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惜自己的生命是生物的本能,如果要追溯人类意识到生命无常的历史,或许就要上溯到人类最开始像人一样生活的远古了吧。这姑且不论,在古典作品中,言及人类生命最多的是庄子。庄子认识到了生命的无常,并且彻思如何超越于此。感知到了生命的无常,想要做些什么来超越它,可以说就是庄子的哲学吧。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也可以说这是对生命最为执着的态度。然而,不管做什么,庄子都想要理智地做出判断。庄子的思想极为深邃,虽然在某种意义上作为文学作品来看也是非常有趣的,但是总有些缺乏感情。全都依照理智来做判断,总会缺乏一些体悟人生、感叹人生的东西。因此他虽然将人生的短促与天地的无穷做了对比陈述,却是基于理据的,并不是对人生无常的慨叹。

现在能看到的最早的对于生命无常的感叹,果然还是在《诗经》当中。当然这不过是单纯的感叹,如接下来的诗句:

死丧无日,无几相见。

乐酒今夕,君子维宴。

(《小雅·弁)

《弁》共三章,每章十二句,上面的这四句诗是第三章的最后四句。这里的君子指的是什么人,参加这个君子之宴的又是什么人。答案不同,对这首诗的解释也就不同。然而在这里,姑且将它视作参加君子之宴的某个人的诗作来讲讲其大致的意思。这首诗讲的是衰乱之世,作者自觉衰老,并由此感受到了人生无常,于是即席歌吟自己今夕有酒,姑且作乐的心情。

到了《左传》中,这种心情就变得非常复杂。这就是鲁国孟孝伯所说的话:

人生几何,谁能无偷,朝不及夕,将安用树。

(襄公三十一年)

大意是:人的一生是有限的。在短暂的一生中,无论是谁都只能得过且过。朝不及夕的生命,为何需要为遥远的将来积善呢。在这里可以看到,他将生命的无常视作人类普遍的问题来把握,并且因为感受到朝不保夕而发出了沉痛的悲叹。孟孝伯是临近春秋末期、公元前6世纪时候的人,如果前面所引述的《诗经》中的诗句根据旧说假定是作于公元前8世纪前后,那么二者之间有两百年左右的间隔。

时代再往后推移,公元前1世纪,西汉中期的李陵在劝解苏武投降于匈奴时说了下面这句话:

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

(《汉书·李广苏建传》)

“人生如朝露”在如今已成为套话,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但是在两千年前的过去,在匈奴的领地,最初使用此语的李陵必定是怀着深切的感慨的。在李陵三四十年之后,杨恽击缶而歌,诗中唱道:

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汉书·杨敞传附恽传》)

大意是:富贵的境遇确实可以随心所欲行乐,但是如果要等到拥有那样的地位,不知道还要等到何时。短暂的人生中,不必把那样的东西视作目标,作者只想要日复一日地行乐来度过这一生。

因为生命脆弱无常,所以只想要享乐地度过一生。在诗歌中最早吟咏这一旨趣的是《古诗十九首》中的两首。这里以其中一首为例: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大意是:人类明明无法活到百岁,却往往心怀千年之忧;不要做这样愚蠢的事,夜以继日及时行乐就好。《古诗十九首》基本上被认为是作于西汉与东汉之交,前面所引的这首诗,与杨恽的时代想必相去不远。

说起来,对人生无常的感慨可以通向各种各样的心境。然而无论是杨恽也好,这首古诗也好,都出人意料地、轻率地变成了这样一种靠贪图享乐来消除悲叹的心境。这些诗似乎还没能到达更深刻的地方。例如,沉潜在深切的感慨中,忍受孤独的寂寞;或是从那里发现每时每刻人生的真正欢喜;或是因为无常而认为人生本身就没有意义。从这点来说,它们甚至不及前面引述的,见于《左传》中的孟孝伯的感叹,甚至可以说,与《诗经》中所言: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

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唐风·蟋蟀》第一章)

以及:

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秦风·车邻》第三章)

也没有太大差异吧。以宏大的背景为内里,在其中把握人生的普遍性,深切地体会到它的无常,并且发出痛切感叹的作品到了晋代(3—5世纪)才开始出现。

将人生放在宏大的背景之内来把握有两种情况:其一是凝视在恒久的时间长河中飘荡着的人类,其二则是凝视在无限的宇宙的广阔空间内飘荡着的人类。到了晋代,从这两种立场出发,对世人进行凝视,深切感叹人生短暂无常的作品就出现了。前者有陆机(3世纪)的《叹逝赋》,后者有王羲之(4世纪)的《兰亭诗序》[1]。

首先,我想谈一谈陆机的《叹逝赋》。这篇赋在开头这样说:

伊天地之运流,

纷升降而相袭。

日望空以骏驱,

节循虚而警立。

嗟人生之短期,

孰长年之能执。

时飘忽其不再,

老晼晚其将及。

大意是:日月运行迅疾,时节转瞬推移。在运行推移中,只有人类才无论如何都想要保有永久的生命吗?在这背后,隐含着的认识是:人类的生命也不得不受到万物变化的法则支配。接下来,隔了四句诗,诗人接着说:

悲夫!川阅水以成川,

水滔滔而日度。

世阅人而为世,

人冉冉而行暮。

人何世而弗新,

世何人之能故?

野每春其必华,

草无朝而遗露。

大意是:河流集合众多的水,而个别的水却时时刻刻流逝。时代集合众多的人,个别的人却接连不断死亡。因此,人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不断更新的,而世上也是无论什么人都无法得到一百岁、两百岁的长生。在原野上,每个春天都会绽放新的花朵,小草上的露水也只能停留一个清晨。

诗人在这里承认了河流的永久性、人类社会的永续性,而感叹了其构成分子的无常性。因此前面引过的感叹日月运行、时节推移的部分,也仅仅是就时时刻刻的时间而感叹的。感叹无常,实际上是承认了时间的悠久性。“野每春其必华”,花每春而变,是承认草木的永久性。这从将它与每朝消融的露水做对比可以看出。陆机接下来写道:

经终古而常然,

率品物其如素。

譬日及之在條,

恒虽尽而弗[2]悟。

大意是:就像人类接连不断地更替,花朵每年春天都绽放新的花朵那样,虽然能持续到永久,但是那绝不是同一事物持续生存到千年万年。然而,如果将各种各类的事物从整体来看,却又是不变地一直存续下去的,恰如在枝头绽放的木槿花,虽然一朵一朵都一定是朝开暮落的,但是如果将木槿花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却丝毫没有改变。

如果通俗易懂地解释上面这四句话,我想就是这样的意思。

就这样,陆机谛观着在永不停息的时间长河中的人类生命。根据序文可知,这篇《叹逝赋》是他40岁时候的作品。这篇赋大概是最早咏叹这样的谛观的作品吧。赋并不是就写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是就只引用到这里吧。

时间本身是很悠久的,然而那一个个具体的瞬间,在转瞬消逝之后却绝不会再回来,正如陆机在《短歌行》中所歌咏的那样:

时无重至,华不再扬。

人类社会虽然会永久地运行下去,但每个人的生命却会迅速地终结,绝不会再来第二次,这又正如他在《挽歌》中所感叹的那样:

人往有返岁,我行无归年。

“人”是生存着的人,“我”是不得不死的我。

既然每个人的生命都像这样无法重来,人类从这个世上离去就是永远的自我消灭吧。这是多么寂寞的事啊。而且这份寂寞是冥冥之中的,不是从谁那里得来的。就是这样濒临极限的寂寞感促使陆机写下了前面所引的《叹逝赋》中的诸句吧。

那么,陆机想要怎样从这种寂寞感中得到解脱,他在赋的结尾部分给出了答案。简要概括的话,那就是回归到“深刻体悟造物之理,将时之无常视若当然,虚静养生,遗忘世誉”上。

将人生的无常与天地的无穷对比来思考,在东汉张衡(2世纪)的作品中就已经可以看到了。那是本于庄子思想的、概念化的思考方式,与陆机的潜心沉思、细致入微的感叹相去甚远。

在此想要再提一句,在子华子的《神气篇》中有“子华子曰:今世之士,其无幸欤。川阅水以成川,世阅人而为世。河之下龙门也,疾如箭之脱筈。人寿几何,而期以有待也”之句。加了着重号的两句与《叹逝赋》的句子完全相同。如果现存的《子华子》是先秦时期的文献,那么就是陆机使用了其中的文句,因此无论是这样的构思还是表现,都不是陆机的独创。但是,如果《子华子》是先秦文献,那么按理说,在文选《叹逝赋》的注中,李善必定会将它作为佐证来征引,然而李善并没有引用它。不仅如此,现存的《子华子》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也被认为是后人伪作。不管怎样,我认为陆机的句子并不是从别处借用来的。以上附记本于清人张云璈在《选学胶言》卷八中提出的观点。

接下来,想要以王羲之的《兰亭诗序》为例,来论述谛观漂浮在无限宇宙的广阔空间中的人,去深切体味作品中的人生无常。

注释

[1] 王羲之此文,初见载于唐人欧阳询的《艺文类聚》时即被称为《兰亭诗序》。斯波六郎显然是注意到了这一点,行文中始终以《兰亭诗序》相称。为尊重原文,译稿未做改动,故而与今日国内习称的《兰亭序》或《兰亭集序》有细微的差异。

[2] “弗”,一本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