垄断竞争理论和少数企业操纵价格竞争理论以及两者的通俗变体可能被用来以两种方式服务于这样的观点,即资本主义现实不利于生产的最大成就。人们可能认为情况一直如此:尽管当事的资产阶级长期进行破坏,产量始终在扩大。倡导这种主张的人必须提出证据,说明瞩目的增长率能够归因于一系列与私人企业机制无关的、其强烈程度足以克服私人企业机制抵抗的有利条件。这正是我们打算在第9章讨论的问题。但支持这个主张的那些人至少避而不谈另一种主张倡导者不得不面对的有关历史事实的麻烦。历史事实证明资本主义现实曾经趋向于促进最大生产成就,或者无论如何,生产成就达到如此可观,以致成为对资本主义制度任何严肃评价中的主要方面。可是后来垄断结构的盛行,扼杀了竞争,如今把趋势倒了过来。

首先,这个过程包括创造一个纯属想象的、完全竞争的黄金时间,在某个时候不知怎么变形为垄断时期,而十分清楚的是,完全竞争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像今天更接近现实。其次,必须指出,产量的增长率从19世纪90年代起没有降低过,我以为,至少在制造业中,最大规模企业的盛行也必须追溯到那个时候。在总产量时间数列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趋势的中断”。最为重要的是,群众的现代生活标准在相对自由的“大企业”时代有所改善。如果我们历数进入现代工人家庭预算的物品,并观察1899年后购买这些物品以劳动时间(不是以货币)计算的价格——即以每年支付的货币价格除以每年的小时工资率——我们不能不为进步的速度而吃惊,再考虑到物品质量的明显改善,看来生活标准的提高比以往任何时候较大而不是较小。如果我们的经济学家少一点一厢情愿的思想,多观察一点事实,便立即会对那个引导我们希望产生很不相同后果的理论的现实价值发生怀疑。事情还不止于此。一俟我们深审细节,去探究进步最为瞩目的个别项目时,引导我们的线索不是把我们带到在比较自由竞争条件下工作的那些企业的门前,而是明确地把我们带到大公司的门前——大公司和农业机器的情况一样,取得进步的大部分发生在竞争部门——于是我们心头升起强烈的怀疑,大企业在创造生活标准(而不是降低它)上可能起了较大的作用。

上一章结尾提到的结论事实上几乎是完全谬误的。可这些结论是根据观察和几乎完全正确的定理作出的。 (1) 经济学家和通俗作家又一次轻易接受他们偶尔碰上的某些现实片断。这些一鳞半爪本身大多数看来很正确,它们的表面特性也大多数得到正确发展。但根据这样的零碎分析得不出关于整个资本主义现实的结论。如果我们还是要从零碎分析获得结论,只有在偶然机会中我们才能是正确的。有人这样做了,但没有出现幸运的偶然机会。

要掌握的实质性要点是,研究资本主义就是研究一个发展过程。看来奇怪的是,有人竟会看不到卡尔·马克思很久前就强调过的如此明显事实。可是产生了大批有关现代资本主义职能命题的那种零碎分析却固执地忽视这个事实。让我们再次指出这一点,看看这个事实对我们的问题有什么影响。

资本主义本质上是一种经济变动的形式或方法,它不仅从来不是、而且也永远不可能是静止不变的。资本主义过程的这种进化性质不仅是由于经济生活是在变动着的社会与自然环境里继续下去,而且这个环境的变动改变了经济活动的数据。这个事实很重要,这些变动(战争、革命等)常常是产业改变的条件,可是这些变动并不是产业改变的主要推动力量。资本主义过程的这种进化性质也不是由于人口与资本半自动的增加或由于货币制度的变幻莫测,但人口、资本和货币制度的确也是产业改变的条件。开动和保持资本主义发动机运动的根本推动力,来自资本主义企业创造的新消费品、新生产方法或运输方法、新市场、新产业组织的形式。

上一章中我们已经看到,劳动者预算的内容(譬如说从1760到1940年)不光是以不变的形式增加,它们经历了质变的过程。同样,一家典型农场生产设备的历史,从作物轮作、耕种与施肥的合理化开始到今天的机械化装置——由传送机和铁路连接起来——是一场革命的历史。从木炭炉到我们今天炼钢炉的钢铁工业生产设备的历史,从上射水车到现代电厂的电力生产设备的历史,从邮车到飞机的运输史也全是革命的历史。国内国外新市场的开辟,从手工作坊和工场到像美国钢铁公司这种企业的组织发展,说明了产业突变的同样过程——如果我可以使用这个生物学术语的话——它不断地从内部 使这个经济结构革命化, (2) 不断地破坏旧结构,不断地创造新结构。这个创造性破坏 的过程,就是资本主义的本质性的事实。它是资本主义存在的事实和每一家资本主义公司赖以生存的事实。这个事实从两方面支持我们的论点。

第一方面,由于我们是在研究一个过程,这个过程的每一个要素需要相当时间才能揭示其真正特色和最终效果,因而在估价那个过程的成就中没有理由以某一瞬间视界所及为根据;我们必须从一段长时间来判断它的成就,根据它经过几十年几百年展示出来的实际情况来下判断。一个制度——任何经济或别的制度——能在每一个 特定时刻充分利用它的可能性达到最有利的程度,但从长期来看这个制度可能还不如在任何特定时刻做不到这一点的另一个制度,因为后者之所以做不到这一点,可能就是达到长期成就的水平和速度的条件。

第二方面,由于我们是在研究一个有机过程,所以对这个过程任何特定部分所发生事情的分析——譬如说发生在个别公司或行业的事情——实际上可能弄清楚机制上的细节,但除此之外是无法确定的。每一个经营战略只是在这个过程的背景下和在这个过程造成的形势中才有它真正的意义。必须在不停的创造性破坏的风暴里它所担负的任务中去看它;不理会风暴,或者假设风暴后有长期的平静就不能理解它。

但只在某一时刻,从少数寡头垄断行业——由几个大企业组成的行业——的行为中寻找事例的经济学家,看到这个行业里众所周知的运动和反运动,这些运动的目的似乎只在于保持较高的价格和限制产量,他们显然就作出这样的假设。他们接受瞬间形势的数据,好像既无过去又无将来,他们认为已经了解他们想要了解的东西,以为可以用与那些数据有关的最高利润原则解释这些企业的行为。一般的理论家论文和一般的政府委员会报告实际上从不试图把这些企业行为看做是过去一段时间历史的结果,也不把它看做是应付肯定立刻就要变化的形势的企图——这些企业要在正从它们脚下溜走的地面上站住脚跟的企图。换句话说,一般在想的问题是,资本主义是如何管理现有结构的,而与此相关的问题是,资本主义是如何创造并破坏这个结构的。只要不认识这个问题,研究者所做的工作就没有意义。一旦认识了这个问题,他对资本主义实践及其社会效果的看法就会大大改变。 (3)

改变的第一件事是对竞争所起作用的传统观念。经济学家现在终于从只见到价格竞争的阶段摆脱出来。一旦容许质量竞争和销售努力进入神圣的理论境域,价格变数就被逐出它所占的支配地位。但在不变的条件、不变的生产方法、特别是不变的行业组织形式的僵硬模式中的竞争,实际上依旧是人们唯一注意的中心。但在迥然不同于教科书所说的资本主义现实中,有价值的不是那种竞争,而是新商品、新技术、新供应来源、新组织形式(如巨大规模的控制机构)的竞争,也就是占有成本上或质量上决定性优势的竞争,这种竞争打击的不是现有企业的利润边际和产量,而是它们的基础和它们的生命。这种竞争比其他竞争有大得多的效率,犹如炮轰和徒手攻击的比较,这种竞争是如此重要,以致在寻常意义上它的作用发挥得快还是慢,变得比较无关紧要了;可是从长期观点看,扩大产量和降低成本的有力杠杆无论如何是用其他材料制成的。

几乎没有必要指出,现在我们所想的这种竞争不但在它存在时起作用,而且在它还仅仅是一种永远存在的威胁时也起作用。它在攻击之前先进行训练。实业家觉得自己处身于竞争的形势中,或者在战场上孑然一身,或者虽然不是只身孤影而是在守住阵地。但进行调查的政府专家看不到在这个战场或邻近的战场上,在他与任何其他企业之间有任何有效的竞争,因而专家得出结论是,经过调查,他关于为竞争而忧虑的话完全是装模作样。在许多情况下(虽不是全部),从长期看来这种情形会迫使企业的行为变得十分类似完全竞争的模式。

许多理论家持有相反的观点,这在下边例子里最清楚地表达出来。我们假定一个地区有一定数目的零售商,他们试图用服务和“气氛”来改善其相对地位,但避免价格竞争而严守当地传统的做法——一幅停滞的和按部就班的画面。随着另外一些人闯入这个行业,这个半均衡的局面当然被打破了,但出现的状况对他们的顾客不利。由于每一家商店周围的经济空间变小了,店主人不再能够以此为生,他们将试图在心照不宣、彼此同意下提高价格来补救局面。涨价会进一步减少其销售,就这样螺旋般步步升级,从而出现一种局面:增加潜在供应招来的不是减价而是涨价,不是增加销售而是减少销售。

这样的情况确实发生,把它们表达出来是正确而适当的。但正如一些实际例子表明的那样,它们只是在离开最典型的资本主义活动最遥远的地方才能找到的最次要的事例。 (4) 何况它们的性质是短暂的。在零售商例子中,重要的竞争不是由增加同类型的商店引起的,而是来自百货店、连锁店、邮购商店和超级市场,这些商业机构迟早必然毁灭那些销路越来越窄的零售商店。 (5) 现在,忽视这个事例中本质要素的理论结构,也忽视了这个事例中属于最典型资本主义的所有东西;即使在事实和逻辑上是对的,它也像没有丹麦王子的《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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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事实上,那些观察和定理并不完全令人满意。寻常论述不完全竞争理论的文章对许多重要的情况没有给予应有的注意。在这些情况中,甚至按照静态理论,不完全竞争也有近似完全竞争的结果。在另一些情况中,不完全竞争不能取得近似的结果,但它也提供补偿,这些补偿虽不进入任何产量指数,但对产量指数最终企图衡量的东西还是有所贡献的——例如一个企业用质量或服务来建立信誉以保卫其市场。可是为了简单起见,我们不准备以这个理论本身的理由来和它进行争论。

(2) 这些革命严格地讲并非是不停顿的;它们以不连续的冲刺形式发生,它们彼此分隔,中间有比较平静的间距。但整个过程的作用不断,不是革命就是对革命后果的吸收,它们一直存在,二者一起形成称为经济周期的过程。

(3) 应该理解,这只是我们对经济成就的评价,不是我们的道德评定,二者大不相同。由于它的意志自由,道德的赞成和反对完全独立于我们对社会(或任何别的)效果的评价。除非我们恰巧采用如功利主义那样的伦理体系,按定理,这个体系根据社会效果决定道德上的赞成和反对。

(4) 我们在论述不完全竞争理论中,经常遇到的定理也表明这一点。这个定理说,在不完全竞争条件下,生产或销售企业总是不合理地小。因为与此同时,他们把不完全竞争看成是现代产业的杰出特色,我们不能不奇怪,这些理论家生活在哪个世界里,如上文所说,他们的思想里所有的只是一些最次要的事例。

(5) 在小型零售商这种特殊的环境条件和人员条件中,仅仅这种竞争的打击的威胁不可能具有寻常的惩戒影响,因为小商人严重受成本结构的制约,他在他逃避不掉的有限范围内不论管理得如何出色,他绝不能适应竞争者的手法,这些竞争者有能力以他进货的价格出售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