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丧事》(PeriPenthous)乃是一篇散文,不是对话体的,所以没有什么登场人物,只是作者出面来说话。他在这里仍然在很挖苦对于鬼神的俗信,不过对象不是那些讲诸神的故事的诗人了,却是民间对于人的死后的俗信以及行事,加以深刻的讽刺。这是一种所谓“骂倒”(diatribê)之词,为犬儒派哲学者所喜欢用的,他们见了人们有些不合情理的愚蠢的行为,往往不留情面地痛加诃斥,声音很大,因此赢得“狗”(kyôn)的尊号,作者在这里便很发挥了犬儒的本色了。奥斯福英译本的作者在序文中有云:“这不必否认,他有点缺乏情感,在他分析的性情上是无足怪的,却也并不怎么不愉快。他所有的是一种坚硬而漂亮的智慧,但没有情分。他坦然的使用他的解剖刀,有时候真带些野蛮的快乐。在《关于丧事》这一篇里,他无慈悲的把家族感情上的幕都撕碎了。”作者的讽刺往往是无慈悲的,有时恶辣的直刺到人家的心坎里,但是我们怎么能恨他,因为他是那么明智的,而且又是那么好意的这样做。他在这一点上似乎可以同后来做《格利佛游记》(Gulliver’sTravels)的斯威夫忒(J.Swift)相比,斯威夫忒在一七二九年著有一篇《育婴刍议》(AModestProposal),——原本题目很是冗长,经我缩译成四个字,很和平的痛骂了那穷人没有生路的社会。现在路吉阿诺斯的对话可以当作古典文学了,但是那篇斯威夫忒的文章,虽然也是二百多年前的作品了,却还是活着,可以请天下的资本家地主们看一看。

多数的人在居丧的时候所行所说的,以及别的想要劝慰他们的人所说的话,都是值得注意观察,他们以为这所遇的事情是不可堪的,不但是对于那些哀悼者,就是对于被哀悼的人也是一样。这我凭了普路同和珀耳塞福涅立誓,他们没有一点明了的知识,这件事是否坏的而且值得悲叹,或者相反的在身受的人还是愉快的与更好的。他们的感情实在只是听着风俗与习惯而行罢了。有什么人死了的时候,他们便这样做,——但是且住,让我先来告诉你关于死他们是怎样想的,因为这样才有那些不必要的仪式,就更容易明白了。

一般群众,也就是哲人们所称为世俗的人的,关于这些事深信荷马,赫西俄多斯和其他神话作者的话,把他们的诗当作法律看待。他们以为在地底下有一处很深的地方,叫作冥府,广大宽阔,阴暗没有太阳,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的照明,使得那里一切事物都可以看见。在那地底下为王的是宙斯的一个兄弟,名叫富老,他所以被尊称这个名字,据熟悉此项事情的人告诉我,乃是因为他富有死人的缘故。这个普路同对于他的邦国和地下生活是这样组织的。他自己既然分配到统治那些死者,他接收他们过来,加以管理,从严看守,不准任何人再回世上,历来只有过极少数的人是例外,有特别重要的理由才能办到。他的国土周围为大河所环绕,这些河的名字听了就叫人觉得害怕,因为它们叫作哭河,火焰河以及其他。但是主要的乃是那苦难河,这是在前面,首先迎接到来的人,没有渡船的人便不能渡河或是过去,因为它是太深不能徒涉,也是太宽不能游泳,而且简直连死的鸟类都不能飞过。在那入口,和那金刚石的门口,站着王的侄儿埃阿科斯,他是门卫的长官,在他的旁边是三个头的狗,牙齿很锐利,它对进来的人只是和善的看看,但对那些想要逃走的吼叫,张大了嘴吓唬他们。渡过了河,便走进了一处广大的平原,满生着水仙花,又有一个水泉,这却与记忆作对,因此名为忘泉。可是这些事情,自然是古人听从那里回来的人说的吧,例如阿尔刻斯提斯和普洛忒西拉俄斯,都是忒萨利亚人,埃勾斯的儿子忒修斯,还有那荷马的俄底修斯,这些都是非常尊严可以相信的证人,我想他们大概没有喝那泉水,因为否则是他们不会记得那些的。

据那些人说,普路同和珀耳塞福涅握着全权,统治着一切,但是他们也有下属,许多的人帮助治理,有如报复,苦痛,恐怖等诸神,还有赫耳墨斯,虽然他不常在那里。有两个副王或是总督和法官设在那里,弥诺斯与剌达曼堤斯,都是克瑞忒人,乃是宙斯的儿子。他们召集那些善良的,正直的和依照道德生活的人,等到有好些人的时候,便打发他们到往者原去,好像是到什么殖民地,共享那最好的生活。但是他们抓到了作恶的人们,就交付给报复的神,到那恶人的地方,照着他的罪行去受各种的刑罚。那里有什么苦刑不受到呢?有些上天平架,有的烧煮,有的给那大鹫啄食,有的在轮子上转着,有的在那里滚那石头!至于坦塔罗斯,却自站在河的贴边上,干枯得几乎要渴死了,那不幸的家伙!但是那些生活中等的人,他们人数很多,却在平原上游荡着,没有了他们的身体,变成影子一样,摸过去似乎是烟一般。他们的营养自然是单靠我们在墓上所供献的奠酒以及祭品,所以假如他们在地上没有朋友和亲属,那些人就成为没有口粮的死人,只好饿着过日子了。

大多数的人都很受这些话的骗,所以凡是家里的一个人死了的时候,首先拿一个铜元放在他的嘴里,好去付那舟夫作为渡船钱。他们也不想一想,在地下流通的是什么钱,是阿堤刻,还是马其顿,或是埃癸那钱呢,也并不想到,假如他拿不出渡船钱,岂不是更好,因为那么舟夫便不肯渡他,他就将被打发回到阳间来了。

以后他们将他洗过了,好像是地下的河还不够大,可以容得人洗澡似的,在现在快要开始腐烂的身体上,搽上顶好的香油,给戴上鲜花,摆列出去,穿着华美的衣服,这是显然为的使他在路上不致受冻,也不致赤着身子被那三头的狗看见的缘故吧。

其次是哭泣了,女人们大声叫喊,各方面都是眼泪,捶胸,拔头发,抓面颊。或者是把衣服撕破,尘土撒在头顶上,活人弄得比死人更是可怜相,因为他们屡次在地上打滚,地板上碰头的时候,他却是庄严而端整的,很阔气的戴着花圈,高高的躺着,好像是装饰了要去迎会似的。

于是他的母亲,或者,凭了宙斯,是那父亲吧,从亲属中间走出来,扑倒在他上面,——因为增加戏剧的效力起见,假定这躺着是一个年轻貌美的人。——他发出异常的愚蠢的叫声,对于这个那死人自己一定要回答什么话的,如果他会得话说。那父亲用着悲哀的声调,每个字都着力的说道:

“最可爱的儿子呵,你离开我去了,你死了,在你盛年以前被拉走了,就只留下我这可怜的人,你没有结婚,没有生育孩子,没有经过战役,没有种过地,没有到得老年。你现在不能再作夜游,不能享受恋爱,我的儿,不能在席上同朋友喝醉了。”

他将说这些以及同样的话,以为他的儿子便是在死后还需用而且想要这些东西,但是不能够得到了。可是这也没有什么,因为不是有许多人拿了马匹,侍妾,有的还把倒酒的人,到坟上去杀掉,拿了衣服和别的装饰品去烧或是埋掉,使得他们在地下那里得以享用这些东西么?

至于这样悲叹的老人,似乎这并不是为了他儿子的关系,所以那么的唱戏,如我上边所说,或者同类的另外的话,因为他知道他是听不见了,即使他比斯屯拓耳还叫喊得响。这也不是为了他自己,因为一个人知道自己是在怎么想,这就够了,用不着自己嚷,没有人需要对自己再嚷嚷的。下余的结论是为了那在场的人所以他那么胡说一气的,那时他也不知道他的儿子情况怎样,到哪里去了,其实他对于人生不曾稍加考察,不然他就不会不明白,人的丧失生命并不是那样一件可怕的事件了。

若是那儿子对于埃阿科斯和阿伊多纽斯告一会儿假,从冥府的门口出来一下,他将要止住他父亲的说这样的愚论,他将说道:

“不幸的人呵,你这叫喊是干什么呢?你为什么这样烦扰我呢?停住那拔头发和抓你的面皮的事吧!你为什么说我坏话,叫我是可怜和不幸的人,其实我是一个比你更是快乐更是幸福的人?你以为我是受着可怕的灾难么?这是因为我将不同你一样的成为一个老人,头秃,脸皱,背驼,膝头麻木的人,像你这样因为年久朽腐,经过了许多岁月,到了现在这么多的证人面前来出乖露丑么?愚人,你以为人生有哪些好处,我们将从此得不到的呢?你显然要说,饮料,饭食,衣服,恋爱,你怕得因为缺少这些,我会得要死的。但是你不了解,没有渴比有得喝还好,没有饿比有得吃还好,没有寒冷也比有许多衣服还要好么?

来吧,因为你似乎还不懂得,让我来教你号哭更是合理。从新起头吧,可叫喊道,可怜的儿呵,你将更不会渴了,不会饿,也不会觉得寒冷了!你离开我去了,不幸的人,逃避一切的病痛,不再怕那热病,以及仇敌和暴君了!恋爱将不能再来烦恼你,欢乐也不会侵害你,也不会使你的精力一天里两三次的消耗在那里了,啊,这真是不幸呀!你不会到了老年,惹人轻贱,也不会使得少年们看了你觉得厌恶了!——父亲,假如你这么说,你不觉得这比你以前所说的,更是真实而且高尚么?

或者你所挂念的不是为了这些,却是考虑着我们周围的阴暗和深沉的暗黑吧,所以你怕我关闭在坟墓里,是不是会闷死?关于这一件事,你要知道我的眼睛不久就要腐烂,或者是,凭了宙斯,烧掉了,如果你决定给我火葬,那么关于我的看东西的问题,我再也不需要黑暗或是光明了。

可是这个却是还算合理的。但是从你的那些号哭,和了箫声捶胸,同女人们的异常的哀歌,你以为我能得到什么好处么?或者从我坟上带着花圈的石头〔有什么用〕呢?你们为什么在上边去倒纯酒,你以为这能滴到我那里去,可以一直沁到冥间么?至于祭品,我想你一定看得出,所有物品的滋养部分都已经给烟带到天上去了,我们在地下的一点都得不到什么,余留下来的乃是灰,是无用的,除非是你相信,我们是吃灰的。普路同的国土并不是那样缺少谷种和果实,我们也并不缺乏水仙,至于非从你们输入食料不可。所以我,凭了提西福涅,好久以前就想大笑起来,对于你这所做的和所说的事,要不是你用了寿衣和带子缚住了我的下巴,所以把我阻止了。”

“说了这些,死亡就结束了他。”

凭了宙斯,假如那死人对了他们,用一只胳膊支住身子,这样的说,我们怎么能说他说的不对呢?但是那愚夫们不但自己叫喊,还要去招请一个哀悼的专家来,他收集有一大堆古来悼叹的诗句,给他们愚蠢的演技作助手和导演,在他带头发声之下,他们跟着来一个呻呼的合唱。

到这里为此,关于哀悼到处都是同样愚蠢的风俗。但是以后埋葬的事,就各处民族都不是一样了。希腊人焚烧,波斯人土埋,印度人用玻璃包起来,斯库提亚人吃下去,埃及人则拿来腌藏了。在那里,我亲自看见过所以这么说,把死人晒干之后,仍请他同席吃饭喝酒。而且这是常有的事,如一个埃及人缺少钱用,便把他的兄弟或父亲充当抵押品,在紧当时期渡过难关。

那些高坟,三角塔,墓石,铭词,那些都只能很短的时间,岂不是多余的,近于儿戏的东西么?有些人还要为他举行竞技,把纪念碑上作谀墓的演说,这简直是想在地下的法官前面,替死者辩护或是作证人了。

在这些未了是回丧饭,那时亲戚们到来,安慰死者的父母,并且劝他们吃饭,他们呢,凭了宙斯,本来并不是不愿意被强迫,因为已经继续的饿了三天了。他们说:

“好人,我们要悲叹多久呢?你让那有福的精灵去休息吧。假如你决心要悲悼,为此你也必须吃饭,使得你的力气抵得过你的悲伤才好。”

这里,嗯,在这里便会有两行荷马的诗句,被人们引用了来,这是说:

“就是美发的尼俄柏也不忘记吃食。”

又云:

“阿开亚人不把断食来哀悼死者。”

于是他们开始吃食,但是当初有点害羞,因为他们怕得叫人家看出来,在丧了他们最爱的人之后,他们还是这样为肉体的需要所束缚。

倘若你注意,就会看见这些或者更为可笑的事情,在他们居丧的时候,这便因为人们都以为死是人所能遭遇的最坏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