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一般的幼小时候的追忆,喜悦和悲哀都只是天真纯洁的事情,朦胧地连续着,现在想到,仿佛是隔了一层微微的哀感的淡霞来看那华丽的儿童演剧似的,觉得很可怀恋,其中有两件事,就是在十五六年后的今日,还是鲜明的留在我眼前。

那一件在前,那一件在后,很难于明了的记出来了。我在六岁时进了本村的小学校,在从二年级升到三年级去的大考里,我遇着了这半生里只有这一回落第。在那落第时候藤野姑娘正还存在,因此其中的一件记得确凿是第二次做二年生的八岁的那一年,暑假中的事情。还有一件因为是盛暑中的事,大约也是那时候的事情罢。

现在是教育部令很严紧,叫学龄前的儿童入学的事,全然没有了,在我幼小的时候,又因为是偏僻的乡间,却似也不要费怎样麻烦的周折。但是只有六岁,又很虚弱像我这样的人,去入学的却很少。当时实在因为我的游嬉的同伴,比我年长一两岁的小孩,都五个一回七个一回的进了学校,寂寞的了不得,天天去逼迫和善的父亲“要上学去”,当初只是说你还太小,不准我去,但原来不是什么坏事,父亲也似乎心里很欢喜,所以末了有一天他终于去和高岛先生说妥,从第二天起我也请父亲给我买两枚对折的纸石板,以及石笔砚台等,同大家一起的上学校去了。因为这缘故,我的入学比同级的学生要迟一个月了。我的父亲是少有的喜欢学问的人,在没有工作的冬天的晚上,时常拿了熏黑得几乎连字也看不出来,书面也粉碎了的《孝经》或《十八史略》的残本,到高岛先生那里去喝茶谈天,顺便请他指教。

那时父亲大约是三十五六岁,在乡间是稀有的晚婚,或者因为这缘故,我没有兄姊和弟妹,只是一个独子,连一句硬话都没有被说过,这样的养育下来的,所以身长虽然同平常一样,却是瘦削细长,和近地的小孩们也常常赤着脚作户外的游戏,但不知怎的脸色总是苍白的,无论竞走或是角力为我所败的人一个都没有。因此,即使这样的游嬉着,偷偷的溜走,回到家里去的事也常有之。上了学校去以后,这个脾气终于不曾改,虽然因为墙上写字,或者从栅栏里钻出,被先生呵斥,也如别个学生一般,但总是怯弱,不大说话。倘若被命令去读写在黑板上的字,便涨红了脸,低着头,也不回答,变成石头一般的坚硬了。虽然是自己愿意进学校去的,对于学校却终于没有兴味,而且有时还乘中午放学回家,不给别人知道,躲在后面堆积什物的屋里,不再去做午后的功课了。病身的母亲有一天曾经摩着我的头顶说道,这个孩子只要肯略略和人家的小孩们去打架,那就好了,我听了也不说什么,但是心里想道,倘若打起架来,我是一定要输的哩。

我家是村里只此一家的箍桶铺,单靠箍桶的生意,不能够维持生活,所以又从近村的号称近江屋的一家大地主那里赁了几亩田来耕种。因此整年吃的是杂着许多稗子的饭,一点都没有黏气,偶然晚上有人来谈天,母亲便拿一握的米放在火铲里炒焦了,〔泡上开水,〕拿出来代茶;家里是这样的境况,我也就终年穿着满是补钉的洋布裤,只到腰间为止的洗旧了的小袖衣服,跟了穿着同样服装的小孩们赤着脚走路,这些事也都已习惯了;头发长了的时候,父亲便亲自给我剃。名字叫作桧泽新太郎,但是村里的人,大家只叫我作“箍桶铺的新太”。

我在学校里,既然如上文所说,对于各种学科一点都不用功,当从第一年级升到第二年级去的时候,在三十多人的一班里,考在倒数第二名总算勉强及格了。但是不幸我家两边邻舍的小孩,一个是上级的男生,一个是同级的女生,在那时都领到用“水引”束着的几帖白纸当作奖品,我虽然幼小,但心里也觉得不很舒服,这一天从学校回家,并不同平常一样的到门外去,直到天黑只是蹲在很大的地炉的角上,茫然的弄着火筷。父亲吃过晚饭,买了两条黑羊羹来,说因为你是最小,安慰了一番。

这件事到了第二天也完全忘记,还同以前一样的时常不做下午的功课,这样过去,七岁这一年完了,就是正月,第三学期正开始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件颇为稀有的事情,这就是名叫佐藤藤野的在村里是无比的美丽的一个女孩子,突然编进一年级里来了。

百余的生徒都撑起眼睛来了。实在这藤野姑娘,即使现在想起来,也是不大常见的美丽的女儿,前发垂到眉边,圆的脸庞,大而且黑的眼睛很是明澈,颜色极白,笑起来的时候颊上现出笑窝。男生不必说了,便是女生也都只用什么红布片之类束发,头上包着龌龊的月白手巾,或者在下雪的日子,穿了笨粗的雪屐,从头上披着半截的红毛毯上学校来:在这样一群人的中间,夹着身穿染出大朵菊花的华丽绉绸衣服的藤野姑娘,正是比在村端泥田里开着的荷花还要鲜明的映在我们的眼里了。

藤野姑娘据说以前曾在离村不过十里的盛冈市的学校里学过,现在同母亲寄住在近江屋的支派,开着绸缎铺的称作新家的家里。

据村里的传闻,藤野姑娘的母亲便是从二三年前患着眼病的新家的主母的妹子,本来在盛冈也开着颇大的铜铁店,不知怎样的破了产,丈夫上吊死了,她便带了遗腹子藤野姑娘,到新家来寄住,一面给他们助理家务,这个传说,就是我们小孩也都知道的。藤野姑娘的母亲是一个身材瘦小,颜色很白而且美丽的人,又和她的姊姊那新家的主母不同,很是快活而且待人非常之和善。

村里的学校在那时不过是很简陋的国民科的单级,此外补习科学生六七人,教师只是高岛先生一个人,教室也只一间。学级虽然不同,每当藤野姑娘用了铃一般的好声音朗诵读本的时候,一百多人便都停住了石笔和毛笔,向着那边看。我因为最不喜欢习字与算术,常常茫然的望着藤野姑娘的那边,这其间先生便用竹鞭轻轻的敲我的头顶。

藤野姑娘无论什么学科,成绩都很好。有一天,二年级的女生们在上课的时候做顽皮的游戏,先生引了藤野姑娘的例,曾加以训戒。上级的学生略有点不服,但是我却毫不觉得诧异,因为藤野姑娘在那时候是全校里的,全村里的,——不,在当时的我的全世界里的,第一个美而且好的人。

这年的三月三十日,照例的举行给发文凭的仪式,从近江屋的主人起,村长,医生,以及别的村民共有五六人,都到学校里来。我也穿了珍藏的长袖衣服,用半幅的白棉布当作“兵儿带”,和大家一同去。穿着黑色洋服的高岛先生,觉得比平日更为像样了;教室也装饰得很像样,正面交叉着日章旗;前面是盖着白布的桌子,仿佛记得上面摆着大花瓶,插些松枝和竹。教育敕语的捧读,“君之代”的合唱都已完了,十几个毕业生轮流的被叫上前去,都高高兴兴的拿下毕业文凭来。其中的优等生又被叫到村长的面前,去领奖品。其次按着三年二年一年的顺序,宣读新升级的姓名,但不知怎的里边却没有我的名字。旁边的小孩都说道,“新太落第了,落第了!”看着我的脸。我在那时候是怎样的心情,现在记不起来了。

仪式完了之后,只有说是近江屋所赏的红白年糕,我也分得一份,大家聚在一起,很快活的归家去了,我们落第的六七个人,因为先生说是另有事情,被留下在后面。住在村端的灰棚里的小姑娘也在其内,已经哭出来了,我却想道,或者先生随后给我文凭也说不定,想着这种没有理由的事,专心等候着。

过了一刻,大家轮番的被叫到教员室里去,或受训戒,或受勉励,我却正是末后的一个了。先生对我说道,“你年纪还小,身体又弱,且在二年级里再读一年罢。”我几乎听不见的答了一声“是”,行一个礼,先生摩着我的头顶道,“你太柔顺一点。”于是从桌上的盘里取了三片麦粉的煎饼给我。我在那时候深深的感谢先生的慈惠,再也没有了。在这屋里,村长以下还有两三个老人们留在那里。

我将包在纸里的红白的年糕和麦粉煎饼,用两手抱在胸前,悄然的出来,刚走到阶口,无端的觉得悲哀,将要哭出来了。好容易才将来到喉间的哭声竭力镇压住,但是想到先生的慈惠,被朋友们冷笑的羞耻,回到家里将说些什么,小小的胸脯里完全塞住,眼泪便籁籁的落下来了。这时候忽然觉得有两三个女生,不知怎的还留在校里,正从校役室那边出来,我感着说不出的羞耻,心里猛跳起来,便紧贴的靠了柱子站立着,垂着头,使她们看不见我的面貌。

觉得轻泛的草履的声音,急速的从后面走近前来,又听得人声道,“怎么了,新太郎?”这原来是藤野姑娘。向来还不曾交谈过一句话的人,现在这样的见问,我不禁抬起头来,藤野姑娘在她的清明的眼里充满着柔和的光,正注视着我。我又即俯首,紧咬着下唇,但是啜泣的声音终于泄露出来了。

藤野姑娘暂时沉默着,随说道,“不要哭了,新太郎。我这回也是第末名勉强及格的呢。”仿佛对着自己的兄弟似的这样说了,又接着说道,“明天给你拿好的东西来,不要哭了;大家怕要笑话哩。”她说着想来窥探我的面貌,但是我将面庞贴着柱子,竭力的隐藏,她便又急急的走去了。藤野姑娘虽然无论什么学科成绩都很好,因为在第三学期才进去的,所以列在第末,升到二年级去的。

这一天的傍晚,父亲正在店堂里冬冬的嵌桶箍,母亲出外汲水去了,我悄然的蹲在地炉边,在几乎不能辨别人的面目的薄暗中间,将竹屑抛进火里去,一心看着他仿佛吐舌一般的燃烧下去,忽听得有人在后门口小声叫道,“新太郎,新太郎。”我出了一惊,突然的跳下泥地,也不穿草履,便奔向后门去。

藤野姑娘独自一个人靠了门立着,见了我便莞尔一笑,说道,“啊呀,赤着脚?”似乎略略皱一皱眉,于是急忙从袖底里取出一件用纸包着的东西来,递在我的手里。

“这个送给你。你要竭力的用功,我也去用功,……”这样说了,我只是茫然的立着,一句话都不说,她已经在昏黄中走去了;走了三四丈远,又回过身来,用手在面前左右摇动;我省悟这是教我不要对别人去说,便点头示意,她就跑进梨树下去不见了。

纸包里是一册洋纸的笔记簿,一枝用去一半了的旧铅笔,此外裹在桃红的羽纱小片里的是一个铅制的玩具手表。

夜里,我在薄暗的洋灯的影下,舔着铅笔,在给我的笔记簿上,从读本的第一课起,很端正的抄写了四五页。我感到学习文字的喜悦,实在是以这时候为最初了。

人的心是很奇妙的东西。第二次的二年级的功课又开始了,我不知怎的觉得上学校去很愉快,向来厌倦的无法可想的五十分钟的授业现在却不知不觉的就过去,被竹鞭敲头的事也没有了。

在广大的教室里,南北两面的墙壁上各挂着两块黑板;高岛先生急急忙忙的在这四块黑板前面走来走去的教;二年级生向着西北角的黑板,两行粗糙的桌椅并排的放着;聚集在前面桌子旁边的是女生,藤野姑娘自然也就在这中间了。

新学年开始后的第三天,我第一次被先生所称赞了。只要沉静的听着,先生所教的事情必定懂得;在儿童的记忆力强盛的头脑里,曾经理解的事情很不容易忘记。以后每逢先生说“知道的人举手”的时候,我几乎没一次不举手的。

我对于各项学科并没有嫌憎的东西,但是其中习字的时间尤为我所喜欢。先生大抵命令我去办注水的差使。我拿着洋铁的水壶,在各桌子前面走来走去注水。桌子的两头各放着一个砚台,大都是虎斑石或是黑石所做;只有藤野姑娘的不知道是什么石头,却是紫色的。我给他们注水的时候,略略俯首行礼的也只有藤野姑娘一个人。

最是担心的是算术的时间。我同藤野姑娘都是八岁,同级里还有一个叫丰吉的小孩,却比我们要大两岁,身体也大,头脑也发达了;我所知道的事情,藤野姑娘大抵也都知道,但是我们两人举手的时候,大抵丰吉也举起手来。儿童时代的两岁之差,在头脑活动的优劣上大有悬隔,最显著的便是算术。丰吉的算术,是他最得意的课目。

先生出题后,又转到别的黑板前面去,随后回来,高举着竹鞭说道,“做好了的人举手。”倘若这是不大容易的算题,藤野姑娘举着手,或是并不举手,必定回过头来望着我这边。我在她的眼睛里能够明显的看出那起伏的微波;两人都举起手而丰吉不会的时候,她的眼里闪着喜悦的光;她与丰吉都不会做,只有我举手的时候,便泛着天真羡望的波;她与丰吉都举起手,只有我不会的时候,便流露出惋惜的眼光;或者两人都不会做,丰吉独自傲然的举着手的时候,美丽的藤野姑娘的面上霎时间便为暗影所遮掩了。

藤野姑娘读书的声音,和别的女生低声诵读连邻席的人都听不清的相反,极其清楚而且响朗;她的读法里,又有一种为村中儿童所没有的声调。过了一两个月之后,我不觉无意中也用这样的声调读书了。朋友们觉得了便都笑我;我被笑了心里想改过,但临时高声读起来,这声调一定出来了。有一天,六七个人聚集在校役室外的井边,谈着种种事;丰吉忽然说到这事情,大加嘲笑之后,说道,

“新太和藤野姑娘配做夫妻,倒很好哩。”

藤野姑娘正站在相距约五六步的地方,这时候突然回答道,“自然会配的,自然会配的。”把大家都惊倒了。我涨红了脸,急忙的跑了出去。

大家虽然都是儿童,但男子与女子到底还有界限,在学校里几乎没有一同游嬉的时候;到了傍晚,人家的屋檐与破风都绕着晚饭的炊烟,我们常常走到街道上,玩那些“夺宝”或“捉迷藏”之类的游戏,有时男组与女组合在一起,大家热心的玩耍,直到天色全黑才止。藤野姑娘轮到做“鬼”的时候,一定向着我追过来。我觉得非常欢喜。虽然我体质很弱,到底是男孩子,所以即使藤野姑娘紧闭着嘴,极敏捷的追来,也很不容易将我捉住。后来她跑得气喘了,本来便是故意的给她抓住了,也未始不可,但是这些地方终是孩子气,偏是竭力的逃避。虽然如此,每回捉迷藏的时候,藤野姑娘却仍是只向着我追来。

在新家里有藤野姑娘的三个中表兄弟:大的两个是学校的四年和三年生,最小的还没有入学;那两个人成绩都不很好,和同年纪的近江屋的孩子们感情极坏。据我朦胧的记忆,仿佛藤野姑娘也常被他们所虐待。有一天曾看见她在什么地方被他们所打,但是记不清楚了。只有一次,我挑着一副小水桶,往新家后门口的井里去汲水,藤野姑娘正在那里靠了门枋立着,独自哭泣,我便问“怎么了”,她并不回答,只用前齿咬着长袖的下端。我见了便不能再说什么,只觉得连自己也仿佛含泪了,沉默着拿了大勺舀水,挑起担来刚要走,却被叫住道,

“新太郎。”

“什么?”

“给你看好的东西。”

“什么东西?”

“这个。”说着,从袖子里用心的拿出一枝美丽的花簪来给我看。

“好齐整!”

“……”

“买的么?”

藤野姑娘摇她的头。

“要来的么?”

“母亲给的。”低声的说,又抽咽了两次。

“给富太郎(新家的长男)欺侮了么?”

“他们两人。”

我想说些什么去安慰她,但是没有话可说,只是沉默着望着她的脸,藤野姑娘忽然说道,“这个给你罢?”一手弄着花簪,却又说道,“因为你是个男人,……”便装作将花簪隐藏背后的模样,在为眼泪所湿的脸上现出美丽的笑容,随即帖达帖达的跑进门里去了。我在幼小的心里想象藤野姑娘被两个表兄弟所欺侮,所以哭了,大约母亲给她花簪去宽慰她的,不知怎的觉得那富太郎的扁平的长脸很可恶,怀着一种奇妙的心情回到家里了。

不知不觉的四个月已经过去,七月底便是第一学期的考试,成绩发表出来是丰吉第一,我第二,藤野姑娘第三,以后就是暑假了。我还记得富太郎到各处宣扬,说藤野姑娘因为输给丰吉了,说是气愤不过,终于哭了。

到了暑假,大家连安放书和石板的地方都忘记了,每天都往山阴的水塘里去游泳。我也时常同去,但大抵独自先回家,在父亲的作场,店堂的板台上,趴在竹屑和刨花的中间,流着汗温读本,或是习字;或者毫无目的的站在檐下的阴影里,等候藤野姑娘的影子的出现。

这其间,重大的事件发生了。

八月整月的暑假里,这是在中旬,还是下旬呢,都记不得了,只是一个非常炎热的日子,空中并无一片云,烤在顶上的太阳正如烈火一般,也没有一点微风,一切树木都仿佛垂死的挂着叶子。在人家前面的狭隘的沟里,从臭泥里涌出无数浑浊的水泡,浮在并不流动的污水上面;太阳晒着大路上的石子都热得烫脚,蒸发出来的泥土的热气使人恶心而且几乎昏眩。

村的后面是广阔的草原,草原尽处是几十亩的青田,这都是近江屋的产业。灌溉这田的约二丈宽的一条小河,贯通草原中间奔流过去,河岸边有近江屋的一所水碓小屋,终年在那里捣米。

在草原上春天长着紫花地丁,秋天有桔梗和女郎花。四时都有各样的花草,我们平日常去游玩,但在那时原上一面盛开着茅草花,在水碓小屋的周围开得尤为繁茂。小屋里边有直径丈余的一个水车。终日回转着,发出涩滞的声音,十二个大木杵毫不间断的捣着米。

这一天,我穿着漂白布的无袖的短衣,也不系腰带,黑裤底下蹑着一双草履,用臂膊拭着额上的汗,站在新家斜对门的一家粗点心店的前面。

忽然在前面一町远近的地方,往水碓小屋去的拐角上,近江屋里的一个名叫金次的少年工人,变了颜色向着这边跑来。

“什么事?”有人拦着问。

“藤野姑娘被水车的轴子卷住,给木杵捣坏了。”他大声嚷着回答。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觉得仿佛是被强烈的电气所击似的,不禁发了大声叫道“呀!”

在少年的后面,大约相距六丈,那个全身雪白的沾着米糠,满面胡须,骨格雄伟,六尺许高的捣米的男人,胁间挟着什么东西,也是疾风似的向这边跑来。仔细看时,这〔所挟的〕不是藤野姑娘却是什么!

他走到新家的门前,正要进去的时候,先来通报的那个少年,同着正赤着膊还不及穿衣的新家的主人飞奔出来,嚷道,

“医生家去。医生家去!”那男子略略停步,随即跑过我的面前,向医生家去了,这几秒钟时,藤野姑娘的异样的姿态很明了的映进了我的眼里。那个男子宛如大鹫抓住黄雀一般的将她挟在胁下,藤野姑娘的美丽的脸颓然的垂在前面,后边是从膝踝以下雪一般白的两只脚,很柔软的挂着。左边的脚上从膝头斜到后跟,是一条约有三分宽的新鲜的血痕!

后面便是以前的少年和新家的主人快步跟着。主人的后面是穿着白地浴衣的藤野姑娘的母亲,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在火一般热的石子路上赤着两脚,……

那紧闭着的嘴,我暗想这与捉迷藏时候向我追来的藤野姑娘很像,——这当然只是在一秒钟的几百分之一的短的时间里罢了。

这是在将近百度的热天,连微风都没有的正午所发生的情状。

我见了那一条的新鲜的血痕,忽然觉得恶心,像要呕吐的样子,眼睛也昏眩了,在那时候还能看见藤野的母亲的面貌,几乎是不可思议了。我昏昏的跟在后边快跑。我家正在医生住宅的这边,相隔两三家,我便奔入,突然的伏在正在工作的父亲的膝上,就此人事不省了。

藤野姑娘便是这样的死了。

还有一件回忆,同是那时候的事情,虽然已经忘记是那一件在先,但还记得也是夏天太阳赫灼的午后的事。

往离村一里许的K车站的马车,每日两三回,在村端一直往北延长过去的国道上,驾着满被尘土的黑马,踢起灰尘,来回的走着。那一天,我们五六个人,趁着这空马车,到村外三四町水车左近的土桥那里去游玩。同去的都是顽皮的乡下孩子,其中也有人怕那直晒头顶的太阳,拿了大的款冬叶戴在头上,当作凉帽的。

过了土桥,边旁都是小松树的平林;在路旁松树阴下夏草的中间,俯伏的躺着一个身穿污秽的衣服的丐妇,旁边是一个不满一岁的婴儿,沙声叫喊,一面在草里乱爬。

拉马车的定老儿看见了,便止住马车,高声问道,“怎么了?”我们也都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丐妇很困顿似的从草里抬起头来,满面垢泥尘土,被汗流成斑驳的条纹,掀着鼻子,一个很丑的面貌,现出说不出的疲劳和苦痛的颜色。左边眉毛上有一个新鲜的伤痕,一条鲜血沿着面颊转到耳下,又流到胸前去。

“给马踢了,走不动。”她将要气绝似的说,随又俯伏下去了。

定老儿暂时注视着这丐妇,说道,

“不如往村里去;那里有医生,警察也在那里。”说了随即赶着马车一直去了。

我们整列的站在女人面前,看着过了一刻,丰吉拍着立在旁边的万太郎的肩头说道,

“好脏的化子呀,颈子漆黑的。”

草里的婴儿现出怪讶的神情,爬在地上看着我们。女人一动都不动。

丰吉看了这情形,忽然发出元气很好的声音道,

“死了,这个化子!”说着拔了一把野草,撒在女人身上道,

“给她盖上草,埋葬了罢。”

大家见了也都嘴里骂着,同丰吉一样的动手撒草。我〔不去加入,〕觉得仿佛独自远隔似的,看着他们的动作。

婴儿忽然提高了声音叫喊起来了。女人从草里抬起头来。

“呀,活了,活了!还活着哩!”大家嚷着,由丰吉领路,往村的那边跑去了。我不知怎的却没有走。

丑陋的丐妇也并不擦去流下的血,怨恨似的睁着浑浊的疲劳的眼,注视着独自留下的我的脸。我也注视着。倾斜的夏日放出强烈的光线,毫无顾忌的晒着她那为尘土和汗所污的面庞。沿着面颊,从颈间流到胸里的一条血痕,非常新鲜的刺人眼目。

我目眩了,觉得四周变成黑暗,忽然感到不可言状的寒冷,使我全身颤抖了。我便也向村里跑去,已经比别人落后了三十间了。

但是我不知怎的并不想去追上那先走的小孩们;跑了二十间的路,随即停住了,回过头去看。那个丐妇隐在二尺长的夏草里,看不见了。再看丰吉那边,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化子的事情,都高声唱着“我是官军”的歌跑着去了。

我那时候怀着一种奇妙的心情,彳亍走上前去。在幼小的胸中,勉力想驱去映在心里的那个血脸的幻影,一面这样的想着,

“先生说过不可嘲骂残疾的人和化子,丰吉却干了那样的事,那么即使丰吉考在第一,我是第二,丰吉的人却比我更是不好了。”

这以后的十几年中,我在本村小学校里最优等毕业,因了高岛先生的厚情,在盛冈市高等小学校肄业。那边也好好的毕了业,进了县立的师范学校。在这年的夏天,父亲生肺病死了。不久母亲回到邻村的母家去,过了半年,因为某种事情,听说往北海道去了,现在是生存着呢,还是死了呢,没有人得到她的消息,也没有寻访的线索。

我在二十岁的时候进了高等师范学校,在六个月前也已毕了业。从毕业考试的前几时发作的恶性的咳嗽逐日厉害起来,在这镰仓过病院生活也已经有四个多月了。

学窗的傍晚,病院的长夜中,我从言语和书简里感到朋友的交情,深深的沁到身里去了。但是不知怎的我不曾能够像许多朋友一样,亲密的尝过恋爱的滋味。有一个朋友批评我说,这是因为你太谨慎,常常过于警戒着的缘故。或者如此,也说不定。别一个朋友说,因为从早到晚没头于书卷堆里,全然不和社会接触,所以没有这样的机会。或者如此,也说不定。又有一个朋友说,因为全然成为知识的奴隶,养成冰一般的冷酷的心的缘故。或者实在如此也说不定。

在这活了几多人,死了几多人的病床上,吸着闻惯了的药香,靠在远闻涛声的枕上,似梦非梦的梦见的,正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唉,藤野姑娘!仅仅八岁时候的半年短梦,自然不能说是恋爱。这样说了,人家会要见笑,自己也觉得可哀。但是,这树阴下的湿气似的,不见阳光的寂寞的半生里,不意的从天上的花枝上落下了一点的红来,那便是她这个人了。说起红来,——唉,那个八月的暑天之下,在雪白的脚上流着的一条的鲜血!明明白白的想起这个情景来,我不知为什么缘故必又想到倒卧在夏草里的那个丐妇,而且我又即将可怕的想象移到行踪不明的母亲的身上去。咯血之后,昏睡之前,不能言状的疲劳之夜的梦屡次反复,现今我所想起的母亲的面貌,已经不是那真的面影,却似乎与那从夏草里怨恨似的看着我的,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向何处去的丐妇,是同一的面貌了。抱着病而且冷的心胸,感到人生的寂寞,孤独的悲哀,百无聊赖的晚间,非常可以怀恋者,只是不曾知道学习文学的喜悦以前的往昔罢了。至今我所学得的知识,当然只是些极零碎的东西,但是我却为此注尽了半生的心血了,又为此得了这个病了。然而我究竟受到什么教益,学得什么东西了呢?倘说是学得了,那便是说人到底不能真实知道一切的事物这一个漠然的恐怖而已。

唉,八岁那年的三月三十日傍晚呵!自此以后,藤野姑娘最先死去了。见了倒卧在路旁草里的丐妇了。父亲也死了,母亲行踪不明了。高岛先生也死了。几个朋友也都死了。不久我也就将死去罢。人都是零零落落的,各自分散的。人们虽然都是一样的死,但是也不能说是死了便可以睡在同一的坟墓里。葬在大地之上到处散着的不足六尺的土穴里,言语也不相通,面貌也不相见,上面只有青草生长罢了。

男女贪着不用意的欢乐的时候,便从这不用意之间生出小孩来。想到人是偶然的生来的,那么世间更没有比人更为可痛,也没有比人更为可哀的东西了。这个偶然或者正是远及永劫的必然之一连锁也未可定,这样想来,人就愈觉可痛,愈觉可哀了。倘若是非生不可的东西,那么生了也是无聊。最早死了的人岂不便是最幸福的人么?

去年夏天,久别之后,回到故乡的时候,老栗树下的父亲的坟墓埋在积年的落叶之下了。记着“清光童女”的法号的藤野姑娘的小小的墓碑,被风侵蚀到文字都已漫漶,隐在茅屋草丛中几乎不见了。

壮丽的新筑的小学校,耸立在先前的草原,村后的小河的岸边。

不曾改变的只是水车的木杵的数目。

丰吉在十七岁时参与仓前神社的祭礼,跌下马来,折了右脚,瞎了左眼,现在充当村中自治公所的听差,当我去访问的时候,正在揩着额上的汗,用誊写板印刷上忙地丁附加税未纳的催票。

明治四十一年(一九〇八)六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