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龙:“话说,昨天亲眼看见奇奇怪怪的事情,呀,说起来是上好新闻,恐怕谁都愿意听的。这是怎么样的人呢?此人乃是街坊新开路的人氏,姓虚田,名万八,字叫作什么呢,浑名蹦跳的东西,俳名称为马阴。”

竹公:“嗳,什么呀,是那个俨乎其然的家伙,戴着现今时髦的丝绵头巾,有那尖利的声音的人吗?”

土龙:“正是正是。看招牌是个风流俊雅的才子,讲起话来口若悬河,初看的人便被吓住了,很是出惊。可是进到后台去一看,却是一点都没有的汉子。那诗人牛阴囊说得好,他说马阴是荷兰字的草书。这是因为草书字是骨碌骨碌骨碌卷上几卷,往右边的笔尖忽的向上一跳。懂了么,这意思是如卖药的招牌上所写的样子,看去叫人觉得十分阔气,必定别有道理,世上人不了解,便被吓住了,这种字体称作蹦跳的东西,虽然比方得有点迂远,但是诗人所拟的,倒最是的确。自此以后,马阴的浑名不再是‘蹦跳的东西’,却说是‘红毛字母’了。闲话休提。且说昨天酒乐和尚同了那个汉子和我三个人,去访冈山鸟的山斋。山鸟是个很能喝酒的人,极为有趣的男子。先是寒暄过去了,随后就是照例的大喝其酒。这且不在话下,却说那时从后门退了出来的时候,和尚已经大醉了,用了重浊的声音,高声唱着俗歌,有时发出大声,哈哈大笑,又独立叽哩咕噜的说着话,踉踉跄跄的向前走着。这里话分两头。且说有一个窈窕的少女在这里,浑名叫做阿白。为什么叫做白的呢?这是因为红粉妆成,大费工作,所以如此称呼的嘛。很别致吧。喴,请诸位原谅这个。我每逢讲话到了要紧的地方,便有我所喜欢的说部的调子出来了。这乃是我的一种脾气,务请原谅。——那个闺女是在从与太郎町出到片侧町的路上,走过半町多的路,右边是浪人或是医生的住家,黑的突出的格子门就是。”

鬓五郎:“唔唔,知道了。那个闺女是有名的。”

松公:“唔,那个吗?”

土龙:“就是,像是挂在柱子上的仕女画里的身段,从格子门露出着半身的。”

竹公:“是在物色过往的男人的闺女呀。”

长六:“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穿着很漂亮的衣裳。”

短八:“是的,那金毛织的腰带是她最得意的东西。”

长六:“这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钱右卫门:“可不是白面金毛九尾的闺女吗?”

松公:“未必不骗过许多男人吧。”

土龙:“那个马阴本来虽是很好色的汉子,可是在花柳界没有缘分,窑姐儿常以后背相向,所以逛窑子是不喜欢,却是专搞住家人。”

长六:“那么是收买破烂的么?”

土龙:“那简直可以叫做收买死人货的客人了。总之自夸自负,可以说是由这人开始的样子,平常顶爱装门面,卷缩着的头发一根根的摆列着,拔胡须的镊子一刻不离手头,午睡醒来的时候也刷牙齿,用两个手指从前额起顺着鼻子摸下,是他一定的手势。随后用那只手,把领口合拢一下,再将前衿一拉,咚的拂拭一下膝盖,四方的坐着。此时将两只手顺着外套反折的地方,理了一理,然后左右分开,可是这个——,于是说出开场白来。不,真有这可笑的事。就是在板壁映出来的影子,也偷眼看着,整理着衣衿哩。回过头来看脚后跟,试看后姿的影子,再来抓头发,摸屁股,简直麻烦的没有办法。”

短八:“可是,那个闺女怎么样了呢?”

土龙:“这暂且按下不提。那个闺女是不论谁走过,都在那里的,他却并不知道,且听他的说话吧。——总之当小白脸是很麻烦的事。她想定我走过的时刻,一定伸出头来。那个家伙是一定对我有意思吧。于是每天就去候着她。”

钱右卫门:“这是闹着玩的吧?”

土龙:“什么,这在本人是诚心的,所以很可笑呀。什么,关于女人的事,都是杨枝隐身法吧。”

竹公:“没有什么事也去走么?”

短八:“吊膀子的也够辛苦啊。”

长六:“可是总是吊不上。”

松公:“候着候着的人,结局是都被候倒了霉。”

钱右卫门:“这是什么意思呢?只要拿出钱去,就本来可以随所喜欢买到了女人的。”

鬓五郎:“大概是由于好事吧。”

土龙:“不,你别这样说。在这里是色与恋的差别所在呀。窑姐儿的方面是女色,住家人的是恋爱。色与恋虽然是说做一起,但实际色与恋乃是菖蒲花和燕子花呀。”

松公:“我们这么份儿的色与恋,乃是乌贼与鱿鱼吧。”

竹公:“乡下佬的色与恋之分,乃是长南瓜与圆南瓜的差别么。”

长六:“喴喴,这样说下去故事要中断了。”

短八:“可是那副丑脸也来讲什么恋爱,也是讨厌呀。”

长六:“恋爱不是单凭脸去讲,那是靠意气相投的。”

土龙:“却说,刚才所说这三个回来的时候,说大家赏光一路同走吧。我也想一看那里的光景,所以便把和尚硬拉了来,故意在那里走过。讲到这里,可笑的事情来了。马阴本来像是盆景里的富士山的样子,漆黑的圆脸只有鼻子特别的大,个子很低穿着三尺几寸的小裁的衣服。同他正相反的是酒乐,乃是五尺以上的伟大法师。行吗?若是并排走着,马阴的脖颈刚才到和尚的腰边。于是三个人排着走去,照例那个闺女站在门口,这边一眼瞥见,马阴便说,让我转到那闺女这一边去吧,特地走过沟边,到格子前面去。这时和尚因为刚才的忙碌,已经引起十二分的醉意,似乎有点恶心,乃哇的大喝一声,马阴闻声惊骇,狼狈回顾的当儿,突然把吃的东西吐了出来,那个子矮的马阴从脖颈到两边肩头,前后都是,滴滴搭搭的淋了一身,呵的一声将身退后,想要避开,因为是在沟边,马阴便落到阴沟里去了。”

鬓五郎:“呀,这不得了。哈哈哈。”

土龙:“这沟虽然不深,可是因为个子不高,刚到这里。”用手放在乳旁作比。“呀,这时说不上什么摆架子,摆棒子了!我们两人吃了一大惊,一时站着发呆,往来的人逐渐聚集拢来了。因为这样很是不成样子,要拉他上来,却因为沉重而拉不起来。这边因为怕脏,闪开身子,只抓住两手,更加拉不上,和尚觉得抱歉,一面摇摇摆摆的站不住,却还要来帮忙。说不,回头你又落到里边,请你不要管好了,却乘了醉愈是固执,更不肯听,好容易才由两个人把他拉是拉起来了,可是没法子收拾。马阴脸色铁青,从脖颈到胸前全是呕吐的东西,从乳下到两脚全是烂泥,站在那里,此时寒风射肤,全身又为水所浸,嘎嗒嘎嗒的颤抖,狼狈又加为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杂人太是聚集的多了,看街的人拿着棒走来,便趁势带了走到相隔有半町远的官厅去,躲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脱去衣服,给他照料,但见袖子里边漆黑的水从袖口冒出来,博多带上挂上些红的筋斗虫,金花的皮搭连上缠了些蚯蚓,好像是丝绦的样子,真是不得了。”

竹公:“喴喴,刚才说话的里边,红的筋斗虫不是冬天所有的吧?”

土龙:“怎么样会有了的。先就添在上边吧。这之后就给揩脸,打扫脖子,那里是葱烧鸭子里的葱呀,杂烩里的芹菜呀,都挂在本田髻的上面,可不是吗。”

松公:“呃,脏透了。”

长六:“听了也讨厌。”

土龙:“这样那样的时候,我们家里出入的工人走过了,便托他去把衣服拿了来。那时又烤火,挡住了寒气。总之,从那沟边直到官厅,一路都是烂泥的脚印,假如是妖怪的话,就可以跟了这足踪,前去征服了。”

钱右卫门:“那闺女怎么样了呢?”

土龙:“闺女不晓得在什么时候走了进去了。那时候再也顾不得什么闺女了。小白脸从此切断了缘分,为了很别致的事情,把缘分断了。”

短八:“以后总不会再去候了吧?”

土龙:“因为是厚脸皮,所以也还是说不定哩。”

钱右卫门:“对住家人吊膀子的人是压根儿不要脸的,所以一点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