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琥珀或天鹅》(PeritouÊlektrouêtônKyknôn)也是作者的一篇不重要的作品,但是值得译出来,以供读者的比较与参考。这是那辩士(Rhêtôr)在宣读他的辩论时的引言,就是中国说部上所说的楔子,虽是在宋人话本里的得胜头回,也有些写得颇漂亮的,但究竟是一种附属物,没有什么很大的价值。不过在这里却仍旧可以看出作者的特色,他的文词的干脆利落固是其一,就是他的“疾虚妄”的特性,在他拿手的讽刺文字里所表现出来的,也照样存在,这是很足以供我们参考的。
关于琥珀,你们一定相信那个故事,说这是在厄里达诺斯河边的白杨树,因为哀悼法厄同而流的眼泪,那些白杨树乃是他的姊妹,她们因了悲伤那少年的死的缘故所以变成了树,还是流着泪,这却成为琥珀。我从那些诗人们的嘴里听到了这样的故事之后,我就希望,假如我能够到了厄里达诺斯,只要站在一株白杨树底下,展开我的前襟,便可以接着它的一点眼泪,即是琥珀了。
不久以后,可是为了别的事情,我有机会到那地方去了,既到了厄里达诺斯,无论我怎么细看,也总没有看见白杨树,或是琥珀,连法厄同的名字本地人也并不知道。但是我就进行调查,问他们在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到达那琥珀的白杨树呢,那些船夫只是发笑,要我把意思说得更为明白一点。于是我就告诉他们那个故事,说法厄同是太阳神的儿子,在成年以后他请求他的父亲,赶那车子,就只要一天就好,他父亲准许了,但是他被翻了车,所以摔死了。“他的姊妹,”我说,“因为哀悼他的缘故,所以在你们附近的什么地方,就是在他掉下来的地点,厄里达诺斯河的旁边,变成了白杨树,至今还为了他哭泣,落下琥珀的眼泪来。”
他们却说道:“这是谁告诉你的?那个骗说诳话的人!我们不曾看见有赶车的人掉下来过,且没有你所说的白杨树。要是有这样的东西,你想我们还会为了两分钱撑这船,或是上水拉纤么,那时我们能够去拾白杨树的眼泪得到金钱了?”这番话非常的打动我,我不说话了,觉得很惭愧,仿佛是个小孩子,轻信那些诗人的话,他们都是说诳的人,在里边是没有什么真实的。这是我的不很小的一个希望失败了,我很有点懊恼,仿佛是琥珀从我的手指中间漏掉了似的,因为我已是打算好了这是作什么用途的。
可是还有一件事,我心想来证实一下,这便是有许多天鹅成群的在这河边歌唱的事。所以我对了船夫们发出第二个问题,因为其时我们还是在上水进行。我说:“但是在什么时候,你们的天鹅排列在河的两岸,这边与那边,美妙的歌唱呢?据说这原是阿波隆的随从,善于唱歌的人们,后来在此地左近变做鸟类,但为此没有忘记了音乐,所以仍旧在唱着。”
他们笑着,回答说道:“你这汉子,你为什么整天不停的对于我们的地方和这河说些诳话呢?我们始终在水面上,并且几乎从小时候就在厄里达诺斯河做工,只是有时在河边的沼泽中看见有少数的天鹅,它们的叫声很不好听,而且微弱,乌鸦与麻雀比起它们来要算是舍伦了。至于你所说的美妙的歌声,我们是永没有听见过,而且简直也没梦见过,所以我们真觉得奇怪,那些关于我们的故事是怎么会得到的。”
有人轻信说各种事情都张大其词的人,极容易受到这样的欺骗。所以我现在为我自己害怕,就是你们刚才到这里来,将要初次听我说话,或者希望在我这里找到琥珀和天鹅,过一会儿便将走去,心里笑那些人,他应许你在我的讲话里有许多这样的宝物的。但是我可以立誓,没有你们,也没有别的人,曾经听见我关于自己的文章说过这种大话,并且此后也决不会有。在别人那里,你可能遇到不少的厄里达诺斯种类的人,他们言语里不但是琥珀,还滴出金子来,也比诗中的天鹅唱的更是美妙。至于我的说话,你已经看得出,那是多么的简单平凡,里边并无什么诗歌。所以你得注意,不要对我把希望放得太高,因此得到人们在水里看东西的经验。他们期望它有从上边看下去的那么大,那时它的形象为阳光所放大了,在取了出来以后,却见很是减小了,就很是懊恼。现在我预先告诉你,你倒掉了水,显露出我的货物,不要期待什么大的收获,不然的话,这只有怪你自己的希望了。
其他希腊文译作
赠所欢
Phainetaimoikēnosisostheoisin.——Sapphō
我看他真是神仙中人,
他和你对面坐着
近听你甜蜜的谈话,
与娇媚的笑声;
这使我胸中心跳怦怦。
我只略略的望见你,
我便不能出声,
舌头木强了,
微妙的火走遍我的全身,
眼睛看不见什么,
耳中但闻嗡嗡的声音,
汗流遍身,
全体只是颤震,
我比草色还要苍白,
衰弱有如垂死的人。
但是我将拼出一切,
既是这般不幸。……
我真是十二分的狂妄,这才敢来译述萨普福的这篇残诗。像斯温朋(Swinburne)那样精通希腊文学具有诗歌天才的人还说不敢翻译,何况别人,更不必说不懂诗的我了。然而,译诗的人觉得难,因为要译为可以与原本相比的好诗确是不可能,我的意思却不过想介绍这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腊女诗人,译述她的诗意,所以还敢一试,但是也不免太大胆了。我不相信用了骚体诗体或长短句可以译这篇诗,也还不知道用中国语可否创作“萨普福调”,——即使可以,也在我的能力以外,不如索性用散文写出较为干净,现在便用这个办法。
萨普福(Sappho=ムㄚㄆㄈㄛ,在诗中自称为Psappho)生于基督前五世纪,当中国周襄王时,柏拉图称之为第十文艺女神。据说雅典立法者梭伦(Solon)闻侄辈吟萨普福的诗,大悦,即令传授,或问何必亟亟,答云“俾吾得学此而后死”。《希腊诗选》中录其小诗三首,序诗云,“萨普福的〔诗〕虽少而皆蔷薇”(Sapphousbaiamenallarhoda),推重备至。她的诗本有九卷,后为教会所禁毁.不传于世,近代学者从类书字典文法中搜集得百二十余则,多系单行片句,完全的不过什一而已。在十行以上者只有两首,现在所译即是其中之一。
这首诗普通称作EisEromenan,译云“赠所欢”〔女子〕,见三世纪时朗吉诺思(Longinus)著《崇高论》(PeriHypsous)第十节中。著者欲说明文章之选择与配合法,引此诗为例,末了说道,
“这些征候都是恋爱的真的结果,但此诗的好处如上边所说却在于把最显著的情状加以精审的选择与配合。”所以反过来说也可以说这是相思病(与妒忌)之诗的描写,颇足供青年之玩味也。
这诗里有一点奇怪的地方,便是所谓所欢乃指一女友(Hetaira),后人谓即是亚那克多利亚(Anaktoria);据说萨普福在故乡列色波思讲学,从者百许人,有十四女友及女弟子(Mathetriai)最相亲,亚那克多利亚即其一人。因这个关系后世便称女子的某种同性恋爱为Sapphism,其实不很妥当,女友的关系未必是那样变态的,我们也不能依据了几行诗来推测她们的事情。总之这既是一篇好诗,我们只要略为说明相关联的事,为之介绍,别的都可以不管了。
原诗系据华敦的《萨普福集》第四板重印本(Wharton,Sappho,1907)。三月十七日附记。
*载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七日《语丝》第二十期,署开明译。后收《谈龙集·希腊的小诗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