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场人物

主人

保母

兵三人

狂女

耶稣降诞后不久

伯利恒附郭人家的一室

主人 (抱着婴孩,)可爱的小人儿呵,你很好地睡着,你安稳地睡着。世界上那里还有比你更安稳地睡着的东西呢?你的父亲是,因为你的缘故才丧了你的母亲,所以恨着你呢,在不看见你的时候。你的父亲是几乎发狂似地爱你的母亲哩。是的,五年之间你的父亲与你的母亲互相恋爱着,我不知多少次想对她说明我的爱情,因为你的母亲太是圣洁了,直到去年春天我总还不敢说出来。到了去年春天才说明了我的爱情,你的母亲涨红了脸不则一声,只望着我的脸。你父亲迷惘地与你的母亲接了吻,于是你的母亲默默地靠在我的身上了。你父亲是,在那时候怎样地喜欢呢!你长大起来,那时你会知道你父亲的喜欢罢。你父亲是发狂似地喜欢了,而且又哭了出来了,而且还迷惘地回到房里祈祷起来了,虽然我还不能相信是有神。只是因为太高兴了,所以对了神祈祷起来了。我觉得世上没有像我这样幸福的人,一切事物都是美丽,一切似乎都发着光辉。这就只是去年春天的事情。以后不久举行婚礼,二人结了婚了。我们真是胡里胡涂地过着日子。你父亲自从和你的母亲合在一起之后,总只是高兴地轻飘飘地生活着。又不多久,你就宿在你的母亲的胎里了。那时两人是怎样地欢喜呀!你的母亲是,每天在那里想你的名字。而且做你的小衣服,觉得是最大的快乐,什么事都比不上。两个人又常常谈怎么养育你的方法。但是,你才生产下来,你的母亲却就死去了。她死的时候,还是记念着你,而且知道你很壮健觉得非常喜欢。可是你的父亲,请你原谅罢,在那时候,却是愿意宁可你的母亲活着的,喔,你能原谅罢。你的父亲自此以后想起母亲的事来,长是噙着两眼的泪,因为时常因了什么记起当初快乐的时光来。但是你又是怎样可爱,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地可爱。这样抱着,看着你的脸儿,身上感到你的热气的时候,真叫人觉得茫然了。不过要是你的母亲活着,那又是怎样可喜呢!两个人争着抱你罢,你将从这边的手到那边的手,从那边的手到这边的手地转来转去罢,同时还被两方面亲吻罢。你如受到你母亲的亲吻,你将怎样地高兴,那母亲的亲吻!

(门猛开,保母上。)

主人 轻轻地,小孩睡着了。

保母 主,主人,不得了!

主人 为什么这样地抖着?怎么了,你的母亲病了么?

保母 不,不,不得了!现在街上正吵闹着。远远地听见声音罢,莫名其妙的什么声音。

主人 这样一说,仿佛真听见什么了。你开了门,就听见了。是那狗叫似的声音罢。

保母 不得了!主人,主人,早点把小孩藏过了罢!赶快,赶快,把小孩藏过罢!

主人 为什么?

保母 听说希律王有命令,叫把本地的两岁以内的小孩都给杀了。

主人 什么,说有命令叫把两岁以内的小孩都给杀了?哼,那里会有这样的命令。

保母 但是,刚才到街上去,到处都这样说,大家都是发了疯似的。这里稍为静僻一点,所以没有听到,在街上真是闹得不成样子哩。有的哭着,有的叫着,有的跑来跑去,还有些母亲,忘记把小孩隐藏起来,却紧紧地抱着,赤着脚在街上且喊且走。

主人 谣言,谣言。这样的事情一定不会有的。

保母 但是——

主人 无论怎样,这样的不法的事情总是不会有的。即使是希律,那个希律的大流氓。(走,小孩哭。)不要哭,不要哭!——不会有这样事情,总之是不能有的。哼,又不是已经发了疯。——不要哭,不要哭罢!——你且安心,你且安心!但是,那是真的么?是的确的么?

保母 是的确的。

主人 那么,你把这门关上了!

保母 是。(关门,从窗口外望。)

主人 无论什么人来了,我决不让他来杀你。你的母亲,因为是被病所杀的,我没有下手的地方,但是这回对手是人,是有人情的人,——怎么能够杀这样可爱的小孩呢?希律或者是死了小孩罢。即使是死了小孩也不能有这样荒谬的事情。又不是已经发了疯。

保母 还不快点把哥儿藏过,就要不得了。

主人 不,我把这个小孩这样的抱着。谁来了都不让他用一个手指点他一下。

保母 那是做不到的事情。

主人 做不到么?怎么会做不到!这是我的小孩。谁都不让用手指点他。

保母 但是,这是希律王的命令。

主人 希律王的命令么?不管希律王的命令不命令,我只是不杀我的小孩。谁能让这样可爱的无辜的小孩给人残杀呢!你是不觉得这小孩可爱罢?

保母 我怎样地爱这哥儿,你还不是向来知道的,——

主人 可不是么?谁不爱这样天真烂漫的小孩呢?这小孩遇见什么人就熟,看见什么人就笑。你看他的脸,看他的眼睛。怎么让这样的小孩被杀呢?谁又能下手呢?

保母 但是——

主人 出去!你是在咒诅这小孩罢。出去!

保母 (哭,)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主人 好罢好罢,不要哭了。这是我的不好。但是你在这里是不行的。你跑到外边去,遇见人便说家里的小孩找不着了。假装着哭罢。

保母 是。我几乎要发狂了,我真想哭叫起来了。现在我去假装寻找哥儿,在这院子里和门前奔走着罢。

主人 我就躲在这床底下罢。

保母 是。请早点躲起来。仿佛有拿剑的兵士三四名向这边走来了。一个女子指点着这边,说些什么。

主人 拜托了。

保母 是。(从门口出外,门猛闭。)

主人 (小孩又哭,)不要哭,不要哭。我一定救助你的性命。请安心罢,我一定救助你的性命。谁肯让你被杀呢。(躲入床底下,小孩哭声从床下出来。)

主人 (低声,)不要哭,不要哭!真是不要哭才好哩。暂时静一静罢。好小孩,真是好小孩呀!

(暂时以后,外面听见脚步声,仿佛在别室搜查的声音,又听见谈话声。)

外 (两三个人的声音,)这家里该有一个男小孩。已经逃了么。这里的保母,好像发了狂似的在楼下叫唤。但是这里未必会已经有人来查过罢。到处都发了狂。其实只听了这个消息,谁都要发起狂来。这里有一间屋子。让我们搜一下罢。此外没有别的屋子了。

(开门,三个兵士手提血污的刀登场,一个女人狂乱似的微笑着跟着进来。)

兵士一 (窥探床下,颤声,)一个人都没有。

兵士二 你是杀小孩已经杀厌了。

兵士一 谁都要厌呀。

兵士三 是么?我却是还想杀呢。用了这把刀,已经杀过五六十个了罢。每杀一个人,我的刀便愈是渴血了。

兵士一 你是可怕的人。

兵士二 但是我们无论如何总不能不杀小孩,不杀便是职务怠慢,倘若被革除,明天就要挨饿。

兵士一 不见得革除就完事了罢。命令里说,无论如何都须杀死,还听说有命令,凡找到小孩而不杀者以叛逆论。

兵士三 是的,还有这样的命令,如有见小孩而不杀的兵士即当场正法。就是我,杀了三四个小孩的时候,也觉得不很舒服。但是听着大众哭叫的声音,渐渐地觉得杀小孩的事情也有趣起来了。

兵士一 我好容易才杀了三个。后来我这手怎么也不肯动了。开着眼睛,手就不肯动,我所以闭了眼这才宰了第四个。以后我就不能再杀了。

兵士二 这的确不是怎么愉快的事情。因为对手是些小孩,一点都不会抵抗的呀。

兵士三 早点搜罢。

兵士一 我觉得这屋子里没有人。

兵士三 听见小孩的哭声了。

兵士一 不,这只是幻觉罢。

兵士二 是的,这是幻觉,耳朵已经充满着小孩的哭声了。

狂女 (走近兵士三,指床下,)为什么不杀?为什么单杀我的小孩呢?

兵士三 谁的小孩都杀。(走近床边。)

兵士一 没有人。

兵士三 你的眼睛是靠不住的。

狂女 (突前,窥床下,)哈哈哈,拜着呢,拜着呢!一个男子汉正合着掌向人拜着呢!

兵士二 (向兵士一,)不行了。你真是没有看见么?

兵士一 没有看见。

兵士二 是罢。但是就是你现在也不能再救他了。

兵士三 是的。快点拉他出来。(兵士一稍踌躇。)想对希律王谋叛么?为什么这样地拖延着的呢?

(三人合力好容易把主人拉出来。)

主人 (两眼充血,扼着小孩的脖颈出来,)你们要这个小孩么?给你们罢,可是这个小孩已经死啦。你们还是不走,性命要都不保了。

兵士三 别胡说!拿小孩给我看。

主人 请看这样的死了。还有什么事么!

兵士三 自然是有的。我告诉你,非等到用这把刀刺穿那小孩的心脏,我们是不走的。倘若活了过来,那就麻烦了。

主人 什么!你说用那把刀刺这小孩的心么?你能刺,就试试看!畜生!

兵士三 喂,弟兄们,把这疯子按住了。要是反抗,就一下子结果了!(夺取小孩,)哈哈,的确已经弄死了。可是万一活了过来,那就麻烦了,小心点还是这样办罢。(用剑刺小孩心胸,狂女微笑,退场。)现在好了。弟兄们去罢。(主人挣扎着,三人把他推开,退场。)

主人 (抱着小孩死体恸哭,随后起立,)唉唉,我是怎样一个不中用的人呵!我不能用了自己的手救助这小孩的性命,反而用了自己的手把这样可爱的小孩弄死了。我要救活这小孩的意志应当比那些人要杀他的意志更强。但是我却睁着眼把我的小孩弄死了。而且不愿意落在别人手里,用了自己这手把他这样地扼死了,用了这手把那细的咽喉掐死了。那时,这手因了忿怒与恐怖与爱而颤抖了。我还想把这小孩的死骸丢过去给那班东西。可是我觉得这小孩可怜,终于不能把死骸丢过去。于是我就顺从地眼看着这小孩的心胸让他们的刀穿过了。我被愤火烧着,却不能对于什么强力有所反抗。那是希律的力,希律这流氓的力!我只要说是希律的命令,一定无论怎样残酷不法的事都甘受了罢。这个指爪会全都拔去罢,这个手和脚也会被切去罢,这个头也会被割掉罢。就是这样,我仍旧还是不能抵抗罢?我为什么对于希律不想反抗的呢,眼看着比自己的性命更可爱的小孩被杀?我真是一个愚夫。我的小孩,你饶恕我罢!我实在是没有法了。唉唉,耳边听见小孩的哭声。饶恕我罢!我实在是没有法了。

保母 (登场,)主人,怎样了?

主人 (指死骸,)你看!

(保母抱尸骸恸哭,主人立着哭,良久,对着一方怒视,大声说。)

你记着罢!

一九一三年六月原作

上文初登《白桦》,后收在戏曲集《心与心》(一九一三年)中,现此书已绝版,惟《武者小路全集》内尚有,在第一册内。

三月十八日执政府大屠杀以后,我心中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郁抑,想起这篇东西,觉得有些地方,颇能替我表出一点心情,很想把他翻译出来。但是因为心绪纷乱,只起了一个头,便又搁下了。十一日起,忽发高热,足有十天不能出门,又拿出看,在热退后的四五天里随手补译,到了今天,总算已经写完了。我译这篇的意思,与其说是介绍武者小路君的著作,还不如说是我想请他替我说话。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日,在北京——中国之伯利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