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愿一死了却尘緣;因为爱情亦要死灭。

——英国诗人邓(Donne)

十八世纪中叶,英国乡间常有些流浪的戏班子,在旅店庭院里或谷仓里的硬地上扮演莎士比亚的戏剧;他们大都过着悲惨低微的生活。那时清教徒还很多,他们在村口张榜晓谕:“本村严禁猴子、木偶、优伶入内。”他们大概如基督旧教的主教一样,指摘戏剧不该用迷人的形式来表现情欲。

然而这种告白毕竟是偶然之事,真正的尊严决不会因外界的情形而减损分毫。劳琪·悭勃尔先生虽是这些流浪剧团中的一个卑微的班主,却举止大方,端庄严肃,颇有大臣的气概。他的面貌尤其显得高贵。神采奕奕的眼睛上面生着一簇弯弯的眉毛,嘴巴小小的怪有样,鼻子更是生得美妙。一切都融和得很好……鼻子的线条梃直,又很简洁,一些也不破坏威严和谐的轮廓;至于微嫌太长太胖的鼻尖,却在脸上添加了多少强毅的与个性鲜明的表情。这鼻子是祖传的,微妙的,悭勃尔的朋友们都认为一种可喜的象征。

惶勃尔夫人,和她的丈夫一样很美很有威仪。她的又有力又柔和的声音似乎生就配唱悲剧的;又经过一个名叫台米琪的教练,预定她可以扮演罗马时代的母亲与莎士比亚剧中的王后。某个晚上,她上演《亨利八世》,那出戏是以伊利莎白女王的诞生为结局的,演完之后她分娩了一个女儿,全个戏班觉得仿佛亦诞生了一个公主。不论在城里或舞台上,悭勃尔夫妇素来有些王室的气概。

女儿莎拉秉受父母的美貌,他们用着严峻而贤明的态度教养她。母亲教她朗诵,把每个音母咬准,一部圣经背得烂熟。晚上,教她扮演几种小角色,如《狂风暴雨》的阿里哀之类,又教她把剪烛钳子敲击烛台,随着剧情而摹仿磨轮的巨响或暴雨的声音。清早,街上的行人可在旅店窗口里看到一个美丽的孩子的脸庞埋在一册大书里,那是弥尔顿的《失乐园》。这伟大的清教徒所描写的阴沉的场面,抒情的景色,使这个虔敬的天性爱好崇高的孩子入了魔。她反复吟诵撒旦在火海旁边召唤地狱里妖兵鬼将的那一段,她对于那个被诅咒的美丽的天使感到一种温存的同情。

悭勃尔先生夫妇早就决意不令子女再当演员了。他们爱好体面,几乎爱好到心酸的地步,一般人轻视他们的职业使他们更加苦恼。悭勃尔先生是素奉旧教的,便把儿子送入法国杜哀修院,要他将来当一个神甫。至于莎拉,他希望她的美貌可以使她嫁得一个富翁而避免舞台生活。

果然,她刚满十六岁,肩头还未丰腴的时候,一个地主的儿子听她的歌唱之后便动了情向她求婚。悭勃尔先生对于这个正中下怀的提议,满心欢喜的承应了。因为父亲的鼓励,女儿也容忍那个男子的殷勤献媚。但戏班里专扮情人的一个男角西邓斯先生,却因此大感痛苦了。

这是一个没有什么天才的演员,但和一切角儿一切人物一样,自以为非同小可。他抱着这种于他技术上当然具有的自满心,眼看一个温良贤淑的美女在身旁长大,借着共同工作的掩蔽,在尊敬的态度中亦追求着莎拉·悭勃尔。

眼见要失之交臂了,他鼓着勇气去见班主,说出胸中的积愫。悭勃尔先生尊严地回答说他的女儿永远不嫁一个戏子,且为万全起见,把大胆的求婚者辞退了。然而他是一个君子,把职业方面的惯例看得比个人的顾虑更重,他在被逐的爱人动身之前送了他一笔退职金。

这时节却发生了一件不快的事故。西邓斯演完戏后,要求上台与观众告别。他在袋里掏出一纸诗稿对众朗诵,叙述他爱情的不幸的结局。小城市里居民的感觉是爱受刺激的,大家报以热烈的采声。回到后台,悭勃尔夫人用她美丽的有力的手打了他两巴掌;她痛恨一个动作错误咬音不准的青年。

至此为止,莎拉·悭勃尔对于这场以她自己为中心的冲突,表面上毫无偏袒,取着旁观的态度。她太年轻,不能有何坚决的欲求。但戏剧上传统的倾向已深深的印入她的心里,使她偏向不幸的情人。他受到的严厉的待遇感动了她,或者还把父母的行为引以为羞,她发誓非他不嫁了。父亲使她离开了若干时日的舞台生活,把她安插在一个邻人家庭里当伴读。随后,他想想她终竟是悭勃尔家里的人。她端正妍丽的姿容,有如天仙一样,还有那悭勃尔家特有的鼻子,那意志坚强的象征。他怕她私下结婚。

——我虽禁止你嫁给一个戏子,他和她说。你不要违拗我,因为你要嫁的那个男人,连魔鬼也不能使他成为一个演员的。

一年以后,西邓斯夫人的名字,在英国南部各郡已慢慢的有人知道。这样完满的姿色,在一个流浪戏班中是难得遇到的。举止的庄重,德性的浑厚,令人在赞叹之中带着敬意。接近过她的人都能描写出她勤劳的生活。上午,她洗濯衣服或是熨烫,预备丈夫的午饭,照料自己的孩子。下午,她演习新角色;晚上她登台,演完之后往往还要回去浣濯衣服。

她兼有中产者的德性与诗歌的天才,这一点很讨英国民众欢喜。依照那时小城市里的习惯,演员必得亲自到居民家里,挨户的邀请他们赏脸看他的戏。在这等情景中,西邓斯夫人老是受到热烈的款待。

——啊,一般老戏迷和她说,象你这样才具的女演员,不应诙在外省流浪啊!

可爱的莎拉·西邓斯的确也在这样想;她觉得自己虽然年轻,可是对于艺术已确有把握。“一切角色都是容易的,她自己说,只要记性好就是。”然而当她在某个晚上第一次研究《玛克倍斯夫人》时,她回到卧室里幻想出神,她惶乱了。在她心目中,这剧中人的性格竟是不可思议的恶毒。她觉得自己做不来坏事情。她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孩子,爱上帝,爱父母,爱伙伴,爱那些稻草屋盖修剪得齐齐整整的英国村庄。她也爱她的工作,爱她的职业,爱她的舞台生活。因此,她所扮的《玛克倍斯夫人》亦变成牧歌式的了。

某个晚上,在一座小小的温泉疗养城里,有名的交际花鲍丽小姐发见了西邓斯戏班,觉得初出场的女伶很有魅力。她去访问她,指点她,赠送衣衫给她。临行,她和西邓斯先生说他的妻应得到伦敦去,她答应和茄列克去商量。茄氏在当时是名演员兼剧院经理,在戏剧界里有他应得的权威。西邓斯听到一个优秀人物赞美他的妻子非常高兴,因为鲍丽小姐的身分阶级足以保证她的趣味定是不错的。他把那些赞美的话再三说给年青的女演员听,她只继续做她的针线,心中满是惆怅。

——你瞧,她喃喃的说,大家都如此说;我应当到伦敦去。

——是啊,西邓斯沉思着答道,我们应当到伦敦去。

数星期中,她希望茄列克亲自来用车子接她,请她担任最好的角色。可是一些消息也没有。鲍丽小姐的诺言,显然如一般优秀人物的诺言一样,不过是随口说说的好话罢了。

——而且,她丧气的想道,即使鲍丽小姐和茄列克说了,对于他那样一个声势赫赫的人,多一个或少一个女演员又有什么关系?

少年人在过度的信任之后,往往会变得过度的怀疑,有时以为世界的动力和他自己的愿望走得一样快,有时以为它简直不动。实际是它的动作非常稳实,只是很迟缓很神秘而已。且动作的后果,往往在我们连动作如何发生的缘由都已忘了的时候才显现。鲍丽小姐确曾向茄列克说过,茄列克听了也很注意。他手下出众的女演员固然不少,但她们的要求是和她们的才能同时并进的,因为她们渐渐难于驾驭之故,他意欲养成一批青年女伶的后备队,以便有什么老演员倔强不驯的时候作为替补之用。

几个月之后,一个专差到利物浦找到了西邓斯夫人,和她订了一季的合同。她等到一个女孩生下,身体恢复到可以旅行的时候,全家便搭了驿车上伦敦。轮子在碎石铺成的路上摇摇摆摆的滚着,美丽的少妇很快堕入甜蜜的幻想中去了。她才二十岁,就要到英国最大的舞台上,在旷绝古今的名演员旁边登场。她的幸福是可想而知了。

声名盖世的茄列克所统治的特罗·莱恩剧院,和西邓斯夫人素来认识的戏院大不相同。那里有一种严肃的情调。茄列克对于演员们取着敬而远之的高倣的态度。在走廊里,谈话是低声的,约翰生博士走过时,众演员都对他鞠躬行礼。

西邓斯夫人对于经理的接待十分满意。他说她光彩逼人,问她最爱哪几种角色,请她背诵一段台辞。她选了“洛撒兰特”;她的丈夫先给她提了上一段的半句,她便接着念道:“爱情只是疯狂,应得如疯人一般把它幽闭在黑暗的牢狱里鞭笞,人们却尽它自由;因为这种疯狂是那么普遍,即是狱卒亦会爱恋。然而我……”

迷人的西邓斯夫人这样念着。茄列克却想道:“见鬼!见鬼!这些蠢货什么也没有。我的最平庸的后补女伶,年纪比她大了二十岁,美貌更是差得远……洛撒兰特!至少还缺一个当情夫的角色!唉,多么可惜!”

他恳切地谢了她,劝她首次登台还是扮演《弗尼市商人》中的卜蒂阿,这个比较冷静的角色,只要善于说辞便可使年青的生手对付得了。

下一天晚上,茄列克主演《李尔王》,他把自己的包厢让给西邓斯夫妇,演完戏后又请问他们有什么印象。茄列克虽然已经享了三十年的盛名,但对于第一次看到他演剧的人的惊异赞叹,还是极感兴趣。

西邓斯夫人简直迷乱到惊心动魄的地步。当那个可怕的老人乱发纷披的念出那段诅咒的说白时,她看到全场的观众一致往后仰去,有如一阵风吹过麦田那样。

在后台,她惊讶地发见刚才扮演“痛苦”的角色又已回复成短小精悍,倜傥风流的人物。看出她在沉默之中隐藏着惊愕之情,他觉得很高兴,说话也愈加起劲了。他脸上的线条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变化。他改易脸色,有如捏塑面团一样容易。据说画家霍迦斯(1697——1764)因为不能在斐亭(1707——1754)生前完成他的画像,就由茄列克代做了斐氏的模型。他稍加研究便把已故的文豪扮得逼真,使画家完全满意。那天,在围绕着西邓斯夫人的一群人前面,他突然扮起玛克倍斯王在杀人之后从邓肯室内走出来的情景;接着他又立刻变成一个糕饼铺里的学徒,头上顶着一只篮,嘴里嘘嘘作声的走着;接着他又忽然后退,在场的人都以为是老王的幽灵在丹麦哀尔斯奈的云雾中显现。

——怎么?西邓斯看得发呆了说。没有布景……没有配角?……

——朋友,短小的大人物说,如果你不能对一张桌子谈恋爱如对一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一般,你将永不会成功一个演员。

这晚上,西邓斯夫人第一次懂得也许连她自己也不能算一个演员。以后几次的排演终竟使她着慌了。茄列克令大家把最细小的动作最轻微的语调都要用心思索。许多演员把剧中人物的性格记录下来。茄列克每次排演时总要把自己的笔记修改一下,好似一个大画家每次看到他的作品都要加上几笔一样。他主干的玛克倍斯又勇敢又颓丧,变化无穷,真是杰作。西邓斯夫人不曾下过这种功夫,没有这种能力。可是回想到周游各埠时所受的欢迎,大家对她美貌的赞赏时,她又勇敢地恢复了自信心。

一个无名女角初次登台的戏目,《佛尼市商人》,公布出去了。观客看见台上走出一个脸色苍白的卜蒂阿,穿着一件不入时的肉色袍子,浑身抖战,几乎走不成路。台辞一开始便是极高的声调,脱了板。每句之末,声音直落下去,又如喁语一样。

翌日各报的批评都很严厉。毫不假借的西邓斯先生老老实实的把评论念给妻子听。她在自己班子里原是丈夫的敌手,故他有意捉她的错儿。然而西邓斯夫人不承认她的失败果是如何严重。她那么热情,那么信赖自己,再也不肯气馁。她窥探着观客的目光,希望发现多少赞美她的表情,即是平平常常的赞美也好,并且人们对于这样一个秀色可餐的人物,也颇想谀扬她一下。但她实在演得太坏,大众的目光移向别处去了。

一季终了的时候,她的契约没有继续。茄列克和她告别时勉励她不要丧气。“留神你的手臂,他还说。在悲剧中,一个动作永远不该从肘子上出发的。”

“成功无望,失败来临。”西邓斯夫人在伦敦只逗留了六个月,但她离开时已经变过了。来的时候,她是无忧无虑的,光荣的;去的时候,她是热情的,屈服的了。她禁不住怀恨那些美丽而嫉妒的敌手。在忠诚的朋友面前,她会叙述特罗莱恩三大名角怎样排挤她,怎样的要掩抑她的才能,茄列克又是怎样的于无意之中助成她们的阴谋。那些聊以解嘲的理由,她亦明白是不成立的,但她要获得友好的舆论的谅解以安慰她的自尊心;在她心里,她明白自己的失败是咎有应得。对于一个头脑清明的人,只要看到完满的表演便能辨别好坏。西邓斯夫人虽然瞧不起那些女人,却也叹赏她们演出的技巧,举止的妩媚,服装的美妙。她知道这一切都得建设起来。她想:“我一定建设起来。”

不论她失败到什么地步,终不致使她再到乡间的谷仓硬地上去演戏的了。特罗·莱恩剧院中的败迹,在孟却斯特已是一个光荣的头衔。大家很高兴在外省各大戏院中鉴赏西邓斯夫人。即是他的丈夫也能插足其间,扮演着老天爷恰恰按照他的才能配就的角色。

不久,西邓斯夫人的弟弟,约翰·悭勃尔亦投奔来了。他从杜哀修院逃归,因为觉得自己演戏的天才远过于传道的天才。他的长老们命他在用餐时间朗读圣徒行述,他那悭勃尔家美妙的嗓音,不知不觉的唤醒了他遗传的趣味。在教堂里听讲道时禁不住喃喃的说:“怎样的角色!”他想到这层,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天禀定在另一方面了。在修院里所度的几年岁月,使他学了拉丁文,古代史与宗教史,也学会了上流人物的仪态。

西邓斯夫人和她的弟弟一同研习剧中人物,很快乐,也很得益。他教她读史。于是剧本的文字变得生动了,周围也展开了整个新鲜美妙的背景。她在自己的情操与回忆中发见不少崭新的宝贵的材料,非常惊异。她的野心已经幻灭,对于懦弱的西邓斯有些鄙视,更怀着苛求的强烈的母性:这样改变过了之后,她自然不难扮演“玛克倍斯夫人”这角色了。似乎悲剧的幽灵,喝着牺牲的黑血恢复了他的力量与言语。

成功原是一个忠实的伴侣,紧随着西邓斯夫人的进步而来。在她逗留过的许多城市中,有种种关于她的传说。大家说她到处带着她美丽的孩子。虽然她的足胫生得十分美满,但因她素来重视端庄的缘故,演戏时的化妆总把一方大巾裹着两腿。大家正爱天仙般的容貌与神圣的贞洁会合一处。观剧的乐趣因了女演员的私德而升华了;约翰的声音中所保有的教会情调,更加令人获得快慰的美感。

种种快意的奇遇,使这勤勉朴素的生活添了不少生趣。许多城中,朋友们都急切盼望他们来到。那时还有多少富有风趣的乡村旅店,如特淮士地方的黑熊旅店便是。店主洛朗斯手里挟着一本莎士比亚的集子招待客人,在领他们选择卧室之前,定要为他们念一段诗,或是叫儿子汤姆斯替来宾画一个侧影,他只有十岁,但已很能抓握各人的特点了。他曾为西邓斯夫人画过几张优美的铅笔画,她很欢喜看到他,他也常常问他的父亲,“最美的夫人”几时来。

不久,西邓斯夫人声名鹊噪,甚至倍斯城也来礼聘她。这个明秀的温泉疗养城,当时住满着英国的名流。在那边戏院里成名的地方角儿,可以借重当地居民的声望,很快成为全国的名角。最初几天,西邓斯夫人深怕会重演伦敦的故事。喜剧中的好角色早被戏院中根深蒂固的演员占去了;剩下的只有悲剧,在最不卖座的星期四上演,因为当地的习惯,那天是参加化妆舞会去的。

但数星期后,倍斯城平静的历史上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故,好似伦敦换了一个新政府那样:原来流行的风气转变了。星期四去看西邓斯夫人演莎士比亚成了上流人物的习惯。同时节,青年画家汤姆斯·洛朗斯也到倍斯城来追寻财富与光荣;请他替自己亲爱的人画像也算是一桩漂亮事情。

他慢慢地靠了美貌与才能挣得了金钱与荣名。凡是早熟的魅力与缺点,他在十二岁上已经具备了。他的素描家手腕,色彩家的天禀,可说是一件灵迹。

整个城市在叹赏这青年,而他,他却在叹赏西邓斯夫人。他怀着温柔的模糊的情操,白天到她家里去,晚上到她戏院的包厢里去。在他用轻灵的笔触描绘过的多少女像之中,唯有西邓斯夫人的面貌是他真正爱好的。他爱温柔的体态,光彩照人的眼睛,精练简洁的线条,他爱这些甚于世界上的一切,他并以为这都是西邓斯夫人所独有的。西邓斯夫人也愈益艳丽了;从前微嫌纤弱的身躯此刻长着结实的肉,身上的线条变得格外柔和丰满了。洛朗斯对她尽看不厌。在戏院里,他爰在她裙边厮磨,呼吸着她浓郁的香气;端庄的西邓斯夫人用着母性的爱娇的态度,听任这早慧的儿童在身旁厮混,沐浴着她娇艳的光芒。

她在此过了几年快乐的岁月:交结了不少优秀的朋友,他们对她十分忠诚,用着很了解的心理注意着她的努力。女儿们渐渐长大,颇有如母亲同样美丽的希望。西邓斯先生不再演戏了,替妻子管理事务,在朋友中间喝过了饭前的开胃酒以后,偶然也要评论她的艺术,语气之中一半是关切的赞美一半是严正酷烈的批判。

但是荣名震动了社会,伦敦在召唤。她为了顾虑全家庭的前途,她不能放过太好的机会。观客对她依依不舍的情景真是动人,她不得不拥着三个孩子重新登台致谢;这告别的一幕充满着壮严凄恻的情绪。在众人中间,年青的洛朗斯尤其难过,发愿也要上伦敦去,愈早愈好。

这次的旧地重游,虽然与第一次来时的情景完全不同,特罗·莱恩剧院仍是使她害怕。她自问她的声音能否充塞这巨大的剧场,后悔不该离去那大众一致爱戴她的倍斯城。日期愈近,她恐慌愈甚,到了那天,在赴剧院之前,她祷告了很久。她特地请她的老父从外省赶来,一直陪她到更衣室;她穿装时保守着那样深沉的静默,那样悲怆的镇定,以至服侍她穿扮的女仆也觉骇然。

就在第一幕上,观众的掌声和眼睛使她安心了。她的晶莹的大眼睛,垂垂下堕的浓厚的长睫毛,轮廓匀正的面颊与下顎,丰腴饱满的蝤颈,使男人们鉴赏不止。“瞧啊,有人说,这是我从未见到的人类最美的模型。”她的完美的艺术也一样令人叹服。一种温婉的热情占据了全部观客的心。数小时内,大众的心灵沉浸于惊奇赞美的欢悦中,远离了一切庸俗卑下的情操:真是神圣之夜啊!

回到家里,已是精疲力乏了。她的快乐与感激的程度使她无从启口也无从下泪。她谢了上帝,然后和她的老父与丈夫享用一餐菲薄的晚饭。席间大家默不作声。西邓斯先生偶然发出一两声欢乐的表辞;悭勃尔老人有时放下刀叉,用着美丽的演剧的姿势,身子一仰,把雪白的头发往后掠去,合着手垂泪。随后大家道了晚安分别了。西邓斯夫人,经过了一小时的思索和谢神的祈祷之后,沉入甜蜜的美梦中去了,一直酣睡到翌日晌午。

连续的几场公演,使一般识者确认这新演员具有一切艺术上必具的天才。

如在倍斯城一样,看年青的女演员的悲剧而痛哭流涕,成了伦敦的风气。自从这个习惯风行以后,四十年来没有哭过的眼睛也突然涌出真情的热泪。英王与英后看着人民悲欢交集的情景而哭了;反对党在池子里流泪;怀疑主义者希拉邓擦着眼睛;即是戏院内面的人亦不禁为之动情。两个年老的喜剧演员互相问道:“亲爱的朋友,我的脸和你的一样苍白么?”凡是没有泪水的眼睛,便给人瞧不起。

一般交际场中的人物自然而然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期望从近处去看一看这个突然在他们心中占据着重要地位的人物。她却谢绝应酬,只以研究剧中人物和体味家庭生活为乐。偶然却不过情面而出去时,便看到客厅里一大群不相识的人包围着她的坐处,她呢?差不多老是一声不响的抱着沉思的态度。

王室宠赐她隆重的接待。以放浪著名的威尔斯亲王对她也很尊重。谁都会一望而知的懂得,用热情去追逐这样极有自主力的女子是徒然的。“西邓斯夫人么?一个素好冶游的人说。我想还不如去和康德蒲里的主教去谈爱情的好。”爱情,的确是她从未想到的问题。她虽然早已把西邓斯先生放逐于她的感情生活之外,却也不觉得需要觅人替代他。除了戏院和她担任的角色以外,唯有孩子与饮食才是她关心的两件大事。她常用感动的声调讲起兰福特地方的黑面包与倍斯城独有的一种火腿。某次她到爱丁堡去演戏,获得极大的成功;当地的市长请她吃饭,席间问她觉得牛肉是否太咸,她用着最悲壮的声音答道:“我永远不会觉得太咸的,市长!”她又用恰配“玛克倍斯夫人”身分的音调,向侍者念出两句随口诌成的诗:“我原说是大麦水,侍者,你却拿了水来。”

她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自然而然的运用这种壮严的语气,但她的敌人们不愿指出她这种诙谑的地方。西邓斯先生欢喜说:

“她艳若桃李的姿容使人眼花缭乱,

她冷若冰霜的态度令人喜惧参半。”

其实这种说法是不公平的。他的妻子对于她选中的朋友具有真挚的率直的热情。以后几年中,她声名日盛,结识了英国当时所有的优秀人物。画家莱诺支(1723——1792),政治家勃克(1730——1797),福克斯(1759——1806),但有那可怕的约翰生博士,都因了她忠诚的友谊与尊严的生活而敬爱她。当人家想起她冷若冰霜的态度时,总微笑着说:“这是因为她把一切感觉的力量都集中于她的艺术之故。”

这种评语只说准了一半。因为她为母的心肠更甚于做艺术家的志愿。她对于子女的爱,表面上虽不怎样热烈,也没有怎样的感伤色彩,但确是她主要的生命线。

靠了她的力量,女儿莎丽与玛丽亚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她们觉得被一种强盛的威力包围着,她们莫名其妙的接受了。喜剧家,文人,王公贵胄,送礼物给她们。年青的洛朗斯也从倍斯城来到伦敦,成为她们亲密的客人中的一员。

他出落得俊俏非常。他的模特儿,那些美丽的女人,在作画的时光欢喜看他垂在匀正的脸上的棕色长发。她们亦欢喜听他装着神秘的腔调说废话,使他的议论格外亲切动听,给她们消愁解闷。他非常温和,会用世界上最美的谀辞恭维妇女;他已有了不少艳史,挣了不少的钱,化费得尤其可观。贤慧端庄,贞淑虔敬的西邓斯夫人对他非常宽容。也许因为他永远幽密地崇拜她的美艳,故她不知不觉的感激他。看见他或是听到人家提起他的时候,她便想到幼年时引为奇异的弥尔顿诗中失宠的天使。

男人们却并不这样宽容。多数人士责备洛朗斯过于周纳的举止与过分的礼貌,不免有些暴发户气派。天性冷淡的英国绅士,觉得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非常可厌。他们说:“他从来不能正正经经的连续到三小时以上。”他所作的完满的肖像,和他的为人也没有什么两样。有如那些早熟的美女,在不曾懂得感觉之前便谈恋爱,以至变成颓丧的危险的轻狂妇人那样,这神童也用他的艺术轻狂起来。他在未有表现内容之前,先已懂得怎样玩弄他的表现方法。一般人士因为在他那么幼小的年纪有了那么可惊的成绩,故只期望他搬弄纯属于外形方面的手段。这儿童画家亦太忙于制作了,没有学习人生的余暇。他的巧妙的手腕,不久便消耗于无用之地,即是他的性格也变得畸形了。轻易获得的名利,使他的热情来不及经过心灵的深刻的洗炼。一神极度的骄傲,在内心中僭越了热情的地位。

那时候,洛朗斯年纪还轻,人家也看不到这等深刻的作用。但当女人们眉飞色舞的赞美他粉笔画的神韵时,多少老鉴赏家禁不住要喃喃地说:“他只描绘躯壳罢了。”

他差不多一有空暇便到西邓斯家厮混,他成了两个女孩子的良伴。他为她们讲故事,画速写。无微不至的亲切,正迎合了女孩家的自尊心。她们想:“真是,世界上再没有比洛朗斯先生更可爱的人了。”

一七九零年,约翰·悭勃尔因为对于他早年所受的法国教育留有很好的印象,故怂恿把莎丽姊妹送到加莱去完成她们的学业。有些悲观的人说法国正闹着革命,但西邓斯夫人所认识的外交家们,却说这些政治运动是无关重要的。

第一批法国人的头颅落地了,特别熟悉外国情形的英国人告诉她们,说法国人儿戏般的骚动颇有演为流血惨剧的可能。于是西邓斯夫妇渡海去把女儿领了回来。在巴黎经历着米拉博与劳白比哀那般领袖们统治的期间,这些女孩子亦长大成人了。

莎丽,十八岁,已经承受了母亲遗传给她的美,匀称的线条,悭勃尔家特有的鼻子,褐色的绒样的眼睛,尤其是使西邓斯夫人特别动人的那种又坚决又温柔的神气,莎丽也同样的秉受了。玛丽亚,十四岁,还有些粗犷之气,但她的眼睛却是美妙无比,性情也异常的活泼。姊妹俩身体很娇弱,父系血统中有过不少的肺痨病者,因此母亲老是替她们担心。

她们回来看见家里依旧是高朋满座;洛朗斯马上来访问她们。莎丽的美貌把他迷住了;简练的线条与完美的轮廓原是他心爱的,西邓斯夫人二十岁时他便为了这些颠倒过来,此时又在莎丽身上重新发见了。他常常出神地望着她,可以消磨整个黄昏。她也觉得往日对他的敬爱之情重复苏醒了。一俟他向她求婚时,她立即快乐地应允下来。这是一个严肃的善心的女郎,爽直的脾气不欢喜如那些世俗的女子般装出欲迎故拒的样子。

西邓斯夫人对于儿女素来当做知己的朋友一般看待;洛朗斯的请求与莎丽的答复,她过了一天便已知道。她感到一种自然而然的不安的情操。她认识洛朗斯已有十年,知道他脾气的暴戾与变化无常。一个天才在人生中常常获得唯暴君方能获得的宽容;人家原恕他的使性,什么规律也不能制服他的怪僻;凡是做他的妻子或情妇的人,必得要有超人的忍耐性才行。在洛朗斯永远的笑容之下,掩藏不了他的自私与苛求的性格。

但西邓斯夫人把女儿的品性看得那么优越,认为即是这个难与的男子,她的女儿亦能对付得了。最深沉的严肃,最可爱的风趣,莎丽兼而有之。她的完满的德性,使她的母亲联想到莎士比亚剧中几个可爱的女子型,又是天真又是严肃。因此,她对于这件婚事原则上表示同意,但为了莎丽年事尚轻,并为试验洛朗斯的爱情是否稳实可靠起见,她要求他订婚时间必须长久,在若干时间内不令西邓斯先生知道。她已惯把女儿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一般,不愿受丈夫的无聊的议论。

靠着西邓斯夫人的维护,未婚夫妇得以自由会见。他俩常在伦敦的各大公园散步。有时,莎丽也到画室里去,洛朗斯常以替她描绘各式各种的速写为乐。

一向与莎丽形影不离的玛丽亚,从此常常孤单了。她看着姊姊很幸福,心中引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反应。姊姊的深沉质朴的性格,她比任何人都感得真切;她亦温柔地爱着她,但对于姊氏竟把她俩从童时起便深表敬爱的男子征服了这回事,不免含有几分妒意。几个月之内,她出人意表地换了一个样子,在她母亲与姊姊的充满的姿色旁边,她居然发见了一种犷野热烈的丰姿来惹人怜爱,而这些特点也许正是她母亲与姊姊所没有的。

一个少女在一种魅人的魔力从自己身上诞生出来的时候,确有说不出的陶醉之感。她从暗晦幼弱的童年突然转入成人的阶段,具有广大无比的魔力。在她身旁,最刚强的男子亦将心旌摇摇不能自主。她觉得只要一句话,一个动作便可使他们变色。这种征服男子的快感,待她一朝辨识之后,再也不肯放弃了。她并不象姊姊一般受着道德或宗教的束缚。她难得思想;她的动作颇象一头善于戏弄的动物。当母亲想和她谈什么正经的或高深的问题时,她会用一种撒娇的神气支开:她是轻佻的,迷人的,没有牺牲的勇气。

啊,她居然跃跃欲试的想用她的魔力向洛朗斯进攻了!在有些极细微的标记上面,她认为洛朗斯是不难觉察她的魔力的。莎丽也太大意,把自己对于洛朗斯的爱情表露得太显明了;但这可怕的男子只要没有什么阻碍需要他战胜时便不耐烦。她答应他的亲吻已经成了习惯,觉得腻了。这艺术家,女性美的热烈的崇拜者,常爱窥测少女的脸容,从精微幽密的动作上参透她的心意,这种试探给予他一种甘美的乐趣。他渴想把这飘忽的细腻的爱娇在画布上勾勒下来。他常言他的野心是要描绘童贞的少女的红晕,但他说从没有一个画家获得成功。

他屡次要求他的未婚妻带玛丽亚同去散步,莎丽天真地答应了,玛丽亚暗暗欢喜的接受了。她率直的机巧使洛朗斯的好奇心大为兴奋。卖弄风情的能耐,莎丽是全然外行,于玛丽亚却是天生的本领,莎丽一朝用情之后,唯有祝祷爱人的幸福;玛丽亚却似和自己游戏那样,故意逗引人家试探,等到人家向她进攻时却又立刻拒绝,对于她自己挑拨起来的男子的举动,突然做出佯嗔假怒的神气。老于风月的洛朗斯,看到这种游戏便大大的激动了。莎丽的地位慢慢地被这些新角儿占去了,她变成宽容的天真的旁观者。爱神,这魔鬼般的神怪莫测的导演,已经取消了莎丽所担任的角色,但她只是不觉得。

不久,洛朗斯与玛丽亚不知不觉的情投意合了。在好些地方,他俩的趣味不约而同的很融洽,但和莎丽的意见格格不入。莎丽欢喜朴素的衣衫,欢喜平淡无奇落落大方的形式,洛朗斯与玛丽亚却不讨厌奇装异服,欢喜令人出惊。两人都爱豪华的生活,广博的交际,阔气的应酬;莎丽呢,只希望有一座小小的房子,照顾儿童,接待稀少的朋友。她也不大重视金钱,期望洛朗斯每年只作少数的肖像,只要是精品。玛丽亚却迎合这青年画家的天性,爱好作漂亮的肖像,画得快,赚得多。虽然莎丽生性沉默,提防着不使主要的事情受着风波,此刻也不免和未婚夫常常争执。玛丽亚,确切的计划固然是没有,但往往把谈话牵涉到与自己有利与姊姊有害的题目上去。

洛朗斯变得烦躁易怒,非常暴戾。他有时对待莎丽很冷酷。他也随时后悔,责备自己,说:“真是,我疯了!她没有一些缺点。但我舍得失掉另外一个么?”他和所有与他同类的男子一样,对于一切女子都妒羡。因为他胸无定见想占有好几个女子,所以在二美之中更不知选择了。但他心中已有放弃莎丽的倾向,因为他觉得更能左右她。莎丽的爱情是经得起失恋的打击而不会破灭的;唯其如此,象洛朗斯那样的男子更加跃跃欲试的想负她了。

然而这些情绪还在渺渺茫茫酝酿之中,他亦不敢率尔承认。在他心地最好的时候,他批判自己非常严厉。在镜子前面,用他惯于猜度脸相的眼睛毫不姑息地望着自己:“是的,他想,在口与下顎上面确有坚决果敢的表情,但这坚决果敢并不基于理智,而是肉的,纯粹是兽性的产物。”站在这样客观的地位上,他颇想抑止自己的情欲。但男子对于这种功夫是不大高明的,被抑制的肉欲自会用种种化妆的面目出现,决计瞒不过动了爱情的女人。

莎丽原是三个人中意志最坚定的一个,她因为沉默寡言之故,最先发觉这种局面的难于长久,最先发觉她的爱人爱上了她的妹妹。凄恻之余,她立刻退让了,“这是很自然的,她想。她比我美丽得多……生动得多可爱得多……我的严肃令人厌烦;我又不能而且不愿改变这种态度。”

每晚总是玛丽亚疲乏了先上床,莎丽在床前和她谈天。她们欢喜这样的长谈。在某次谈话终了时,莎丽温柔地问她,她是否确信不爱洛朗斯。玛丽亚脸色绯红,一时间目光也不敢对着莎丽了。她们中间再也不用别的解释。

莎丽告诉洛朗斯,说他尽可自由决定,那时他真诚地演了一幕喜剧,装做绝望的样子。他先是否认,终于招供了。她要他去见西邓斯夫人向玛丽亚求婚。

当玛丽亚知道自己占了胜利的时候,她感到一种甘美的战胜的情操;她禁不住遇到镜子就跳舞,歌唱,微笑。至于莎丽的哀伤,她却是想到亦不觉怎样难过。“可怜的莎丽,她心里想道。她从未爱他。她还会有懂得爱情的一天么?她是那么冷酷,那么拘谨……”她又想:“而且这可怪得我么?我何曾有过拉拢洛朗斯的行为,我行我素,如是而已。难道要装出愚蠢的怪样子才对么?”

莎丽也在考察自己的行为与精神状态,自问道:“我怎么会舍得失去我比爱自己更甚的人?难道我真如玛丽亚所说的一般不能有热情么?可是,只要我能重获一小时,即是十分钟的洛朗斯的爱,那么我虽立刻死去,也将感到无上的快乐。为了他,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我所以肯退让,第一是为成全洛朗斯的幸福;而这是玛丽亚所做不到的。我自信比她更加爱他。有如我的母亲一样,人家说她冷酷,我却知道她用了何等强烈何等深刻的爱情爱我们。”

有时,她亦埋怨自己在洛朗斯前面早先没有尽量表露她的爱,后来没有尽量表露她的痛苦:“然而,不,她想道,我是不能呻吟怨艾的。我的天性是逆来忍受,不作一声。一件事情到了木已成舟的地步,哭泣又有何用?”

两个新结合的爱人,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不知向西邓斯夫人怎样解释的好。莎丽自告奋勇,愿意代他们去申说,并且用了坚忍不屈谨慎周密的心思去执行她的使命。西邓斯夫人非常惊愕,同时又是非常不满。洛朗斯的反复无常,她久已识得,在此她更得到可怕的证据;这等男子将是怎样的一个丈夫呢?她答应莎丽的婚事,因为她确信莎丽能够顺从,在必要时能够忍受难堪;但一个使性的个性很强的女孩子和他一起时,又将变成什么样子?而且玛丽亚非常娇弱;她不断的咳嗽使医生们常常担心。把她嫁人是不是妥当的办法?但莎丽和她母亲说:“幸福对于她的健康可以发生最好的影响;自从她知道了洛朗斯爱她之后,八天之中,她已完全变了,更快活,甚至更强健了些。”

——你们的父亲永远不会答应这件婚事的,西邓斯夫人说。你知道他何等希望他的女儿们获有相当的财产来保障生活;洛朗斯所负的债务已很可观,我是知道的;玛丽亚又不善于支配家庭的用度;他们将十分不幸。

——洛朗斯先生可以埋头工作,莎丽说:“大家都说他不久将是当代唯一的肖像画家;玛丽亚还很年轻;她慢慢地会得谨慎的。”

她明白感到,她的责任是绝对不让投合自己热情的理由占胜;她甚至把心里明知是无懈可击的事理加以驳斥。这场辩论拖延了好几个星期,玛丽亚的健康受到影响了。她咳得更厉害,每晚都发烧,身体也瘦了。不安的情绪终于使西邓斯夫人让步了;她允许他们会面、通信、散步,且为不给西邓斯先生觉察起见,莎丽答应在一对未婚夫妇中间做传信者。

——幸运的玛丽亚!她想道。一个女子所能希望的最大的幸福,她已享到了。但愿,啊上帝,在此阻碍消除的时候,但愿洛朗斯的爱情不要象对我那样的消逝!他是一旦遂了欲望之后很易厌倦的啊!

玛丽亚因为母亲让步所致的稍有起色的健康不能持久。医生从没相信这种感情的影响;脉搏令人担扰,“肺痨”这名辞从医生口中流露出来了。莎丽请求大家什么也不给洛朗斯知道,怕他得悉爱人所处的险境而感受烈剧的痛苦。当医生认为玛丽亚必须留在室内的时候,洛朗斯得到每天去看她的许可。莎丽陪着她的妹妹,但仆人通报洛朗斯先生来到时她便引退,去坐在钢琴前面试奏她心爱的曲子。可是她的手指停着,沉入幻想中去了:“啊!只要我有玛丽亚般的幸运,我真愿顺受她的疾病,危险或致命,我都不怕!”在这等绝望的情绪中,她觉得有一种奇特的纯粹的快乐。

几天之后,正当她照例引退的时光,洛朗斯请她留着。她迟疑了一会,因为洛朗斯的坚持,终究答应了。翌日他仍作同样的请求,稍后,更要她如往日一样的为他歌唱。她有天赋的曼妙的歌喉,也按着有名的情诗自己作谱。她唱完之后,洛朗斯坐在钢琴旁边尽自出神。等到玛丽亚向他说话时,他的头微微一震,好似从辽远的想象中惊醒过来一样,他随即向莎丽热烈讨论她新作的歌曲。这种情景使玛丽亚觉得诧异,她用微愠的神气想引他注意,但他并不理会。

于是她迅速地改变了;本来已经消瘦,此刻又有些虚肿,皮色也是黄黄的。她觉得她情人的目光中对她露出恼怒的神气。洛朗斯自己也不明白心中又有什么变化。他眼前看到的只是一个憔悴的病人,非复当初使他热恋的鲜艳的少女。爱一个丑的女子,于他不可能的。每天的访问使他厌烦,简直当做一天的难关。玛丽亚整天闷在家里,一些也不知道伦敦社会上的新闻;而这却是时髦青年画家唯一的消遣。她明白看见他不似从前那样的殷勤了,恭维的好话也少说了;她暗自悲伤,而她抑郁的爱情愈加令人纳闷。如果没有莎丽在场,洛朗斯简直受不住这种委屈,或竟不来了。然而他不由自主受着她的吸引。她在他变心时表示毫不犹豫的退让,尤其是对付他的那种自然的态度,使这个惯于经受热情的男子大为惊异;在这冷静的外表下面,藏有一种他所不能了解的神秘。她还爱他么?他有时不免这样的猜疑,他立刻想重新征服她了。

他和玛丽亚的婚事获得西邓斯夫人同意之后六星期,他要求西夫人和他单独会见。“此刻我自己看清楚了,”他向她说,“实际是我一向只爱着莎丽。玛丽亚是一个孩子,她不懂得我,且亦永远不会懂得我。莎丽生就配做我的妻。我从童年起便惊叹你完美的面貌,和谐的品性,而这一切她都秉受了……我怎么会铸成这个大错的呢?你是一个艺术家;你应当懂得。你知道,我们这些人最易把兴之所至的妄念当作真实的意志般去实行;我们比任何人都更受意气的役使。我不敢和莎丽去说,得请你告诉她。如果我不能得到她,我也活不久的了。”

西邓斯夫人对于这桩新的变化万分惊异,责备洛朗斯不该玩弄两个娇弱的女孩子的情操,他这种好恶不常的任性足以损害她们的健康,甚至危及她们的生命;但因为他口口声声说要自杀,她不禁踌躇起来。无疑的,这种局势对于她的刺激,远没有对于一个普通母亲显得那样突兀。她已在戏剧中看惯最少有最复杂的变故,她在现实的悲剧和她常在台上表演的悲剧中间简直分辨不清楚,职业养成了她的宽容心,使她接受了洛朗斯的请求。而且一般的喜剧告诉她,在恋爱事件上愈摈拒愈会激动热情。在她心目中,洛朗斯是理想的男子典型;他对她的敬爱与恭维使她感到无上的喜悦。对任何人都不能宽恕的行为,她可以宽恕这堕落的美丽的天使。经过了长久的迟疑之后,她终究应允去和女儿们说明。

玛丽亚受到打击时,比起莎丽来可完全两样了。她苦笑了一下,对于洛朗斯先生的变心说了几句的讽剌话。以后她便不提了。可怜的女孩子,脾气多高傲,她要隐藏她的痛苦。她只说希望永远不看见这个男子,并且问莎丽,她,是否仍有见他的意思。

莎丽尽力安慰她。但莎丽得悉这惊人的消息时,也不能不有甜蜜的快感。无恒啊,懦弱啊,一霎时都忘掉了。她太爱他了,自会想出种种理由原谅洛朗斯的行为。尽管她如何明智,她亦禁不住把自己的私愿当做真理,此刻亦轮到她相信玛丽亚从未爱他了。这种思念全因为激情使她盲目的缘故才有的;否则这次变卦对于弱妹所发生的迅速的影响,难道还不能使她明白玛丽亚受到怎样的创伤么?玛丽亚变得抑郁,悲观;她从前多少轻佻多少快活,而今只是慨叹人生虚浮,人事无常了。

——我想我活不多久了,她说。

当她的母亲与医生劝慰她时,她答道:

——是的,这也许是错觉,也许是神经衰弱,但我总不能自己的这样想。并且这又有什么要紧?倒可以使我免去许多苦楚。我生性受不了苦,没有逆来顺受的勇气;我短短一生中的不幸,已够使我厌生求死了。

洛朗斯定欲求见莎丽,莎丽写信给他说:“你不能用严重的态度说要重来我家;玛丽亚和我都受不了。你想,虽然她不爱你,但看到你从前对于她的温存移赠他人时,她是不是要难堪?你能忍心这样做么?我能这样接受么?”

可是她虽然那样小心的不愿伤了妹子的自尊心,她毕竟热望要和洛朗斯相会;获得母亲同意之后,她秘密见了他一次,隔天,她买了一只戒指,整天戴在手上亲吻,随后送给洛朗斯请求他保存着和他的爱情一样长久。

他们恢复了往日的习惯,在拂晓或黄昏相遇,同往公园散步。她也到他画室里去,把她在最近一次分离中所作的歌曲唱给他听。当他赞美她的歌喉日益婉转圆润时,她说:“你以为我不认识你时也会这样的作谱度曲么?你生存在我心坎中,在我脑海中,在我每缕思念中,但你那时不爱我……可是这一切都已忘了。”

但玛丽亚,在空气恶浊的卧室中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春天来了。阳光在病榻周围慢慢移动。她站在窗前,羡慕那些踯躅街头的小乞丐。“这时候,她说,除我以外似乎一切都在光明中再生了。啊!如果我能到外面去,受着料峭的春风吹拂,就是只有一小时的时光,我也将回复我的本来。我实在再没别的希冀了。”

几个月之前何等爱玩的女郎,变得如是凄楚悲苦,使西邓斯夫人大为惊惶;她不能把心中怕要临到的惨祸明白说出,她尽自烦躁不安,胸中的愁虑既不能和西邓斯先生商量,因为一切都瞒着他,也不能和莎丽说,因为不愿破坏她的幸福;在这种情景之下,她唯有在热心研究剧中人物时得到少许安宁。

那时正在上演一出从德文翻译过来的剧本,是高兹蒲的《外人》,讲一个丈夫宽恕妻子不贞的故事。剧中的大胆与新颖之处引起不少批评。如果这种宽容可以赞成的话,维持一切基督教国家家庭生活的第七诫将被置于何地?但西邓斯夫人把这个角色表演得那么贞洁,令人不得不表同情,她也很欢喜这人物,因为她可以借此痛哭,在舞台上所流的眼泪能够给她极大的安慰。

夏天来了。玛丽亚不住的咳嗽,愈加萎顿。不幸的遭遇把她磨炼得温和胆怯了;她常常要求莎丽唱歌给她听,听到这清澈的声音时她觉得更凄凉更宁静了。她什么人也不愿看见,尤其是男子。“我要安静和健康,我更无别的希望。”

天气渐热,医生的意思要送她到海滨去。西邓斯夫人为剧院羁留着不能陪她同往,但她在克利夫顿那小城里,有一个十分亲密的老友,名叫潘尼顿夫人,答应负责看护玛丽亚。

潘尼顿夫人与西邓斯夫人通起信来,开首总写“亲爱的灵魂”。这种称呼对于西邓斯夫人是毫无作用的,潘尼顿夫人这样称呼她,故她亦同样答称罢了。但潘夫人意识中自以为是一颗灵魂。她待人非常忠诚,常以自己的善行暗中得意。她照顾朋友的事务所用的热情,感动她自己更甚于感动他人。她最爱听别人的忏悔。她所写的情文并茂的书信,在寄出之前必要击节叹赏的重读几遍。

西邓斯夫人把玛丽亚托付给她时,把女儿失恋的故事告诉了她,这种事迹正是激动潘尼顿夫人使她入魔的好材料。参与别人的家庭悲剧是她最大的快乐,是表现她那么高贵的灵魂的好机会。

玛丽亚动身时很快活,一个年青的女友和她吿别,说“你到克利夫顿去定会有意外的奇遇。”她立刻用厌恶的态度答道:“喔!我痛恨这个字。这是恶意的玩笑。”她亲抱她的姊姊,含着无限的温情,对她注视了长久,好似要在她的脸上窥探什么秘密一般。

善心的潘尼顿夫人想尽方法排遣病人的愁虑;她陪她乘车游览;用她最美的言辞描写海景,天空与田野。她替她朝诵流行的小说,甚至把她最美的信稿念给她听,这自然是特别亲切的表示。她竭尽忠诚照顾她。眼见这忧郁的美女一天一天萎顿下去,真是说不出的怜惜。然而她也热望她的照拂获得酬报;她觉得如慈母一般的爱护与诚挚的感情,应当足以换取她心腹的倾吐了。可是玛丽亚什么也不和她说。她徒然用尽心计在会话中巧妙地逗她诱她;她只是支吾开去,把谈锋转向平淡的事情方面。

玛丽亚偶然吐露出一字一句,表示心中深刻的苦闷。例如潘尼顿夫人在伦敦报纸上念到一段新闻,有关她母亲演《外人》一剧所获的惊人的悲壮的成功时,她叹一口气说:“大家爱在戏院里流泪,好似现实的世界上催人眼泪的因子还嫌不够,岂非怪事?”

但若这善心的夫人想趁此慨叹的机会逗她倾诉时,她便借了其他的话头隐遁了。她并不拒绝谈起洛朗斯,她用着鄙视的态度描写他的性格,但言语之间毫无涉及他俩关系的隐喩。在她的谈话里可以看出她引为隐忧的事情倒并非是健康;她惯说她觉得死是一种解脱。在她的思想之中颇有些无法探测的隐秘。

潘尼顿夫人终究想出一种方法,以为必能打破玛丽亚的沉默,祛除她们中间那种不够亲密的隔阂。她选了一本希拉邓夫人著的小说念给她听。书中的主人翁是洛凡莱斯式的男人,同时追求他恩人的两个女儿,实际上他是一个也不爱。潘夫人这个计策是怪巧妙的。一个受着巨创的人,往往以为自己的苦楚是特殊的,故深深地掩藏着有如一个羞人的伤口那样。但在别人那里发现有同样的情欲同样的悲苦时,他便觉得解放了,摆脱了。

玛丽亚听她念着这本小说,胸中渐渐激动起来。她身子前俯,眼睛水汪汪的支颐静听着;潘尼顿夫人暗中窥伺着她,等待她尽情倾吐的时刻来到。念到和玛丽亚自身所经历的最痛苦的一幕极肖似的一段时,她再也忍不住了:“停止罢,夫人,我请求你,我支持不住了;这简直是我自己的故事。”

于是遏抑了那么长久的往事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她叙述洛朗斯双重的遗弃,双重的欺骗;她说出对他的怀恨,末了,终竟使惊喜交集的潘尼顿夫人猜到了她引为隐忧的事情。她深怕她的姊姊会嫁给洛朗斯。她说这种结合使她恐怖,因为她确信莎丽要是和这般恶毒这般虚伪的男子一起,一定是祸不旋踵的。

潘尼顿夫人从西邓斯夫人那里得悉了玛丽亚所不知道的事情,即莎丽与洛朗斯又如从前一样的相见了。因此,潘夫人劝玛丽亚让她的姊姊自由作主。“假使她嫁了他,玛丽亚答道,我苟延残喘的日子,亦将于绝望中消受的了。”

潘尼顿夫人看她这样蛮狠不免激于同情,给西邓斯夫人写了一封美到极致的信,把经过情形告诉她,劝她要莎丽答应在她妹子患病期内决不订约。“我的确看到”,她补充说,“在这不幸的孩子的情势中,有一种潜意识的悔恨与隐藏着的嫉妒,但她是那样的创巨痛深,我们应当明白她的心境方可批判她的行为。”

而且她觉得玛丽亚为着莎丽和如是使性的男子结合而担忧也很合理;在这等情景中,做母亲的可以而且应该施行必要的威权。

“亲爱的朋友,西邓斯夫人在复信中写道,你把可怜的病人分析如此深刻透彻,如此体贴入微,如此宽容慈爱:使我惊佩无已。是的,喔,最好的朋友,最可爱的女子,你已看到她的真面目,你也明白,要把对这可爱的妮子的责备与怜惜运用得恰如其分是不大容易的……莎丽身体好一些了,我很感谢你关怀她的幸福的建议。凡是可能做到的我都已做过了;即在没有你可爱的来信以前,我早就把我的疑虑与恐惧告诉了她。对于她,明智与温情不用遇事叮咛;她除了天真地把她的爱情向我倾诉之外,关于洛朗斯的可以非议的行为,她和你我同样明白,她并说即是丢开玛丽亚的问题不谈,她也觉得有许多严重的理由足以反对这件婚事。由是,你可以看到,为母的威权,即使我预备施展,在此亦将毫无用处。”

这封信递到时,可怜的玛丽亚的病正经历着险恶的时期,医生老实告诉潘尼顿夫人,说她是不久人世的了。西邓斯夫人为契约所羁,便由莎丽急急忙忙的赶来。离开伦敦之前,她请母亲转告洛朗斯,叫他放弃娶她的念头。她的那么明哲那么高尚的理由,使她的母亲大为赞叹:“我的温柔的天使,可佩的孩儿,我对你真是说不尽的叹服!”

西邓斯夫人把这个信息传给洛朗斯时,他如发疯一般的走了,临行还说人家可以看看他的热情将驱使他往哪儿去。西邓斯夫人以为他是得悉玛丽亚病危想起一半是他残忍的使性之过,以致因悔恨的痛苦而想自杀。“可怜虫,她想。是啊,要是他相信她由他而死,他的苦恼定然难于忍受。”这时候,洛朗斯在王家书院陈列一幅表现《失乐园》的画,正是西邓斯夫人最爱的那一幕,“撒旦在火海旁边召唤妖兵鬼将。”最高明的批评家描写这件作品时说:“一个糖果师在火焰融融的糖渣中跳舞。”他们并不象西邓斯夫人般把洛朗斯当真;画中的鲁西弗实在倒象慳勃尔家的人,象约翰,象西邓斯夫人,象莎丽,象玛丽亚。画家的脑中显然充满了这一个家庭的类型。

他动身往克利夫顿去,住在旅馆里写信给潘尼顿夫人,信中充塞着激烈的情绪。他请求她向那可敬可爱的完满的人儿莎丽传一个信;他请求她监视莎丽勿使她对垂死的玛丽亚发什么庄严的诺言:“如果你是慷慨的,能够体贴别人的话,(你也应当如此,因为有其才必有其德,)你不但能原谅我,且能答应我的要求而帮助我。”

潘尼顿夫人最爱人家赞她的才能;于是她应允去见洛朗斯。

一个人觉得自己做了英雄的时候总有一种极大的快感,而人家给他做英雄的机会尤其是甘美无比的乐趣。潘尼顿夫人赴洛朗斯的约会之前,心里已预备把莎丽作牺牲品了,她在迫近这场以别人的幸福为代价的战斗时,觉得兴奋非常。

洛朗斯如演剧一般开始谈话:如疯子一样的挥舞手足,大声讲话,他说如果不让他见到莎丽,他要死在门口。

——先生,潘尼顿夫人冷冷地说,我见过比你演得更好的喜剧;假使你要获得我的友谊,假使你要我在不损害我朋友的两个女儿的范围以内帮你忙,那么你的行为当更有理性,更加镇静。

——镇静!他合着双手,两眼望天的说,这是一个女子和我讲的话么?唯有男子,一个俗不可耐的男子,才能在涉及爱情的事务上讲什么理性。是的,夫人,我疯了;但这是很自然的疯癫啊!我怕两个都要一齐丧失,因为除了莎丽,我世界上最爱的人是玛丽亚。

——先生,潘尼顿夫人说,我在运用理性处理此种问题时,我一定显得非常男性非常庸俗,但我对于什么事情都惯有我自己的主意,这些恋爱与自杀的纠纷,我自会用我四十年的经验来评价。我很明白你理想中的女人应当是什么一种样子:天真的,怯弱的,在你面前发抖。但莎丽虽然那么女性那么温柔,究竟不是这般人物。我和她时常谈起这些事情,她卓越的明智与无比的柔情,即如我这样极少女性气息的人也不禁要感动怜爱以至下泪。你的手段糟透了,先生,莎丽不是一个可用强暴与威胁来征服的女子。

——你不觉得你忍心么,夫人?你和我说:“镇静些罢;因为没有人比得上你将丧失的女子!你得有自主力,因为她有无穷的魅力!你为何这般骚乱,既然什么也不能打动她的心?你的手段坏透了,因为她不怕强暴!”实在,夫人,我并未考虑采取什么手段以保持她对我的情爱;她走了,我追来了,在没有见到她之前我决不离开此地的了。

——我觉得,亲爱的先生。只要你真正愿意,你尽有方法统治你的痴情。

洛朗斯叫着喊着,象有些孩子一样,时时从眼角里偷觑着,看看他的叫喊有没有发生影响。但他举目一望便更知走错了路子。

——亲爱的夫人,他说,我知道你是慈悲的:我是画家,惯于猜度人家的脸相;在你今天所扮的冷酷的面具之下,我窥见一副温柔的怜悯的眼睛。你看我怎样的爱莎丽,你得帮助我,帮助我们。

——是啊,潘尼顿夫人感动了说,你是一个魔术大师,洛朗斯先生,我坦白承认你把我猜透了。我一生受到多少悲惨的教训,使我不得不把热烈的天性压捺下去,但这些教训只医好了我的头脑,我的心依旧很年青。我看到你这样烦恼,不能不想要安慰你。

说到这里,他们结了朋友。洛朗斯答应不见莎丽,即时离去克利夫顿;她也应允把经过情形随时报告他。

——玛丽亚对我怎样?他问。

——玛丽亚么?她有时说:“我对洛朗斯毫无恶念,我宽宥他。”

——莎丽还爱我么?这是我极想知道的。她悲哀之余对我又作何想?

——她说她胸中满是悲痛的责任心,现在的情景不容她想到将来。我们时常谈起你,有时是叫你听了高兴的称赞,有时是惋惜你的天才被你僻性所累。我所能告诉你的尽于此了。

她静默了一会又说:“现在的情形把你与莎丽阻隔了,即是将来亦荆棘满途,但并非不可斩除。且按捺你的热情罢,洛朗斯先生,要努力隐忍,要保持庄重。这样,或许有一天你能消受你所爱的完美的人儿。”

她给他的一线希望却藏有悲剧的因素。在将来,唯有玛丽亚的死才能促成这对情侣的结合。洛朗斯也想到这层,他想道:“唉!真是可怕;但亦是无法避免的:莎丽将因之痛苦;我自己也将难过。但我会很快的忘记,一切都可解决。”

他安安分分的离开了克利夫顿。潘尼顿夫人觉得打了一次胜仗,从此讲起洛朗斯时便常带着怜悯的长辈的口吻了。

她对洛朗斯暗示的变故,不幸真是无法避免了。玛丽亚咳嗽加剧,腿部浮肿;如白蜡一般的脸上,线条都变了。莎丽与潘尼顿夫人,竭力瞒着她,不给她知道病势的沉重。她们在垂死的病人周围维持着一种快乐的宽心的空气。莎丽为她唱着罕顿的名曲与英国的古调;潘尼顿夫人念书给她听;两个人莫名其妙的觉得非常幸福,享受着一种脆弱的暂时的可是十分纯粹的快乐。玛丽亚也很清明恬静。她的忧惧好似已经消灭。当她偶然与姊姊谈起洛朗斯时,总称为“我们共同的敌人”。她对于音乐始终不觉厌倦。

光阴荏苒,白昼渐短:秋风在烟突里凄凉地呼啸,壁炉也开始生了火;大块的白云在窗前飘过。她觉得更沉重了。莎丽与潘尼顿夫人眼看她最后的美姿在无形的巨灵手掌下消失了,她常常揽镜自照。一天,她长久地注视了一会,说:“我愿母亲到这里来。对她凝神瞩视是我一生最大的快乐,而这种幸福我是享不多久的了。”西邓斯夫人得了消息,立刻停止演剧,赶到克利夫顿。

她来到时,玛丽亚已不能饮食不能睡眠了。她的母亲陪了她两天两晚。西邓斯夫人美丽的面貌,即在剧烈的痛苦之中亦保持着极端的宁静,玛丽亚一见之下便觉减少了许多痛楚。第三晚的半夜里,西邓斯困惫极了随便在床上躺着。到清早四时左右,玛丽亚突然骚乱不堪,要陪在身旁的潘尼顿夫人去请医生。医生来了,逗留了一小时光景。他走后,玛丽亚和潘夫人说她此刻已明白真实的病情,求她什么都不要隐瞒了。潘夫人承认医生确已绝望。玛丽亚温柔地谢了她的坦白,并且果敢地说:“我觉得好多了,尤其是安静多了。”

她接着讲她的希望与恐惧,“我的恐惧是由于过度的虚荣心使我当初太重视自己的美貌。”但她又说她预期上帝的宽恕,她肉体所受的磨难(说到此地,她望望她纤弱可怜的手)也足以补赎她的罪行了吧。

随后她要求见她的姊姊。玛丽亚告诉她,说她如何眷恋她,如何爱她的善心,说她在此临死的辰光,唯一的牵挂是莎丽的幸福问题:“答应我,莎丽,永远不嫁洛朗斯;我一想到这个便受不了。”

——亲爱的玛丽亚,莎丽说,不要想那些使你激动的事情。

——不,不,玛丽亚坚持着说,这一些也不使我激动,但必须把这件事情说妥了我才能得到永恒的安息。

莎丽内心争战了很久,终于绝望地说道:“喔!这是不可能的!”

莎丽的意思是答应玛丽亚的请求是不可能的,但玛丽亚以为说嫁给洛朗斯是不可能的,于是她说:“我很幸福,我完全满意了。”

这时候,西邓斯夫人进来了;玛丽亚和她说,她已准备就死,并且以令人敬佩的口吻谈着她迫在眉睫的生命的转换。她问是否确知她还有多少时间的生命。她反复不已的说:“几点钟死?几点钟死?”随后她镇定了一下又说:“也许应当听诸天命,不该如此焦灼的。”

她表示要听临终的祈祷。西邓斯夫人拿起圣经,缓缓地虔诚地读着祷文,每个字音都念得清楚,潘尼顿夫人虽很激动,也不禁叹赏这祷词的音调有一种超人的壮严。

玛丽亚留神谛听着,祷告完了,她说:“母亲,那个男人和你说把我的信札全部毁掉了,但我不信他的说话,我求你去要回来。”她接着又说:“莎丽刚才答应我,说她永远,永远不嫁他的了,是不是,莎丽?”

莎丽跪在床边哭泣,说:“我没有答应,亲爱的人儿,但既然你一定要,我答应便是。”

于是,玛丽亚十分庄严的说:“谢谢,莎丽,亲爱的母亲,潘尼顿夫人,请你们作证。莎丽,把你的手给我。你发誓永不嫁他?母亲,潘尼顿夫人,把你们的手放在她的手里……你们懂得么?请你们作证……莎丽,愿你把这句诺言视作神圣的……神圣的……”

她停了一下,呼了一口气,又说:“愿你们纪念我,上帝祝福你们!”

于是,她从病倒以来久已不见的恬静的美艳,在她脸上重新显现了。她一直支撑了几小时,至此才又倒在枕上。她的母亲说:“亲爱的儿啊,此刻你脸上的表情竟有天仙的气息。”

玛丽亚微笑了,望望莎丽与潘尼顿夫人,看到她们都作如是想时,显得十分幸福。她命人把仆役一齐唤到床前,谢了他们的服侍与关切,请他们不要把她病中的烦躁与苛求放在心上。一小时以后,她死了;苍白的口唇中间浮着一副轻倩平静的笑容。

玛丽亚死后翌日,风息了。光明的太阳把一切照得灿烂夺目,显出欢欣的样子。莎丽觉得她妹妹轻飘纯洁的灵魂使这晴朗的秋日缓和了。死时的形象老是在她脑中盘旋不散。强迫允诺的誓言,她觉得不难遵守。世界上除了这段辛甜交集的回忆以外,什么也不存在了。她的身体困顿已极;一场剧烈的气喘症发作了;她的母亲奋不顾身的看护着她。

西邓斯夫人的痛苦是庄严的,单纯的,沉默的。守夜的劳苦,流泪的悲辛,丝毫不减她脸上清明的神采。她处理日常家务时依旧很细心很镇静。不深知她的人,看她当着这种患难而仍如此安详,大为怪异,因为她在舞台上是比任何人都更能为了幻想的苦难而痛苦啊。

她衷心的烦虑是要知道洛朗斯对于这个永远绝望的消息如何对付。她请求潘尼顿夫人写信给他,把玛丽亚弥留时的情景以及强迫要求而已答应了的诺言告诉他,请他忘记一切。她想这段悲怆的叙述足以使他取一种宽宏的态度。

潘尼顿夫人接受这可悲的使命时,感到一种阴沉的快意。征服一个反叛的天使而使之屈服是她一生最光荣的史迹;她施展出她伟大的艺术,草成一封坚决的信。她很有把握的寄出了。

两天之后,她收到下面一封短简,潦草的字迹有如疯人的手笔:“我的手在抖战,我的心可并不摇动;我想尽方法要得到她,你想她能够逃出我的掌握么?我老实告诉你,她或许会逃脱我,但将来的结局,哼,等着看罢。”

“你们大家串的好戏!”

“如果你把结构如是巧妙的情景讲给一个活人听,我将恨你入骨!”

潘尼顿夫人读了好几遍才懂得“你们大家串的好戏”这一句。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说三个女子幻想出这段许愿的故事来摆脱他么?他竟相信有这样的阴谋诡计么?“你们大家串的好戏!”这句子决没有其他的意义可寻……潘尼顿夫人愈想愈气了。在这种时光,他对于他严重地伤害了的女子,也许竟是他送了性命的女子,毫无半句怜惜的话,岂非和魔鬼一样?“我恨你入骨……”这种恐吓又有什么用意?他竟想到她家里来袭击她么?她尤其痛心的是,她流着泪写成的那封美妙的信竟博得这样犷野暴怒的回礼。这一天晚上,她对洛朗斯大为怀恨,而这愤恨对于洛朗斯并非毫无影响,将来我们可以看到。

她先把这通短简寄给西邓斯夫人,嘱咐她谨慎防范。应得通知西邓斯先生,约翰·悭勃尔,和家庭中所有的男人,因为只有男子才有制服一个疯人的力量。莎丽也不应该单独出门了;个阴狠的男人是什么也阻拦不住的,更不知他究竟会闹到什么地步。

西邓斯夫人接到这封信时不禁微笑。她的判断局势比较更镇静更优容。莎丽对于这种为了爱她之故所激起的狂妄,也不加深责。“当然他不应写这封激烈的信,对于可怜的玛丽亚的死一些不表哀伤,尤其不该;但他是在如醉如狂的时间内写的!只要我想起我当初发誓时的情绪,便可想象出他得悉这诺言时的感想。在我一生任何别的时间,我决不能许下这种愿。”她写信给潘尼顿夫人陈述她的意见,回信却有些恼怒的口气:“发疯么?绝对不是。只要一个人能够执笔写字,他是很明白自己的作为的。”

莎丽和母亲细细商量之下,都认为潘尼顿夫人所劝告的预防方法大半是不必要的。为何要通知那么冷酷的西邓斯先生和那么夸张的悭勃尔舅舅?他们的干预只会增加纠纷。西邓斯夫人似乎也想对于洛朗斯加以抚慰。“或者,她说,应当告诉他说你永远不嫁别人?”但莎丽表示不愿。

可怜她对于自己真正的心情丝毫不能置疑。虽然洛朗斯缺点那么多,那么轻率,她究竟温柔地爱着他,要是她不受庄严的誓言约束,她定将回心转意的就他。“可是放心罢,她和母亲说,我认为这个诺言是神圣的,我将遵守;即使我有时不能统治我的情操,(没有人能约束自己的情操,但总能负责自己的行为,)我至少能够忠于我的诺言。”

说过之后,她知道这些言语更增加了诺言对她的束缚力;她后悔了。“我说些什么呢?为什么要说呢?为什么我要自己罗织我的苦难?”但她禁不住自己;她有时觉得自己是两个人,一个是有意志的,在说话的;一个是有欲望的,向前者抗争的;她自身中较优的部分强迫较次的部分接受那些坚决而残酷的主意。但两者之间究竟是那个高明呢?

洛朗斯写了一封很有理性的信给她,他明白强项是无用的。她的复信很坚决,但并不严厉。“他的罪过是只因为爱我太甚。这一次,他怎么不再变心了呢?”

“无论如何,这颗变化不定的心终究被我抓住了!”想到这里,她非常安慰。但她追忆到玛丽亚幸福的温和的目光时便觉得自己的责任绝对不容怀疑。

有一天,她走向窗前,突然发见洛朗斯站在对面的阶沿上仰望着她的卧室。她赶快后退,直到他望不到的地位。这时候,西邓斯夫人在隔室清理抽斗,叫莎丽过去,给她看一件从前玛丽亚的衣衫。那是一件从法国行过来的希腊式的白衣。母女俩都想起当初穿过这件薄薄的衣服的魅人的肉体。她们互相拥抱。西邓斯夫人哼起她扮演康斯丹斯角色时的两句美妙的诗:

一片凄凉充塞了我亡儿的卧房。

人面桃花,空留下美丽的衣衫使我哀伤……

莎丽回到卧室时,远远地向街上一瞥,洛朗斯已经不见了。

一〇

几个月中间,洛朗斯想法要接近莎丽,有时写信给她,有时托朋友传递消息。她始终拒绝与他见面:“不,她说,我觉得我不能冷酷地接待他,但又不愿用别种态度对他。”但她不住的想他,想象他们以往的长谈,他诉说的爱情,他的绝望,他的永矢不渝的忠诚!她可以这样的整天幻想,眼望着落叶飘摇,薄云浮动。她觉得这是一种完满的幸福。

洛朗斯恳切的追求,不似以前频数了。时光的流逝,恢复了单纯平静的状态。玛丽亚的形象依旧在脑中隐约动荡,圣洁的,缥渺的,在种种的思念与事物之间若隐若现。西邓斯夫人演着新角色。她在《Measure for Measure》一剧中扮的伊撒白拉,公认为幽娴贞静,深切动人;她穿的黑白色的戏装,为全伦敦的妇女仿效。莎丽常去观剧,到几个女友家里走动走动。她不懂得在那么惨痛的事变之后的生活为何还能如是平静的继续下去。但她听到洛朗斯与玛丽亚的名字时便觉难过,倘在路上碰见一个类似洛朗斯般的人影时又不禁全身抖战。她心中是又想见他又怕见他。

到了春天,洛朗斯完全不来追逐她了。她惆怅不堪。

——你幸福么?母亲问她。

——和你一起我总是幸福的,她回答。

但她心中满是无穷的遗憾。

在患难中始终不渝的勇气,到了这消沉的情景中突然涣散了。发誓的那幕景象纠缠着她无法摆脱。她常常看到自己跪在床前握着那只惨白瘦削的手。“可怜的玛丽亚,她想道,她实在不该向我作这要求。她这举动是否为了我的幸福?其中有没有对我嫉妒对他怀恨的意思?”她回来回去的想着,觉得万分懊恼,她素来娇弱的身体磨折得更其衰败了。屡次发作的咳呛与室息症把她的母亲骇坏了。

她的恋爱史此刻已被几个知友得悉了。洛朗斯毫无顾忌的到处诉说,泄漏了这件秘密。许多朋友看她那么苦恼,都劝她不必过于重视那强迫的诺言。她有时也被这些说话打动了。她想她的一生,唯一的短短的一生,势必为了一句话而牺牲掉。她的妹妹,既经摆脱了一切肉体的羁泮,怎么还会妒忌呢?口头的约言会令人想起对方的存在与对方的要求。但若玛丽亚可爱的影子果真于冥冥之中在他们身旁徘徊的话,她除了祝祷她所爱的人幸福而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希求呢?

虽然她觉得这种推理难以驳斥,她仍有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情操,以为她的责任是应当否认一切理由而遵守诺言。

有一天,她决意写信给潘尼顿夫人征询她的意见,因为她是誓约的证人与监视者。“她对于这一切将如何说法呢?”啊!莎丽真祝祷她的答复会鼓励她私心的愿望!

但潘尼顿夫人毫无哀怜的心肠。他人的责任,因为在我们眼里毫不受着情欲的障蔽,故差不多永远是明白确切无可置疑的。

“我们切勿误解善与恶的实在性,”她写道。“既然莎丽对她妹妹所发的诺言是自愿的,自应与生人之间的誓约有词等的束缚力。只要不是手枪摆在喉头,决无所谓强迫的诺言。她妹子的请求,固然攸关她一生的命运,但莎丽尽可保持缄默,或竟加以拒绝。那时对于玛丽亚,即是烦恼亦不过是数小时的事。当莎丽给她满意的答复时,当然是出之自愿的。在真理上道义上,她应当忍受一切后果。而且她也极应感谢她的妹子,因为她一定由于神明的启示把莎丽从必不可免的祸变中拯救了出来。在玛丽亚已经从一切人类弱点中超拔升华出来的时候,为何还要把她这个请求认为出之于怯弱与卑下的愤恨之情呢?据我看来,这倒是她最后几小时灵光普照的表现。”

于是莎丽表示隐忍了。但若洛朗斯这时候再来趋就她,或在两人偶尔相遇,或者他能对她说几句热烈的话,她仍会情不自禁的依从他的。然而洛朗斯竟不回头。外面传说他快要结婚了,后来又说他倾倒当时的交际花,琪宁斯小姐。

莎丽颇想见一见这个女子,有天晚上人家在戏院里指点她见到了。她的脸相很端正体面;显得相当愚蠢。洛朗斯走来坐在她身旁,颇有兴奋与快乐的神气。莎丽一见到他们便如触电般震动了,不知不觉脸红起来。走出戏院时,在走廊里遇见了她以前的未婚夫,他向她微微点首行礼,很规矩很冷淡,她立刻懂得他已不爱她了。至此为止,她一向希望他虽然对她断念,但仍保持着一种尊敬的,热情的叹赏态度。这一次的相见,使她不敢再存这种奢望了。

从此她完全变了样子,表面上相当快乐,一心沉溺着浮华的享乐,但只是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她不愿歌唱了,她说:“我以前只为两个人歌唱。一个已经死了,一个把我忘了。”

韶光容易,又到秋天。西风在烟突里呼啸,令人想起玛丽亚弥留时柔和的呻吟。绚烂的太阳尽自继续他光明的途程。

西邓斯夫人瞒着莎丽已和洛朗斯恢复了正常的交际。她需用一种惯由洛朗斯供给的洋红,她托人向他索取,他竟亲自送了来。一见之下,他们立刻用往年的口吻谈话。画家请女演员去看他的近作;她也和他谈论剧中人物。华年已逝,忧患频仍,但她秀色依然,娇艳如旧,更使洛朗斯惊叹不已。

一一

大家久已相信法国将侵略英国。剧皖里的观众,在休息时间都想着蒲洛湼海港正在编造木筏的消息。西邓斯夫人的号召力依然不减。但一般识者认为她的艺术未免失之机械。她的技巧已纯熟到危险的地步,一个大艺术家末了往往会无意之间模仿自己造就的定型。她表现热情的动作时,颇有过于机巧的成分,令人于叹服之余觉得出惊。她自己对于轻易获得的完满,有时也不免厌倦。

莎丽二十七岁了,女子在这个年龄上应当明白想一想做老处女的滋味。她想到这层,可并不苦恼。“第一,她说,我老是生病,一定活不长久的了……但谁知道?也许到了四十岁会觉得生命太空虚而做出什么蠢事来?”这种痴心妄念使她很有耐心。实在她老是忠于挑逗过她心魂的唯一的爱情。世界上有一等人物把爱情看得那么美满,所以既想不到爱情会有终了,也不能想再来一次恋爱:莎丽便是这样的女子。她没有丝毫怅惘的神色,交际场中大家都欢迎她,她也装做一个快活可爱的人。她很能原谅别人的弱点,尤其是爱情方面的弱点她更能宽容。她和好几个青年保持着温存的友谊,只要她不发剧烈的气喘症,她毫无可怜的样子。

一八零二年英法媾和之后,一切交通要道都开放了,社会生活也回复了常态。西邓斯先生定要他的妻到爱尔兰各地去表演一年。他管着家庭的帐目,知道开支浩大;伦敦的戏院经理出不起高价。西邓斯夫人虽然受不了久别家人的痛苦,但也懂得这次的牺牲是免不了的。

好几个月内,在杜白林,高克,倍尔法斯诸城,西邓斯夫人所演的“玛克倍斯夫人”、“康斯丹斯”、“伊撒白拉”大受群众欢迎。伦敦特罗·莱思剧院早已熟习的印象,在这般初次见到的新观客眼里特别显得自然而悲壮。到处是热烈的采声,收入也很可观。莎丽定期有信来,语气很快活,很中正和平。她在信中谈论戏剧,社交,她的服装等等。她表面上装得非常轻佻虚浮,其实她的身体与精神已是极端衰弱。她有时竟发见有些病象正似她妹子死前数月中的症候。她常常想到死,毫无恐惧亦毫无遗憾。“死,无异睡眠,如此而已……”生,于她久已成为一场空虚的幻梦。她慢慢地遁入幽灵的静谧的世界。

她的父亲眼见她日渐萎顿,迟疑着不敢通知他的妻。到了一八零三年三月医生认为病势阽危的时候,他写信给和西邓斯夫人同行的一个女伴,但还嘱咐她暂时隐瞒。这位朋友隐藏不了心中的不安,把信给西邓斯夫人看了。她立刻解除契约准备回去照顾女儿。

她想上船时,爱尔兰海中正闹着大风浪,几天之内无法渡过。满城受着狂风暴雨的吹打。西邓斯夫人出了二倍三倍的高价,亦没有一个船主肯冒大险。在无法可想的等待期间,她继续公演;她一日之中唯有在戏院里的辰光才能忘怀一切。“这时候不知怎样了,她想,莎丽在我动身时还算健旺;她一定支撑得住吧……但人的生命是多脆弱啊!”

她祈祷了数小时之久,哀求上帝至少把她最爱的一个女儿留给她。玛丽亚死时的景象,一一在她脑中映现;她也想象莎丽独个子呼唤母亲的情况。天际迅速地飞过的黑云,令她回想起克利夫顿最后几天的经过。晚上,每幕完了时的采声,于她不啻一场聊以自慰的梦的终局,不啻回向惨痛的现实的开始。等待了一周之后,她终究渡过了海,乘着邮舆向伦敦进发。在第一站上,她接到西邓斯先生的通知说女儿已经死了。

她沉默着不作一声,心胆俱碎,胸中忍着最剧烈的悲痛,连朋友们慰藉的话也无从置答。她的亡儿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但她表面上的镇静或许会使人误会她冷酷无情;想到这里她更难堪了。可是一种无可克制的矜持,使她除了日常琐细的话以外什么也不能倾诉。

不久,她出人不意的说要重新登台,命人把《约翰王》的节目公布出去。到了那天,她上戏院去,穿装的时候嘿无一言。

凡是那晚见到康斯丹斯哭亡儿亚塞的人都保留着永难磨灭的印象。他们不但重复发见了西邓斯夫人最高的艺术,并且承认她的天才达到了顶点。闻名一世的女演员的动作显得那么庄严沉着,仿佛在她后面随有整个送葬的行列。当她演到老后哭诉的那一段时,她觉得在莎丽死后她终竟把她慈母的爱情,把她终生的恨事,把她悲怆的绝望,尽情倾诉了出来:

我不是疯子!上天可以知道!

否则我将忘掉我自己忘掉我自己,

同时亦可忘掉何等的悲伤!

如果我是疯子,我将忘掉我的孩子……

终于她的痛苦宣泄了,诗人的灵魂抉发了她的创伤,文辞的节奏牵引出她的悲苦,戏剧的美点固定了她的痛楚。遏止太久的眼泪流下了,温暖的水珠在脸上滚着,在她眼里,整个剧场好似蒙了一层光明浮动的薄雾。她忘记了周围的群众与演员。世界无异一阕痛苦的交响乐,她自己的声音统治着一切,好似如泣如沂的提琴,好似热情奔放的呼号;也有如牧笛冗长地独奏着挽歌,连乐队悲壮宏亮的声音也无法掩抑它的哀吟。在女优的心魂深处,亦有一具乐器远远地用着细长的几乎是欢乐的音调,反复不已的唱着:“我从没有这般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