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了公元前4世纪的时候,终于有诗人将孤独带给人的强烈苦闷以一种复杂的表现形式歌咏了出来。这便是楚国的屈原

那是在所谓的“战国时代”,秦国怀着吞并天下的野心,从西方逐渐将其势力蔓延开来。秦国最恐惧的便是当时的第二大国楚与齐进行联合。在屈原所生长的楚国,想要抵抗秦国的一派,与想要顺从秦国的一派处于对立形势。前者想要与齐、魏、赵、韩、燕联合,与秦国对抗到底。屈原就属于这一对抗派。[1]

屈原与楚怀王同族,投身政治后,最初颇为怀王所信用,之后却遭遇谗言而被放逐。即便被放逐之后,他也思念自己的祖国,屡屡向怀王谏言,却不被采纳,终于被放逐到远离楚国都城郢的洞庭湖一带。在这里,他的烦闷达到了极点,投江自杀了。

他身怀儒学修养,但是其理想为怀王所无视;恶党小人却骄纵跋扈,他的心中极为忧愤。由此,他在自己的作品中表述自己为周遭所排斥的苦恼,这是《诗经》中完全见不到的、想象力极为丰富的作品。

这些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离骚》。“离”即“罹”,也即“遭逢”的意思;“骚”即“忧”。关于这个“离骚”最初的语义,最近有了别的说法,认为这两个字不应当拆开了理解,而应当将两个字合并到一起,视为一个表现“怨恨”之义的楚语[2]。虽然我很想赞同这一新说,然而可惜的是,相关论证仍然不够充分。

这一点姑且不谈,《离骚》是由大约四百个句子构成的鸿篇巨制,首先讲述自己的出身,接着以在身上挂了种种香草来象征自己坚守修身的信念。接下来,愤恨于其余众人的变节,同时日夜慨叹恶人横行当道,而自己则饱受排斥。在屈原想来,即便是以自己的死来换取楚王幡然醒悟,也算死而无憾。然而楚王为身边的小人所蒙蔽,完全无法觉察到他的苦心。有两个人看到了他一直以来的苦恼,并且向他谏言说这种苦恼是无用的。其中一人是他的姐姐,她忠告屈原道:“如果众人皆浊,那么为何不与众人一道。不可能将那么多的人一一说服,重要的是与众人保持步调的一致。”[3]还有一人则是占卜者,他出于担心,拜访了屈原,并且说:“又何必单单眷恋楚国呢?如果在楚国得不到重用,远赴他国也未尝不可啊。”[4]然而,屈原听不进去这些忠告,依旧遵从着自己的信仰。于是,他迫不得已试着面见楚国先贤的魂魄,倾诉自己的苦衷。即便如此,这也只不过是让他自己的信念越发坚定罢了,丝毫没能起到让楚王觉醒的效果。不为世道所容的自己的种种苦恼,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为了找到可以倾诉的人,屈原上到了天界。乘着云朵飞往天界的时候,雷神、风神等人护佑于他。终于到了天界神仙的居所,却被守门人拦住了。无奈之下,只好折返,回望下界的时候,看到了美人——譬喻贤王——在那里。他向她们提出婚约,然而她们或是已有婚约在先,或是品性不佳。诗人就是这样,走到哪里都不能得到赏识。过去也曾有这样不能为世所容而选择了死亡之人。在诗人想来,自己也只能追随他们的足迹了。

这便是《离骚》的内容梗概。贯穿在这部作品中的是一种信念,要坚守自己所秉持的正义感。因为不能与邪恶之人相调和,从而产生苦恼的感情也随处可见。这里且挑选出两三处将这种苦恼浓墨重彩地表现出来的地方。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当世之人,明明圆规和矩尺就在眼前,却弃置不用,任意地描画圆形和方形;不遵循墨线标示出来的笔直线条,却特意要画曲线。这是自作聪明,从而向他人谄媚奉承,然而这种阿谀之态却成了理所当然的规则。

屈原没法做到像众人那般,为了迎合世事而扭曲道理,但是屈原却又不得不和这样的人共处于一个人世间,这让他完全陷入了孤独之中。由此,他继续唱道: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屈原已经意识到自己行进的方向被完全堵上了。然而,即便付出身家性命的代价,屈原也不愿做出他人那般的行径。在这一点上,他有着坚强的信念。紧随其后的是: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鸷鸟乃是猛禽,自古以来就不合于群,而是自己一羽单飞。这是其天性使然。严守正道之人,往往也是孤身一人。这种现象与鸷鸟正相符合。无论是古时候因劝谏商纣王而被杀的比干,还是为殷尽节最终饿死的伯夷,均是如此。这样想给孤独的自己带来一些安慰。

前面所引的十二句,是承续着一句句歌咏出来的。屈原所感受到的苦恼,变换着形式,充斥在长篇诗作《离骚》的各个地方。于是在《离骚》的最后,就以这样的五句宣告结尾。

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彭咸是殷代的贤大夫。传说他向国君几番谏言,却不被听取,最终因为悲痛而投水自尽。屈原也是楚国的大夫,谏言于楚王,也不为所听。因为境遇相似,屈原似乎对彭咸抱有亲切感,在其作品中屡屡提及此人之名。最后的所谓“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表明屈原已经不堪这种孤独,做好了自杀的心理准备。

就这样,屈原在接连的哀叹中,最后表示出了自杀的意念。在《离骚》中,与这种哀叹相始终的,是屈原无论在多么不受认可的境遇下,都坚信着天道的公平。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皇天所爱,绝不仅仅是某个特定的人。皇天始终在寻觅世间的有德之人,并且拥立他。因此,圣哲之人,行事正派之人,终究会被锻造出来,实现天下的大治。

这四句表现的是屈原的信念和理想。尤其需要注意的是“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这两句。可以说,这和《左传》所引《周书》中的“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之句(僖公五年),或是《老子》中的“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第七十九章)是相同的思想。屈原如今将这样的意思放到自己的作品中歌咏,是想通过倾吐这种信念来宽慰自己。

总体来说,这种“天道与善”的思想,从非常古老的时候就有了。然而,在现实的人世间,却并非总是这样。正义之人为世所不容,与之相反,邪恶之人却屡屡成功。坚守正道的国家未能振兴,毫无道义可言的国家却繁荣起来,这样的事情总是存在的。针对这一点,日后西汉的司马迁也曾在《史记中说道:“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伯夷叔齐两人,是殷的旧臣,因为殷为周所覆灭,所以他们二人“不食周粟”,在首阳山上采薇而食,就这样最终饿死。司马迁眼见着像伯夷叔齐这样的善人也会遭逢这般的不幸,因此虽然有“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样的说法,他却抛出了“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的巨大疑问。这只是其中的一面,在另一面,司马迁可能也在其中寄托着对自己身世不幸的悲凉哀叹吧。

那么,屈原最后自杀告终的直接动机,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一直以来所坚信的皇天竟从来都不站在正义这边,这让他感到了绝望。西汉东方朔有《七谏》篇,如是推测屈原的内心世界。

独冤抑而无极兮,伤精神而寿夭。

皇天既不纯命兮,余生终无所依。

愿自沈于江流兮,绝横流而径逝。

宁为江海之泥涂兮,安能久见此浊世?

或许这种说法完全说中了屈原自杀的动机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屈原也怀有了“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的强烈疑问吧。只不过,这一点在他的作品中并没有表现出来。

屈原虽然始终坚信着天,但在现实中,却也一直怀着孤独带来的苦闷。将这一点描写地更清楚的是他的作品《九章》中的《悲回风》和《远游》两篇。从《悲回风》和《远游》中,我们依次摘出数句。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芳椒以自处。

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

“佳人”是屈原自喻(据朱注[5])。“芳椒”是香气馥郁的椒木。屈原的作品中,通过描述在身上佩戴香草和香木来譬喻保持内心的洁白的例子非常多见。这种哀叹更进一步则有: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以上便是《九章》中《悲回风》中的选文,其中可见一种强烈孤独之苦闷。同样的苦闷也表现在《远游》中,这便是:

遭沉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

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茕茕而至曙。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大意是:自己饱受谗言,愤懑到难以忍受。郁结于心,又能向谁倾诉呢?到了夜晚也焦躁难安,不能入睡,灵魂孤零零地直至天明。天地悠悠,人就是在这当中汲汲营营,最后走到终点,这真是可悲。相较于过去的时代,我是迟了,而未来的时代,我也无缘看见了。无论怎么看,都是孤独的自己。在《九章》的《悲回风》和《远游》两篇中,这种意味在表现的形式上得到了充分渲染。

此外还有一篇名为《渔父》的作品。这篇作品虽然一直被认为是屈原所作,但是根据种种特征来看,应当是后人为哀悼屈原而作的诗篇。

这篇《渔父》中,仿如隐者的一位渔父和屈原相互谈论人生观,这几乎完全是以问答形式完成的作品,虽是短篇,但却犹如戏曲一般有趣。屈原的一生,就是一场大悲剧,然而如果将这一篇单独抽出,以现代戏剧的形式加以演绎,将会有非常隽永的意味吧。

渔父认为与周遭调和才是至上的生存之道,责难了屈原“深思高举”的态度。与之相对,屈原则力陈“举世皆浊”“众人皆醉”的人世间,唯有自己才是清白的、才是清醒的,如果要与众人妥协,还不如一死了之。屈原说:

吾闻之,

新沐者必弹冠,

新浴者必振衣。

安能以身之察察,

受物之汶汶者乎?

宁赴湘流,

葬于江鱼之腹中。

安能以皓皓之白,

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这种言辞,与《荀子·不苟篇》有关联。《荀子》有言:“故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弹其冠,人之情也。其谁能以己之潐潐,受人之掝掝者哉!”《渔父》一篇,恐怕就是本于《荀子》之文吧。不过,基于这样的言辞,屈原清白孤高的态度也是展露无遗。晚唐诗人汪遵在一首以“渔父”为题的诗中写道:“灵均说尽孤高事,全与逍遥意不同。”[6]汪遵想到了这篇旧题为屈原所作的《渔父》篇,才歌咏出这一句的吧。诗中所说的“灵均”正是屈原的字。

一直到了之后的5世纪,南朝宋的谢惠连著有《雪赋》,谢庄著有《月赋》。前者是假设梁孝王让司马相如、邹阳、枚乘为雪景作赋;后者是假设陈思王让王粲为月夜之景作赋。这两篇赋的写法,都是搬出过去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并站在这些人物自身的立场上来创作的。由此,清代崔述认为,这篇《渔父》和《雪赋》《月赋》乃是同一性质的作品,绝非屈原自作(见《考古续说·卷一》)。这篇作品虽然并不是出自屈原之手,但毫无疑问的是,再晚也晚不到东汉,而且它准确捕捉到了屈原在生活态度上的特点,在这一点上,这篇作品是必须留意的资料。

如上所述,屈原的作品中表现的,是因为不能与周遭进行调和而生发出的孤独的苦闷。这种不能与周围进行调和,并不是说因为自己占有了某种地位才要去追求某些东西,而是自己所坚守的正义不能为周遭所容。对这种正义坚守的信念越强烈,由此而来的痛苦也就越大,这也是人之常情。在屈原的作品中,这种将架空的想象之翼恣意展开的情况非常多见,同时,将相同的意思用不同的表现方式反复言说的情况也很多见。将这种写作手法的根源仅仅理解为南方人的性格特征就未免太过简单了。正是因为这种苦恼非常之巨,如果不采用这种表现方式就不足以将这种苦恼表达出来,这么讲,或许才更为恰当。

在屈原的作品中,这种孤独的苦恼得到了很充分的表现。不过,如果诗人反观孤独的自己,由此更生出一层对自己的悲伤,更生出一层对自己的哀痛,这种情感在屈原这里还没有表现过。这种反观孤独的自己,自己哀怜自己的心绪,要到了接下来的宋玉的作品中才能见到。

注释

[1] 林庚:《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3~4页,上海,棠棣出版社,1952。

[2] 此说由游国恩(1899—1978)先生提出,详参其于1926年出版的《楚辞概论》(北新书局),比较通行的版本可参看中华书局2008年出版的《游国恩楚辞论著集》。

[3] 其原文为:“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4] 其原文为:“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岂难是其有女?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5] 即朱熹所著《楚辞集注》。此句之前,有“惟佳人之永都兮”之句,朱熹注曰:“佳人,原自谓也。都,美也。”

[6] 汪遵原诗名为《咏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