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墨尼波斯》(Ikaromenippos)一名《云上人》(Hyperphenelos),后者的意思即是说在天上的人,前者则是集合伊卡洛斯与墨尼波斯两个名字而成。伊卡洛斯的父亲乃是古代希腊有名的匠人代达罗斯(Daidalos),他同中国的鲁班一样能造各样奇巧的东西,因犯罪被流放到克瑞忒岛,国王弥诺斯(Minos)怕他跑到别处去,便将他父子二人都关在迷宫里头。代达罗斯乃用鸟的羽毛做了两副翅膀,用胶粘在肩头,直从迷宫飞了出去,伊卡洛斯年轻好事,觉得很高兴,就愈飞愈高,渐渐接近太阳,那胶就熔化了,翅膀脱落,他也落入海里了,这一部分海后来便以他的名字叫做伊卡洛斯海,代达罗斯因为飞得低,所以没有危险,逃到了西刻利亚。这里因为墨尼波斯用了代达罗斯的方法飞到天下去,故题目是如此,但是为什么用掉在海里的伊卡洛斯的名字而不用代达罗斯呢,这似乎只是语音配合的关系,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吧。墨尼波斯是一个古代犬儒哲学家,著有讽刺文数卷,今已失传,皆是诗文杂出,路吉阿诺斯所作《宙斯唱悲剧》(ZeusTragôidos)起头的地方是模仿它的。因为墨尼波斯写过一篇《访问鬼魂》(Nekyia),所以这里便借用他上天去访问宙斯,作者对于犬儒较有同情,所以在对话上常用他们为脚色,而于墨尼波斯为尤多,这一篇和后来的《墨尼波斯》是以他为主人公的,此外《死人对话》(Nekrikoidialogoi)三十篇中,有墨尼波斯参加的计有十篇之多。

上场人物

墨尼波斯(Menippos) 犬儒派哲学家,生于公元前六十年顷,一说三世纪中,其著作悉散佚,但于路吉阿诺斯文中尚能约略想见罢了。

友人 只是配角,不别设名字。

墨尼波斯 那么这是三千斯塔狄翁,从地上到月亮那里,我的第一段路程,其次从那里到太阳,大约是五百帕剌珊革斯。从太阳到天上和宙斯的高城那里,是轻装的鹰要飞一天的光景。

友人 墨尼波斯,凭了风雅女神,你为什么学那天文学家,独自计算着的呢?我一直就跟着你走路,听见你像外国人说话似地讲那些太阳和月亮们,以及那路程与帕剌珊革斯的陈旧的事件。

墨尼波斯 朋友,请不必出惊,假如我所说的话在你听来似乎全是飘浮在空中的,因为我正在计算近时旅行的整个行程呀。

友人 那么,好朋友,你是同那斐尼基人一样,是凭了星来测定你的航路么?

墨尼波斯 不,凭了宙斯,我乃是在这些星的中间旅行的。

友人 赫剌克勒斯呵!假如你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一直睡了那许多帕剌珊革斯的话,那么你说的真是一个漫长的梦了。

墨尼波斯 梦么,你这家伙,你以为我告诉你的是一个梦么?我是刚才从宙斯那里回来的!

友人 你怎么说?那么这里的墨尼波斯,是从天上宙斯那边落下来的么?

墨尼波斯 实在告诉你,我今日刚从那个伟大的宙斯那里回来,听到了也看见了许多奇异的事情。若是你不相信,那我尤其高兴,因为我遇到令人不能相信的幸运。

友人 啊,神圣的,俄林波斯的神那样的墨尼波斯,像我一个地上的凡人,怎么能够不相信云上人的话,若是照荷马的说法,乃是一个天上的儿子呢?但是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样上去的,你从什么地方去弄到那么长的梯子来?因为从你的容貌看来,似乎不大像那佛律癸亚的孩子,所以我们想象会被那大鹰抢走,去当那斟酒的人的。

墨尼波斯 你显然一直是开我的玩笑,可是这也是无怪的,你把我的奇异的故事当作神话看了。但是我无须上去的梯子,也不必做那鹰的宠儿,因为我自有翅膀。

友人 这你所说的简直是超过了代达罗斯了,假如此外又不让我们知道,你却把人变成了一只鹞子或是乌鸦。

墨尼波斯 对,朋友,你猜得不错。因为我仿照代达罗斯的那巧妙的发明,制造了翅膀。

友人 啊,你这世上顶蛮干的人!你不怕掉到海的什么地方去,像伊卡洛斯海那样,给我们留下用你的名字的一个墨尼波斯海么?

墨尼波斯 决不,因为伊卡洛斯是用蜡粘上他的翅膀的,太阳一烤就熔化了,羽毛掉下,自然人也落下了,但是我的翅膀却是不用蜡的。

友人 你怎么说?因为现在我听了你的话,不知怎的渐渐的使我相信这故事是真的了。

墨尼波斯 这就是这样办的,我抓到一只很大的鹰,还有一只强壮的鹫,把它们的翅膀连那胳膊切了下来,——但是或者我把整个计画从头告诉你吧,若是你有闲工夫的话。

友人 那就很好,因为听了你的所讲,正被悬在空中,张着嘴等候听那故事的结尾呢。凭了友情,请你不要在你这故事的什么中间,把我拉了耳朵悬挂着才好呀!

墨尼波斯 那么听着吧,因为让一个朋友张了嘴等着,确是不大雅观,特别是如你所说,还是拉了耳朵悬挂着哩。

在我研究人生的时候,发见人们的行事都是可笑,卑鄙而且不确实,我说那财富,官职与权力,我便很轻视这些,心想努力去获得它们,这就妨碍去追求真有价值的东西的努力了,所以我举起头来,去试看那整个的全体。在我这样做的时候,也碰见了不少困难,首先是那哲人们所谓宇宙,因为我在这里不能找见这是怎么成功的,什么人是制造者,也不知道它的根源,和它的目的。而且我在观察那部分现象的时候,我碰见难题也更多了,因为我看见星辰似乎乱撒在天上面,我想要知道那太阳本身到底是个什么。尤其是月亮的事情在我全然觉到是奇怪而不合理,我猜想她的有种种面相,那里边含有什么神秘的道理。不但如此,还有那闪烁的电光,轰隆的雷声,雨呀雪呀和雹子的下降,这些都难以说明,也无从加以推测。

我那时候是这种情状,我想最好是去从哲学者学习这一切的事情,因为我想他们会说明这些真理的。我便从他们中间挑选出最好的几个人来,这我从他们的严冷的神气,苍白的脸色和胡须的长度上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先生们一看就知道是会高谈阔论,知道天上的事情的人,——我就把自己交给他们,当场付出一笔很大的银子,剩余的约定日后在我学习完了时付清,这样我就期望学会对测天体的学问,知道整个宇宙的组织了。但是他们非但不能解除我从前的无知,但是使我更陷入更大的迷惘里面去,每天尽是灌输给我什么根源啦,目的啦,原子啦,虚空啦,质料啦,形相啦以及这些东西。但是顶为难的事情,至少由我看来,是他们所说的话和别人没有一个相合的,都是互相冲突反对,可是他们又都觉得可以说服我,拉我到各自所主张的学说里去。

友人 你说的真是怪事,假如那些称为哲人的人在主张上互相争吵,关于同样的事情都不是同样的意见的话!

墨尼波斯 朋友,你真会要笑了起来,你听了他们说大话,和所讲的不可思议的事情。首先是他们也是站在地上,和我们在世上行走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也并不觉得他们的眼力要比邻人更强,而且有些人因为年老或是懒惰更是昏花了,可是他们却说是能够看到天的限界,他们测量太阳,而且还走到月亮对面的领域那里去,而且简直像是从星里落下来似的,告诉你那星星有多么的大小,而且时常,或者连从墨伽剌到雅典共有若干斯塔狄翁都不晓得,却敢于大言太阳与月亮的距离是多少肘呢。他们计算天空有多高,海有多深,和大地的周围有多大,并且凭了画些圆圈,在正方形上画些三角和各种圆球形,就能真个测量整个的天体。

并且他们在讨论这些不确实的事情的时候,他们并不先立一个假说,但只是顽强的主张,不肯让别人来乱说,这岂不是很愚蠢而且完全荒唐的么?都只是赌咒来说,太阳是一块熔化的金属,说月亮里有人住着,又说星星喝水,是太阳从海里拉起液体来,好像是用钓瓶一样的,随后却逐一将饮料分配给它们。

他们的议论是怎样地互相抵触,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凭了宙斯,只要你自己去看,他们的主张是相近似,还是隔得很远呢。第一是他们的关于宇宙的见解,这就不一样。有的人说,这是没有生成,所以也就没有毁灭,但也有人敢于举出它的创造者以及怎样制造的方法来。这后者的说法,特别使我出惊,因为他们使得一个神或是什么来充当这整个的制造者,却并未说明他是从哪里来的,或者在他一个个地制造的时候,他是站在哪里的,并且在制造之前这时间与空间的问题也很难以了解。

友人 墨尼波斯,照你说来,那么这些人真是很大胆的善于变把戏的人了。

墨尼波斯 仁兄,假如你再听见他们所说的什么形相和无形体的实在,或者关于有限与无限的学说,你又将怎么说呢?在后面这一件上面,他们也有一个小孩似的论战,有人在宇宙上画了一个限界,别的却以为是无限的,不但如此,他们还主张说有许多宇宙,非难那些说只有一个宇宙的人们。此外还有一个不是什么和平的人,他说战争是宇宙之父哩。

还有关于诸神的问题,那有什么可说的呢?因为有些人说神是一个数字,有的是凭了鹅鸟与狗与阔叶树立誓的。一面有人把其余诸神都轰走了,只剩下一个神,叫他独自管理宇宙,这使我听了很是不快,因为神们是那么缺乏。但是也有人相反的增添了许多,而且分出区别来,把一个人叫作第一等的神,其余的在神格上第二等和第三等。又有些人以为神是无形无质的,但有人却当他是有形体的。随后他们似乎不是都那么想,以为神们照管着我们人间的事情,所以有些人便完全放免他们的责任,好像我们习惯于免除老人们的去服公役一样,他们派给神们做的,的确有点像喜剧里的跑龙套的。有几个人却超过了这一切以上,从头就不相信有神,但是只让那宇宙去没有主宰地也没有领导地去进行。

我听了这些话的时候,有点不敢相信那些发出雷音,长着美髯的人们的话,可是不知道往哪里去找到一种论点,无可攻击的,不至于被别个人所打倒的主张。所以我这里就像是荷马所说的那像,屡次想要相信其中的一个人的学说,但是“别的意见拉住了我”。

我因此弄得没有办法,觉得要想在这地上知道些关于这事的真相是只好绝望了,唯一的解除这个困难的方法,是怎么样弄到翅膀,走上天去。自然最初是我的心愿给了我这希望,但是那寓言作者伊索也有关系,因为他使那鹰与蜣螂,有时候使得骆驼,也都走到天上。但是我觉得自己长起翅膀来,那总是不大可能的事,不过假如我能够装上一个鹫或是一个鹰的翅膀,——因为只有它们的才够大,足以支架一个人的体重,——那么我的试验就可以成功吧。于是我就去捉到了两只鸟,小心地切下了鹰的右边翅膀和鹫的左边翅膀,把它们结实地缚好了,用了坚固的皮带装在我的肩头,还在两翼的尖端做了把手,让我的手可以捉住。于是我就去试练,首先是上下跳跃,用两只手帮助着,像鹅鸟似地做,伏在地上腾空而起,拍着翅膀,一面用脚踮着跑走。诸事都顺我的意,我乃进一步地做大胆的试验。我走上高城去,从那峭壁让我直落下来在那剧场当中。因为我飞了下来没有什么危险,我就想要高飞了。我从帕耳涅斯山或是许墨托斯山出发,飞到革剌涅亚,随后又从那里飞上阿克洛科任托斯,经过佛罗厄和厄律曼托斯,到了塔宇格托斯。

现在我已经受到勇敢的训练,成为一个完全的高空飞行者,我便不再抱着雏鸟学飞的想头,却一直上俄林波斯山去,我带了分量轻微的一点食粮,这回就要直上天去了。当初因为太高我觉得有点头晕,但是随后也可以忍受,觉得没有什么了。但到了和云离得很远,行近月亮的时候,我却觉得有点疲倦了,特别是那左边就是鹫的翅膀那一边。于是飞近前去,坐在月亮上边,一面休息着,从上面看着下边的地面,有如在荷马诗里写着的宙斯似的,有时看那喜欢马的特剌刻人,有时又看那密西亚人,一会儿若是我愿意,可以看那希腊,波斯和印度。从这些一切,我得到了丰富的各色的快乐。

友人 墨尼波斯,那么请把一切告诉我,让我不要遗漏了你的旅行中的一点事情,假如你有偶然遇着的事我也愿意知道。因为我是预想从你听到不少的事情,关于地的形状以及在它上边的一切,像你从上边看下去的情形。

墨尼波斯 朋友,你的想象很对,所以请你用了你的想象走到月亮上去,同我一起旅行,一起观察那地上事物的一切安排吧。当初看去,似乎那大地很小,这我是说要比月亮更是狭小,所以我忽然往下面屈身看去的时候,我就疑惑了好久,觉得哪里是那大的山脉和大海呢,如不是找着了在洛多斯岛的那巨像,还有法洛斯的灯塔,实在说我简直不知道大地在哪里。但这些是那么高耸,大洋也承着日光闪烁,这就表明我所看见的是那大地了。但是后来我聚集了目光看去,全部人间的生活便都出现了,这不单是各民族各城市,却是人民全体都很是明白,那些航海的,打仗的,耕地的,诉讼的,女人们,以及兽类,简单的一句话,凡是丰饶的大地所养育的一切。

友人 你所说的这话全不可信,而且自相矛盾,因为你,墨尼波斯,刚才告诉我你在寻找大地,为的中间的距离使得它非常缩小了,又说若不是那巨像给你指示,或者你将以为所见是别个东西了。现在却怎么地忽然变得同林叩斯一样,能够看出在地上的一切,人和兽类以至蚊子的窠,也都看得见呢?

墨尼波斯 你提醒我很好,这里有应当说明的话,我不知为什么忘记先说了。当时我看着认得了这是大地,但是此外却看不见别的什么,因为太高了,我的目力达不到这样远,这件事十分使我懊恼,觉得毫无办法。我非常地颓丧,几乎要落眼泪了,那时却来了哲人恩珀多克勒斯,站在我的背后,看去像是一个煤矿工人,遍身是灰,而且被火烧焦了似的。我看了不禁有点出惊,老实地说,以为我是看见了月亮的什么精怪了。但是他说道:

“墨尼波斯,请放心吧!

‘我并不是神,为什么将我比他们呢?’

我是自然哲学家恩珀多克勒斯,当我投身到火山口的时候,那烟抓住我出了埃特涅山,带我到了这里,现在我就住在月亮上面,虽然我多在空中行走,吃的是露水。我来是为的解除你现时的困难的,因为据我看来,你看不清在地上的东西,这事很使你为难苦恼似的。”我答说:

“多谢你这样做,很好的恩珀多克勒斯。我一飞回希腊去之后,我要记住了给你在烟通里奠酒,并且在每月初一对了月亮开三次口给你祈祷。”他说道:

“凭了恩底弥翁,我来不是为的报酬,只是看见你在烦恼,我的心有点感动了。你可知道怎么样做,能使得眼亮么?”我答道:

“不知道,除非你怎么地把我眼前的黑雾除去了。现在似乎眼睛特别的昏暗呢。”他说道:

“这你无需我的帮助,因为你自己从地上带了亮眼来的。”我说道:

“那么这是什么呢,因为我不知道?”他说道:

“你不知道,你是带着鹰的右边的翅膀么?”我答道:

“这当然知道,但是翅膀与眼睛之间有什么关系么?”他说道:

“就是,因为比起别的一切生物来,鹰是最为眼亮的,只有它这一种能够对着太阳看,所以这是一个嫡出的鹰王的证据,它能朝着太阳光直视而不眨眼。”我说道:

“他们是这么说,但是可惜我上来的时候,没有挖出我的眼睛来换上了那鹰的,所以我来只在一半完成的状态里,不曾具有全副的王者的设备,倒像是那些庶出的不被承认的鹰儿了。”但是他说道:

“但是在你却有这力量,可以使你的一只眼睛立刻变成王者的眼睛的,假如你愿意,暂时站起来,把鹫的翅膀收了,只把那边的一个挥动几下,你就会觉得右眼与翅膀相应地明亮起来了,至于那一边的眼睛不免比较地昏暗一点,因为是属于较劣的部分的。”我说道:

“这就很够了,只要右边的眼睛能有鹰的眼力,那也就很好了,因为我时常看见木匠刨那木头,用一只眼睛瞧尺,比两只还要好呢。”说了这话,我正要照恩珀多克勒斯所说的做的时候,他却渐渐远了开去,不久化成了烟了。

我刚拍了几下翅膀之后,忽然一个极大光明围绕着我,凡是以前看不见的东西都显现出来了。我屈身向地上看去,清楚的看见城市和人民,以及他们所做的事情,不单是在外边的,便是一切在家里所做,以为没有人知道的那些事情。普托勒迈俄斯和他的妹妹同栖着,吕西玛科斯的儿子阴谋对付他的父亲,塞琉科斯的儿子安提俄科斯对于继母斯特剌托尼刻偷偷的吊膀子,忒萨利亚的亚力山大为他的妻子所杀,安提戈诺斯和他儿子的妻子通奸,阿塔罗斯的儿子给父亲吃毒药。在另外一方面又看见,阿耳萨刻斯正在杀那女人,太监阿耳巴刻斯却就对着阿耳萨刻斯拔出短剑来了,墨狄亚人斯帕提诺斯被卫兵们用金的酒盏打破前额之后,在拉住一只脚被拖出宴会场去。与这些同样的事情,在利彼亚地方,在斯库泰人和特剌刻人的王宫里,也都可见看到,人们犯着通奸,杀人,阴谋,掠夺,伪誓,恐怖与为最亲近的所卖的事情。

虽然那些国王们的行为给了我那么多的娱乐,那平民的却尤其可以发笑,因为我也看见他们。厄庇枯洛斯派的赫耳摩多斯为了一千德剌赫墨的钱犯了伪誓,斯托伊科斯派的阿伽托克勒斯为了学费和他的学生打官司,辩士克利尼阿斯从医神庙里偷走了一只酒杯,犬儒赫洛菲罗斯睡在妓馆里。至于此外的人的事情,那也何必再来说呢,那些挖墙洞的,受贿赂的,放债的和乞丐们?总而言之,是各式各样的光景。

友人 墨尼波斯,其实把那些说说也好,因为这似乎给你异常的快乐。

墨尼波斯 朋友,要把这些挨次来讲,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就光是看也就很不容易了。可是主要的那些事情,正如荷马所说的〔阿吉琉斯的〕盾牌上画着的一样。这里是宴会与结婚,那边是裁判与会议,别的地方有人正在祭神,附近却在举哀。当我看革泰人的国土的时候,看见他们正在打仗,我移过去看斯库泰人时,却见他们坐在车上旅行着,我把眼睛略为斜过一点去,就见埃及人正在种地。斐尼基人在营商业,喀利喀亚人在做海贼的勾当,斯巴达人在鞭打自己,雅典人在开裁判。这些事情都是在同时进行,所以你可以想象得到,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混乱情形了。这好像是叫许多个合唱队员,或者还是说许多合唱队登台,却命令各人歌唱不要管全体的调和,独自唱他的曲调,结果各自竞争着,唱他自己的调子,竭力用了高声想胜过他的邻人。凭了宙斯,你想这歌将是怎么样呢?

友人 墨尼波斯,那是全然可笑而且混乱的了。

墨尼波斯 朋友,这便是地上的歌队员所干的,人类的生活也就为这个不调和所支配。不但是他们各自唱着不调和的歌,还穿着不一样的服色,相反的跳舞着,全不顾到协调,直到合唱队指挥者把他们一个个的赶下台来,说现在已经用不着了。以后他们便都沉默了,不再歌唱他们那杂乱无序的歌了。但是在那个复杂多变化的戏台上边,演出来的一切事情,却真是可笑得很呢。

我对于那些为了境界线斗争着的人们,特别不禁要发笑起来,就是因为开拓了西库翁平原正在自高自大的人们,或是占有了玛剌同地方的俄诺厄,或是在阿卡耳涅得到了一千亩田地。可是在我从上边看来,整个希腊才有四个手指头的阔,那么比例起来阿提刻就要小许多倍了。因此我想,这里还留下多少让那些富翁可以得意的呢,他们中间最多有田地的人,似乎也只有一个厄庇枯洛斯的原子大的地面归他耕种罢了。我对着珀罗蓬涅索斯看去,随后见到库努利亚的时候,我想起为了这一小块地方,没有比埃及扁豆更大,却有那么多的阿耳戈斯人和斯巴达人在一天里都战死了。此外我如看见一个人,因为金子多所以得意,带有八个指环,还有四只金杯,我也要大笑,因为整个的潘该翁以及它的金矿一切,就只是一颗小米的大。

友人 幸福的墨尼波斯,这是一个多么异常的光景!但是凭了宙斯,〔请告诉我,〕那都市与人民,从上边看去有多么大小呢?

墨尼波斯 我想你总时常看见蚂蚁群吧,它们在洞门口拥挤着,公然执行公务,有的走出来,有的回来到城市里去。一个正在搬运粪秽出去,别的从什么地方拣着了一块蚕豆的皮或是半个麦子,带着跑了去。恐怕在它们的中间,依照了蚂蚁的生活,也有那些造房子的,领导民众的,当首长的,音乐家和哲学家吧。无论怎样,我觉得城市和那人民很像那个蚁群。如你以为这个比喻,将人去比蚂蚁的都市生活,似乎太小看人间了,那么请你去看关于忒萨利亚人的古代神话吧,你就可以发见那好战的密耳弥冬的一族,即是由蚂蚁变成人的。

我已经看够了,也笑够了这些一切,便把自己抖擞一起,往上边飞去了,——

“到那持盾的宙斯和许多神灵的家。”

我刚飞了不到一斯塔狄翁,听见月神塞勒涅用一个女人声音说道:

“墨尼波斯,谢谢你的好意,给我带个信到宙斯那里吧。”我说道:

“你说来吧,只要不是用手拿的,就会不觉得太重。”她说道:

“只带一个简单的信,把我的请求说给宙斯就是了。墨尼波斯,我听了哲学家的许多可怕的说话,实在已经厌烦极了,他们除了来和我寻事之外,似乎别无事情似的。他们查问我是什么,有多少大,为什么我是半圆,或是钩形的。有的说是上边有人居住,又有人说我是挂在海上面,像是一面镜子,或者却把各人所想的无论什么事情都推给了我。最后他们说我的那光是偷来的,不合法的,乃是从上边的太阳下来,他们老是希望我和他纠纷冲突,虽然他是我的哥哥。他们说他是石头,一块熔化的铁块,不是觉得不满足哩。

我也知道那些人夜里所干的可羞的和可唾弃的事情,他们在白天里是一副严冷的脸色,坚决的目光,威严的态度,为平常人所崇敬的。但是虽然我都看见这些,我却是守着沉默,因为我如来揭发暴露这些他们夜里的娱乐和各人幕后的生活,不像是我们该做的事情。倒是相反的,我如看见他们的一个人在犯通奸,或是窃盗,或是大胆在做适于夜间来干的事,我就立即把云拉过来,把我遮住了,为的不让许多人看见,使得对于老人们的长胡须与〔所讲的〕道德都不相信了。但是他们却一点都不顾虑,还是在言论上抓得我粉碎,多方侮辱我,所以我凭了夜来立誓,屡次想要搬到顶远的地方去,逃避他们烦厌的饶舌。

记住了把这些话告诉了宙斯,并且请加上去说,我不能够再留在我这地方,除非是他歼灭了那自然哲学者,塞住了论理学者的嘴,掘毁那画廊,烧掉那学林,止住了散步的闲谈,因为只有在那时候,我才可以得到安息,没有被他们每日所测量。”

“就是这样吧。”我说,随即向着上天的路上去,

“在那里更没有牛的劳动,也没有人的工作了。”

不久那月亮看去似乎很小了,随后大地即已完全不见。我将太阳放在右边,在星星中间飞了三天,渐走近天上。当初我决心就一直进到那里边去,因为我想这很容易瞒过他们,我有半边是鹰,我知道那鹰是向来和宙斯是有关系的,但是随后想到我带着的另一个翅膀乃是鹫的,所以他们就会发见我的吧。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冒险,于是走上前去敲门。赫耳墨斯出来应门,问了我的名字,赶紧走去告诉宙斯去了。过了不久我被叫了进去,很是恐惶发着抖,看见他们都一起坐着,他们自己也不是没有心事的样子,因为我离奇的访问引起了许多不安,他们几乎以为全人类都随时可来,只要像我这样地装上了翅膀。宙斯却将他的提坦的凶神似的眼光看我,用很可怕的声音说道:

“你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

哪里是你的国和你的父母?”

我听到这个的时候,吓的几乎死了,可是还是站着,只是开不得口,被那大声音震酥了。随后自己渐渐回复过来,我把整个故事一直从头起清楚地告诉了他,我热心想要知道天体,去找哲学者们,听了他们互相冲突的议论,被他们的主张牵了打圈子觉得讨厌了,随后是我的计画与翅膀,以及其余的一切,到了我来到天上为止。最后我又加上月亮托我所带的信。宙斯听了微笑,展开了一点眉头,说道:

“这里墨尼波斯也居然敢于到天上来了,对于俄托斯与厄菲阿耳忒斯你还说什么呢?但是今天我们将请你当我们的客人,到了明天在我们处分了你为它而来的那事件之后,再打发你回去。”他说了便站起来,走到那天上的一角最能听见下界的声音的地方去,因为现在是他坐了听那祈祷的时刻了。

他走着问我些地上的事情,最初是那平常的,现在小麦在希腊是卖什么价钱,去年冬天你们觉得很寒冷么,那菜蔬不是缺少雨泽么。随后他问斐狄阿斯的后人现在还有遗留么,为什么雅典人这许多年都不举行狄阿西亚祭的呢,他们有意思给他完成俄林庇厄翁么,那些抢劫他的多多涅的庙的人曾经抓到了么。

我回答了这些问题的时候,他说道:

“墨尼波斯,你告诉我,人们对于我是什么样的意见呢?”我答说道:

“主公,你是一切众神中的王,除了最虔敬的意见以外,还有什么可说呢?”他说道:

“你是在说玩话,我完全知道他们那好新奇的脾气,即使没有你告诉我。过去有一个时期,他们把我看做预言者和医师,那时我是一切:

街道上都是宙斯,

正如市场上都是人们一样。

在那时节,多多涅和庇萨真是繁盛,为大家所尊崇,我为了那祭祀的烟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自从阿波隆在得尔福立起他的神示,阿斯克勒庇俄斯在珀耳伽摩斯立了他的医院,在特剌刻成立了本狄斯庙,埃及有阿努比斯庙,厄斐索斯有阿耳忒弥斯庙,大家都跑到那些地方,去举行大祭,供奉百牛祭,和捐献金条了,对于我呢,他们以为是已经过了盛时,只要在俄林庇亚地方整四个年头里举行一次祭祀,表示尊敬,也就足够了。所以你可以看得出来,现在我的祭坛是比柏拉图的法律和克律西波斯的推论更要冷落了。”

这样琐琐地说着话,我们已经走到了那里,是他要坐下来,听那祈祷的地方了。那是一列的窗口,像是井口似的,都有着盖子,旁边有一个金的宝座。宙斯在第一个旁边坐下,打开盖子,注意听那些祷告的人。祷告是从地上各方面来的,是各式各样的,因为我自己也一同在旁屈着身子,听见那些祷告,这大要是这样的:

“宙斯呵,让我做个国王!”

“宙斯呵,给我的葱头和大蒜长起来吧!”

“神们呵,让我的父亲快死吧!”

也有人会这样说:

“但愿我继承到妻子的财产!”

“但愿我谋害我兄弟不被发觉!”

“让我打官司得胜吧!”

“给我的俄林庇亚戴上花冠吧!”

在那航海的人中间,有的祷告要北风,有的却要南风,农夫求雨,洗衣服的人则祈求出太阳。

宙斯听那祷告,都一一细加研究,并不一切都答应了:

“这个是父亲许可了,那个却是没有答应。”

祷告中间凡是正当的,他让它从这窗口里上来,拿来放在右边,但是不敬的他便却下不理,把它吹下去,使它不能接近天上。只有一件祷告,我看见他才真是没有办法了,因为有两个人说出正相反对的祷告,应许同样的祭祀,所以他不知道答应哪个好了,于是落得与学林派同一遭遇,不能作出决定,只好同皮戎一样,暂时搁起来再想一想了。

对于祷告他已经听够了之后,就移到其次的坐位和第二个窗口那里去,屈了身子,专心听那些赌咒和作那誓约的人。听了这些和消灭厄庇枯洛斯派赫耳摩多斯之后,他又换其次的坐位,去注意听那声音,讲话和鸟类飞翔的预兆去了。随后他又移到祭祀的窗口,烟从这里上来,将各个祭祀的人的名字报告给宙斯。在离开这些窗口的时候,他发命令给风和天气,告诉他们怎么去做:

“今天在斯库提亚下雨,在利彼亚打电,在希腊下雪吧。北风,你到吕狄亚去刮。南风,你且静息。西风,你在阿德里亚海兴起一个风浪。还把大约一千墨狄谟诺斯的雹子撒在卡帕多喀亚地方去。”

全部事情处理好了以后,我们便走开那里,到那宴会厅去,因为这已经是宴会的时间了。赫耳墨斯来招待我,把我坐在潘与科律班忒斯,阿提斯与萨巴最俄斯,那些外来的身份不明的神们中间。得墨忒耳给我拿面包,狄俄倪索斯拿蒲桃酒,赫剌克勒斯拿肉,阿佛洛狄忒拿桃金娘花,波塞冬拿沙丁鱼。但是我也能够尝到了一点神食和仙酒的味道,因为那个好人伽倪墨得斯很有人情,看着宙斯向别处看的时候,便赶快给我倒上一两钟的仙酒。荷马曾在什么地方说过,我想他或者也看见过,像我一样,神们不吃面包,也不喝火似的蒲桃酒,在面前只放着神食,喝仙酒而酩酊了,但是他们最爱享用的,乃是烧牺牲的烟,给他们带来好的香味,和那些上祭的人撒在祭坛上的牺牲的血了。

在宴会的时候,阿波罗弹那竖琴,西勒诺斯跳起可笑的舞来,文艺女神们也都站起,给我们歌唱赫西俄多斯《诸神世代纪》的一段,以及品达洛斯的颂歌的第一首。我们既已吃饱了,便各自随便休息,因为我们确是有点倒醉了。

“其余的人,神们或是有战车的人,

整夜地睡了,但是甜睡没有抓着了我。”

因为我想着许多事情,特别是阿波隆为什么在这些时候没长出胡须,或者天上怎么能有夜里,太阳老是在那里,同大家一起宴会。

那天夜里我睡得很少,到了早晨,宙斯起来,命令召集会议。各人都到场的时候,他就开始说道:

“召集你们到来的理由,是由于昨天来到这里的客人。本来我也想同你们商议关于那哲学家的事,可是这回因为月亮和她谴责的话所引动,觉得这件事的判决不能再是迟延下去了。

在不久以前,世上有一种人类出现,他们懒惰,喜欢争论,虚荣,易怒,饕餮,愚痴,头脑昏乱,满心狂妄,用了荷马的话来说,是对于土地的一种无用的负担。可是他们却分作几个学派,并且想出各种谜似的言语,自称为什么画廊派,学林派,厄庇枯洛斯派,散步派,以及许多别的更为可笑的名字。随后用了道德这威严的名字包在身上,吊上了眉毛,皱着前额,胡须养得很长,到处行走,在假饰的外观底下隐匿着可唾弃的习惯,简直像是演那悲剧的俳优,假如有人来拿去了他的假面和金丝刺绣的衣服,那么所余留下来的只是一个可笑的人儿,用了七个德剌赫墨雇了来演戏的罢了。

但是尽管如此,他们却看不起一切的人们,关于神们说些荒谬的故事。他们召集了那些容易受骗的少年们,用唱戏似的口调讲那有名的道德,教授那些论理的难题,他们对了那学生们赞美着坚忍,节制和自足,唾弃那富与快乐,但是到了是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有谁能说,他们怎么的贪吃,怎样的放纵情欲,和怎样的舔那一分钱上的垢秽呢?但是所有的顶坏的事情,乃是他们为了公众或是为了私人决不做一点好事,却是无用的,而也多余的:

‘在战争或会议上面,他们都是不足齿数的。’

虽然如此,他们却诽谤他人,他们搜集刻薄言辞,练习骂詈的新语,用以批评攻击他们的邻人,而且他们中间要是谁最是能够高声,最是鲁莽灭裂,最是勇于骂人的,算作第一等。

但是假如你去向一个人,正在用尽力气,大声呼叫,非难别人的,问他道:

‘你遇着什么事,正在干什么呢?凭了神们,你对于人世,可以说有什么供献呢?’假如他肯说正当而真诚的话,他就将说道:

‘我以为航海,种地,当兵,或者做手工,都是多余的事。我叫唤,身体很脏,冷水洗澡,冬天赤着脚行走,穿着龌龊的外套,同那谴责神一样在搜寻别人所做事情的缺点。假如有什么富人开了一个很花钱的宴会,或是有一个外宅,那么我就把这当作问题,大为愤慨,若是一个我的朋友或是伴侣,生了病躺着,需要帮助和看护,那我就不管了。’神们呵,那些东西就是这个样子的。

更有些自称为厄庇枯洛斯的人们,尤其是狂妄的人,他们绝不客气地攻击我们,不但说神们并不管理人间的事情,还说他们对于一切经过全不注意。所以现在正是时候了,你们应当考虑,如果他们能够一举说服世人,你们就要不客气的受饿了,因为假如他们因此得不到什么利益,有谁还来对你们举行祭献呢?至于月亮所诉苦的事情,你们已经昨日听这客人说过了。为此你们要好好打算一个对于人间最是有益也对于我们最是安全的方法出来。”

宙斯说完这话的时候,议场陷于一片的混乱之中,大家立时叫喊起来道:

“雷击了他们!”

“烧死他们!”

“消灭他们!”

“丢进坑里去!”

“丢进塔耳塔洛斯去!”

“送到巨人那里去!”

宙斯命令安静下来,说道:

“就照你们打算的那么做吧,他们将被消灭,连同他们的论理一起。但是现在却不能惩罚什么人,因为现今是神圣祭期,你们知道,这四个月里,我们已经布告出去,作为神们封印的日期。因此在明年春天的起头,恶人们都要得到一个恶死,因了可怕的雷击。”

“这么说了,克洛诺斯的儿子低了一点黑的眉毛〔表示决定〕了。”

“至于这墨尼波斯,”他又说,“我是这样地决定,把他的翅膀去掉,叫他不能再来,让赫耳墨斯今天带他到地上去。”说了这话,他便叫散会,于是那个库勒尼俄斯便提着我的右耳朵,在昨日晚上把我带到陶工街的。

朋友,这就是你所听见的从天上来的一切消息了。现在我正要去,告诉在画廊散步的哲学家们这个好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