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斯多克芒医生家的起坐室。室内陈设虽然朴素,布置得却很雅致。右墙有两扇门,靠后的一扇通到门厅,靠前的一扇通到医生书房。左面墙上,正对门厅的门,有一扇门通到其余各屋。贴着左墙正中,有一只火炉。再往前来,有一张沙发。沙发顶上方挂着一面镜子,前面放着一张铺着桌毯的长圆桌。桌上点着一盏带罩的灯。后墙有扇敞着的门通到饭厅,观众可以看见饭厅里吃晚饭的桌子,桌上有一盏灯。

〔毕凌坐在饭桌前,脖子底下掖着饭巾。斯多克芒太太站在桌旁,正在把盛着一大块烤牛肉的盘子放到他面前。其余的座位都空着,桌上乱七八糟,像是吃过饭的样子。

斯多克芒太太 毕凌先生,你看,你来晚一点钟,就只好将就吃顿冷饭了。

毕凌 (一边吃着东西) 这肉好极了——实在太好了。

斯多克芒太太 你知道,斯多克芒一向准时吃饭——

毕凌 喔,没关系。我觉得这么一个人坐着,没人搅我,吃起来似乎更有味儿。

斯多克芒太太 好吧,要是你觉得有味儿——(转身冲着门厅细听) 大概霍夫斯达先生也来了。

毕凌 大概是吧。

〔斯多克芒市长走进屋来,身上穿着外套,头上戴着金线官帽,手里拿着手杖。

市长 弟妹,你好。

斯多克芒太太 (从饭厅走进起坐室) 哦,原来是你!你好。谢谢你来看我们。

市长 我碰巧路过这儿,所以——(眼睛望着饭厅) 哦,你们请客。

斯多克芒太太 (有点局促) 喔,不是,不是,碰巧来了个人。(急忙) 你也坐下吃点晚饭,好不好?

市长 我?我不吃,谢谢。嗳呀!晚上吃烤肉!我的胃消化不了。

斯多克芒太太 偶然吃一回怕什么。

市长 不行,不行,谢谢。晚上我只吃茶和面包黄油。日子长了有好处——再说也省钱。

斯多克芒太太 (笑) 你别把汤莫斯和我当作乱花钱的人。

市长 我知道你们不是乱花钱的人,弟妹,我绝没这意思。(指着医生书房) 他不在家吗?

斯多克芒太太 不在家,吃过晚饭上外头散步去了——还带着两个孩子。

市长 我看这不见得有好处吧?(听) 一定是他回来了。

斯多克芒太太 不,不是他。(有人敲门) 请进!

〔霍夫斯达从门厅进来。

斯多克芒太太 哦,是霍夫斯达先生——

霍夫斯达 对不起,我在印刷所给事情绊住了。市长,晚安。

市长 (鞠躬,样子很勉强) 噢,霍夫斯达先生?你来大概有事吧?

霍夫斯达 一半儿是有事。为了报纸上一篇文章。

市长 我早猜着了。听说我兄弟在《人民先锋报》 [1] 上投的稿子多极了。

霍夫斯达 是的,在某些问题上,他心里憋不住要发表意见的时候总把稿子先给《人民先锋报》。

斯多克芒太太 (向霍夫斯达) 你不进去——?(指着饭厅)

市长 我绝不埋怨他给跟他最表同情的读者写文章。就拿我个人说吧,我对于贵报也没什么恶感,霍夫斯达先生。

霍夫斯达 我想没有。

市长 大体上说,咱们本地人都有一种互相容忍的精神——这是很好的大公无私的精神。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有一个极大的公共事业把咱们团结在一起,这个事业凡是公正的市民都同样地关心——

霍夫斯达 嗯——你说的大概就是那浴场吧。

市长 一点不错。正是咱们这个富丽堂皇的新浴场。你等着瞧吧!将来咱们这城市的全部生活会围绕着浴场发展起来,霍夫斯达先生。这是毫无疑问的!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也这么说。

市长 你想,就在过去这两年里,这地方发展得多快!市面上款子也活动了,事业跟着都有起色了。房价地租天天往上涨。

霍夫斯达 失业的人数也少了。

市长 不错。还有,压在富裕阶级肩膀上的贫民救济税也减轻了,并且往后还能再减轻,只要今年夏天咱们有个真正兴旺的季节——游客来得多——养病的人来得多,把咱们浴场的名声传出去。

霍夫斯达 我听说这件事很有希望。

市长 事情非常有希望。打听租房子这一类事情的信件,每天不断地寄到咱们这儿来。

霍夫斯达 这么说,现在把斯多克芒大夫那篇文章登出来正是好时候。

市长 近来他又写文章了吗?

霍夫斯达 那篇文章是他去年冬天写的,在文章里他仔细叙述浴场的优点怎么多、本地的卫生情况怎么好。可是当时我把那篇文章搁着没发表。

市长 哦——是不是有不大妥当的地方?

霍夫斯达 不是,不是。是我估计把它留在今年春天发表更好一点,因为春天正是大家打主意找避暑地方的时候——

市长 不错,不错,霍夫斯达先生。

斯多克芒太太 只要是浴场的事儿,汤莫斯总是不厌不倦的。

市长 他是浴场医官,这是他的责任。

霍夫斯达 并且,不消说,他是浴场的真正创办人。

市长 他是创办人?是吗!我想,有些人是这么看法。不过我觉得在这件事上头我也有一点儿小功劳。

斯多克芒太太 不错,汤莫斯也常这么说。

霍夫斯达 谁也不想抹杀你的功劳,市长。你首先发动这件事,给这件事打下了踏实的基础,这大家都知道。我刚才只是说,办浴场的意见是斯多克芒大夫头一个提出来的。

市长 不错,可惜我兄弟从前发表的意见太多了——可是到了实行的时候,霍夫斯达先生,就得借重另外一等人。我觉得,在我们家至少——

斯多克芒太太 喔,大伯子——

霍夫斯达 市长,你怎么——?

斯多克芒太太 霍夫斯达先生,别说了,进去吃晚饭吧。我丈夫一会儿准回来。

霍夫斯达 谢谢。我吃不下多少。(走进饭厅)

市长 (低声) 真怪,庄稼人家出身的子弟永远那么不知趣。

斯多克芒太太 你何必放在心上?反正有面子你们哥儿俩都有份儿,分什么彼此。

市长 是啊,按说应该这样。可是有些人好像得了一份儿面子还嫌不够。

斯多克芒太太 什么话!你跟汤莫斯向来是和和气气的。(听) 这回真是他回来了。(走过去开门厅的门)

斯多克芒医生 (在外面大声说笑) 凯德林,又来了位客人。真好,是不是?请进,霍斯特船长。把外套挂在那只钩子上。什么!你没穿外套?凯德林,我在大街上碰见他,好容易才把他拉进来了。

〔霍斯特船长走进来,向斯多克芒太太鞠躬。

斯多克芒医生 (在门口) 孩子们,进来吧。他们又饿了!霍斯特船长,来,你一定得尝尝我们的烤牛肉——

〔他把霍斯特拉进饭厅。艾立夫和摩邓跟在他们后面。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你没看见——

斯多克芒医生 (在饭厅门口转过身来) 哦,哦,彼得,你在这儿!(走过去,伸出手来) 这可真是好极了。

市长 可惜我马上就要走——

斯多克芒医生 胡说!我们马上就要喝喷奇酒。凯德林,你没忘了预备喷奇酒吧?

斯多克芒太太 当然没忘。水都开了。(走进饭厅)

市长 还有喷奇酒!

斯多克芒医生 有。坐下,咱们舒舒服服喝一口。

市长 谢谢,我向来不参加酒会。

斯多克芒医生 这不是酒会。

市长 不是酒会是什么?(眼睛盯着饭厅) 真怪,他们吃得下那么些东西。

斯多克芒医生 (搓搓手) 是啊,瞧着年轻人吃东西真痛快,你说是不是?他们什么时候都吃得下!这是应该的。他们应该吃点扎扎实实的好东西才能有力气有精神。彼得,将来发酵揉面的事儿全得依靠他们。

市长 请问,你说的“发酵”是怎么回事?

斯多克芒医生 那你得问他们年轻人——到时候他们自然知道。咱们当然看不出来。像你我这么两个老顽固——

市长 什么,老顽固!这个字眼用得太奇怪——

斯多克芒医生 彼得,别计较我随口胡说的一句话。你知道,我实在太高兴了。在这朝气蓬勃、新芽怒发的生活里,我心里说不出的快活。咱们这时代真了不起!好像咱们周围正在出现一个新世界。

市长 是吗?

斯多克芒医生 当然。你不会像我看得这么真切。你一直在这里头过日子,印象迟钝了,觉不出来了。可是我跟你不一样。这些年我老在北边一个小旮旯儿里糊里糊涂混日子,几乎没碰见过一个人对我说句发扬鼓舞的话——因此,我到了这儿就好像一脚迈进了一个兴旺的大都市。

市长 唔,大都市?

斯多克芒医生 哦,我不是不知道,跟好些别的地方比,咱们这儿规模还小得很。可是咱们这儿有生气——有前途——有无穷无尽的事业可以努力经营。这是最主要的一点。(叫喊) 凯德林,有我的信没有?

斯多克芒太太 (在饭厅里) 没有,一封都没有。

斯多克芒医生 在这儿,我还有一份儿好收入,彼得!只有尝过拿工钱吃不饱饭的滋味的人才能体会这里头的甘苦——

市长 这是什么话!

斯多克芒医生 哦,真的,老实告诉你,从前我们在北边的时候常打饥荒。现在我们的日子过得像个财主!就拿今天说吧,我们午饭吃的是烤牛肉,并且还剩下一些当晚饭。你吃点儿好不好?来——即使不吃,也不妨瞧一瞧——

市长 不,不,我不进去——

斯多克芒医生 好吧,那么你看这儿——我们买了条桌毯,看见没有?

市长 不错,刚才我就看见了。

斯多克芒医生 我们还买了个灯罩。看见没有?这些都是凯德林省下钱买的。有了这些东西,屋子就显得舒服,你说是不是?你走到这边来。不,不,不,不是那边。对——从这儿看过去!现在你看,灯罩把光都聚在一块儿了——看上去多雅致。是不是?

市长 嗯,要是一个人买得起这种奢侈品的话——

斯多克芒医生 现在我买得起了。凯德林说,我挣的钱差不多够开销了。

市长 差不多够了,哼!

斯多克芒医生 再说,一个科学家的生活多少也得讲究一点。哼,我看一个州官一年花的钱就比我多得多。

市长 当然喽!一州的最高长官——

斯多克芒医生 不说做官的,就拿一个普通的船老板说吧!那么个身份的人一年花的钱也比我多好几倍——

市长 那是当然,地位不一样。

斯多克芒医生 彼得,其实我并没乱花钱。可是我不肯不招待朋友。我一定 得交朋友。在偏僻地方住了那么些年,现在我觉得必须结交一批开通活泼、热爱自由、勤苦工作的年轻人——现在在饭厅里吃得那么起劲儿的正是这么一批人。我希望你能多了解霍夫斯达——

市长 哦,你提醒我啦——刚才霍夫斯达告诉我,他又准备发表你的一篇文章。

斯多克芒医生 我的文章?

市长 是啊,关于浴场的文章。你去年冬天写的。

斯多克芒医生 哦,那篇文章!目前我不愿意发表。

市长 为什么不愿意?我觉得目前正是应该发表的时候。

斯多克芒医生 照普通情形说——也许应该——(走过去)

市长 (用眼睛盯着他) 现在的情形有什么特殊?

斯多克芒医生 (站定) 彼得,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至少今天晚上还不能说。也许这里头会有很特殊的情形。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很可能只是我个人的猜想。

市长 你的话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难道出了什么事儿啦?瞒着不肯告诉我?我是浴场委员会主席,我想——

斯多克芒医生 我是浴场——。算了,算了,咱们俩都不必生气,彼得。

市长 没有的事!我从来不像你说的那样,动不动就“生气”。可是我一定得坚持这一点:一切计划都应该通过合法人员,按照合法手续才能制订实行。我不许别人使用鬼鬼祟祟的手段。

斯多克芒医生 我 几时使过鬼鬼祟祟的手段?

市长 你至少有个独断专行的固执脾气。这种脾气在有秩序的社会里几乎叫人不能容忍。个人应该服从社会,或者说得更具体些,个人应该服从照管社会利益的当局。

斯多克芒医生 你这话也许有理。可是干我什么屁事?

市长 汤莫斯,这个道理你好像永远懂不透。可是你得留点神,早晚你会吃大亏。现在我提醒你了,听不听由你。再见吧。

斯多克芒医生 难道你疯了吗?你把事情完全看错了。

市长 我轻易不看错事情。并且,我还得声明一句——。(冲着饭厅鞠躬) 弟妹,再见。诸位先生,再见。(出去)

斯多克芒太太 (走进起坐室) 他走了吗?

斯多克芒医生 走了,他走的时候一肚子气。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你又把他怎么了?

斯多克芒医生 我没把他怎么呀。反正不到时候我不能向他做报告。

斯多克芒太太 你有什么事要向他做报告?

斯多克芒医生 嗯——你不用打听,凯德林。——邮差不来,真怪!

〔霍夫斯达、毕凌和霍斯特都从饭桌旁站起来,走进起坐室。不多会儿,艾立夫和摩邓也跟着进来。

毕凌 (伸懒腰) 啊,真痛快!吃了这么顿饭,要不像换了个人才怪呢。

霍夫斯达 今天晚上市长似乎不大高兴。

斯多克芒医生 他有胃病。他消化力很坏。

霍夫斯达 恐怕他觉得我们《人民先锋报》的这几个人格外难消化。

斯多克芒太太 我还以为你们俩已经把话说开了,不吵架了。

霍夫斯达 不错,不过这只是暂时休战。

毕凌 对!这四个字把整个儿局势全说明白了。

斯多克芒医生 咱们别忘了,彼得是个孤零零的光棍儿,怪可怜的!他没有家庭乐趣,一天到晚净是办公,办公。还有,他每天灌那么些稀淡的茶也耽误事儿!孩子们,把椅子围着桌子!凯德林,我们现在可以喝喷奇酒了吧?

斯多克芒太太 (走向饭厅) 我正要去拿。

斯多克芒医生 霍斯特船长,你挨着我坐在沙发上。像你这么一位难得来的客人——。诸位请坐。

〔大家围桌而坐。斯多克芒太太端着一只托盘进来,盘子里摆着水壶、酒杯、酒壶等等。

斯多克芒太太 东西都来了:这是椰子酒,这是甜酒,那是白兰地。大家随意请,别客气。

斯多克芒医生 (拿起一只杯子) 好,我们自己来。(一边说一边调弄喷奇酒) 索性把雪茄烟也拿来。艾立夫,你知道搁雪茄烟的地方。摩邓,你去给我拿烟斗。(孩子们走进右边屋子) 我觉得艾立夫有时候要偷我一支雪茄烟,可是我假装不知道。(高声) 摩邓,还有我的便帽!凯德林,你告诉他我把便帽扔在什么地方了。哦,他找着了。(孩子们把东西都拿来) 好,朋友们,大家随意请。你们知道,我离不开我的烟斗。这只烟斗在北边的时候跟着我经历了不知多少场风波。(大家碰杯) 祝诸位健康!啊,舒舒服服坐在这儿,不怕风吹雨打,真有意思。

斯多克芒太太 (坐着编织活计) 霍斯特船长,你们快开船了吧?

霍斯特 我想大概下星期可以开船了。

斯多克芒太太 是不是上美国?

霍斯特 不错,是这么打算。

毕凌 那么,你不能参加这一次市议会的选举了。

霍斯特 又要选举了?

毕凌 你没听说吗?

霍斯特 没听说,我不理会那些事儿。

毕凌 公共的事儿你没兴趣吗?

霍斯特 那些事儿我一点儿都不懂。

毕凌 不管怎么样,你应该去投票。

霍斯特 外行的人也该去投票?

毕凌 外行?什么叫外行?社会就像一条船,人人都该去掌舵。

霍斯特 这话在岸上也许说得通,在海里可绝对办不到。

霍夫斯达 真怪,在船上做事的人对于公共事业照例这么不关心。

毕凌 怪得很。

斯多克芒医生 航海的人像候鸟似的,到处为家,南北都一样。所以咱们这些人更应该加倍努力,霍夫斯达先生。明天的《人民先锋报》上有没有地方公益事业的新闻?

霍夫斯达 关于本地的没有。可是后天我打算登你那篇文章——

斯多克芒医生 哦,那篇文章!要不得!你先把它搁一搁,别发表。

霍夫斯达 真的吗?目前我们报纸上有的是空地方,我觉得这时候发表正合适。

斯多克芒医生 嗯,嗯,你的话也许不错,可是我那篇文章你还是得压一压。过一半天我把理由告诉你。

〔裴特拉戴着帽子,穿着外套,胳臂底下夹着一叠练习本从门厅里进来。

裴特拉 爸爸,你好。

斯多克芒医生 你好,裴特拉。你回来了?

〔大家互相打招呼。裴特拉把外套、帽子、练习本儿一齐搁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

裴特拉 好啊,你们坐在这儿享福,我在外头辛苦!

斯多克芒医生 好,你也过来享享福。

毕凌 我给你兑一小杯酒好不好?

裴特拉 (走到桌前) 谢谢你,我宁可自己动手——每回你都兑得太酽。哦,我想起来了,爸爸,这儿有你一封信。(走到搁东西的椅子旁边拿信)

斯多克芒医生 有封信。谁给我的?

裴特拉 (在外套口袋里摸索) 刚才我上学校去的时候邮差给我的。

斯多克芒医生 (站起来,走过去) 你这时候才交给我?

裴特拉 刚才我实在没工夫再跑回来了。喏,信在这儿。

斯多克芒医生 (把信抢过来) 快让我瞧,快让我瞧,孩子。(念发信人地址) 对,对,一点不错!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这几天你急着追问的就是这封信吗?

斯多克芒医生 正是。我马上得去看信。哪儿有灯,凯德林?是不是我书房又没灯?

斯多克芒太太 有,灯早点上了,在写字桌上。

斯多克芒医生 好,好。对不起,失陪一会儿——(话没说完就进了右边屋子)

裴特拉 究竟是什么事,妈妈?

斯多克芒太太 谁知道呢。这几天他老是伸着脖子盼邮差。

毕凌 也许乡下有病人——

裴特拉 爸爸真可怜!他快忙不过来了。(兑喷奇酒) 啊,这杯酒味儿一定错不了!

霍夫斯达 今天你又在夜校上过课了吗?

裴特拉 (端着酒杯抿一抿) 上了两点钟。

毕凌 白天在学校上四点钟——

裴特拉 (在桌旁坐下) 五点钟。

斯多克芒太太 我看你今天晚上还得改练习本。

裴特拉 不错,一大堆呢。

霍斯特 我觉得你也太忙了。

裴特拉 是,可是我愿意。做完了事累得挺痛快。

毕凌 你喜欢累吗?

裴特拉 喜欢,累了睡得香。

摩邓 姐姐,你一定是个罪孽挺重的人。

裴特拉 罪孽挺重的人?

摩邓 是的,要是像你这么拼命工作的话。罗冷先生 [2] 说过,工作是对我们罪孽的惩罚。

艾立夫 (鄙视地) 胡说八道!你这傻子,会信这种废话。

斯多克芒太太 算了,算了,艾立夫!

毕凌 (大笑) 妙!妙!

霍夫斯达 摩邓,你不愿意拼命工作吗?

摩邓 我不愿意。

霍夫斯达 那么,你长大了干什么?

摩邓 我想当海盗。

艾立夫 那么,你只能做个异教徒。

摩邓 那我就做异教徒。

毕凌 摩邓,这话我同意!我也这么说。

斯多克芒太太 (向毕凌打手势) 毕凌先生,你的话是假的。

毕凌 不是真话才怪呢。我是邪教徒,并且我还很得意。你瞧着吧,不久咱们都会变成邪教徒。

摩邓 是不是到了那时候咱们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毕凌 唔,摩邓——

斯多克芒太太 孩子们,快走,我知道你们都要预备明天的功课。

艾立夫 妈妈,让我再待一会儿——

斯多克芒太太 不行,你也得走。你们俩都走。

〔两个孩子道了夜安,走进左屋。

霍夫斯达 你当真觉得孩子们听了这些话有坏处吗?

斯多克芒太太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愿意他们听。

裴特拉 妈妈,说实话,我觉得你的看法很不正确。

斯多克芒太太 也许是吧。可是我不愿意他们在家里听这些话。

裴特拉 家庭和学校都是一片虚伪。在家里不许人说话, [3] 在学校逼着人对孩子们撒谎。

霍斯特 你也对他们撒谎吗?

裴特拉 当然。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经常把一大堆自己都不信的话告诉孩子们?

毕凌 这话真不假。

裴特拉 要是我有钱,我要自己办个学校,办法完全不一样。

毕凌 喔,这笔钱——!

霍斯特 要是你真想办学校,斯多克芒小姐,我倒愿意借地方给你。你知道,我父亲给我留下的那所旧房子现在差不多全空着,楼下有间极大的饭厅——

裴特拉 (大笑) 喔,谢谢你——恐怕我不过是白说说罢了。

霍夫斯达 据我看,裴特拉小姐将来倒说不定会干新闻事业。提起新闻事业,你答应给我们翻译的那篇英文小说已经动手了吗?

裴特拉 还没动手呢。可是一定误不了你们的事。

〔斯多克芒医生拿着一封拆开的信,从自己屋里走出来。

斯多克芒医生 (摇晃着那封信) 新闻来了,地方上要热闹了!

毕凌 新闻来了?

斯多克芒太太 什么新闻?

斯多克芒医生 一个大发现,凯德林!

霍夫斯达 真的吗?

斯多克芒太太 是你发现的?

斯多克芒医生 一点不错——是我发现的!(走来走去) 现在让他们再骂我什么疯头疯脑、胡思乱想吧。往后他们可得小心点儿了。哈哈!往后他们可不敢乱说了!

裴特拉 爸爸,快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斯多克芒医生 别忙,我会把事情全都告诉你们。可惜彼得不在这儿!这件事可以证明,有时候我们发议论、下断语简直像瞎眼的鼹鼠 [4] 一样。

霍夫斯达 你这话什么意思,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 (在桌旁站住) 是不是大家都说,咱们这城市是个极卫生的地方?

霍夫斯达 当然。

斯多克芒医生 是啊,大家都说,这是个少有的好地方,值得竭力推荐,对于有病的人和身体健康的人全都适宜——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可是——

斯多克芒医生 咱们确是花过力气给它吹嘘捧场。在《人民先锋报》上和小册子里头,我一次一次地写文章赞扬咱们这地方——

霍夫斯达 怎么样?

斯多克芒医生 这个浴场——咱们说它是本地的命脉,说它是本地的神经中枢,还有别的稀奇古怪的名字——

毕凌 我记得有一次在庆祝会上,我 还说过这浴场是“咱们城市的活心脏”呢——

斯多克芒医生 可不是吗。可是你知道不知道,这座规模宏大、富丽堂皇、费用浩大、人人称赞的浴场究竟是什么东西?

霍夫斯达 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斯多克芒太太 快告诉我们是什么。

斯多克芒医生 是个传染病的窝儿。

裴特拉 爸爸,你说的是那浴场?

斯多克芒太太 (同时) 你说的是咱们的浴场!

霍夫斯达 (也同时) 可是,斯多克芒大夫——!

毕凌 没有的事!

斯多克芒医生 老实告诉你们,这个浴场像一座外头刷得雪白、里头埋着死人的坟墓——肮脏到了极点的害人地方!从磨坊沟流出来的那些臭气熏天的东西把帮浦房送水管里的水都弄脏了,并且这种害人的毒水还在海滩上渗出来——

霍夫斯达 就在海滨浴场那儿?

斯多克芒医生 一点不错。

霍夫斯达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 我一直在尽心竭力地考查这件事。我早就动过疑心。去年病人中间就发现过几种奇怪的病症——斑疹伤寒带胃炎——

斯多克芒太太 不错,我记得有这么回事。

斯多克芒医生 当时我们还以为是疗养病人自己从别处把病带来的。可是过了几个月——到了去年冬天——我才渐渐地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所以我就动手尽力化验浴场的水。

斯多克芒太太 原来你一天到晚忙的就是这个 !

斯多克芒医生 嗯,凯德林,你可以说我是出力忙了一阵子。可是那时候我手里的科学仪器不够用,所以我就把咱们这儿喝的水和海水都取了些样品,送到大学,请一位化学专家仔细分析。

霍夫斯达 专家的化验报告你收到没有?

斯多克芒医生 (把信给他看) 这就是!这个报告确确实实证明了矿泉里含着腐烂性有机体——千千万万的细菌。这种矿泉,不论是喝下去或是外用,对于人的健康都有绝对的损害。

斯多克芒太太 幸亏你发现得早。

斯多克芒医生 是可以这么说。

霍夫斯达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 那还用说,当然得动手整顿喽。

霍夫斯达 你觉得有法子整顿吗?

斯多克芒医生 无论如何,非整顿不可。要不然,整个儿这座浴场就没用了,就白糟蹋了。可是不用担心。我心里很有底,我知道该怎么着手。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可是你为什么把事情瞒得这么紧?

斯多克芒医生 难道说,底细还没摸清楚,你就要我跑到大街上,逢人就告诉吗?对不起,这可办不到,我不那么疯。

裴特拉 可是告诉自己家里人——

斯多克芒医生 谁都不能告诉。可是你倒不妨去看看“老獾” [5] ——

斯多克芒太太 喔,汤莫斯,这个称呼!

斯多克芒医生 好,好,看看你外公。那老东西知道了一定 会吓一大跳。他会把我当疯子——不但是他,还有好些人也会把我当疯子,我早看出来了。现在让那些聪明人看看——我要让他们看看!(一边搓手,一边走来走去) 凯德林,你等着瞧这场热闹吧!你想!所有的水管子都得重新安装。

霍夫斯达 (站起来) 所有的水管子?

斯多克芒医生 当然。水管的入口太低了,一定得拆了重新安得高高的。

裴特拉 爸爸,你从前的话到底没说错。

斯多克芒医生 是啊,裴特拉,你还记得不记得?当初他们动工的时候,我就写文章反对那计划。可是那时候谁都不听我的话。现在我要对他们开火了——不用说,我已经给委员会写了个报告,报告在我手里搁了一星期,专等这份化验书。(指信) 现在我可以把报告马上给他们送去了。(走进书房,拿着一份手稿出来) 瞧!写得密密层层的四页!我要把这份化验书包在一块儿。给我张旧报纸,凯德林!给我点儿纸把这两件东西包起来。好——行了!把这包东西交给——交给——(叫不出名字,急得跺脚) ——她叫什么?不管它。交给那女孩子,叫她马上送给市长。

〔斯多克芒太太拿着包儿,走饭厅出去。

裴特拉 爸爸,你看彼得伯伯看了信会有什么话说?

斯多克芒医生 他有什么话可说?他知道了这么个重要发现一定很高兴。

霍夫斯达 我想把你的发现在《人民先锋报》上登一段小新闻,你说行不行?

斯多克芒医生 行。谢谢你。

霍夫斯达 这个消息应该让大家知道得越早越好。

斯多克芒医生 当然。

斯多克芒太太 (回来) 东西送走了。

毕凌 斯多克芒大夫,我保险,往后你是本地第一号大人物!

斯多克芒医生 (兴致勃勃地走来走去) 喔,哪儿的话!我不过尽我的本分罢了。我无非运气好,探宝先到手,别的说不上什么。可是话又说回来了——

毕凌 霍夫斯达,你看地方上要不要来个提灯会给斯多克芒大夫庆祝一下子?

霍夫斯达 我一定要提出这问题。

毕凌 那么,我去找阿斯拉克森谈一谈。

斯多克芒医生 喔,使不得!别这么招摇。我不愿意你们这么搞。要是委员会给我加薪水,我也不接受。凯德林,听见没有,加薪水我不要。

斯多克芒太太 你的话说得对,汤莫斯。

裴特拉 (举杯) 爸爸,敬你一杯!

敬你一杯,斯多克芒大夫!

霍斯特 (跟医生碰杯) 祝你发现了这件事,前途顺利!

斯多克芒医生 多谢,多谢,诸位好朋友!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一个人给本乡、本地人尽了点力,心里真痛快!哈哈,凯德林!

〔他双手搂着她脖子,抱着她打转。斯多克芒太太连笑带嚷使劲想挣开。大家哈哈大笑,给医生鼓掌喝彩。两个孩子在门口探进头来瞧热闹。

* * *

[1] 自由派的报纸。

[2] 这个人物曾在《社会支柱》中出现过。

[3] 意思是不许人说“真话”。

[4] 一种哺乳动物,外形似鼠,体矮胖,头尖,吻长,眼小(有的为皮肤所掩盖)。

[5] “老獾”是斯多克芒医生给他老婆的义父摩邓·基尔取的绰号,等于说他是个老顽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