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尔马摄影室。一张相片刚照好。屋子当中有一架蒙着布的照相机,一个照相机架子,两把椅子,一张折叠桌,等等。下午。太阳正在落山。过不多时,天色渐渐昏暗。

〔基纳站在过道门口,手里拿着一只小匣子和一块湿玻璃板,正在跟外头的人说话。

基纳 错不了。我说哪天有,一定哪天有。头一打照片星期一准印出来。再见。

〔有人下楼梯的声音。基纳关上门,把玻璃板插到匣子里,把匣子装进蒙布的照相机。

海特维格 (从厨房进来) 他们走了吗?

基纳 (收拾东西) 嗳呀,谢天谢地,好容易把他们打发走了。

海特维格 爸爸怎么还不回家?

基纳 你准知道他不在楼下瑞凌屋里吗?

海特维格 不在。我刚走厨房楼梯下去问过瑞凌。

基纳 他的晚饭都预备好了,快凉了。

海特维格 是啊,我真不明白。爸爸一向那么准时回家吃饭!

基纳 他一会儿就会回来,你瞧着吧。

海特维格 我盼望他赶紧回来!今天什么事都古怪。

基纳 (高声喊叫) 他回来了!

〔雅尔马从过道门口上。

海特维格 (迎上去) 爸爸!喔,我们等了你老大半天了!

基纳 (斜着眼看他) 艾克达尔,你出去的工夫不小啊。

雅尔马 (眼都不抬) 嗯,不算很小。

〔他脱大衣。基纳和海特维格过去帮他,他挥手不让她们走近。

基纳 你是不是跟威利吃过晚饭了?

雅尔马 (挂大衣) 没有。

基纳 (向厨房门走去) 那么,我去把晚饭给你端来。

雅尔马 不用,不用。我不想吃东西。

海特维格 (走近他一点) 爸爸,你是不是不舒服?

雅尔马 不舒服?喔,没什么,我身子挺好。我跟格瑞格斯走得挺累。

基纳 艾克达尔,你不该走那么些路,你没走惯。

雅尔马 哼,这个世界上有好些事你不惯也得惯。(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不在家的时候有人来过没有?

基纳 除了那一对照相的情人没有别人来过。

雅尔马 没有新主顾?

基纳 今天没有。

海特维格 爸爸,明天会有,你瞧着吧。

雅尔马 那就好了,从明天起我要认真工作了。

海特维格 明天!你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雅尔马 哦,我想起来了!那么,从后天起。从今以后什么事我都要自己做。什么事我都要亲自动手。

基纳 艾克达尔,那有什么好处?无非使你觉得过日子是个累赘罢了。照相的事我会照管,你尽管搞你的发明工作。

海特维格 你别忘了那只野鸭,还有那些老母鸡、兔子,还有——

雅尔马 别提那些无聊东西了!从明天起,我的脚不再踩进阁楼。

海特维格 喔,爸爸,你不是说过明天阁楼里要有一场小热闹吗?

雅尔马 嗯,不错。好,那么,从后天起。该死的野鸭,我恨不能拧折它的脖子!

海特维格 (尖声喊叫) 拧死野鸭!

基纳 那可使不得!

海特维格 (推推他) 喔,爸爸,使不得。你知道,那只野鸭是我的!

雅尔马 所以我不下手。海特维格,为了你,我不忍心把它弄死。可是我心窝里觉得应该把它弄死。在那伙人手里经过的东西,我不应该收留在家里。

基纳 天啊,即使那只野鸭是爷爷从培特森那蠢家伙手里弄来的——

雅尔马 (走来走去) 有几个要求——我应该说是什么要求呢?——好,就说是理想的要求吧——一个人要是不理会这些要求,他的灵魂就会受到损害。

海特维格 (跟着他走) 可是你得替野鸭想想——它多么可怜!

雅尔马 (站住) 所以我说,看在你的分上我不把它弄死。一根毛都不碰——我一定不把它弄死。还有更重大的问题要我处理呢。海特维格,现在你照常出去走一走。天黑了,你该出去了。

海特维格 现在我不想出去。

雅尔马 去吧,我觉得你眼睛眨得很厉害。这儿的霉气对你有害。这所房子的空气沉闷得很。

海特维格 好吧,我走厨房楼梯下去散散步。我的大衣和帽子在什么地方?哦,在我自己屋里。爸爸,我不在家你可千万别伤害野鸭。

雅尔马 它头上一根毛我都不碰。(把她拉到怀里) 你和我,海特维格——咱们俩——!嗳,去吧!

〔海特维格对父母点点头,从厨房下。

雅尔马 (走来走去,不抬头看她) 基纳。

基纳 什么事?

雅尔马 从明天起,或者就说从后天起吧——我要亲自经管家用账目了。

基纳 是不是你现在就要算账?

雅尔马 是的。或者至少要把进款数目核对一遍。

基纳 天啊!这可用不了多少工夫。

雅尔马 我看不见得吧;至少我觉得钱到了你手里非常耐用。(站住,瞧她) 你究竟是怎么安排的?

基纳 这是因为我和海特维格,我们俩不大花钱。

雅尔马 父亲给威利先生抄写稿子得到的报酬是不是特别丰厚?

基纳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特别报酬。我不懂得抄写的价目。

雅尔马 他挣多少钱?大概的数目?让我听听!

基纳 喔,有多有少。大概他挣的钱抵得过咱们在他身上花的数目,另外还能富余一点零用钱。

雅尔马 他挣的钱抵得过咱们在他身上花的数目!可是你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基纳 我怎么能跟你提呢?你一向喜欢把自己当作父亲的供养人。

雅尔马 其实是威利先生在供养他。

基纳 喔,威利先生有的是钱。

雅尔马 请你给我点上灯。

基纳 (点灯) 当然咱们也不敢说钱是威利先生给他的。也许是格罗勃格给的。

雅尔马 你为什么要这么闪闪烁烁的?

基纳 我不知道。我一向只知道——

雅尔马 哼!

基纳 爷爷的抄写工作并不是我给他弄的。都是柏塞从前常来串门时给他弄的。

雅尔马 你的声音好像在发抖。

基纳 (罩上灯罩) 是吗?

雅尔马 并且你两只手也在哆嗦,是不是?

基纳 (态度坚决) 艾克达尔,有话尽管老实说。格瑞格斯刚才说我什么话?

雅尔马 是不是真有其事?——会不会真有其事?——当初你在威利先生家做活的时候,你跟他有过——有过一段事儿?

基纳 这话靠不住。不是在那时候。威利先生在我身上打过主意,这是事实。他老婆疑惑我们有了事儿,千方百计地找空子吵闹,把我挤得走投无路,因此我就只好辞活不干了。

雅尔马 后来怎么样呢?

基纳 后来我就回家了。我母亲——唔,她不是你平常看的那么个女人——她一个劲儿这样那样地折磨我——你要知道,那时候威利先生的老婆已经死了。

雅尔马 后来怎么样?

基纳 唉,我干脆都告诉你吧。威利一个劲儿纠缠我,最后他把我弄到手才算完事。

雅尔马 (双手一拍) 这就是我的孩子的母亲!这件事你怎么瞒着我不说?

基纳 这是我的错。我早就应该告诉你。

雅尔马 一起头你就应该告诉我,那么,我就可以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

基纳 那你还会跟我结婚吗?

雅尔马 跟你结婚?那简直是梦话!

基纳 正因为如此,所以后来我一个字都不敢提。因为那时候我很爱你,并且也不愿意自寻烦恼。

雅尔马 (走来走去) 这就是我的海特维格的母亲。现在我知道了,我眼前一切东西——(踢一张椅子) ——我的整个儿所谓家庭——都是一个在我之前你爱的男人照应我的!喔,威利那坏蛋!

基纳 这十四年——这十五年咱们在一块儿过的日子你后悔不后悔?

雅尔马 (站在她面前) 这些年你在我周围织成了一个欺骗的罗网,你是不是每天每时都在后悔?快回答我这句话!你心里怎么能不后悔、不难受?

基纳 喔,亲爱的艾克达尔,安排家务,料理日常工作,我已经够忙的了。

雅尔马 难道你从来不回想你的旧事吗?

基纳 不想。那些陈年旧事我差不多已经忘干净了。

雅尔马 喔,你这种麻木迟钝的自满心情!我觉得难以忍受。你居然丝毫悔恨都不觉得!

基纳 艾克达尔,老实告诉我——要是你没有我这么个老婆,你今天会变成什么样子?

雅尔马 你这么个老婆!

基纳 正是。你要知道,我做事一向比你切实精明一点。当然,论年纪我比你大一两岁。

雅尔马 我今天会变成什么样子!

基纳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各种各样毛病你都齐全。这你不能不承认吧。

雅尔马 你说哪些事是我的“毛病”?你不懂得一个人在伤心绝望的时候精神多痛苦——尤其是像我这么个急性人。

基纳 也许是吧。现在我也没有理由在你面前夸口逞强,因为后来你一有了家和家庭,马上就变成了一个好丈夫。现在咱们家什么都安排得舒舒服服的,并且我和海特维格正在盘算咱们在吃的穿的上头不久都可以多花点钱了!

雅尔马 对,在欺骗的泥坑里过日子!

基纳 那个可恶的家伙要是当初不进咱们的门就好了!

雅尔马 从前我也以为我的家庭非常快活。谁知道是个幻想。以后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发扬精神的力量,实现我的发明?我的发明也许会跟我同归于尽。基纳,要是那样的话,是你从前干的坏事断送了我的发明。

基纳 (几乎要哭出来) 艾克达尔,你千万别说这话。我只想一生一世出力叫你过好日子!

雅尔马 我请问你:我这做家长的人的梦想现在该怎么安排?我在屋里沙发上琢磨我的发明的时候,我心里有一个非常清楚的预兆,我觉得这个发明将来会耗尽我的心血。我甚至还想到,专利证书到手那一天就是我解脱的日子。我梦想的是,我死以后,你做了发明家的寡妇可以舒舒服服地活下去。

基纳 (擦眼泪) 艾克达尔,别说这些丧气话。老天保佑我别让我做寡妇!

雅尔马 喔,现在我的梦想全盘落空了。什么都完了。完了!

〔格瑞格斯把过道门轻轻推开,向里张望。

格瑞格斯 我可不可以进来?

雅尔马 可以。

格瑞格斯 (走上前来,满面得意,向他们俩伸开双手) 啊,亲爱的朋友!(他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低声向雅尔马) 你还没做吗?

雅尔马 (高声) 做完了。

格瑞格斯 真的吗?

雅尔马 这是我生平最痛苦的一段经验。

格瑞格斯 我敢说这也是你最崇高的一段经验。

雅尔马 不管怎么样吧,目前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基纳 威利先生,你真造孽!

格瑞格斯 (大为惊讶) 我不明白。

雅尔马 你不明白什么?

格瑞格斯 在这么个紧要关节之后,在彻底的新生活开始的时候,你们彼此的关系建筑在真理上头,不掺杂丝毫欺骗的成分——

雅尔马 是,是,我知道,我很明白。

格瑞格斯 我进来的时候,一心盼望你们夫妻俩都有一股改头换面的新光彩直射到我身上。没想到现在我看见的只是沉闷、忧郁和阴暗。

基纳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摘下灯罩)

格瑞格斯 艾克达尔太太,你不了解我的意思。唔,也许你得过些时候才能了解。可是你呢,雅尔马?在这个紧要关节之后,你一定觉得精神上有一种新的提高吧。

雅尔马 当然。也就是说,多少有一点儿。

格瑞格斯 世界上什么快乐都比不上饶恕一个犯过错误的女人,并且还用爱情把她提得像自己一样崇高。

雅尔马 你看像我喝的这杯苦酒的味儿是不是容易吐干净?

格瑞格斯 一个平常人也许不容易把它吐干净!可是像你这么个人——!

雅尔马 天啊!我知道,我知道。格瑞格斯,可是你老得给我打气才行。你知道,这事不能性急。

格瑞格斯 雅尔马,你这人很有几分野鸭气息。

〔瑞凌从过道门上。

瑞凌 喔嗬!又谈起野鸭来了?

雅尔马 是的,正是威利先生用枪打下来的那只折翅野鸭。

瑞凌 威利先生?哦,你们谈的是他?

雅尔马 我们谈他——也谈我们自己。

瑞凌 (低声向格瑞格斯) 滚出去!

雅尔马 你说什么?

瑞凌 我只是诚心诚意要这江湖骗子赶紧走开。要是他在这儿待下去的话,他有本事把你们夫妻的日子搞得一团糟。

格瑞格斯 瑞凌先生,这一对夫妻不会把自己的日子搞得一团糟。当然,我不必提雅尔马,他这人咱们都知道。就是在艾克达尔太太的心坎里,也有忠实诚恳的地方。

基纳 (几乎要哭)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管我的闲事?

瑞凌 (向格瑞格斯) 我不客气地请问你,你究竟打算在他们家里搞什么把戏?

格瑞格斯 我想给他们打下真正的婚姻的基础。

瑞凌 如此说来,莫非你觉得艾克达尔他们俩的婚姻还不够好?

格瑞格斯 当然,不幸得很,跟大多数人比起来,他们的婚姻不能算坏,然而还说不上是真正的婚姻。

雅尔马 瑞凌,你从来不懂得什么叫理想的要求。

瑞凌 胡说,小伙子!对不起,威利先生,你一生究竟看见过多少——说个整数吧——多少真正的婚姻?

格瑞格斯 几乎一个都没看见过。

瑞凌 我也没有。

格瑞格斯 虚伪的婚姻我倒见过不知多少。我还不幸亲眼仔细看见过虚伪的婚姻对于双方的灵魂会有多大损害。

雅尔马 并且一个人的道德基础会整个儿垮台。可怕就在这儿。

瑞凌 我这人说不上正式结过婚,所以我不想混说内行话。可是有一条道理我却懂得:婚姻问题牵涉着孩子。你们千万别把孩子扯在里头。

雅尔马 嗳,海特维格!苦命的海特维格!

瑞凌 真的,你千万别把海特维格跟你们夫妻这档子事搅在一块儿。你们夫妻俩是大人,你们爱把自己的日子搅成什么样子就搅成什么样子。在海特维格身上,你们可得小心点儿。不然的话,你们也许会在她身上惹个大乱子。

雅尔马 乱子!

瑞凌 是啊,也许她会给自己惹个乱子——还会连累别人。

基纳 瑞凌,你怎么知道?

雅尔马 她的眼睛一时不会瞎吧?

瑞凌 我不是说她的眼睛。海特维格的年纪正在非常重要的关头。什么淘气胡闹的事她都想得出来。

基纳 这话倒是真的——我已经看出来了!她喜欢在厨房里弄火。她说,那是玩烧房子。我时常提心吊胆,怕她真把房子烧了。

瑞凌 你看!我早就料到了。

格瑞格斯 (向瑞凌) 你说这是什么原故?

瑞凌 (不大高兴回答) 她的体质正在变化。

雅尔马 这孩子只要有我——!只要我 一天不死——!

〔有人敲门。

基纳 嘘,艾克达尔,过道里有人。(高声) 进来!

〔索比太太身上穿着出门衣服走进来。

索比太太 晚安。

基纳 (迎上去) 是你吗,柏塞?

索比太太 可不是我吗!我打搅你们了吧?

雅尔马 没关系。他家打发来的探子——

索比太太 (向基纳) 说老实话,我估计着这时候你们家男人都出门了。我跑来跟你说几句话,还顺便跟你辞行。

基纳 辞行?这么说,你要出远门了?

索比太太 正是,明天一早我就动身上赫义达。威利先生今天下午走的。(向格瑞格斯很快地瞟了一眼) 他叫我替他向你辞行。

基纳 真想不到!

雅尔马 威利先生走了?你也要跟着他去?

索比太太 是的,艾克达尔,你觉得怎么样?

雅尔马 我告诉你:你要小心!

格瑞格斯 我一定得把情形解释一下。我父亲跟索比太太就要结婚。

雅尔马 就要结婚?

基纳 哦,柏塞!你们到底要走这一步!

瑞凌 (声音微微颤动) 这话靠不住吧?

索比太太 瑞凌,靠得住。

瑞凌 你又要结婚了?

索比太太 看样子是。威利已经领了一张特别证书,我们准备在赫义达工厂悄悄地结婚,不惊动别人。

格瑞格斯 那么,作为一个孝顺的晚儿子,我得给你道喜。

索比太太 谢谢你——假使你是心口一致的话。我当然希望结婚之后威利和我可以过幸福日子。

瑞凌 你很有理由这么希望。据我所知,威利先生从来不喝醉酒;并且我想他也不像那位去世的兽医似的常打老婆。

索比太太 喔,别再牵扯去世的索比了。他也有他的长处。

瑞凌 我想,威利先生的长处更大。

索比太太 他至少不糟蹋自己的长处。犯那种毛病的人最后一定要吃亏。

瑞凌 今晚我要跟莫尔维克一块儿出去。

索比太太 瑞凌,你别出去。看在我的分上——你千万别出去。

瑞凌 我不去不行。(向雅尔马) 要是你也去的话,跟我们一块儿走。

基纳 谢谢,他不喜欢参加那种讨论。

雅尔马 (低声,烦恼) 嗳,你少说话!

瑞凌 再见,威利太太。(从过道门下)

格瑞格斯 (向索比太太) 你好像跟瑞凌大夫很熟似的。

索比太太 很熟,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有一个时期我们俩的关系几乎要有进一步的发展。

格瑞格斯 你运气好,幸而没发展。

索比太太 你倒是可以这么说。可是我向来做事不任性。一个女人不能把自己随便糟蹋。

格瑞格斯 你一点都不怕我把你们这段旧交情告诉父亲吗?

索比太太 还用你说,我自己早就都告诉他了。

格瑞格斯 真的吗?

索比太太 除了谣言之外,人家说我的话,你父亲没有一句不知道的。我一看透他的心事,就把话都告诉他了。

格瑞格斯 这么说,你比一般人都坦白。

索比太太 我一向坦白。坦白是我们女人最上算的办法。

雅尔马 基纳,你觉得怎么样?

基纳 喔,我们女人跟女人不一样。有人这么办,有人那么办。

索比太太 我觉得我的办法最聪明,并且威利也什么事都不瞒我。这是把我们俩结合起来的一股结实力量。现在他跟我说话坦白得像小孩子一样。从前他不能这么坦白。你想,像他那么一个身体结实、精神饱满的人,在他整个青年和壮年时期,净听别人宣讲改过忏悔的大道理!并且那些宣讲词里所说的罪过常是凭空捏造的——至少我觉得是捏造的。

基纳 你这几句话说得真对。

格瑞格斯 要是你们两位太太抱着这个题目说下去,我还不如告辞为妙。

索比太太 如果为了这个,你倒不必走。我不再谈下去了。刚才我无非要你知道,我一生从来没干过见不得人的事,也没使过鬼鬼祟祟的手段。也许别人觉得我运气好。当然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归根结底,我觉得别人给我的好处未必多于我给别人的好处。我一定永远不离开他。现在他自己越来越没办法了,我要把他照顾得比谁照顾他都仔细都周到。

雅尔马 你说他越来越没办法了?

格瑞格斯 (向索比太太) 嘘,在这儿别提这件事。

索比太太 这件事现在他想瞒也瞒不住了。他眼睛快瞎了!

雅尔马 (吃惊) 眼睛快瞎了?真怪。他眼睛也快瞎了!

基纳 眼睛要瞎的人多得很。

索比太太 你可以想象,一个工商业家如果瞎了眼睛怎么得了。我一定要用我的眼睛代替他的眼睛。我不能再在这儿多待了。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料理呢。哦,艾克达尔,我想起来了,我打算告诉你,要是你需要威利帮忙的话,只要去找格罗勃格就行。

格瑞格斯 我准知道雅尔马会说谢谢不敢当。

索比太太 真的吗?他从前可不这样——

基纳 柏塞,现在艾克达尔不需要威利先生帮忙了。

雅尔马 (迟缓而着重) 请你替我向你未来的丈夫问好,并且告诉他,我不久就要去拜望格罗勃格先生——

格瑞格斯 什么!你这话是说着玩儿的吧?

雅尔马 我说我要去拜望格罗勃格先生,叫他把我欠他东家的钱开一篇细账。我要还清这笔信用借款。 [1] 哈,哈,哈!就算它是信用借款吧!无论如何,我要把它全部还清,外加年息五厘。

基纳 艾克达尔,咱们上哪儿找这笔钱还债啊。

雅尔马 请你转告你未来的丈夫,说我正在苦心钻研我的发明。请你告诉他,我这么埋头苦干,在精神上支持我的力量就是我想还清这笔重债的心愿。这就是我努力搞发明的理由。将来的全部利益,我要拿来清偿欠你丈夫的债务。

索比太太 你们这儿一定出了事情啦。

雅尔马 你这话说对了。

索比太太 好吧,再见。基纳,我本来还有话要跟你谈,现在只好留着改天再说了。再见。

〔雅尔马和格瑞格斯对她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基纳把索比太太送到门口。

雅尔马 基纳,别迈出门坎儿!

〔索比太太下。基纳把门带上。

雅尔马 好了,格瑞格斯,现在我把压在心上的那副担子卸下来了。

格瑞格斯 无论如何,不久你准可以把它卸下来。

雅尔马 我想我的态度可以说是正确的。

格瑞格斯 你正是我心里一向估计的那么个人。

雅尔马 在有些事情上头,咱们当然不能把理想的要求置之不理。然而我是个挣钱养家的人,为了理想的要求,我不能不感觉痛苦。你要知道,要一个没有财产的人去清偿一笔年深月久,并且可以说,几乎是尘封土盖的旧账,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然而也没办法:我的人格要求我这么办。

格瑞格斯 (把手搭在雅尔马肩膀上) 亲爱的雅尔马,我到你家来是不是对你有好处?

雅尔马 是。

格瑞格斯 我把你的真情实况给你说得清清楚楚,你心里是不是高兴?

雅尔马 (有点不耐烦) 我当然高兴。可是有一件事我心里有点不平。

格瑞格斯 什么事?

雅尔马 是这么回事——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父亲这么不客气。

格瑞格斯 有话尽管说,我不在乎。

雅尔马 好吧,那么我就说。你说想起来气人不气人,可以实现真正的婚姻的人不是我,反倒是他?

格瑞格斯 你怎么能说这句话?

雅尔马 事情摆得明明白白。难道你父亲和索比太太的婚姻不是建筑在彼此绝对信任和双方绝对坦白的基础上的吗?他们俩无事不谈,背地里没有秘密。他们的关系,假使我说了你不见怪的话,是建筑在互相认罪和互相宽恕的基础上的。

格瑞格斯 那又怎么样呢?

雅尔马 唔,难道这还不够吗?你自己不是说过,这正是建立真正婚姻的过程中必须克服的难关吗?

格瑞格斯 雅尔马,这完全是另一回事。你怎么能拿自己或是你太太去比那两个——?喔,你反正明白我的意思。

雅尔马 不管你怎么说,这件事有点儿使我不服气。我觉得真好像老天瞎了眼,世界上没有公道了。

基纳 喔,艾克达尔,别说这造孽话。

格瑞格斯 咱们别谈那些问题吧。

雅尔马 然而归根结底,我觉得还是有报应。他眼睛快瞎了。

基纳 喔,那倒不一定。

雅尔马 没有疑问。并且也不应该有疑问。这件事就是活报应。他从前蒙骗过一个信任他的朋友。

格瑞格斯 他蒙骗过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雅尔马 所以现在冥冥之中,天不饶他,要搞瞎他的眼睛。

基纳 喔,你怎么不怕造孽说这些怕人的话!你把我吓坏了!

雅尔马 间或钻研一下世上的神秘事情也有好处。

〔海特维格戴着帽子,穿着外衣,兴冲冲、喘吁吁的从过道门里进来。

基纳 这么会儿就回来了?

海特维格 回来了,我不愿意走远。回来得早还有好处,我刚在门口碰见一个人。

雅尔马 不用说,一定是那索比太太了。

海特维格 正是。

雅尔马 (走来走去) 我希望你这是末一次跟她见面。

〔大家不做声。海特维格碰了钉子,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暗地里揣度他们的心事。

海特维格 (走上前去,撒娇求爱) 爸爸。

雅尔马 唔,海特维格,什么事?

海特维格 索比太太给我带了点儿东西来。

雅尔马 (站住) 给你带的?

海特维格 正是。为了明天的事。

基纳 你每年生日柏塞都送你点儿小东西。

雅尔马 她送给你什么东西?

海特维格 喔,你现在不能看。明天早上,我没起床的时候妈妈会给我。

雅尔马 你们瞒着我串什么把戏!

海特维格 (急忙) 喔,不是什么把戏,你要看就看。挺大的一个信封。(从外衣口袋里把信掏出来)

雅尔马 还有一封信?

海特维格 对了,只有一封信。我想别的东西还在后头。你看!一封信!我从来没收过人家的信。信封上还写着“小姐”。(念) “海特维格·艾克达尔小姐”。你看,这就是我!

雅尔马 让我看看那封信。

海特维格 (把信递给他) 喏!

雅尔马 这是威利先生的笔迹。

基纳 准是他的笔迹吗,艾克达尔?

雅尔马 你自己瞧。

基纳 喔,这些事儿我 懂得什么!

雅尔马 海特维格,我把信拆开看看,行不行?

海特维格 喔,当然行。

基纳 艾克达尔,今天晚上别看。留着明天看。

海特维格 (低声) 喔,你让他看吧!信里一定有好消息,爸爸看了心里一高兴,什么事不又都好了吗。

雅尔马 这么说,我可以看?

海特维格 爸爸,尽管看。我急着想知道信里说些什么。

雅尔马 好吧。(拆信,抽出一张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气) 这是怎么回事?

基纳 信里说些什么?

海特维格 是啊,爸爸——快告诉我们!

雅尔马 安静点儿。(把信再看一遍,脸色转白,可是勉强克制自己) 海特维格,这是一张送礼的字据。

海特维格 是吗?送给我的什么礼物?

雅尔马 你自己看信吧。

〔海特维格走过去,凑着灯光看了半晌。

雅尔马 (低声,捏着拳头) 那两只眼睛!那两只眼睛——还有那封信!

海特维格 (不再看信) 我觉得好像是送给爷爷的。

雅尔马 (把信从她手里拿过来) 基纳,你懂不懂这里头的意思?

基纳 我一点儿都不懂。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雅尔马 威利先生在信里告诉海特维格,说她的老爷爷不必再抄写了,从今以后他每月可以上办公室支取一百块钱。

格瑞格斯 哈哈!

海特维格 妈妈,一百块钱!我看见信上是这么写的。

基纳 这一下子爷爷可好了!

雅尔马 ——每月一百块钱,只要他需要,永远可以支下去,这也就是说,他活一天可以支一天。

基纳 苦命的老爷子,他生活可有着落了。

雅尔马 底下还有呢。海特维格,刚才你没看到那儿。爷爷去世之后,那笔钱都归你。

海特维格 归我!整个儿都归我?

雅尔马 他说,那笔款子一辈子归你享用。基纳,你听见没有?

基纳 听见了。

海特维格 真想不到——他给我那么些钱!(推推他) 爸爸,爸爸,你高兴不高兴?

雅尔马 (躲着她) 高兴!(走动) 哦,现在我可把情形看清楚了!原来是为了海特维格他才这么慷慨!

基纳 是啊,因为这是海特维格的生日。

海特维格 爸爸,你还是可以花那笔钱!你知道,我要把钱都给你和妈妈。

雅尔马 不错,给妈妈!这一下子我明白了。

格瑞格斯 雅尔马,这是他给你安的一个圈套。

雅尔马 据你看这又是一个圈套吗?

格瑞格斯 今天早晨他来的时候跟我说过:雅尔马·艾克达尔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等人。

雅尔马 不是那等人!

格瑞格斯 他又说:你等着瞧吧。

雅尔马 他是不是说,你将来会看到我被他收买过去?

海特维格 喔,妈妈,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基纳 快去脱衣服吧。

〔海特维格从厨房门下,几乎要哭。

格瑞格斯 是的,雅尔马——现在你该让大家看看,究竟是他对还是我对。

雅尔马 (慢吞吞地把那张纸对直撕成两片,把两片都放在桌上,嘴里说) 这是我的答复。

格瑞格斯 果然不出我所料。

雅尔马 (基纳站在火炉旁边,雅尔马走过去向她低声说) 现在请你老老实实说出来,如果在你开始所谓爱上我的时候,你跟他已经葛藤断绝了,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想法子让咱们结婚?

基纳 大概他是想着咱们结了婚他可以跟咱们来往。

雅尔马 就为这点子事?是不是他还担心有什么意外的事?

基纳 我不懂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雅尔马 我要问你,究竟你的孩子配不配住在我家。

基纳 (身子挺直,两眼闪光) 你问那个?

雅尔马 你一定得答复这问题:海特维格是我的孩子,还是——?唔!

基纳 (冷冰冰地瞧着他,不肯答复) 我不知道。

雅尔马 (身子哆嗦了一下) 你不知道!

基纳 我怎么会知道?像我这么个女人——

雅尔马 (静悄悄地转过身去) 既然如此,我就不必再在这儿住下去了。

格瑞格斯 雅尔马,小心!仔细想一想!

雅尔马 (穿大衣) 在这件事上头,像我这么个人没什么可犹豫的。

格瑞格斯 当然有,有一大串事情需要考虑。要是你们真想达到牺牲自己和饶恕别人的境界,你们三个人一定得在一块儿住着。

雅尔马 我不想达到那种境界。不想,不想!我的帽子呢!(拿起帽子) 我的家垮台了。(放声大哭) 格瑞格斯,我没有孩子了!

海特维格 (把厨房门推开) 你说什么?(走近他) 爸爸,爸爸!

基纳 哼,你瞧!

雅尔马 海特维格,别挨近我!走远一点。我不愿意看见你。喔,那两只眼睛!再见!(打算向门口走)

海特维格 (紧紧挨着他,大声喊叫) 别走,别走!别把我扔了!

基纳 (高声) 艾克达尔,你瞧瞧孩子!瞧瞧孩子!

雅尔马 我不愿意待下去了!我不能待下去了!我一定得走得远远的,不看见这些事儿!

〔他使劲甩开海特维格两只手,从过道门口下。

海特维格 (绝望的眼神) 妈妈,他扔下咱们走了!他扔下咱们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基纳 别哭,海特维格。爸爸一定还会回来。

海特维格 (扑到沙发上,抽抽搭搭哭起来) 不,不,他再也不会回来看咱们了。

格瑞格斯 艾克达尔太太,你大概可以相信我原来是一片好意吧?

基纳 你也许是一片好意,可是你造的孽真不小。

海特维格 (躺在沙发上) 呕,我活不下去了!我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妈妈,你一定得把他找回来!

基纳 好,好,好,只要你别哭,我马上去找他。(穿戴衣帽) 也许他上瑞凌屋里去了。你别净躺着哭。答应我!

海特维格 (哭得抽抽噎噎地) 好,我不哭,我不哭,只要爸爸肯回来!

格瑞格斯 (向基纳,基纳正要出去) 让他咬紧牙关、苦斗到底,是不是更好一点儿?

基纳 喔,那是以后的事。眼前第一件事,咱们得想法儿让孩子安静下来。(从过道门口下)

海特维格 (坐直身子,擦干眼泪) 现在你得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爸爸不要我了?

格瑞格斯 现在你先别打听,等你长大了,完全长大了再问。

海特维格 (呜咽) 我不能老憋在心里等我长大了再问。我看出这道理来了。也许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

格瑞格斯 (局促不安) 那怎么会呢?

海特维格 也许我是妈妈从外头捡来的,爸爸刚知道。我在书本里看见过这种事。

格瑞格斯 假如真有这种事的话——

海特维格 我想他会照样喜欢我。也许会更喜欢我。那只野鸭是别人送给我们的,我还不是照样那么喜欢它。

格瑞格斯 (换题目) 哦,说起那只野鸭!好,海特维格,咱们谈谈野鸭吧。

海特维格 苦命的野鸭!爸爸也不想再看它了。你想,爸爸要拧折它的脖子!

格瑞格斯 胡说,他不会真动手。

海特维格 不会,可是他嘴里说他想动手。爸爸真讨厌,不应该说这话。你知道,每天晚上我给野鸭做祷告,求老天保佑它不死,保佑它不遭祸殃。

格瑞格斯 (瞧着她) 你每天晚上做祷告吗?

海特维格 做。

格瑞格斯 谁教你的?

海特维格 没人教我。有一回爸爸病得很厉害,脖子上扎着蚂蟥 [2] ,他说他快要死了。

格瑞格斯 后来怎么样?

海特维格 我在床上给他做祷告。从那以后我没间断过。

格瑞格斯 现在你也给野鸭做祷告吗?

海特维格 那时候我觉得最好也给野鸭做祷告,因为它刚来的时候身体很不好。

格瑞格斯 早晨你也做祷告吗?

海特维格 不,当然不做。

格瑞格斯 为什么早晨不做?

海特维格 早晨是光明的,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事儿。

格瑞格斯 你父亲不是要拧死你心爱的那只野鸭吗?

海特维格 不,他说他应该把野鸭拧死,可是看在我的分上饶了它的命。那是爸爸待我好。

格瑞格斯 (走近些) 看在你父亲分上,你自愿地把那只野鸭牺牲了吧。

海特维格 (站起来) 牺牲那只野鸭!

格瑞格斯 看在你父亲分上,把你最心爱的东西贡献出来吧。

海特维格 你觉得那么办有好处吗?

格瑞格斯 海特维格,你姑且试一试。

海特维格 (低声,眼睛发亮) 好,我就试试。

格瑞格斯 你真有胆子吗?

海特维格 我会叫爷爷替我把野鸭打死。

格瑞格斯 好,就这么办。可是在你母亲面前一字都别提。

海特维格 为什么别提?

格瑞格斯 她不懂得咱们的意思。

海特维格 野鸭!明天早晨我就试试。

〔基纳从过道门口上。

海特维格 (迎上去) 妈妈,你找着爸爸没有?

基纳 没有,可是我听说他到过瑞凌屋里,拉着瑞凌一块儿出去了。

格瑞格斯 这话靠得住吗?

基纳 靠得住,是门房的老婆说的。她说,莫尔维克也跟他们一块儿出去了。

格瑞格斯 今天晚上是他需要独自作一番内心斗争的时候——!

基纳 (脱下衣帽) 是的,男人确实是古怪东西。谁知道瑞凌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跑到埃吕森大娘酒铺里找他们,他们也不在那儿。

海特维格 (使劲忍住眼泪) 天啊,要是他从此以后不回来可怎么办!

格瑞格斯 他会回来。明天我给他送信去,你看他就会回来。你尽管放心,海特维格,晚上好好睡觉。明天见。(从过道门口下)

海特维格 (扑在基纳脖颈上,呜呜咽咽哭起来) 妈妈!妈妈!

基纳 (拍拍女儿的肩膀,叹口气) 嗳,真是!瑞凌的话说得不错。这都是疯子到处向人索取什么倒霉要求的结果。

* * *

[1] “信用”,在这里还有“名誉”的意思,是双关语。

[2] 蚂蟥就是水蛭,用它给病人吸血,是旧时一种医疗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