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宙斯被盘问》(ZeusElegkhomenos)就只是一个名称,系记述犬儒学者往见宙斯,问询关于定命和神意的矛盾问题,因为万事都由前定,故归结到没有神的自由意志,即是失了神的存在意义了。这与《伊卡洛墨尼波斯》(Icaromenippos)的用意相近,但在那篇里讲怎样飞上天去,情形颇是详细,而于此则是略过去了,便直从和宙斯对谈说起。另外有一篇《宙斯唱悲剧》(ZeusTragôidos),直译该是“在演悲剧”,说他听两个哲学家,一个犬儒派,一个斯多噶派,在辩论神的有无,斯多噶派是主张有神的,结果终于失败了。也是同一题材的,但要写得详细一点,可是没有这篇的那样尖锐。
上场人物
宙斯(Zeus) 希腊神话中最大的神,居于天上,管理宇宙间万事,唯又有运命女神三人,赋予定命,与神之全能似有矛盾。
库尼斯科斯(Kyniskos) 犬儒派学者,见于第六篇《过渡》中,详人物说明。此篇就上述矛盾,发为诘难,立意本是寻常,而笔锋尖锐,肆意嘲讽,卒使大神嗫嚅而退,虽系小品实为代表作品之一。
库尼斯科斯 宙斯,但是我却并不想那么来麻烦你,向你请求什么财富,或是金子,或是王位,许多人所想要的,你却是很不容易给他们,总之我常看见你不去理他们的祷告。我只想请求你答应我的一个心愿,这却是很容易的。
宙斯 库尼斯科斯,这是什么呢?你可以不会失望,特别如你所说,你的请求是很合理的。
库尼斯科斯 请你回答我一句问话,这是并不难的。
宙斯 你的请求的确很小,而且容易满足。那么你就随意地问吧。
库尼斯科斯 宙斯,我想问的就是这个。你当然读过荷马与赫西俄多斯的诗,那么请告诉我,他们所唱的关于定数和运命的话都是真的么?说她们在我们各人生下来的时候所纺的线都是不可逃避的么?
宙斯 这是的确真实的。那里没有一点事情是不归运命所管辖的,但是凡有一切都通过她们的纺锤,所有事件都从头从这里纺出,却不能有别种经过。
库尼斯科斯 那么荷马在他诗的别的地方,又说道:
“怕你在运命所定的日子以前
〔来到了〕冥王的家里,”
这些的话,我们可以断定他是在胡说的了。
宙斯 当然是的,因为没有事情能够脱离运命的规则,也决不能在那所纺的线之外的。至于那诗人们,只有他们在受着文艺女神的灵感时所唱是真实的,但是女神们离开了他们的时候,他们自己造作,那就要错误,而且与以前所说的相矛盾了。这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们只是凡人,所以不知道真理,在以前和他在一起,使他能歌唱的神力,离开了他们的那时。
库尼斯科斯 这就是这样吧。但是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那里是有三个运命女神,克罗托,拉克塞西斯,我想,还有阿特洛波斯么?
宙斯 正是如此。
库尼斯科斯 还有那定数和那运命呢,她们老是被人们所说起。这是什么,她们是谁有力量?她们是与运命一样的,还是更胜过她们呢?我常听见人家说,再也没有比运命与定数更有力量的了。
宙斯 库尼斯科斯,你是并不许可知道一切事情的。但是你为什么问我关于运命的事情的呢?
库尼斯科斯 宙斯,请你先告诉别一件事情。是不是你们诸神也归她们管辖,你也必须拴在她们的丝线上么?
宙斯 库尼斯科斯,这是当然的。但是你为什么笑的呢?
库尼斯科斯 我适值想起荷马的诗的那地方来了,那里他叙述你在诸神集会里说话,其时你对他们恐吓说,你将用一条金的索子把世界挂起来。你说,你将把这索子从天上垂下去,那时一切众神假如他们愿意,可以都挂在上面,用力往下拉,可是拉你不动,而你却随时随意地可以很容易地把他们,
“那大地和那大海都拉了上来。”
在那时候,我觉得你的力量是可惊的!读到那里不觉打了个寒噤,可是我现在看见在事实上,你自己和你的索子以及恐吓都是用一根细线挂着的,有如你所说。实在是,我想还是克罗托有这夸口的权利,因为这是她在纺竿上半空中挂着你这人,正如渔夫在钓竿上挂着一条小鱼儿。
宙斯 我不懂得你这些问题的主意是在什么地方。
库尼斯科斯 这个,宙斯,我凭了运命之神和定数请求你,不要听了发急或是生气,那时我大胆地说出真话来。假如这是如此,一切由运命管理,没有人能够改变一点她们所规定的事情,那么我们人类为了什么还要祀神,贡献百牛的牺牲,祈求从你们得到什么幸福呢?我是实在看不出从这些用意里能够得着什么好处,假如我们不能因了这样祈祷会驱除祸事,或是获得什么好事,算是神们的赐予。
宙斯 我知道你的这些巧妙的问题是从哪里来的,这都是那该死的学者,他们说我们对于人类没有什么照顾,总之他们像你那样地发出不敬的疑问,劝阻人家去祭祀和祈祷,以为这些是空虚的,因为他们说,我们不但是全不顾虑你们那边所进行的一切,也没有力量管那地上的事情。但是他们这样地说下去,是会要懊悔的。
库尼斯科斯 我凭了克罗托的纺竿起誓,宙斯,他们并没有主使我来问你这个,但是我们的谈话不晓得为什么走到那里去了,说祭祀是多余的事。但是我再简短问你一句话,我以为可以。请你不要迟疑,可是这回要请注意回答,免得再出毛病。
宙斯 你问吧,若是你有闲工夫来这样地胡说。
库尼斯科斯 你说一切的事情是从运命出来的么?
宙斯 是我说的。
库尼斯科斯 那么你也不能改变它,将它重纺过么?
宙斯 这不可能。
库尼斯科斯 你要不要从这里引出结论来,还是就是不说这也就明白了呢?
宙斯 自然是明白了。但是那些祭祀的人本来不是为了利益才祭祀,好像是做什么交易似的,似乎是从我们来买祝福,他们却只是来对于比他优胜的人表示敬意罢了。
库尼斯科斯 这也就够了,若是你自己说,祭祀并不是为有用的缘故,这是出于人们的敬礼优胜者的一种好意。假如现在有一个所谓学者在这里的话,他就将问你,你说神们是优胜者,实在他们却与人类同是奴隶,属于同一个主妇即是运命的女神。因为他们的永生没有能够使得他们更好,而且因此更坏了,因为人总至少有死来解放他,你们却是这样地要延至无限期,那奴隶的期间也给长线拴住是永久的了。
宙斯 但是,库尼斯科斯,这无限与永久在我们却是幸福,我们都一切很好地生活着哩。
库尼斯科斯 宙斯,这并不全都是如此的。你们的情形也种种不同,而且有许多的纠纷在里边。你是幸福的,因为你是王,能够拉起那地与海来,一件件地像是用汲水的绳索一样。可是赫淮斯托斯是个瘸子,行业是做铁匠的,还有那普洛墨透斯,有一个时候还钉在十字架上。我更无须提起你的父亲来,他还锁在塔耳塔洛斯里呢。他们说,你们也搞恋爱,也会受伤,并且有时候在凡人家里做奴隶,有如你的兄弟在拉俄墨冬的家,阿波隆在阿德墨托斯的家里那样。这在我看来似乎不大幸福了,你们中间有些人或者是机会好运命好,但其他的就并不是。让我再来说,你们有的也同我们一样被海贼所绑走,或为盗庙的人所劫掠,在一会儿之间从极富变了极贫,有许多还被烊化了,因为本身是用金银做成的,但是这些也是运命所注定的吧。
宙斯 库尼斯科斯,你看,你的说话渐渐地不敬起来了。你或者有一天总会要后悔的。
库尼斯科斯 宙斯,且别恐吓吧,因为你知道我不会受到什么,运命在你之前给我安排定了的。我看就是那些我所提及的盗庙的贼也都没有办呢,多数都逃过了你。这我猜想假如不是定数如此,他们是该抓得住的。
宙斯 我不是说你就是那些人里的一个,他们讨论要打倒神意的么?
库尼斯科斯 宙斯,你很怕那些人,我不知道为的是什么缘故。总之,你怀疑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由于他们的主使。我是想要问你,——因为除了你还有谁,我可以去学习得真理的呢?这你的神意是什么呢?一位运命女神,还是在她们之上的一位神灵,连她们也被管辖在内的?
宙斯 我已经告诉过你,你是不该知道这一切的。你当初说只要问我一件事,可是后来老是和我缠夹不清地说,我知道你这番谈话的主意,是要表明我们对于人间的事情是一点没有什么照顾的。
库尼斯科斯 这不关我的事,是你刚才说过,这是运命安排一切的事情。可是或者现在后悔了,收回你说过的话,要来争取这监督权,把那定数推在一边了么?
宙斯 并不是的,但是运命经过了我们去完成那些罢了。
库尼斯科斯 我懂得了,你说你们乃是运命的扮下手的和仆人吧。但是即使如此,那些神意也是她们的,你们只像是她们的家仆和工具就是了。
宙斯 你怎么说?
库尼斯科斯 我想,那么你们好像是木匠的斧头和钻子,这帮助他做些工作,可是没有人会说它们是工人,或说那只船是斧头和钻子所造,却总说是那造船匠。同样地是那定数做成这造船的工作,你们至多乃是运命的斧头和钻子而已,因此我想人们应当向定数祭祀,向她求福,用不着对于你们来行道啦祭祀啦表示敬礼。但是不然,即使他们去敬礼定数,这也是没有用处的,因为据我看来,没有人能够,就是运命自己要想来改变或是倒转她们以前给每人所注定的事,也是不可能的。阿特洛波斯总要不肯答应,若是有人要来把纺竿倒转,解散克罗托的工作的话。
宙斯 库尼斯科斯,你竟以为运命还不值得为人们所敬礼么?你真是像要想打倒一切了。至于我们,即使没有别的理由,但是我们预言,告诉一切运命所定的事,这就尽足够被人敬礼了。
库尼斯科斯 宙斯,这是全然无用的事,预知了未来的事情,却完全没有法子去防止它,——除非是你说,有人预先知道当死于铁的枪尖之下,却能逃得过死,只要把他自己关了起来?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运命将引他出去打猎,将他交给了枪尖。阿德剌斯托斯把他的投枪向野猪丢去,没有打中,却将克洛索斯的儿子杀死了,这投枪好像是运命女神的有力的一击直向那青年射的。还有给赖伊俄斯的预言,那真是可笑了:
“别在子孙的田里播种,违反了神意,
因为如果生了儿子,所生的将杀死你。”
我以为这是多余的,去警告那反正要实现的事情。所以在神示之后,他播了种,于是他的儿子杀死了他。因此我看不见什么理由来,为了那预言你可以要报酬。且不说你说那预言的习惯,总是给多数的人暧昧难懂的话,不曾明说渡过哈吕斯河将要失掉他自己的还是库洛斯的国土,因为那神示是都可以作两面解释的。
宙斯 库尼斯科斯,这是因为阿波隆有什么事对克洛索斯生气,因为他用羊羔的肉和甲鱼一起煮,去试探他。
库尼斯科斯 他是一个神,不应该生气呀。但是我想,那吕狄亚人的受骗正是前定的吧。我们一般不能明白地知道未来,也是定数所注定,所以就是你的预言也还是在她的范围之内吧。
宙斯 你并不给我们留下什么了,我们是没有用处的神们,对于世事没有照顾,也不值得祭祀,老实说来正同斧头和钻子一样吧?这似乎你看不起我也是有理,可是我虽然手里捏着霹雳棒,却是让你说那些反对我们的话。
库尼斯科斯 宙斯,你打吧,假如我是注定要被雷击的,而且我也并不怪你这一击,但这却要怪克罗托通过了你给我伤害,就是那霹雳棒本身照我说来也还不是危害我的原因。但是现在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和那定数,这你想来可以替她回答。这是因了你那恐吓的话所以令我想了起来的。为什么世间常有这种事,把盗庙的和强盗放走了,还有那些狂暴的,凶恶的和伪誓的人,你却屡次劈那栎树,或是石头,或是毫无过失的一只船的桅杆,有时候还打死一个正直而敬神的走路人?……宙斯,你为什么不则声呢?或者这也是我不应该知道么?
宙斯 库尼斯科斯,这不是的。你是一个麻烦的人,我不晓得你是从哪里捡了这些东西到我这里来的。
库尼斯科斯 那么有些事情我是不能再问你们了,你和神意和定数,为什么世间是这么的,那个正直的福吉翁和以前的阿里斯忒得斯,在那么穷苦窘迫之中死去了,可是卡利阿斯和阿尔吉比阿得斯,两个不守法的青年,那狂暴的墨狄阿斯,阿癸那的卡洛普斯是一个淫荡的人,把他的母亲饿死了,却是很富有?还有梭格拉底为什么被交付给了十一人组,而不是墨勒托斯?萨尔达那帕罗斯那么一个女性的人,为什么该做国王,而戈刻斯是有品行的一个男子,却被他钉在十字架上,因为他不喜欢那当时的事情?我且不细说现在的那种情形,那些坏人和贪得的都是很幸福,好人却被抢劫,受尽贫病和千百种的迫害。
宙斯 库尼斯科斯,你不知道在这一生完了之后,恶人有什么刑罚等着他,好人将过怎样幸福的生活么?
库尼斯科斯 你大概要对我说那冥王,提堤俄斯和堤塔罗斯的事了吧。在我是,我死了的时候,自会明白是不是有那么一回事的,但是现在呢,我情愿就是暂时也幸福地生活,宁可死后被十六只大鹫去撕我的心肝,却不愿意在这里像坦塔罗斯地口渴,到了福人岛再去畅饮,和英雄们偃卧于往者原上的。
宙斯 你说什么?你是不相信在那里会有赏罚,并且有一个法廷,审查各人的生活的么?
库尼斯科斯 我听说有一个克勒忒人弥诺斯,在底下审判这些事情。请你替他回答我一个问题,因为他们说,他乃是你的一个儿子。
宙斯 库尼斯科斯,你有什么话要问他呢?
库尼斯科斯 他主要是罚什么人呢?
宙斯 当然是那恶人了,有如那些杀人凶手和盗庙的。
库尼斯科斯 那么把什么人打发到英雄那里去呢?
宙斯 那些好人,虔诚的和那一生规矩的人。
库尼斯科斯 宙斯,这是为的什么缘故呢?
宙斯 这是因为后者值得奖赏,前者却应得责罚的缘故。
库尼斯科斯 但是一个人假如不是故意地做下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也以为应该同样地罚他么?
宙斯 没有这样的事。
库尼斯科斯 那么我想,假如一个人不是有意地做了一件好事,他是不是也以为是不该得赏的了?
宙斯 那是当然的。
库尼斯科斯 宙斯,那他就没有一个人可以赏或是罚了。
宙斯 为什么没有呢?
库尼斯科斯 因为我们人类都不能随意地做一件事,只是听从一种不可避免的必然的命令而动作,如你以前所说是真的话,那么运命是这一切的原因。假如有人杀了人,那她便是凶手,若是他抢了庙里的东西,他也是受命令而做的了。所以弥诺斯如想公平地判断,他须得先办定数来替代西绪福斯,再办运命来替代坦塔罗斯才行。因为他们只是服从命令有什么罪过呢?
宙斯 现在你问这些问题,我觉得没有回答之价值了。你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人,是一个学者,我现在要走了,留下你在这里。
库尼斯科斯 我还有这一句话要问你,便是运命住在哪里,怎么能够管理事情,弄得这样的细密,是不是她们只有三个人?她们的生活很是劳苦,而且在我看来,有这许多麻烦事情,也没有什么好运,似乎在她们生下来的时候,定数是没有多大的好意的。总之现在如让我选择,我是宁可过我旧日子,就是再穷苦点也可以,不想去坐着旋转那纺竿,这里充满着那么多的事情,要一件件的仔细地看着。但是,宙斯,假如你不容易回答这些问题,那么你刚才所说的那回答我也可以满足了,因为那些也足够说明关于定数和神意的讨论了。至于其余的事情,那或者是不曾前定我所能够听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