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船的旁边,两个老太婆一面倒出袋里的米糠来,一面磨动着下巴,正在说话。
阿申:“老奶奶,你上来了么?”
阿酉:“啊呀,老奶奶,你早呀!是什么时候来的呀?”差不多年纪的老太婆,互相招呼叫老奶奶,谁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是老奶奶。
阿申:“真是的,老奶奶,近来很少看见你呀。”
阿酉:“是呀。你的身体没有什么不好么?”
阿申:“可不是么?就是那个呀。这总之是老病吧。眼睛不好,腰脚也不强健。没有比这更讨厌的事了。高兴的就只是媳妇儿一个人罢了。”
阿酉:“什么,还没到这年纪哩!”
阿申:“你想现在是多少岁了?”
阿酉:“这么说来,该是比我大些吧?”
阿申:“嗳,岂只大些呢,大概要差一转吧。”
阿酉:“那么八十岁么?”
阿申:“啊呀啊呀,你这老奶奶真是说得人家太可怜生了!是七十呀。”
阿酉:“哎呀,哎呀!我是去年五十九,过了年是六十岁了,所以大概到明年该是花甲重逢了吧。”
阿申:“这位老奶奶,真说些傻话。真是的,真是的,老是年轻人似的元气好。”
阿酉:“并不年轻了呀!虽然说是老奶奶四十九岁嫁到信浓去,可是到了六十岁,老奶奶,那是脉也要停了呀!哈,哈,哈。”
阿申:“你老是快活的,那是很好。长了白头发,性情还是年轻。”
阿酉:“心里烦闷着,也岂不是徒然的么。我是什么事情都不搁在心上的。或者找点黑发油来搽它一下,想再来漂亮一回也好哩。如果有出嫁的机会,老奶奶,请你给我做个媒人吧!岂不是鬼也有六十岁的时代,正是老太婆的盛年么?阿哈哈哈。”
阿申:“哈,哈哈!真是的,你的后生一定是很好的吧!”
阿酉:“什么后生,什么三升,我哪里管得这些事。死了以后,随它去就好了。这世的事情还没有能知道嘛,死过之后怎么样,哪能知道呢?睡觉以前每天喝一杯酒,舒舒服服的睡了,那就是天堂了。”
阿申:“是的呀。你能每回喝一点酒,所以你的心情就不同了。我是没有什么消遣的法儿。一年到头,气闷得厉害。真是的,真是的,我看也不想再看。唉,我已经是,已经是,这个世界住的厌了!”
阿酉:“啊呀,啊呀,这位老奶奶是,如今就这个世界住厌了,那怎么成呢?死了以后的事情是靠不住的,还不如在这相识的世界上,活到一百岁来好得多吧。”
阿申:“啊,我才不爱呢!我是已经,深深的讨厌了。早一点儿也好,等待着如来老爷的来迎哩!”
阿酉:“呃,什么事呀,这么不中用的?说是想死想死的人,真是想要死的不曾有过。等得来迎的到了的时候,就要说请你再等我一会儿了吧。”
阿申:“不会有的。这是真实的事情呀。”
阿酉:“死了看看,又想要活了吧?正像称赞轰出去了的媳妇,再说后来的媳妇的坏话一样。夏天来了,说冬天好,冬天来了又说是夏天好了。人这东西是,老是说任性如意话的。——我是总是对了儿子和媳妇这样说给他们听的。你们呀,要在我活着的时间,给我多吃好吃的东西才好。不可等到死了之后,才醒了过来呀。在佛坛前面,放上许多供品,什么芋头呀,什么把擂槌削在里边,成了佛的吃也不吃,没有人知道。忘记了斋日,烤了一大块油豆腐上供,或者放上些年糕,和七色糕饼,还不如在活着的时期,用了初上市的松鱼给喝一杯,倒是更大的功德。哦,老奶奶,是不是呀?因为这么的说,小子们倒也很孝顺,用心的做生意。每天做了买卖回来,总是买了什么,用竹箬包了,阿妈,来喝一杯吧,每晚上临睡给喝一合酒的。”稍为兴奋了,似乎将要流出高兴的眼泪来。“你知道,那小子以前也是有点儿荒唐,现在可是盐沁透了的缘故吧,那才真是规规矩矩的,做着生意。阿爹早死了,这也使得他把身子收紧了。可是在我呢,把他养大成人,老奶奶,那才是积了海山似的多大辛苦呀!这样要是天性不好的小子,恐怕至今还是胡乱的跑着玩,抵不得什么用,幸而早早的明白过来了,为了他和为了我也两面都好呀。而且那媳妇儿也是老实的人,早晚都很留心照顾。这也是一件快活的事。那个是,你知道,龙粪新开路的足右卫门做的媒人,偶然的讨了来,前后已经三个年头了。就是不知道怎的,虽然想望孙子,可是那是不得要领的夫妇呀!那本来是天给的嘛,无论你怎么想望,种子没有是养不出来的,老奶奶,是不是?”
阿申:“那是呀!真是不能够如意的事情。我们家是,我身子不听话,连看小孩的事也一点都不能做,可是隔年养一个啦!真是的,很想能够分给你些呢。先前的媳妇留下的孩子三个,这回的媳妇接连的是两个,而且,你知道,也要有了。只要做生意出力那也好,可是个大酒鬼,三天五天的接连着懒惰,这事情就糟糕了。媳妇是在市房一带是有名的大搭拉。自己的小鬼的事一点也不管,专门梳自家的头,让丈夫穿着破烂衣服,小孩的尿布也沁透粪便,一洗都不洗。一吃完饭,便把台子推开,背了小鬼出去了。谁也没有做事的人,没有办法还是我来收拾。借着孩子多这句话,家里的事情一丁点儿都不管。有谁叫他们孩子多的呢?自己高兴造出了许多孩子,还以为了不得哩,真是太不懂事了。你看她那个样儿吧!她也到过你那儿,梳着那个什么香菰姐干瓢姐的头,穿了那仅有的一件儿衣服,直穿到破烂为止。衣服这东西呀,你知道,只要身上弄得干净,就不会显得怎么龌龊,可以穿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的。洗衣服的事且搁下不谈,连怎么拿一根针的方法也并不懂得。因为是做那行生意出身的,大概子女未必会养,只要教教她,缝纫的事情应该慢慢会得学会的吧,这样的想着,可是什么都学不会。不养也行的子女到养了出来了,叫缝洗一块搌布吧,手里全拿不起来。手里给拿上一根针的话,有如炕席铺的人缝着席边哩。嘴巴可是能说会道,人家说了一句,她就会得回答上十句的话。真是的,真是的,叫人心里焦急哩!你听听吧,在漆盘上边刨松鱼呀,在格子门槛上磕烟蒂头啦,随手抓什么东西来当枕头,毫不客气的睡起午觉来。向火盆中间,呸呸地吐痰,拿灰来团团地转一下子,做成好些圆球儿,由我从后边转过去,挖了出来去扔掉,她就故意地向灶王爷那里面吐唾沫去。因为是半夜才睡,早上睡早觉的家伙,聚集些人,来讲一点都没有趣的戏文,说个不了,末了夜里寒冷,说要吃什么稠卤面了,乱七八糟地吃过一通,睡下去了的时候就是大声的打呼。同儿子的梦话混合在一起,又加上嘎啦嘎啦的咬牙齿,吵闹得睡也睡不着。这之间孩子们也醒了过来,哇哇的吼叫,这边那边同时都哭了起来。即使如此,如果不是去把她叫醒的话,她也是不会自己醒的。因为是这种情形,每夜一夜里都是吵闹的不得了,老奶奶。”
阿酉:“好了吧!只要那样,夫妇感情还是好的,那么不干这边的事,你就扔下不管好了。你是照管得太多了。”
阿申:“什么,我才不管哩!夫妇感情好,那么论理应该夫妇不再吵架了,可是在母子吵架的中间,还夹着夫妇吵架。本来连回去的地方也没有,便说滚出去吧。那边呢,看透了这些事,便耍起皮赖来了。结局是没有罪过的油灯遭殃,本来并不暗,却说嗳,好暗的灯呀,抓了灯心加上去,尽量的耗费这么价钱贵的香油。这边老爷呢又是这边,胡乱出气,每回总要把在旁边的什么器具碗盏打坏了些。补碗的和漆作工人是我们的老主顾呀。这么样还是不行嘛,真是的,我真是没有一会儿可以安闲的时候。”
阿酉:“嗳,这种事情你老是操心,这是你自己吃亏呀。老是着急,所以不得安闲嘛。你不要顾什么后生,只把这世做得成为天堂好了。你生起气来,家里都不得安静,那就是地狱的苦恼呀。像我这样的做着,可是也还是要给人家说话,说婆婆嘴烦碎嘛。你已经是五十之后,是二十岁了。那么你就算是五十之后的事情,你是媳妇,把媳妇当作婆婆去应付她,就没有什么麻烦的事了。为得要治家的缘故,给儿子娶了媳妇,这之后婆婆就应得远远的退开了才好。总之婆婆如多开口,这家里便难得安静。你是在说想死想死,那么你就算是已经死了好了,再也没有什么麻烦了吧。”
阿申:“老奶奶,连你也帮着媳妇了么?”
阿酉:“咦,谁会得去帮呀!那是你的不平的废话罢了。我虽则是女人,心却是男人似的,我不爱说什么废活。在说这些话的空儿,还不如来参加大般若建立会吧。因为老在家里,所以不行呀。请你到来,敲着铜锣,大声的唱我们是每天念着佛号呀。你来参加吧,那么精神就舒服了,非常的好。人还是要尽活着下去。那些事情你都扔开好了。嗳,什么都没有好处嘛。——啊,冷起来了。你要上来了么?在十夜那天,请你来吧。反正化缘的和尚会得拿了票子去的。”
阿申:“嗳,我总想怎么的能去哩。”
阿酉:“不是什么总想能去。还是干脆的来吧。”说着,走进浴池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