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宋玉的作品中,以及在前面论述过的、以追悯屈原的形式寄寓作者感怀的一类汉代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孤独感,是因自己的坚持不为外界所容而产生的。另外,同样是汉代的作品,在作者直接慨叹自己怀才不遇的这一类作品里表现出来的孤独感,则是因对自己所处位置的不满而产生的。

然而,在魏晋时期(3—5世纪)的作品中,却可以看到由这两种情由以外的缘故引发的孤独感。其一是由于自己对周围摈斥,这样的例子可以在曹魏时期阮籍的作品中看到;其二是出于对国破家亡的悲愤,这样的例子可以在晋代刘琨的作品中看到;其三是对门阀等级的不满,这样的例子可以在晋代左思的作品中看到。

阮籍,以竹林七贤之一而闻名。他因不评论时事、不臧否人物,而被司马昭称为至慎之人得到尊重(《世说新语·德行篇》)。然而这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为了避祸而保持沉默罢了。魏这个时代本来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安定的时代,特别是到了末期,由于司马氏的阴谋,社会形势变得极为凶险,言谈稍有不慎就会招致祸端,不知何时就会惨遭杀害。

在这样凶险的社会中生存,正如被恐惧的巨网紧紧束缚住一样。只能尽力将周围的事物摈斥在自身之外,仅仅依靠着自己生存下去。被迫选择这样的生存方式的人,内心充斥着深重的、绝望的孤独感。阮籍正是选择了这种生存方式的人,他也是因这样的孤独感而苦恼的人。

阮籍有八十二首以《咏怀》为题的诗,虽然是时时吟咏心中所感的作品,但却非常难解,不容易把握诗歌真味。在这里以其中相对而言比较易于理解的三首为例,来探察诗人的孤独感。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衿[1]。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咏怀·其一》)

“夜中不能寐”,不用说自然是因为忧思。即便是想要通过弹琴来排遣愁绪,也毫无作用。接下来,诗人为月光所邀,走出房门。后半部分的四句诗,即便是当作对门外事物的描述来理解,也并无不妥之处。“孤鸿”和“翔鸟”虽然可能是在寄托着什么,但是还是暂且视作现实中的景色。即使是这样,“孤”这个字还是能令人感觉到悲伤,“翔”这个字还是能令人感觉到欲安而不得的心情。同样是《咏怀》,在第十七首中有“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之句。“徘徊将何见”是陷于忧虑彷徨之中的作者突然醒悟过来,“忧思独伤心”是对无处倾诉的忧思束手无策。

开秋兆[2]凉气,蟋蟀鸣床帷。

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

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

微风吹罗袂,明月耀清晖。

晨鸡鸣高树,命驾起旋归。

(《咏怀·其十四》)

在这首诗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无法措置自己心中无处倾诉的苦闷,因茕茕孑立的孤寂而烦恼却又无计可施的作者。而这份苦闷、这份孤寂,是来自自己对外界的摈斥。因此,“感物怀殷忧”这一句,也不仅仅是因为看到秋天的景物而触景伤怀,因为时间的变迁而感到悲伤。诗人心中所怀的殷忧,必定是包含着与时政相关的不堪忍受的孤愤。

虽然在古诗中屡屡可见同一文字或者是同义词在一篇之内重复出现,但是在此前举例的那首诗中,“弹”“号”“鸣”这样与声音有关的字一连使用了三次。在这首诗中,“鸣”这个字也使用了两次,这正是诗人内心在不断高声悲鸣的自然流露吧。诗人想要倾诉的内容有很多,可是即便花上千言万语,也没有人能够理解这深深的忧愁。如果有人将这些话说出口,就一定会招致灾祸,为了避祸只得保持缄默,借用他自己的诗句来说,就是“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咏怀·其四十一》),这里只剩下了激烈的愤懑和落寞的孤单。

再看“晨鸡鸣高树”这句,是无法承受忧愁而在深夜一直彷徨着吧。“命驾起旋归”与“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晋书·阮籍传》)的记载相契合。想来诗人愤懑忧愁之极,不得不做出这样古怪的行动吧。

虽然阮籍常常有无视礼法的言论和举动,但这恐怕正是他将反抗那个时代的心理以反抗传统的形式表现了出来。可以说是先做好了反抗的心理准备,然后使自己的行动与那个心理准备相一致。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无视礼法的言行只是一场空洞的戏剧,而他那颗远远眺望着正在演戏的自己的孤寂的心,也就成了前面引用的诗句中所歌咏的那样了。

阮籍怀着这样的孤独感,到头来又会遇到什么样的困境呢?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咏怀·其三》)

这句诗或许是来源于王粲的“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七哀诗》)。王粲的这句诗写的是挣扎于战祸之中忍饥挨饿的妇人在抛弃亲生骨肉时的悲叹。那时,这位怀抱着仍在吃奶的婴儿的妇女,在战乱地区四处奔逃,筋疲力尽饥饿之极,走投无路,只得将孩子丢弃在草丛中。虽然身后传来孩子的哭喊声,她却只能逃离。此时这位妇人自言自语:“自己尚且难以保全,怎么能抚育这个孩子呢。”这句话表现了生而为人濒于绝境的感情,实在是悲惨之极。此外,这也使得人类与野兽相通的利己本能显露出来,也可以说是残酷之极。紧接着这一句,王粲写到“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此处的“不忍听”,想必一定是因为感受到了这件事的悲惨之极、残酷之极。

这暂且不论,王粲诗中的这个妇人的话语,只是出于混乱的心理状态脱口而出的东西,并没有经过诗人自己的潜心思索。阮籍的这句诗虽然是本于王粲,却是在他自己潜心思索之后,试图传递出自己的情感的表达。

那么,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这应当是感受到了那种视为人类宿命的孤立无援的情感吧,而这又是深刻体会过了那种深深的孤独感之后觉察到的心境吧。事实上,正是这种察觉到了应当视为人类宿命的孤立无援的心境,才是根本意义上的孤独感。其余的孤独感不过只是起点,最终都将走向这里。但是,阮籍究竟是在何种程度上有意识地书写这种根本意义上的孤独感的,还存在很大疑问,直到唐代的杜甫才终于比较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个问题。

此外,吉川幸次郎博士在《关于阮籍的咏怀诗》中[《阮籍の詠懐詩について》,昭和三十一年(1956年)《中国文学报》第五册,并昭和三十二年(1957年)同刊第六册]对孤独感做了详细的论述,极富卓见,希望读者可以一并参看。

注释

[1] “衿”,《阮籍集校注》作“襟”,《文选》作“衿”,斯波六郎当本于《文选》。

[2] “兆”,《阮籍集校注》作“肈”,《文选》作“兆”,斯波六郎当本于《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