那个不太好动的家伙,带着些许警惕,打量了沙尔托利乌斯一眼,悄悄地开了口。

“什么价钱?”沙尔托利乌斯问。

“25个第一类的卢布。”

“那就,给我来一张吧。”沙尔托利乌斯倒也想买点儿。

那个卖东西的,万分谨慎地从侧面的衣兜里,抽出一个信封来,上面印有一排字儿“矿产机械加工科学设计院全面规划纲要”。在这份纲要里面,夹杂着一张购货证。

那粮票贩子,又劝说沙尔托利乌斯,如果他用得着的话,再买张身份证,不过,沙尔托利乌斯随后却从另外一个人手上,给自己弄了张身份证明——那家伙原本是兜售钓鱼的小虫子的。身份证上写着,伊万·斯捷潘诺维奇·格鲁尼亚欣,31岁,籍贯新奥斯科尔市,售货员,预备役排长。这份证明文件,沙尔托利乌斯花了65卢布,连带着把自己那份旧证明,给交还了回去:那上面,证明着一个27岁的人,受过高等教育,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具有广泛的知名度。

从集市出来,这个格鲁尼亚欣,就不知道该上哪儿去了。他乘车又来到大广场上,径直就坐在一处楼梯的铁台阶上,那楼梯连接着一间调度市内交通的小亭子。红绿灯变着脸儿地一闪一闪,指挥着车里的人们呼啸而过,指挥着一辆辆载有钢梁和圆木的重型卡车;警察时不时变换着开关,死死盯着流动的街面,——飞驰的车流两旁,站着许多互不相识的人群,彼此打量起四周陌生的别人,一时倒也忘了自己孤单寂寥的生活。格鲁尼亚欣觉得,身上的眼睛好像不痛了,他再也不需要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了,即便眼下有许许多多的良家女子,打他面前经过,他的一颗心,却也静得无动于衷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他来到索科尔尼基公园,加入了附近一家毫不起眼的工厂的工人生活用品供应处。那是一家生产某种零配件设备的厂子,给新来的工人提供有宿舍,只为着,来入伙儿的,均为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整个人上上下下只裹着一件单薄的行头,并且从下往上看,只剩下一脸的憨厚相。

过得一些时日,格鲁尼亚欣全然沉浸陶醉在了这份工作中:他亲自动手,摆弄出一块块儿烤好的午餐面包,在锅子里舀出一份份儿限量的蔬菜,又精打细算地放上一些肉食,保证每个人到手的都是绝对公平公正的那么一小坨。他喜欢上了给人们喂食,干起活儿来,既光荣,又干练;他那厨房里的秤,亮铮铮地闪着光芒,既干净又精确,如同一台精密的柴油机。

每天晚上,自由得发慌又孤单得难受的格鲁尼亚欣,通常都要沿着林荫道闲逛,直到最后一趟电车收班,才又坐了回去。差不多刚好次日凌晨一点前后,一辆辆电车车厢就会高速地冲进公园来,这时,伊万·格鲁尼亚欣则会跳上去,坐在空空荡荡的座位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整个车厢,就如同里面有成千上万的人日间曾在这里待过,并于那些空旷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呼吸和最美好的心情。车上的乘务员,有的年纪大,有的年纪小;小的,既可爱又迷糊,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每经过一道无人的站口,就快速地拉扯一下开关车门的绳子,只想着赶紧跑完这最后一趟的行程。

以第二个人的身份,格鲁尼亚欣又过上了日子,见着有乘务员,就上前去跟人家搭讪闲扯,吹得是云山雾罩,与周围一切眼目所及的现实生气儿一点儿都不沾边,不过,这么一通吹嘘,那乘务员倒也觉得自己眼里,似乎走进了一些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来。有那么一个乘务员,她的电车带有一节拖车,有些信了格鲁尼亚欣的话,于是乎半道儿上他就搂上了她,随后,俩人转战到了后面的车厢连接处,那个地方灯光要更加昏暗和朦胧些;两个人亲来吻去的,一路驶过了三处车站,直到被林荫道上的某个人逮了个正着,冲他们“乌拉!乌拉!”地大声欢叫起来,方才歇了嘴上的动作。

此后,他隔三岔五就去往复体验一番,与那群午夜乘务员相结识的快乐——间或倒也有点收获,但多数情况下都会受挫。不过,这种不长时的、闪电般的、只开花不结果的爱情,倒是越来越难以抓住他的心了,反而是那个来路不明的人,那个叫格鲁尼亚欣的家伙,让他日益沦陷了下去,这人的命运将他给彻底淹没了。

工人生活用品供应处的活路,他是越干越起劲儿了,渐渐迷上了这份儿工作和周围的环境,甚至对眼目下的生活,丝毫都舍不得放手了。他有一个自己的书柜,满架子都是书;他着手研究起世界哲学来,深深地沉迷于各种各样的学说思想中,并且深信,世上的美好和幸福,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没有人,不与它牵扯上干系,逃匿,也是万万不可能的。力学上的黄金定律和大周天上的黄金分割线,时时处处都在发挥着作用。这么一来,仅仅基于纯粹的自然作用力,一次小小的行为,总是会带来巨大的收获,并且,每个人均能从黄金分割线身上,分得那么一大块儿好处——足够庞大,也足够的丰厚。如此这般,不单单是工作劳动,甚至包括阴谋诡计、能言善辩和心灵神魂,只要是打算好享受幸福的,都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因于科学上诸多黄金法则的发现,早在古时,阿基米德和亚历山大时的科学家海伦,就曾欢呼雀跃地断定,这些法则能够为人类带来最为广泛和普遍的福祉:要知道,诚如阿基米德所计算的那样,在不等臂杠杆的作用下,1克的重量,就可以抬起1吨的物体,甚至是整个地球。卢纳察尔斯基曾经就提议过,若是眼下挂在天上的这颗太阳不够用了,或者实在令人腻味和不漂亮了,那么干脆就点燃一颗新的太阳。

读书,能够给人以快慰;从此,伊万·格鲁尼亚欣在生产活动时,工作起来就越发舒畅了。按照工人生活用品供应处主管的意思,格鲁尼亚欣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食堂里那些灰扑扑的家具摆设,全部都翻着个儿地,换成了精美华丽的和令人赏心悦目的家什。他还跟绿化建设公司签订了为期一年的合同,也与莫斯科家具厂及其它机构,达成了相应的协议;就这样,他又摆上了一些随时可更换的,连着花儿附带托盘的花盆子,还铺出了几条地毯路子;后来,因见着电风扇不行了,为加强空气的流动循环,他亲自动手修理好了电机,使之又再次运转起来;为着这事儿,他拼了老命地,回想起了昔日学过电工技术,完事后,却再也不感兴趣了。在食堂和食品装配车间的墙上,格鲁尼亚欣又都挂上了巨幅的油画,上面绘的是古代生活的历史事件和情节片断:有特洛伊城的沦陷,阿尔戈战士远征,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之没落——为此,连这家厂子的厂长,都对他的品位,是赞不绝口。

“我们啦,头上是得整点儿神秘而美好的光环,就比方说空中楼阁那样的。”厂长对格鲁尼亚欣讲道,“不过,这些玩意儿相比于我们的现实来说,还真派不上啥用场!当然——挂就挂着吧:历史呢,过去是很贫瘠的,想要从它那里打听出些什么来,多半都是没用的。”

眼见大伙儿都仪表堂堂、生活有滋有味儿,格鲁尼亚欣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开始着手给自个儿添置些必要的生活用品,诸如内衣内裤、皮鞋和水果等事物,甚至还梦想着找个爱人,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老婆。有时,他倒也会想起,过去在秤和砣公司上班的可怜日子,那会儿,他还叫沙尔托利乌斯来着,——在那个地方,他的一颗心,是既忧伤又温暖,尚且还犯不着找个什么老婆来做伴儿;可如今,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格鲁尼亚欣就须得上一个家庭和一个女人了,哪怕以此来生拉活扯地,热乎热乎他的心灵也好。

新产品研发车间,有一个老资格的电工,名叫康斯坦丁·阿拉博夫,年纪也就30来岁,是“迪纳摩”电机协会的成员,一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声称背得全普希金的悉数作品。工程师伊万·斯捷潘诺维奇·格鲁尼亚欣值班的时候,曾碰到过他几次,可却没太注意——这倒也正常,有些人啦,他们的命运有可能已经走进了您的心灵,并在里面居住了很久,可您却丝毫也无所发现……阿拉博夫喜欢上了一个小队长,是位法国女孩,共青团员,名叫卡佳·别松内-法沃尔,非常有趣和聪明的一位姑娘;阿拉博夫这家伙就跑去跟她同居了,搞起些山盟海誓的恋爱来,却把自己的老婆和两个儿子丢在一边儿不管了——大的一个有11岁,小的一个才8岁。阿拉博夫的妻子人也还年轻着,可却老是闷闷不乐的。曾经有那么一阵子,她经常在下班前来到厂子里,就想看看自己的丈夫,她的那颗心,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习惯离开他。后来,她就不来了;她的那份爱情,已是疲惫不堪了,也走不动了。不久,格鲁尼亚欣从卡佳·别松内那里得知,阿拉博夫那个11岁儿子,开枪自杀了,用的就是同一幢楼邻居家的武器,还像个大人一样,留下了封遗书。卡佳说那孩子,就倒在屋子的角落里,孤苦无援地独个儿死了,一边说,一边流下了伤心的眼泪——还说,自己那会儿,正跟他的父亲一起寻欢作乐来着。格鲁尼亚欣对这起死亡事件,既震惊又恐惧,就仿佛四周一片漆黑,而他耳中却传来一声声无力的哀号。他很是惋惜和伤感,怎么从前就不早点儿认识这个孩子,如今这条生命,却是再也见不着了。

阿拉博夫想跟卡佳·别松内来一场更加疯狂的恋爱,以麻痹和拯救自己绝望的心情,这种事儿似乎倒也寻常;可卡佳正被自己的良心折磨得死去活来,实在难以接受,也就拒绝了。不过,让她一个人独处,却也是办不到的,于是,别松内就约上格鲁尼亚欣,一块儿去看电影。电影结束后,他俩又一起去了阿拉博夫的前妻家里。卡佳知道,那孩子在今天早上就下葬了,这会儿她想去安慰安慰那当娘的,毕竟她才刚与自己最心爱的那个小小的人儿,永远地告别和分离了。

阿拉博夫的妻子见是他俩,迎接的神情很是冷漠。她的样子冰冷素净,衣着也相当整洁,仿佛是收拾好了,要去参加一个庄严的典礼,安安静静地,也不哭闹。卡佳·别松内,她当然认得,而格鲁尼亚欣,她只在厂子里见过一面,也就闹不明白,他上这儿来干吗。

卡佳先伸出手来,抱了抱阿拉博夫的妻子,后者却站在那里一动也未动,双手就那么吊着,也不回应卡佳的拥抱;她身上,如今发生任何事情,在她看来,都无所谓了。她神情麻木地烧起了煤油炉子,等水开了,给两位生分的客人,冲了点茶水。这个妇人,倒是引起了格鲁尼亚欣的兴趣,那脸蛋儿并不漂亮,甚至有些难看得令人惋惜;鼻头儿很大,鼻梁骨却很纤细,嘴唇苍白,双眼无神,只隐隐显出些沉默的倦怠,看来是长期操持单调的家务劳动所致;尽管岁数不大,可她的身材,却已是枯萎干巴了,活像一个男人似的,而那一对儿胸脯,也凋谢了,仿佛无所事事地耷拉下了形状。

喝完茶,当客人的就准备离开了。这次会面,没谁心里感到有多少轻松和缓和,就连卡佳·别松内本人,也是满脑子的懊恼,她气愤自己,内心明明有那么多丰沛的情感,可却怎么倒也倒不出来,以至于最后无功而返。然而,在把客人送到门口后,那女主人突然一下子就转过身去,回了自家空落落的屋子。格鲁尼亚欣也突地瞄了一眼那房间,顿时觉得,里面所有的物什一下子变得是那么的似曾相识和如梦如幻,活像是某个熟悉而又平凡的普通人的物品,没准儿——那个人就是他自己,这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齐齐地都在注视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它们怀着忧伤,带着一副模糊不清的面孔和朦朦胧胧的姿势,冲人们发出一阵一阵的冷笑。阿拉博夫的前妻,恐怕正是由于也瞧见了这一情形,一股抑制不住的伤痛,如永不停歇的涌泉般,一下子涌上了她的心头,不由得大声痛哭起来,她再也顾不上旁人了,什么矜持和羞愧也不管不顾了,彻底打开了自己心碎的阀门。单凭直觉,她心里就明镜似的:别人的任何帮助,都不管用,最好的慰藉,只能是自己独自一个人,静静地藏起来。

这样的生活,实在叫人伤心,格鲁尼亚欣跟别松内-法沃尔一起出来,大街上,他跟她说道:

“您肯定听说过,有一条力学上的黄金定律。某些人认为,靠着这条定律,可以欺瞒哄骗整个大自然和全部的生活。科斯佳·阿拉博夫同样也想靠着您或者从您那儿,弄到——怎么说呢?——某些东西,某种不劳而获的黄金……显然,他弄到手的也不多……”

“确实——不多。”别松内承认了。

“那么,他到底弄了多少——顶多不超过1克!可是,为此,在杠杆的另一端,就得放上足足1吨的坟头土,以保持平衡。那土壤,这会儿正躺得平平的,紧压着他的那个孩子……”

卡佳·别松内眉头紧皱,有些不解。

“你永远也不可能,按照黄金定律过日子。”格鲁尼亚欣又跟她讲道,“这是一种愚昧无知,也是一种悲哀不幸,我是一名工程师,也就明白,那万物自然,它要严肃得多,里面没有什么后门可走。您的车到了,那么,这就再见吧。”

“等等。”卡佳·别松内叫住了他。

“不了,我没空。”格鲁尼亚欣回绝道,“我不感兴趣,也不喜欢那些只顾着自我陶醉的人,醒来后,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然后就想跟着我。人啦,须得规规矩矩地生活。”

别松内-法沃尔顿时笑了起来。

“走吧您,走吧。”她说道,“您这是,怪我啰,说得好像是我自己想搞成这个样子似的。我本不是这样的,我是无意的。哎,我今后不会再这样了,请您原谅……”

格鲁尼亚欣返回到阿拉博夫妻子家里。她给他开了门,神情依旧冷漠,而他呢,一跨进门,说了一句让她嫁给他——然后就什么表示也没有了。那妇人,脸色刷一下子就白了,如同瞬间犯病了似的,也没回应他。伊万·斯捷潘诺维奇就留了下来,一直在屋子里坐着,直到夜色深深,街上也没了任何动静。后来,他自顾自地睡着了,阿拉博夫的妻子把短沙发收拾了一下,铺上些被褥,让他过去,躺正了再睡。

早上,跟平常一样,格鲁尼亚欣去上了班,可到得晚上,他又回这儿来了。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切布尔科娃(丈夫变心后,她就不再用他的姓了),对这位新来的家伙,既不热情,也没赶他走。他给了她些钱——放在桌子上,她呢,木然地给他烧上茶水,再给他热上些吃剩下的饭菜。过得几日,房屋管理员夜里来找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跟她讲,须得给新住户上户口了——不管怎么着,总得拿个主意:要么赶他走人,要么嫁他完事儿,像现在这个样子,是断断不允许的。房管员本人,过去也曾被没收过生产手段和土地,故而遵纪守法起来,丝毫也没得商量:他自个儿就经历过,也体验过国家手段的强大。

“你瞧着办吧,切布尔科娃公民,怎样弄,自个儿才不会犯错和挨罚:那公家呀,最不喜欢吃亏上当了。”

“那,好吧,真是的……过去呀,也不见有谁来罚东罚西的,可一旦没老公了,人也不中用了……”

“你呀,最好还是把他登上吧。”管理员指了指屋里的格鲁尼亚欣,“可别失了当女人的本分和规矩,不然,你这点儿面积,恐怕就保不住了哟,自身也会落得跟电影上的那个羊脂球一样,最后都瘦得跟个小鸡仔儿似的。”

“明儿个你来登记吧,来得及的。”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说,“这会儿,我一个妇道人家,一时间也拿不出个主意来。”

“这下子抓瞎了吧!”管理员边说边往外走,“起初呀,多半,啥也没想清楚,就起了鬼主意住在一起,好像就自个儿最聪明似的。”出了门,他又在后面追了一句。

两天后,格鲁尼亚欣去登记了个临时户口,可切布尔科娃却叫他去改过来,重新登记一个长期户口。

“说出去谁信呢,一个老爷们儿和一个婆娘,同在一个屋檐下,又一锅子舀饭吃,滚在一起还清清白白的!”她明显是怒了,咆哮起来,“我可不是个小姑娘,是过来人,——明儿个呀,就跟我一起去户籍登记处,不然,我死给你看!要不,你打哪儿来的,就滚回哪儿去!”

后面的一切就好说了,不过走走形式,很快就办妥了,这格鲁尼亚欣的日子,也就在别人的家里安顿了下来。他上他的班,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操持她的家务,虽则常常这儿不如意那儿不满,倒是很少想起儿子了——这多半是由于眼泪流出来后,人也就轻松了,与那内心的喜悦也就扯平了;至于另一份儿幸福,她倒是没法子体会,或者说时机还没到。对她来说,正是儿子的离世,隐隐约约地,渐渐变成了她平静的幸福生活的源泉——她哭那么一小会儿,心里就会想起儿子的点点滴滴,想得很慢,也就缓和而平静了;同时,她还会叫上伊万·斯捷潘诺维奇,跟他聊聊自己内心的苦闷和难过,让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一片烧得正旺的烈焰,是那无尽的痛苦悲伤在沸腾和弥漫,而她呢,还得将它死死地捂在心底。而这个时候,她通常都表现得尤为善良和温柔,远胜于其性格的极限。每当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想起自己死去的儿子,忽地哭起来时,格鲁尼亚欣反倒是越发地喜爱上了她,——而这时,伊万·斯捷潘诺维奇,多多少少也会从妻子那里,捞得点儿柔情蜜意或者特殊的优待。

寻常,除了上班,切布尔科娃禁绝丈夫去这儿去那儿,把他的时间卡得死死的——准时回家没,若要说是在开会,她坚决不信,然后就开始大哭大闹,骂自己这第二任的男人,也是个下流坯子,也在背叛她。若是这个男人,每每都稍微晚那么一小会儿回来,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把门一开,逮着什么是什么,对着他身上就招呼上去——旧毡靴子,连着衣服的衣架子,过去某个茶炊的嘴巴子,脚上脱下来的鞋子,还有,其它一些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只要能发泄心中的愤恨和不快,都行。这接下来的几分钟,伊万·斯捷潘诺维奇盯着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看的那眼神儿,满是震惊和不解,而她呢,则悲伤地大哭起来——她的那份痛苦,根本就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另一份痛苦。格鲁尼亚欣这人,见惯了生活中的大风大浪,对于遭受到这份儿待遇,还不至于有多么难受。

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的二儿子,像个旁观者,冷冷地瞅着母亲同新父亲争吵,他知道,最后的赢家总会是母亲。不过,有一次,玛特廖娜用指甲死死地掐伊万·斯捷潘诺维奇的脖子,伊万抓住了妻子的手,这时,小家伙发出了警告:

“格鲁尼亚欣同志,不准打妈妈!否则,我弄把锥子,把你的肚子给戳穿咯,你这个狗娘养的!这不是你的家——可别放肆!”

格鲁尼亚欣猛然回过神来:他刚才实在是痛得慌了,一时间忘乎所以了,不过却不是故意的。他面前,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整个人的心都激动不已,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绝望透顶——她只不过是在努力劝自己的丈夫,别再花心好色了,以确保他对这个家庭的忠诚。伊万·斯捷潘诺维奇听着、忍着,也学着。

夜里,他躺在妻子身旁,心想,这一切就应当如此,否则,一旦盲目而又毫无结果地纠缠于各色各样的女人之间,一旦陷入这个世上天天发生的醉生梦死的汪洋大海之中,他那颗贪婪而又轻浮的心,迟早会磨得粉碎,遭吞噬得一干二净。

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的二儿子——也叫谢苗,跟格鲁尼亚欣过去的名字一个叫法;这家伙早上一醒来,就对伊万·斯捷潘诺维奇说道:

“你咋就跟我母亲睡一起了?你想想,我瞅着你俩那个样子,心里会很舒坦?你呢,舒坦不?”

他这么一问,格鲁尼亚欣倒有点心虚了。妻子这会儿不在,到集市上买吃的去了。今儿个正逢休息日,按惯例,人们都要享受一下家庭生活的温暖,一起分享消化一番思想感情,或者带孩子去看一场电影。伊万·斯捷潘诺维奇也带上谢苗,去电影院看了场苏联喜剧片。谢苗对那部片子基本上还算满意,就只批评了几个镜头——里面反映的一些问题,对他来说简直是小儿科,他所经历过的,要比这复杂和多得多。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回到家,坐在前夫的画像前,冲着他一个劲儿地哭,瞧见伊万·斯捷潘诺维奇回来后,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就收了眼泪;格鲁尼亚欣对爱情倒不怎么奢求,有点儿就行,一见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不好意思起来,他就觉得这是她最好也最深的柔情和对他的绵绵信任。这个女人给他造成的伤害和痛苦,他并不怎么计较,因为他觉得,身为一个人,面对绵绵不绝的幸福,他还没有学到足够的勇气——仅仅还在学习中。

夜里,妻子和儿子睡着后,伊万·斯捷潘诺维奇站在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面前,仔细打量着她那张脸,她整个人看上去是那么柔弱无助,一脸的疲倦和忧愁,脸蛋儿都皱成一团了,内心究竟有多少悲伤和痛苦;而一双合着的眼睛,倒是安静也祥和,给人感觉,只要她睡得安稳、无梦无扰,那神色,就宛若古时的天使在安息。要是全人类都这般躺下睡着了,那从每个人的脸上,实在是难以看出其真正的性格,没准儿,也就容易上当受骗和被迷惑了。

* * *

(1) 手稿中,这个词被划掉了,但却没发现换成了哪个词。

(2) 那时候,人们分战利品,用秤来称堆头,取相同的重量,交换着来,每取一次,就用剑在石面上划上一道杠。——译者注。

(3) 句子没写完。

(4) 此处,也包括后面中括号中的内容,只是作者的一种考虑——这种情况表明,如何选择,作者还没有完全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