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莫庄起坐室。深夜时候。桌上点着一盏有罩的灯。

〔吕贝克站在桌旁把小零碎东西装在手提包里。她的外套、帽子和白毛线披肩都搭在沙发背上。

〔海尔赛特太太从右上。

海尔赛特太太 (心神不宁的样子,低声说话) 小姐,你的东西都搬下来了,在厨房过道里搁着呢。

吕贝克 很好。你叫了马车没有?

海尔赛特太太 叫了。车夫问什么时候来。

吕贝克 叫他十一点左右来吧。轮船夜里十二点开。

海尔赛特太太 (犹豫了一下) 那么牧师呢?到那时候他不回家怎么办?

吕贝克 我照样走。要是我见不着他,你可以告诉他我会给他写信——给他写一封长信。你这么说就是了。

海尔赛特太太 写信——写信当然很好喽。可是,我的苦命小姐——我觉得你应该想法儿跟他再谈一谈。

吕贝克 也许应该。然而——也许不应该。

海尔赛特太太 唉,想不到我会活着看见这件事!这种事我简直没想到过。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那么,你想到过什么呢?

海尔赛特太太 我一向以为罗斯莫牧师是个靠得住的人,不至于如此。

吕贝克 靠得住?

海尔赛特太太 对了,我 是这么说。

吕贝克 亲爱的海尔赛特太太,你这话什么意思?

海尔赛特太太 我说的是公道话。他不应该这么甩开手。他真不应该。

吕贝克 (眼睛盯着她) 海尔赛特太太,老实告诉我:你猜我为什么要走?

海尔赛特太太 唉,说也造孽,小姐,我想你是不能不走了。咳,罢了,罢了!可是我觉得牧师的举动很不大方。摩腾斯果好歹还有个借口,因为那个女人的丈夫还活着,所以尽管他们想结婚,他们做不到。可是罗斯莫牧师呢——呃哼!

吕贝克 (淡然一笑) 难道你真相信牧师跟我会有那种事?

海尔赛特太太 哦,我绝没那意思。我的意思是,至少从前我不信。

吕贝克 那么,现在呢?

海尔赛特太太 唔——自从人家把报纸上骂牧师的那些丑话告诉我以后——

吕贝克 嘿嘿!

海尔赛特太太 一个甘心投降摩腾斯果、愿意做他的思想信徒的人,天啊,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吕贝克 嗯,也许是吧。可是我呢?你看我这人怎么样?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天在头顶上!我觉得你没有什么大错处。一个孤零零的女人难免有疏忽的时候,这也是实在的情形。维斯特小姐,咱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啊。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这话很对,咱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你在听什么?

海尔赛特太太 (低声) 嗳呀,那不是他回来了吗!

吕贝克 (吃惊) 到底又——?(态度坚决) 算了,听其自然吧。

〔罗斯莫从门厅上。

罗斯莫 (看见了手提包什么的,转身问吕贝克) 这是怎么回事?

吕贝克 我要走。

罗斯莫 马上就走?

吕贝克 马上就走。(向海尔赛特太太) 那么,就十一点吧。

海尔赛特太太 是了,小姐。(从右下)

罗斯莫 (沉默片刻) 吕贝克,你上什么地方去?

吕贝克 坐轮船往北去。

罗斯莫 往北去?往北去干什么?

吕贝克 我是从北边来的。

罗斯莫 可是你在那儿并没有什么亲人啊。

吕贝克 在这儿我也没有啊。

罗斯莫 往后你打算干什么?

吕贝克 我不知道。我只想撂开手拉倒。

罗斯莫 撂开手拉倒?

吕贝克 罗斯莫庄摧毁了我的意志。

罗斯莫 (注意起来) 是吗?

吕贝克 全部摧毁,无法挽回了。我刚上这儿来的时候我的意志是不受拘束、勇往直前的。现在我低头服从了一条奇怪的法则。我觉得好像从今以后什么事都不敢做了。

罗斯莫 为什么不敢?你说的那条法则是什么?

吕贝克 亲爱的,咱们暂时不谈这问题。你跟克罗尔校长的事怎么样了?

罗斯莫 我们讲和了。

吕贝克 哦,原来如此。那么,事情就算完了。

罗斯莫 他把我们那一班老朋友都请到了家里。他们对我说明,提高人类精神的工作我不能胜任。吕贝克,这种工作根本就做不成。从今以后,我撒手不管了。

吕贝克 对,对,也许这么着最好。

罗斯莫 这是你现在说的话?这是你现在的想法?

吕贝克 对了,这是我最近几天的想法。

罗斯莫 吕贝克,你在撒谎。

吕贝克 撒谎!

罗斯莫 你是撒谎。在我身上你从来没有信心。你从来不信我有魄力能把事业彻底完成。

吕贝克 我当初以为咱们俩合作可以把事业完成。

罗斯莫 这不是真话。你以为自己可以干点大事,利用我推进你的计划。在你心目中,我不过是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吕贝克 罗斯莫,你听我说——

罗斯莫 (无精打采地在沙发上坐下) 唉,说又有什么用?现在我都看透了。我好像是你手里的一只手套。

吕贝克 罗斯莫,听着。我有话跟你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在靠近沙发的一张椅子里坐下) 我本打算回到北边以后写信一齐告诉你。可是我想现在让你马上知道了更好。

罗斯莫 难道说你还有要招供的事吗?

吕贝克 最重要的我还没说呢。

罗斯莫 最重要的?

吕贝克 是你从来没想到的事。这件事可以理清全部的线索。

罗斯莫 (摇头) 你这话我一点儿都不懂。

吕贝克 我用过心计想在罗斯莫庄找个站脚的地方,这是确实情形。我以为我一定可以在这儿打开一个有利的局面,好歹总有个办法,你知道。

罗斯莫 你已经如愿以偿了。

吕贝克 那时候我觉得什么事都做得成,因为我还有勇往直前、无拘无束的意志。我不懂得什么叫顾忌,我不怕人与人之间的束缚。可是后来就发生了摧毁我的意志的事,压得我再不能抬头。

罗斯莫 发生了什么事?不要打哑谜。

吕贝克 在我心里发作了一股控制不住的狂暴热情。噢,罗斯莫!

罗斯莫 热情?你——!对什么的热情?

吕贝克 对你的热情。

罗斯莫 (想要跳起来) 这话怎么讲?

吕贝克 (拦住他) 亲爱的,别动。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罗斯莫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爱我——就是怀着那种心情?

吕贝克 那时候我以为那种心情应该叫作爱。我以为那就是爱,谁知并不是的,它只是我刚才说的一种控制不住的狂暴热情。

罗斯莫 (说话费力) 吕贝克,你是不是在说你自己——说你本人?

吕贝克 罗斯莫,我是在说自己,你信不信?

罗斯莫 这样说来,是为了这股热情——是受了这股热情的支配,你才——用你自己的话——“动手”的?

吕贝克 这股热情好像海上的风暴突然打在我身上。它很像在北方冬季我们有时遭到的风暴。它把你紧紧裹住,卷着你前进,不由你做主。简直没法抵抗。

罗斯莫 所以后来它就把倒霉的碧爱特卷进了水车沟。

吕贝克 对了,因为那是我跟碧爱特的一场生死恶斗。

罗斯莫 你确实是罗斯莫庄最有力量的人。你的力量比碧爱特和我合在一起还大些。

吕贝克 有一件事我没把你看错,就是:必须等你在实际生活和精神两方面都得到自由以后,我才能把你拿到手里。

罗斯莫 吕贝克,我不能了解你。你——你本人和你的一举一动——在我看来,都是一个猜不透的哑谜。现在我已经自由了——精神和实际生活都自由了。你一起头就想达到的目标已经达到了。然而——

吕贝克 我从来没有离开我的目标像现在这么远。

罗斯莫 然而昨天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你好像很害怕,高声喊叫,说这事断乎使不得。

吕贝克 罗斯莫,我高声喊叫是由于绝望。

罗斯莫 为什么绝望?

吕贝克 因为罗斯莫庄消蚀了我的力量。我从前那股勇往直前的意志被人铰短了翅膀。翅膀被铰短了!什么事都敢做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罗斯莫,我已经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罗斯莫 你把这事的起因告诉我。

吕贝克 我跟你在一块儿过日子:这就是这事的起因。

罗斯莫 这可怪了,那是怎么回事呢?

吕贝克 在我单独跟你在这儿过日子的时候——在你又能重新自己做主的时候——

罗斯莫 怎么样?快说?

吕贝克 ——只要碧爱特活一天,你就一天不能完全自己做主——

罗斯莫 不幸让你说着了。

吕贝克 然而自从我跟你在一块儿过着那种安宁静穆的日子以后——你对我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你对我的柔情蜜意也不隐瞒——于是我心里就发生了大变化。你要知道,变化是一点儿一点儿发生的。起初几乎觉察不出来,可是到了最后,它用排山倒海的力量冲进了我的灵魂深处。

罗斯莫 吕贝克,这是实话吗?

吕贝克 其他一切——沉醉于官能的欲望——都从我心里消失了。旋转激动的情欲一齐都安定下来,变得寂然无声了。一片宁静笼罩着我的灵魂——那股宁静滋味仿佛是在夜半太阳之下,在我们北方鹰隼盘踞的峭壁上头的境界一样。

罗斯莫 再多讲一点。把你能讲的都讲出来。

吕贝克 亲爱的,没有多少可讲的了。只有这一句话了:我心里发生了爱情,伟大忘我的爱情,满足于咱们那种共同生活的爱情。

罗斯莫 啊,可惜我一点儿都不觉得!

吕贝克 这样最好。昨天你问我愿意不愿意跟你结婚的时候——我快活得叫起来了——

罗斯莫 吕贝克,可不是吗!我当时是那么想的。

吕贝克 当时那一会儿确是如此。我确是情不自禁,忘乎所以了。我的轻松活泼的意志一直想争取自由,可是它现在已经没有力量了——没有坚持的力量了。

罗斯莫 你怎么解释这些事的原因呢?

吕贝克 原因是:罗斯莫庄的人生观,或者可以说是你的人生观,感染了我的意志。

罗斯莫 感染?

吕贝克 并且把它害得衰弱无力,屈服于从前不能拘束我的法则。你——或者是,跟你在一块儿过的日子——提高了我的心智。

罗斯莫 但愿这是真话!

吕贝克 确实是真话!罗斯莫庄的人生观可以提高人的品质。然而——(摇摇头) 然而——然而——

罗斯莫 然而怎么样?

吕贝克 然而它可以毁灭幸福。

罗斯莫 吕贝克,这是你的看法吗?

吕贝克 它至少可以毁灭我的幸福。

罗斯莫 你敢断定确是如此吗?如果现在我再向你——?如果我再央求你——?

吕贝克 亲爱的,别再提这事了!这事绝对做不到!罗斯莫,你要知道,我还有——我还有一段历史呢。

罗斯莫 一桩没告诉过我的事?

吕贝克 对了,没告诉过你,并且性质也不一样。

罗斯莫 (淡然一笑) 吕贝克,你说怪不怪?有时候我心里也有这种想法。

吕贝克 是吗?然而——?然而你还照样——?

罗斯莫 我不信那是真事。你知道,我只是把它藏在心里作个消遣。

吕贝克 如果你想听的话,我马上都告诉你。

罗斯莫 (截住她的话) 不,不,我一个字也不想听。不管是怎么回事,我都能把它忘了。

吕贝克 我可忘不了。

罗斯莫 啊,吕贝克!

吕贝克 罗斯莫,最伤心的就是这一点:恰好在人生的幸福快要到手的时候,我的思想忽然改变了,我的历史把我的路挡住了。

罗斯莫 吕贝克,你的历史已经过去了。它再也不能拘束你,它跟你现在这人满不相干了。

吕贝克 亲爱的,这些无非都是空话。请问叫我上哪儿去找清白的良心?

罗斯莫 (伤心) 啊,清白的良心!

吕贝克 是啊,清白的良心是快乐宁静的根源。这正是从前你想在快乐高尚的下一代人身上培植的真理。

罗斯莫 别再提那话了。吕贝克,那是一场没结果的大梦,一个不成熟的空想,我自己都不再相信了。吕贝克,我现在相信,咱们不能用外来的力量提高自己。

吕贝克 (低声地) 罗斯莫,连平静的爱情都不中用吗?

罗斯莫 (沉思) 嗯,如果中用的话,那倒是人间一桩最光荣的事情。(心神不定) 然而我怎么能有把握呢?我怎么能相信确是如此呢?

吕贝克 罗斯莫,你不信任我吗?

罗斯莫 吕贝克,叫我怎么能完全信任你?你一直隐瞒着好些事!现在又出了新花样!如果你暗中有什么打算的话,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你知道,只要我办得到,什么事我都愿意给你做。

吕贝克 (两手紧握) 啊,这种害人的疑心病!罗斯莫!罗斯莫!

罗斯莫 吕贝克,你说是不是可怕?然而我自己做不了主,我永远撇不掉这种疑心。我总不能绝对相信你对我的爱是纯洁完整的。

吕贝克 我的改变都是由于你一个人的力量,难道你不觉得吗?

罗斯莫 吕贝克,我不再相信我有改变别人的力量。我对自己的信心完全没有了。我既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你。

吕贝克 (凄惨地瞧着他) 那么你往后怎么过日子?

罗斯莫 我不知道。我无从想象。我恐怕没法过日子了。我觉得世界上没有值得我为它生活的东西。

吕贝克 生活——生活自己会产生新力量。罗斯莫,咱们把生活抓得紧紧的。咱们的日子本来就不多了。

罗斯莫 (烦躁地跳起来) 那么,吕贝克,把我的信心交还我!我对于你的信心!我对于你的爱的信心!拿证据来!我非要证据不可!

吕贝克 证据?叫我怎么给你证据呢?

罗斯莫 你非给不可!(在屋里走动) 我不能忍受这种凄凉寂寞——这种可怕的空虚——这种——这种——

〔有人用力敲厅门。

吕贝克 (从椅子里跳起来) 唉,你听见没有?

〔厅门开了,布伦得尔走进来。他身上穿着白衬衫,黑上衣,脚上穿着一双好靴子,裤腿塞在靴筒里。在其他方面,他的打扮跟在第一幕一样。他神色紧张。

罗斯莫 哦,布伦得尔先生,原来是你啊?

布伦得尔 约翰尼斯,我的孩子,你好啊——再见吧!

罗斯莫 这么晚你上哪儿?

布伦得尔 下山去。

罗斯莫 怎么——?

布伦得尔 亲爱的学生,我要回家。我想念那个巨大的空虚。

罗斯莫 布伦得尔先生,你出了事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布伦得尔 你看出我改样子了吗?对,可以这么说。上回我到你这儿来的时候,我是个很殷实的人,手拍着胸前的衣袋。

罗斯莫 是吗!这话我不大懂。

布伦得尔 然而你看我今晚的模样像个废位的国王,宫殿变成了灰烬。

罗斯莫 如果我有什么能给你效劳的地方——

布伦得尔 约翰尼斯,你这人依然有一副小孩子心肠。你可以借点东西给我吗?

罗斯莫 可以,可以!

布伦得尔 你能不能施舍给我一两个理想?

罗斯莫 你说什么?

布伦得尔 施舍一两个破旧的理想。这是一桩慈善事业啊。孩子,我现在是个穷光蛋。两手空空,像个叫化子。

吕贝克 你还没做讲演吗?

布伦得尔 没有,迷人的小姐。你猜为什么?在我正要把百宝箱里的东西倒出来的时候,我才很伤心地知道我是个穷光蛋。

吕贝克 你那些没写出来的文章呢?

布伦得尔 二十五年以来,我像守财奴似的蹲在锁着两道锁的财宝箱上。到了昨天,我打开箱子,想把财宝陈列出来的时候,才知道里头什么都没有!时间的齿轮把财宝磨成了灰尘。里头竟是空空如也。

罗斯莫 你真觉得是这样吗?

布伦得尔 我的好朋友,毫无疑问。会长告诉我这是确实的。

罗斯莫 会长?

布伦得尔 嗯,称呼他大人也行。Ganz nach Belieben [1] 。

罗斯莫 你说的是谁?

布伦得尔 当然是彼得·摩腾斯果喽。

罗斯莫 什么?

布伦得尔 (神秘莫测地) 嘘!嘘!嘘!彼得·摩腾斯果是将来的主人和领袖。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么威严的人物。彼得·摩腾斯果有万能的秘诀。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罗斯莫 别信那一套。

布伦得尔 孩子,不能不信。彼得·摩腾斯果从来不想做他做不到的事。他是个没有理想也可以过日子的人。你明白没有,这一点就是行动和胜利的大秘诀。这就是全世界智慧的总和。Basta! [2]

罗斯莫 (低声)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你离开此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还穷。

布伦得尔 Bien! [3] 既然如此,你就应该把你从前的老师当个Beispiel [4] 。把他从前印在你脑子里的东西全都擦掉。不要把你的房子建筑在流沙上。小心点儿——先探探路线——不要轻易依靠使你日子过得甜蜜的那个美人儿。

吕贝克 你是不是指我说?

布伦得尔 正是说你这迷人的美人鱼。

吕贝克 为什么我这人依靠不得呢?

布伦得尔 (走近她一步) 我听说我这位从前的学生打算干一桩大事业。

吕贝克 那又怎么样呢?

布伦得尔 成功是有把握的,然而——要记着我这句话——他必须有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

吕贝克 什么条件?

布伦得尔 (轻轻捏住她的手腕) 这条件是:爱他的那个女人必须高高兴兴地走进厨房,把她那又红又白又嫩的小手指头——在这儿——正在中间这一节——一刀切断。还有,上文说的那位多情女子——必须也是高高兴兴地把她那只秀丽无比的左耳朵一刀削掉。(松开她的手腕,转向罗斯莫) 再见,胜利的约翰尼斯。

罗斯莫 你现在就走吗?在黑夜里走?

布伦得尔 黑夜最好。祝你平安。(下。屋子里半晌无声)

吕贝克 (呼吸沉重) 噢,这屋里空气沉闷得要命!

〔她走到窗前,把窗打开,站在窗口。

罗斯莫 (在火炉旁一张小沙发里坐下) 吕贝克,终究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看,你非走不可了。

吕贝克 对,我也觉得非走不可了。

罗斯莫 咱们要把最后这一段时间好好地使用。过来,挨着我坐下。

吕贝克 (过去在沙发上坐下) 罗斯莫,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罗斯莫 第一,我要告诉你,你不必担心你将来的日子。

吕贝克 (一笑) 哼,我将来的日子。

罗斯莫 我早就什么都安排好了。无论出什么事情,你的生活不会没着落。

吕贝克 亲爱的,你连那个都想到了吗?

罗斯莫 其实你早就该知道。

吕贝克 我已经好久不想那些事了。

罗斯莫 对,对,你以为咱们的事永远不会有变动。

吕贝克 我是那么想的。

罗斯莫 我也是那么想的。然而万一我先死的话——

吕贝克 啊,罗斯莫,你会比我活得长。

罗斯莫 我这条无足轻重的性命当然该由我自己做主。

吕贝克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打算——!

罗斯莫 你觉得奇怪吗,在我经过了这场伤心挫折以后?我本打算干一桩大事业,没想到战争还没开始,我就临阵脱逃了!

吕贝克 罗斯莫,再上去打呀!只要你肯试试,瞧着吧,你一定会胜利。你可以提高千百人的精神。只要你肯试试!

罗斯莫 噢,吕贝克,我已经不相信自己的使命了!

吕贝克 可是你的使命已经经过了考验。你至少提高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我永久被你提高了。

罗斯莫 唉,可惜我不敢信你的话。

吕贝克 (两手捏紧) 啊,罗斯莫,难道就没有办法能使你信我的话吗?

罗斯莫 (吃惊似的一跳) 别谈那个!吕贝克,别提那件事!一字都别再提!

吕贝克 不,咱们非谈不可的正是这件事。你想得出什么办法解除你的疑心吗?我可想不出来。

罗斯莫 你想不出最好——对于咱们俩都有好处。

吕贝克 不,不,我不愿意这么拖延下去。在你看起来,如果你有什么办法可以使我把自己洗刷干净,我有权利要求你告诉我。

罗斯莫 (好像不愿意说似的) 那么,咱们想想看。你说,你心里有一股热烈的爱;你又说,我把你的精神提高了。这话是真的吗?吕贝克,你的账算的正确不正确?咱们要不要把它核对一下?你看怎么样?

吕贝克 我都准备好了。

罗斯莫 什么时候都行吗?

吕贝克 随你的便,越早越好。

罗斯莫 既然如此,让我想想。吕贝克——如果为了我——你就在今天晚上——(把话截住) 哦,使不得,使不得!

吕贝克 罗斯莫,说下去!快说!只要你说,我自有办法。

罗斯莫 你有没有胆量——你有没有决心——像遏尔吕克·布伦得尔说的——为了我,今天晚上——高高兴兴地——去走碧爱特走过的那条路?

吕贝克 (从沙发上慢慢站起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罗斯莫!

罗斯莫 吕贝克,在你走了以后,这个问题会永远缠着我。每天每时每刻,我都会盘算这问题。我好像看见你就在我眼前。你站在便桥上——正在桥中央。你探着身子伏在栏杆上——一阵子头晕眼花,不由自主地冲着急流扑下去!不!你又缩回来了。你不敢做她敢做的事。

吕贝克 如果我敢做又怎么样呢?如果我有决心高高兴兴地做了又怎么样呢?

罗斯莫 那我就不能不信任你了。我就会恢复对于自己使命的信心。我就会相信自己有提高人类灵魂的能力。我就会相信人类的灵魂可以达到高尚的境界。

吕贝克 (慢慢地拿起披肩,蒙在头上,安详地说) 我一定让你恢复自己的信心。

罗斯莫 吕贝克,你有没有决心、有没有胆量干这件事?

吕贝克 明天——或者再迟些——他们捞着我的尸首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罗斯莫 (手按着前额) 这件事有一股可怕的吸引力!

吕贝克 我不愿意在水里不必要地多待。你一定得叫他们把我捞起来。

罗斯莫 (跳起来) 这些简直都是疯话。走?还是待下去?这回只凭你口头一句话我就信任你。

吕贝克 罗斯莫,这是空话。亲爱的,咱们别再闪闪躲躲地不敢说老实话。从今以后,你怎么会相信我空口一句话?

罗斯莫 吕贝克,我没有胆量看你失败!

吕贝克 我不会失败。

罗斯莫 会。你绝不会走碧爱特那条路。

吕贝克 你说我不会?

罗斯莫 你一定不会。你跟碧爱特不一样。你没受畸形人生观的支配。

吕贝克 没有。然而我今天受了罗斯莫庄人生观的支配。我造了孽,我应该赎罪。

罗斯莫 (眼睛盯着她) 这是你的看法吗?

吕贝克 是。

罗斯莫 (口气坚决) 吕贝克,既然如此,我坚持咱们的解放人生观。没有人裁判咱们,所以咱们必须自己裁判自己。

吕贝克 (误会了他的意思) 对,对。我一走,你身上最优秀的东西就可以保全了。

罗斯莫 我身上再没有什么可以保全的东西了。

吕贝克 有。然而从今天起,我只能做一个海怪,拖住你的船,不让你往前走。我应该跳下海去。我为什么一定要拖着我的残废的生命在世上挨日子呢?我为什么要念念不忘由于我过去的行为而永远丧失的幸福呢?罗斯莫,我非下场不可了。

罗斯莫 如果你走,我跟你一块儿走。

吕贝克 (几乎看不出来的一笑,瞧着他,放低声音) 好,跟我走——亲眼看着我——

罗斯莫 我是说,我跟你一块儿走。

吕贝克 对,走到便桥旁边。你要知道,你从来不敢跨上桥。

罗斯莫 这件事你看出来了吗?

吕贝克 (悲不成声) 看出来了。正因为如此,所以我的爱情没有希望。

罗斯莫 吕贝克,现在我把手按在你头上(照做) ,我跟你正式做夫妻。

吕贝克 (拉着他两只手,低头挨着他胸口) 罗斯莫,谢谢你。(撒手) 现在我要走了,心里高高兴兴的。

罗斯莫 夫妻应该一块儿走。

吕贝克 你只走到桥边。

罗斯莫 我跟你一块儿上桥。你走多远,我也走多远。现在我有胆量了。

吕贝克 你确实以为这是一条最好的路吗?

罗斯莫 我确实知道,只有这一条路。

吕贝克 万一这是你给自己上当呢?万一这只是一个幻想,只是罗斯莫庄的一匹白马呢?

罗斯莫 也许是。我们罗斯莫庄的人永远躲不开那群白马。

吕贝克 罗斯莫,那么,你别走!

罗斯莫 丈夫应该跟老婆走,正如老婆应该跟丈夫走。

吕贝克 不错,可是你得先告诉我:究竟是你跟着我走,还是我跟着你走?

罗斯莫 这问题咱们永远没法回答。

吕贝克 然而我倒想听听。

罗斯莫 咱们互相跟着走——我跟着你,你也跟着我。

吕贝克 我看这倒几乎是实在的情形。

罗斯莫 因为咱们俩现在是一个人。

吕贝克 对。咱们是一个人。走!咱们高高兴兴地走。

〔他们手搀手的穿过门厅,从左下。门敞着,屋子空了一会儿。随后,海尔赛特太太开了右首的门走进来。

海尔赛特太太 维斯特小姐,马车已经——(四面一望) 哦,不在这儿?这么老晚地一块儿出去了?唉,真是!哼!(走进门厅,四面一望,又回到屋里) 也没在花园里坐着。算了,算了。(走到窗口,向外张望) 哦,天啊!那边有一片白的!嗳呀,他们俩都站在桥上!可了不得,两个人不是搂在一块儿吗!(尖声喊叫) 噢——跳下去了——两个人都跳下去了!跳在水车沟里了!救命啊!救命!(两膝发抖,扶着椅背,浑身打战,话几乎说不清楚) 不行!救不了啦。去世的太太把他们抓走了。

——剧终

* * *

[1] 德语:悉听尊便。

[2] 德语:够了。

[3] 法语:好。

[4] 德语: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