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了澡堂的格子门,哇哇的哭着进来的,是那个女儿阿咧:“妈妈,阿鬓姐和阿髻姐打我啦!”(拉长说。)
阿舌:“什么呀,这个小鬼头!又是吼叫着,滚了来么?一眼也不要看!哪哪,哪个家伙打了?阿鬓那小鬼么?什么,同了阿髻两个人?那些小鬼们是,真会欺侮人!有什么机会,就把人家弄哭了回来。你这东西也正是恰好!怎么会得给她们弄哭了的呢?一点都没有用的。为什么不尽量把对方的脸孔抓破了的呀?而且还是,给人家听了多么难听,哭着滚到澡堂里来!——好吧,好吧!你等着,现在我带了你去,叫那些爹娘坏东西给我们道歉。总之那些爹娘坏东西也是不通人情世故呀!只是爱惜自己的小鬼,人家的小孩们就是死了也不相干。在市房一带拖着铁棒,说人家的坏话,也没有什么体面吧。把这些事情且来搁在架子上,还是去管管自己的小鬼们好啦。你又太是高兴了闹着玩,这个鸦头坏种!”
阿咧:“没有,我是,老老实实的,在那里玩耍着的,她们突然拼命的来欺侮我,说什么衣服脏啦,穷人啦,说着种种的话,那个,而且后来——”
阿舌:“什么?说穷人?这你们管不着!那些家伙的家里,能有多少的财产?又并没有问他们去讨了衣服来穿呀!这种事情,不是小孩子能说的话,总是那爹娘坏东西平常那么在放屁的缘故嘛!要得尽量的,闹他们一下子才好。”
正这么说着,那弄哭了阿咧的小孩们的祖母,碰巧也来在那里,从浴池里出了来,在后边一直都完全听得清楚。
祖母:“什么呀,这位大娘?什么爹娘坏东西,爹娘坏东西的,老在骂人!不说说那边女孩的淘气事情,只是倒翻过来,说人家孩子的不好。虽然是夸口,说到我们家的孙子是,近地有名的老实人,怎么会得把人家的孩子弄哭了。还有说市房一带拖铁棒,那是什么话呀?我们家的媳妇是,并不是那么样多嘴的人。人家的什么风说,一点儿都不说的。嗳,所以我是看得起她的。大家都听着哩,这么样的乱说,真是太岂有此理了!那边的小孩倒常常把我们的孙儿弄哭了回来的哩。要是可以闹过去,这边倒真是要闹它一下子呢!”
阿舌:“喂,喂,好不吵闹!安静一点好不好!到了好大的年纪,还要来出头嘛。喂,我的孩子是坏鸦头呢,还是你的孙儿是坏种,大家是都明白的。什么衣服脏啦,什么家里穷啦,这都不是从小鬼嘴里说得出来的话。因为你们在说给她们听过,所以才说的嘛。一颗尘土,一只筷子,都没有受过什么帮助。嗳,就是怎么穷着,也不倚靠你们这些人来帮忙!”
旁边的各人,甲:“喂,你们是怎么啦?小孩们吵架,爹娘也出头来,这就是说作比喻,也是笑话呀!”
乙:“喂,阿舌姐!你算了吧。”
阿舌:“好的!你别管吧!说穷人什么的!”
祖母:“咦,说呢,没说呢,单凭小孩的话,怎么做得证据呢?”
旁边的人,丙:“老太太,你也,这很危险呀!喂,请你上去了吧。要是上了火,那是有害的。”扶住了她,上来到衣柜的旁边去。
阿舌用带着哭声的尖锐声音说话:“什么呀,老人末就像老人似的躲在家里好了嘛,要同年轻人一样的吵闹,正是活该。像是柿漆纸上染着兼房小纹似的脸上,光是把嘴挪动着,咬得了人么?”
丁:“喂,那个孩子要哭出来了!你安静一点吧!”尖着嘴说道:“回头再说也来得及嘛。”好容易把阿舌劝住了。
阿舌瞪眼怒视着小孩:“真是会哭的小鬼!喂,你看!连母亲都使动了肝火,那么的闹起来,是为的什么呀?这都是从你起的事情嘛!”穿好了衣服:“咄,在前头滚吧!”一面骂着小孩,走了出去。老太婆也自回去,这之后寂静下来了。
丁:“可怕的大娘呀!真是的,真是的,可怕得很!”
戊:“可不是么。认真去管小孩打架的事情,那本来是不对的。一切都非把自己的孩子说得对不可哩。”
己:“是呀。我们家的是,如果哭了来,就先骂他一顿。要听小孩子告状的话,那是再也没有限量的。不管是非曲直,先骂自己的孩子,那是最好的事情。或者偶然人家的孩子跑来告状,就得责罚自己的孩子,使得知道以后警戒才好。说那是可恶的家伙,请你饶恕他吧!回头回家里来的时候,叫他吃罚。这样说了,那边的小孩也就满意了。——不呀,在小孩里边,爱去告状的也尽有啊。”
庚:“那也是一种毛病。各个小孩都有各人的顽皮,谁都不会得好。在这中间,少爷们单是顽皮罢了,女孩子尤其是脾气坏。”
辛:“那也不能这么说。姑娘们大抵老老实实的,男孩就过于会闹了。总之是,非得严紧一点不可。呵呵呵!”
壬:“真是这样。看现在的样子,在小孩的面前,什么话都不好随便说的。呵呵呵!”
癸:“要是使人家的孩子受了什么伤,那是对不起的事情,倒还是输了回来的好呀。”
子:“对啦,孱头的孩子没有麻烦,倒是好的。”
大家说着的时候,一个二十四五岁,像是媳妇的女人,搀扶着七十多岁的瞎眼的老太婆,剃光了头像是婆婆模样的人的手,从石榴口护送出来。用一只手扶着后背,显得小心害怕的样子。
媳妇:“啊,危险啊,请你慢慢的来吧。”
婆婆:“嗳,嗳。”在留桶旁边坐下。
媳妇将留桶的汤搅了一下,试试温度:“请您略为等一会儿。这汤是于您恐怕太热一点了。——弥寿么,请你这里稍稍加点水吧!”
使女弥寿:“嗳,嗳!”舀了水来,倒在留桶里。
媳妇:“还等一忽儿。”把水搅和了之后:“请用吧,冷热刚好。请你把这浇在身上,随后上去吧。”
婆婆:“嗳,嗳。就这么上去了。今天是你给我很好的擦背,所以很舒服。我上去了,你还是多洗洗好吧。”
媳妇:“不,我也就好了。”
婆婆:“好了么?不好好的热透了,后来是要冷的啊。为了照应我去伤了风,那是不行的呀!好了么?”
媳妇:“嗳,好了。——弥寿么!”——照平常的说话,应该叫弥寿呀,但是这媳妇还没有丢掉公馆里的话,所以底下加一个么字,叫作弥寿么。
使女弥寿也是这媳妇在公馆当差时代的使用人,称作房里人的,在她出嫁的时节,也跟了过来,所以不叫主人的名字,叫的时候只叫作“您”就是了。
媳妇:“弥寿么。”
弥寿:“嗳!”
媳妇:“你呀,留在后边,慢慢的洗了再出来吧。我陪了回去,就行了。”
弥寿:“嗳,嗳。”向着衣柜的方面:“小胜呀,上来了呀。”
看管着衣服的徒弟:“嗳。”把看着的合卷小说塞到怀里去,——“嗳,嗳,请这边来。”拉着瞎眼老太婆的手。
媳妇同样的拉着手,扶着背脊:“有点危险呀。”
弥寿:“您呀!”听不见。
弥寿:“您呀!”
媳妇:“嗳。”
弥寿:“您的浴衣——”从后边给她整理好了。——“老太太,慢慢的回去!”
婆婆:“嗳,嗳。你好好的热透了来吧。”
弥寿:“嗳,嗳!——您,慢慢的!”也对着媳妇打招呼,自己留下了。
徒弟:“啊,有点儿危险。——奶奶,米糠袋呢?”
媳妇:“那个,弥寿回头会洗了拿回来的,不要管吧。——喂,若是着了冷那就不行了。赶快给老太太穿上了衣服吧。”给她穿了衣服,拉着手出去了。徒弟在后面,挟着旧浴衣,跟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