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间屋子。外头的景致依然笼罩在浓雾里。曼德和阿尔文太太从饭厅里进来。

阿尔文太太 (还在门口) 请便,曼德先生。(转过身去朝着饭厅) 欧士华,你也进来,好不好?

欧士华 (在饭厅里) 不,对不起。我想出去会儿。

阿尔文太太 好,去吧。天气似乎好点儿了。(关上饭厅门,走到门厅口,叫道) 吕嘉纳!

吕嘉纳 (在外头) 太太,什么事?

阿尔文太太 快去洗衣服,把那些花圈儿也拾掇拾掇。

吕嘉纳 是,太太。

〔阿尔文太太等吕嘉纳确实走了才把门关上。

曼德 他大概听不见咱们说话吧?

阿尔文太太 关了门听不见。再说,他就要出去。

曼德 我心里还是那么乱。我不知道刚才那顿饭是怎么咽下去的。

阿尔文太太 (走来走去,竭力压住心里的烦躁)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吃的。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

曼德 是啊,该怎么办?我简直想不出主意。这种事我一点儿经验都没有。

阿尔文太太 我相信眼前还没出乱子。

曼德 乱子可千万出不得!不过这已经不像话了。

阿尔文太太 你放心,这是欧士华一时糊涂,开个小玩笑。

曼德 是啊,我刚说过,这种事情我外行。不过我想应该——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非走不可——并且还得马上就走。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曼德 当然,她非走不可。

阿尔文太太 可是叫她上什么地方去呢?咱们不应该——

曼德 上什么地方去?当然回家找她父亲。

阿尔文太太 你说找谁?

曼德 找她的——唉,安格斯川不是她的——喔,天呀,难道真会有这种事?我想一定是你弄错了。

阿尔文太太 可惜我一点儿都没弄错。乔安娜 [1] 在我面前全都承认了,阿尔文也没法儿抵赖。所以那时候我没办法,只好把事情瞒起来。

曼德 是啊,你也只好那么办。

阿尔文太太 当时我们马上就把乔安娜打发走,还给了她一笔钱堵住她的嘴。她到了城里就自己想办法。她又去找她的老相好安格斯川,不用说她一定先对他露口风,说自己手里有多少钱,还对他撒了个谎,说什么那年夏天有个坐游艇的外国人上这儿来。后来她跟安格斯川就急急忙忙结了婚。唉,那件事还是你自己给他们办的呢。

曼德 可是我不明白怎么——我清清楚楚记得安格斯川来找我商量结婚的事情。他后悔的了不得,埋怨自己不该跟未婚妻干那种丑事情。

阿尔文太太 他当然只好把罪名担当在自己身上。

曼德 可是他那么不老实!并且还在我面前撒谎!我真想不到杰克·安格斯川会干这种事。我一定得狠狠地教训他一顿,我一定不饶他。这种婚姻多么不道德!为了几个钱——!你们给了那女孩子多少钱?

阿尔文太太 三百块钱。

曼德 想想!为了三百块钱那么个小数目就愿意跟一个堕落的女人结婚!

阿尔文太太 那么你说我呢?我也让自己跟一个堕落的男人结了婚。

曼德 喔,岂有此理!你这是什么话!一个堕落的男人!

阿尔文太太 你以为跟我结婚时的阿尔文比跟安格斯川结婚时的乔安娜清白干净点儿吗?

曼德 这两件事完全不一样——

阿尔文太太 其实并没什么不一样——区别只是在身价数目上:一个是三百块钱的小数目,一个是一整份大家当。

曼德 你怎么能把两件绝不相同的事情相提并论呢?我想那时候你自己心里一定盘算过,也跟自己家里人商量过。

阿尔文太太 (眼睛不瞧他) 你该知道你说的我那颗心当时在什么地方。

曼德 (冷淡地) 要是那时我知道你的心事,我就不会天天到你丈夫家里来了。

阿尔文太太 反正我自己并没考虑过这问题,这是实话。

曼德 那么,你一定跟你最亲近的人——跟你母亲,跟你两个姑姑——商量过,这是你的义务。

阿尔文太太 不错,这件事是她们三个人替我决定的。现在回想起来真奇怪,她们怎么看得那么准,说我要是拒绝那么一门好亲事,那简直是糊涂透了顶。要是我母亲今天还活着,我真要让她看看这门亲事的好下场!

曼德 有这个下场,谁也不负责任。你的婚姻完全没违背法律、没违背秩序,这一点至少没问题。

阿尔文太太 (在窗口) 喔!老是法律和秩序!我时常想这世界上作怪害人的东西就是法律和秩序。

曼德 你说这话是罪过。

阿尔文太太 也许是吧。可是我一定要撇开这一套拘束人欺骗人的坏东西。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要争取自由。

曼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尔文太太 (轻轻敲着玻璃窗) 我不应该隐瞒阿尔文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可是那时我不敢告诉人——一半也是为自己。那时我是个胆怯的人。

曼德 胆怯的人?

阿尔文太太 当时我担心,要是别人知道了那件事,他们会说,“可怜的男人!他老婆从他那儿逃走了,难怪他胡作非为。”

曼德 这两句话倒不是完全没道理。

阿尔文太太 (眼睛盯着他) 要是我有胆量的话,我应该老实告诉欧士华,“听我告诉你,我的孩子,你父亲是个荒唐鬼——”

曼德 岂有此理——

阿尔文太太 我还应该把我刚才告诉你的话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告诉他。

曼德 你的话把我吓坏了,阿尔文太太。

阿尔文太太 是,我知道。我很明白。我自己也吓了一跳。(离开窗子) 我胆子太小。

曼德 你尽了义务能说是胆小吗?难道你忘了做儿子的应该敬爱父母吗?

阿尔文太太 咱们别说这种空泛话。咱们要问:欧士华应该不应该敬爱阿尔文爵爷?

曼德 难道你做母亲的就忍心破坏你儿子的理想吗?

阿尔文太太 顾了理想,真理怎么办?

曼德 顾了真理,理想怎么办?

阿尔文太太 喔,理想!理想!当初我要是不这么胆怯就好了!

曼德 别瞧不起理想,阿尔文太太。理想会报仇。就拿欧士华说吧,可惜他没有很多的理想,可是我觉得在他脑子里他父亲却是个理想。

阿尔文太太 你这话不错。

曼德 他所以会把父亲当作个理想,是你自己多少年来给他写信培养出来的。

阿尔文太太 不错,我受了义务的压迫,再加上对别人的顾虑,就只好一年一年地对我儿子撒谎。唉,我胆子真小——我一直是个胆小的人!

曼德 阿尔文太太,你在你儿子心里已经培养了一个幸福的幻想,你不应该看轻它。

阿尔文太太 哼!谁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好事呢?不过,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跟吕嘉纳胡闹。我不能让他害那女孩子一辈子。

曼德 对。真要那样,可就太造孽了!

阿尔文太太 要是我知道他真爱她,跟她结婚他能有幸福,那么——

曼德 怎么?你打算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可是不行,可惜吕嘉纳不合适。

曼德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尔文太太 要是我不这么胆小,不这么不中用,我会对我儿子说:“跟她结婚,要不然,就另想你愿意的办法——只是别做鬼鬼祟祟的事情。” [2]

曼德 岂有此理!让他们结婚!没听见过这种荒唐事情!

阿尔文太太 什么叫“没听见过”?说老实话,曼德牧师,你以为咱们这儿许多夫妻的血统关系不是这么近吗?

曼德 我一点儿都不懂你的意思。

阿尔文太太 其实你懂得。

曼德 你大概是在想,可能——喔,不错,有些人的家庭生活不太清白,不过像你说的这种事可不一定有,至少不能说准有。再说,你是做母亲的,怎么能让你儿子——

阿尔文太太 我不许他干这种事。我不愿意有这种事。我说的就是这个。

曼德 你不许他干这种事,因为,像你自己说的,你是个“胆小”的人。可是如果你不是个“胆小”的人,那么难道——天呀!这种结合实在太荒唐!

阿尔文太太 据说咱们的老祖宗就是这么结合的。当初是谁把这世界这么安排下来的,曼德牧师?

曼德 我不能跟你讨论这一类问题,阿尔文太太,你的心情很不正常。可是你竟把良心的顾虑当作“胆小”——

阿尔文太太 让我把我的意思告诉你。因为有一大群鬼把我死缠着,所以我的胆子就给吓小了。

曼德 你说什么东西死缠着你?

阿尔文太太 一大群鬼!我听见吕嘉纳和欧士华在饭厅里说话的时候,我眼前好像就有一群鬼。我几乎觉得咱们都是鬼,曼德牧师。不但咱们从祖宗手里承受下来的东西在咱们身上又出现,并且各式各样陈旧腐朽的思想和信仰也在咱们心里作怪。那些老东西早已经失去了力量,可是还是死缠着咱们不放手。我只要拿起一张报纸,就好像看见字的夹缝儿里有鬼乱爬。世界上一定到处都是鬼,像河里的沙粒儿那么多。咱们都怕看见光明。

曼德 嘿嘿!这都是你看坏书的结果。那些书可真把你害苦了!哼,那些讲革命、讲自由、坏心术的书!

阿尔文太太 我的好牧师,你的话说错了。当初使我动脑子思想的人正是你自己。这件事我非常感激你。

曼德 感激我!

阿尔文太太 是的,在你逼着我服从义务遵守本分的时候,在你把我深恶痛绝的事情说成正确、合理的事情的时候,我才动脑子思想。那时候我就开始检查你讲的那些大道理。我本来只想解开一个疙瘩,谁知道一个疙瘩解开了,整块的东西就全都松开了。我这才明白这套东西是机器缝的。

曼德 (低声,伤心) 这就是我一生最艰苦的一场斗争的结果?

阿尔文太太 不如说那是你一生最大的失败。

曼德 海伦,那是我最大的胜利——我在我自己身上的胜利。

阿尔文太太 那是对于咱们俩的一桩罪恶。

曼德 那时候你走错了道儿,跑来找我,对我说:“我来了!把我收留下吧!”我吩咐你:“女人,快回到自己丈夫那儿去!”难道这是罪恶吗?

阿尔文太太 我觉得是罪恶。

曼德 咱们俩彼此不了解。

阿尔文太太 至少现在不了解。

曼德 就是在最见不得人的心窝儿里,我也从来没不把你当别人的老婆看待。

阿尔文太太 哦,真的吗?

曼德 海伦!

阿尔文太太 一个人很容易忘记自己过去的情形。

曼德 我没忘记。我现在还是跟从前一样。

阿尔文太太 (换话题) 好,好,好,别再谈过去的事了。现在你一天到晚忙的是教区会和董事会的事情,我忙的是跟鬼打架,跟心里的鬼和外头的鬼打架。

曼德 外头的鬼我可以帮你打。我今天听你说了这些可怕的事情,良心不容我让那没人保护的女孩子在你家里住下去。

阿尔文太太 你看最好的办法是不是给她找个安身地方?——我意思是说,给她找一门好亲事。

曼德 没问题。从各方面说,这个办法对她都合适。吕嘉纳的年纪已经——这些事我当然太外行,不过——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成熟得很早。

曼德 不错,我也这么想。我记得给她安排受坚信礼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发育得很好了。可是这会儿她应该先回家——让她父亲照管她——喔,安格斯川当然不是她的——唉,真荒唐,他不把实话告诉我!

〔有人敲外厅门。

阿尔文太太 是谁?进来!

〔安格斯川穿得很齐整,站在门口。

安格斯川 对不起——

曼德 嘿嘿!哼——

阿尔文太太 哦,原来是你,安格斯川?

安格斯川 用人都不在,我就大胆自己敲门了。

阿尔文太太 好,没关系。进来。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安格斯川 (走进来) 不是,谢谢您,太太。我想跟曼德牧师说一两句话。

曼德 (在屋里走来走去) 哼,你!你想跟我说话,是不是?

安格斯川 是的,我很想——

曼德 (在他面前站住) 你有什么事?

安格斯川 喔,不是什么别的事,曼德牧师。我们工程做完了,工钱也算清了——阿尔文太太,我得特别谢谢您。现在什么事都结束了,我想我们这些一向在一块儿规规矩矩做活的伙伴儿——我想今儿晚上我们是不是应该开个小小的祷告会。

曼德 祷告会?在孤儿院开祷告会?

安格斯川 喔,要是您老人家觉得不合适的话——

曼德 唔,合适。不过——嗯——

安格斯川 每天晚上我自己也总爱做点儿祷告——

阿尔文太太 是吗?

安格斯川 是,说不上什么,无非做点儿小功德。可惜我是个平常人,没什么德行,上帝可怜我!——所以我想趁着曼德牧师老人家在这儿,也许——

曼德 你听我说,安格斯川。我先得问你一句话。你的心情是不是可以开会做祷告?你的良心干净不干净?好受不好受?

安格斯川 喔,上帝饶恕我这有罪孽的人!曼德牧师,我的良心值不得您提。

曼德 可是咱们必须谈的正是这问题。刚才我问的话你怎么回答我?

安格斯川 我的良心?喔,有时候我的良心很不好受。

曼德 哦,你自己承认了。既然这样,你肯不肯一点儿都不撒谎,把吕嘉纳的实在情形老老实实告诉我?

阿尔文太太 (急忙拦阻) 曼德先生!

曼德 (叫她别慌) 让我来——

安格斯川 您问吕嘉纳的事?嗳呀,可把我吓坏了!(瞧着阿尔文太太) 她没闹什么乱子吧?

曼德 但愿没有。我要问你,你跟吕嘉纳究竟是什么关系?你算是她父亲,是不是?

安格斯川 (慌张) 嗯——嗯——我跟可怜的乔安娜的事儿,您老人家都知道。

曼德 快说老实话,别再吞吞吐吐的!你老婆辞工回去之前在阿尔文太太面前把实话全说出来了。

安格斯川 什么!她真说了吗?

曼德 你看,现在你不能撒谎了,安格斯川。

安格斯川 那时候她还赌过咒,拿着《圣经》赌过咒——

曼德 她拿着圣经赌过咒?

安格斯川 唔,没有,她只是赌咒,可是很认真。

曼德 这些年你一直把实话瞒着我?瞒着我这么个完全信任你的人?

安格斯川 这我没法子抵赖。

曼德 你凭什么欺骗我,安格斯川?难道我没用话没用行动随时随地尽力帮助过你?你说?

安格斯川 有好几件事要不是您老人家帮忙,我就走投无路了。

曼德 所以你就这么报答我!你害我在教会登记簿上填写假材料,并且这些年你还把应该告诉我并且凭良心应该说的实话瞒着我不说。你的行为绝不能宽恕,安格斯川,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安格斯川 (叹口气) 是了!恐怕也没办法了。

曼德 你还能给自己的行为辩护吗?

安格斯川 难道您要我把丑事告诉别人,让那苦命的女孩子多出点儿丑吗?您老人家想想,要是您自己干了乔安娜的事儿,过她那种日子——

曼德 我!

安格斯川 对不起,我不是说您跟她完全一样。我的意思是,比方说,要是您老人家干了见不得人的丑事。曼德先生,咱们男人不应该把个苦命的女人责备得太狠。

曼德 我责备的不是她。我责备的是你。

安格斯川 我能不能大胆问您老人家一句话?

曼德 你问吧。

安格斯川 一个人应该不应该帮助堕落的人?

曼德 当然应该。

安格斯川 一个人起誓说的话能不能不算数?

曼德 当然不能,那还用说。可是——

安格斯川 乔安娜跟那英国人闹了乱子之后——有人说是美国人,也有人说是俄国人,他们说法不一样——她就进城来了。可怜的女人,从前我碰过她一两回钉子,那时候她眼睛里只看得上漂亮男人,我偏偏长着这条倒霉腿。您老人家该记得有一回我闯进一家跳舞厅,看见一群水手正在喝酒瞎胡闹,我上去想劝他们改邪归正——

阿尔文太太 (在窗口咳嗽) 嗯哼!

曼德 我知道,安格斯川,那群畜生把你从楼上推下来了。这件事你从前已经跟我说过。你腿上的毛病就是你的成绩。

安格斯川 我倒不想居功,牧师先生。我想告诉您的只是,乔安娜来找我的时候,一五一十的跟我说了实话,她一边哭一边咬牙,不瞒您老人家说,那时候我听了她的话心里真难受。

曼德 真的吗,安格斯川?后来怎么样?

安格斯川 后来我就跟她说:“那美国佬是个到处为家的家伙。你呢,乔安娜,你做了天大的错事,你是个堕落的女人。可是,眼前有我杰克·安格斯川,他很靠得住,两条腿长得结结实实的——”对不起,您老人家,我这句话只是打个比方。

曼德 我很明白你的意思。快往下说。

安格斯川 我就这么救了她,跟她结了婚,为的是不让人家知道从前她跟外国人有过事。

曼德 这些事你做得都很对。我只是不赞成你收下那笔钱——

安格斯川 钱?我?一个钱都没拿!

曼德 (转过去问阿尔文太太) 可是——

安格斯川 哦,别忙!我想起来了。乔安娜手里是有几个钱。可是我没要。我说:“呸,我才不希罕这昧心钱呢。这是造孽得来的。这些臭金子——或是钞票,不管它是什么——应该当面摔还那个美国人。”可是他漂洋过海,走得没影儿了。

曼德 他真走了吗,我的好朋友?

安格斯川 真走了。所以乔安娜和我说好了把那笔钱留给孩子作教育费。后来那笔钱就是这么花的,我有细账,一个钱都不含糊。

曼德 照你这么说,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了。

安格斯川 这是实在情形。我敢说我这做爸爸的从来没亏待过吕嘉纳——只要我力量办得到,可惜我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

曼德 好,好,我的朋友——

安格斯川 可是我还敢说我到底把孩子带大了,我跟苦命的乔安娜和和气气过日子,像圣经上说的那样管着家务事。可是我从来不敢在您老人家面前夸自己,说像我这么个人居然也会做桩好事情。不,我不这么办。要是杰克·安格斯川做过一件好事情,他自己决不提。不过就是好事情不常有。每次我找您老人家,总有好些麻烦事、好些倒霉事跟您谈。因为我刚说过,现在再说一遍,一个人的良心有时候不那么太好受。

曼德 把手递过来,杰克·安格斯川。

安格斯川 喔,使不得!您老人家——

曼德 胡说。(抓紧他的手) 这才对了!

安格斯川 要是您老人家肯原谅我——

曼德 原谅你?恰好相反,我倒应该请你原谅我——

安格斯川 喔,这可使不得!

曼德 确实是这样。我说的是真心话。对不起,我错怪了你。我恨不得给你出点儿力,一则算是对你抱歉,二则表示我对你的好意——

安格斯川 您老人家真愿意帮忙?

曼德 真愿意。

安格斯川 好极了,眼前凑巧倒有个机会。我手里攒了几个钱,正想在城里开个水手公寓。 [3]

阿尔文太太 你?

安格斯川 是的。这公寓也可以算个孤儿院。水手们一上岸,撞来撞去都是迷魂阵。我想,他们住在我这公寓里就好像孩子们有了父母的照应。

曼德 你看这事怎么样,阿尔文太太?

安格斯川 一起头我手里的钱不大够,可是要是有人帮我一把忙——

曼德 好,好,咱们以后再细谈。我很赞成你的计划。现在你先回到孤儿院,把东西准备齐,把蜡烛点起来,让人看着像个喜庆事。然后咱们再在一块儿做会儿祷告,现在我很相信你的心情可以做祷告。

安格斯川 是的,我想可以。那么我走了,阿尔文太太,谢谢您的好心。求您好好儿给我照顾吕嘉纳。(擦眼泪) 苦命的乔安娜的孩子。说起来也怪,我越来越喜欢她,她好像是我心上的一块肉。真是的。

〔他鞠了一躬,从门厅里出去。

曼德 现在你看这人怎么样,阿尔文太太?他这段话跟别人说的完全不一样。

阿尔文太太 很不一样。

曼德 这么看起来,咱们批评人一点儿都不能马虎。可是我发现自己错怪了好人,心里真痛快!你觉得我的话对不对?

阿尔文太太 曼德,我觉得你是个大孩子,将来也不会改样子。

曼德 你说我?

阿尔文太太 (两只手按着他肩膀) 我真想搂着你的脖子,亲一亲。

曼德 (赶紧往后退) 使不得,使不得!真是岂有此理!

阿尔文太太 (一笑) 喔,你不用怕我。

曼德 (在桌子旁边) 你的举动有时候真太过火。现在让我把文件收在皮包里。(一边说一边收拾) 好,收拾完了。我要走了,回头见。欧士华回来时候你要小心。回头我再来。

〔他拿了帽子,从外厅门出去。

阿尔文太太 (叹口气,对着窗出了会儿神,把屋子稍稍整理了一下,正要走进饭厅,却低低地惊叫一声,在门口站住) 欧士华,你还在饭桌上坐着?

欧士华 (在饭厅里) 我想抽完这支雪茄烟。

阿尔文太太 我还以为你出去散步了呢。

欧士华 这样的天气还出去散步?

〔一只酒杯叮当地响了一下。阿尔文太太让门敞着,拿起活计坐在窗口沙发上。

欧士华 刚出去的是不是曼德牧师?

阿尔文太太 是,他上孤儿院去了。

欧士华 唔。

〔又听见酒壶碰酒杯的声音。

阿尔文太太 (脸上发愁) 欧士华,小心,那酒很厉害。

欧士华 酒能挡潮气。

阿尔文太太 你进来,到我这儿坐着好不好?

欧士华 我进来就不能抽烟了。

阿尔文太太 你还不知道,抽雪茄没关系。

欧士华 好吧,那么我就进来。让我再喝一小口。好!(抽着雪茄走进来,随手把门关上。半晌不说话) 牧师上哪儿去了?

阿尔文太太 我刚说过,他上孤儿院去了。

欧士华 哦,不错,你说过。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你不该在饭桌上坐那么些时候。

欧士华 (把雪茄藏在背后) 我觉得坐着很舒服,妈妈。(用手摸她,跟她亲热) 你替我想想——回到家里,坐在妈妈的饭桌上,待在妈妈的屋子里,吃妈妈给我预备的好东西,这多有意思。

阿尔文太太 我的亲宝贝!

欧士华 (一边走一边抽烟,有几分不耐烦) 在家里除了吃喝,叫我干什么?我没法子工作。

阿尔文太太 你为什么不能工作?

欧士华 天气这么坏,整天见不着一丝太阳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喔,不能工作简直是——

阿尔文太太 也许你这次回家打错了主意?

欧士华 喔,我没打错主意,妈妈。我不回来不行。

阿尔文太太 你知道,我宁愿你不回来,让我心里牵挂,不愿让你——

欧士华 (在桌子旁边站住) 妈妈,老实告诉我,我回家你心里是不是真快活?

阿尔文太太 亏你怎么问得出这句话!

欧士华 (搓弄一张报纸) 我还以为你有我跟没有我几乎是一样。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你怎么忍心对你妈妈说这种话?

欧士华 可是这些年你没跟我在一块儿,日子不也过得挺好吗?

阿尔文太太 这些年我没跟你在一块儿过日子,这倒是实话。

〔半晌无声。天色慢慢黑下来。欧士华在屋子里走个不停。他已经把雪茄放下了。

欧士华 (在阿尔文太太身旁站住) 妈妈,我挨着你坐在沙发上行不行?

阿尔文太太 (让出点儿地方) 当然可以,好孩子。

欧士华 妈妈,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

阿尔文太太 (着急) 什么事?

欧士华 (向前呆看) 我不能再瞒下去了。

阿尔文太太 瞒什么?什么事?

欧士华 (还是那样) 我没法子写信告诉你。自从我回家之后——

阿尔文太太 (抓住他胳臂) 欧士华,到底是什么事?

欧士华 昨天,今天,这两天我总想撇开这些念头,把脑子安静下来,可是做不到。

阿尔文太太 (站起来) 欧士华,你非把实话告诉我不可。

欧士华 (重新把她拉到沙发上) 妈妈,坐着别动,让我慢慢儿告诉你。这次路上我觉得很疲乏——

阿尔文太太 疲乏?疲乏又怎么样?

欧士华 我不是说那个。我的疲乏跟平常人不一样——

阿尔文太太 (想要站起来) 你不是病了吧,欧士华?

欧士华 (又把她拉下去) 坐着别动,妈妈。别着急。我不能算真有病,我害的不是平常的“病”。(两手抱着脑袋) 妈妈,我的脑子坏了,完全不中用了,我再也不能工作了!(两手捂着脸,钻在她怀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阿尔文太太 (脸色发白,浑身打颤) 欧士华!抬起头来!没有的事!

欧士华 (抬起头来,眼睛里露出绝望的神情) 我再也不能工作了!完了!完了!我像个活着的死人!妈妈,你说世界上有这么伤心的事情没有?

阿尔文太太 可怜的孩子!这个怪病怎么在你身上害起来的?

欧士华 (重新坐直身子) 我正是想不通这件事。我从来没做过荒唐事——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没有。这一点你得相信我,妈妈!我从来没荒唐过。

阿尔文太太 我确实相信你没荒唐过,欧士华。

欧士华 可是这病平白无故在我身上害起来了——你说多倒霉。

阿尔文太太 喔,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好孩子。不是别的,是你工作太累了。相信我的话,确实是这样的。

欧士华 (伤心) 一起头我也这么想,可是现在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阿尔文太太 你把事情从头到尾告诉我。

欧士华 好,让我告诉你。

阿尔文太太 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舒服?

欧士华 那是在我上次从家里回到巴黎的时候。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觉得脑袋痛得要命——后脑痛得最厉害,好像有个铁箍儿套紧了我的脖子,在一直往上拧。

阿尔文太太 后来怎么样?

欧士华 最初我以为只是发育时期常犯的那种头痛病。

阿尔文太太 是,不错——

欧士华 后来才知道不是。不久我就明白了。我不能再工作了。我想动手画一张新的大画,可是我的脑子好像不听我指挥,我的体力好像也支持不住了。我的思想也不能集中了,东西在我眼前乱转乱晃——来回打圈子。喔,那股滋味实在不好受!后来我请了个医生来看病——从医生嘴里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阿尔文太太 这话怎么讲?

欧士华 给我看病的是巴黎的一位名医。我先把病症告诉他,接着他就仔细问了一大串我觉得跟这病毫不相干的问题。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阿尔文太太 快往下说。

欧士华 最后他说:“你生下来的时候身上就带着一种有虫子的病。”他说的那个字是虫蛀的 [4] 。

阿尔文太太 (提心吊胆) 那个字怎么讲?

欧士华 我听了也不懂,我就请他再仔细讲一讲。那只老狐狸精就说了——(捏紧拳头) 喔——!

阿尔文太太 他说什么?

欧士华 他说:“父亲造的孽要在儿女身上遭报应。”

阿尔文太太 (慢慢站起来) 父亲造的孽!

欧士华 当时我气得几乎要照他脸上打过去——

阿尔文太太 (走到屋子那头) 父亲造的孽——

欧士华 (惨笑) 是啊,你说他可恨不可恨?不用说,我马上告诉他,他的说法一点儿根据都没有。可是你猜他认错不认错?他不认错,他一口咬定自己那套话,到后来我把你写给我的那些信拿出来,把提到爸爸的地方翻译出来给他看——

阿尔文太太 后来怎么样?

欧士华 后来他当然不能不认错,就换了另一套说法——这一下子我才明白了——明白了一个不容易理解的事实!原来我不应该跟朋友过那种快乐自在的日子。我的体力吃不消,因此我才害了病,这怨我自己不好!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不是,不是,别信医生的话!

欧士华 他说,不可能有别的解释。自己不小心,断送了自己的一生!这件事最让我伤心!我打算做的那些事——喔,我不敢再想了——我也不能再想了。喔,我恨不得能重新投胎再做人——把我做过的事都取消!

〔他把脸伏在沙发上。阿尔文太太捏紧双手,静悄悄地走来走去,心里在斗争。

欧士华 (过了会儿,把头抬起来,支在胳臂肘子上) 要是这是遗传病——不是我自己招惹的,倒也罢了!可是偏偏是因为我自己荒唐,自己糊涂,自己不小心,断送了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健康——自己的前途,自己的生命——

阿尔文太太 不,不,我的好孩子,没有的事!(俯着身子看他) 情形不至于像你说的这么坏。

欧士华 喔,你不知道——(跳起来) 妈妈,我还连累你,害你这么伤心!我有时候恨不得要你别这么疼我。

阿尔文太太 别疼你,欧士华?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是我的宝贝!我只疼你一个人!

欧士华 (抓住她两只手,用嘴去亲) 是,是,我知道你爱我。我在家的时候当然知道你真爱我,这可以说是我心里最难受的事。现在我把话都告诉你了,今天咱们不必再谈了。我不能一下子想得太长久。(走到屋子上方) 给我点儿东西喝喝,妈妈。

阿尔文太太 喝喝?你想喝什么?

欧士华 喔,什么都行。家里有没有凉果子酒?

阿尔文太太 有,可是亲爱的欧士华——

欧士华 别拦着我,妈妈。行行好吧!我一定得 喝点儿什么冲洗冲洗在我脑子里抓咬的东西。(走进暖房) 并且——这儿又这么阴沉沉的!(阿尔文太太拉了拉铃绳) 雨老下不完!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接着下——说不定会连下几个月。见不着一丝太阳光!我记得几次在家的时候都没见过出太阳。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你心里想离开我!

欧士华 唉!——(长叹一声) 我什么都没想。我什么都不能想!(低声) 我也只好不想。

吕嘉纳 (从饭厅里进来) 您拉铃了吗,太太?

阿尔文太太 拉了,给我们把灯拿进来。

吕嘉纳 好,太太。灯早就点好了。(出去)

阿尔文太太 (走到欧士华身边) 你要跟我说老实话。

欧士华 我没瞒你什么事,妈妈。我觉得告诉你的话已经不少了。

〔吕嘉纳把灯拿进来,搁在桌子上。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你给我们拿一小瓶香槟酒。

吕嘉纳 好吧,太太。(出去)

欧士华 (一只手搂着阿尔文太太的脖子) 这才对了。我早就知道妈妈舍不得让儿子干着嗓子没酒喝。

阿尔文太太 我的亲宝贝儿子欧士华,现在什么事我能不依你?

欧士华 (急忙) 真的吗,妈妈?你真的愿意?

阿尔文太太 愿意什么?

欧士华 愿意什么都依我?

阿尔文太太 喔,我的好孩子——

欧士华 别做声!

〔吕嘉纳用托盘托着一小瓶香槟酒和两只玻璃杯走进来,把盘子搁在桌上。

吕嘉纳 酒瓶要不要开?

欧士华 不用,谢谢。我自己开。(吕嘉纳又走出去)

阿尔文太太 (在桌子旁边坐下) 刚才你说我什么事都得依你——这是什么意思?

欧士华 (忙着开酒瓶) 咱们先喝一杯——要不就两杯。

〔瓶塞子啪的一声响,他先斟满一杯,刚要斟第二杯。

阿尔文太太 (用手捂着酒杯) 我不喝,别给我斟。

欧士华 哦,你不喝?那么我喝!(把酒喝干,斟满,又喝干,这才在桌旁坐下)

阿尔文太太 (焦心地等待) 怎么样?

欧士华 (眼睛不看她) 刚才吃饭时我觉得你和曼德牧师的神气那么古怪——话那么少,告诉我,究竟为什么?

阿尔文太太 你看出来了吗?

欧士华 是的。嗯哼——(过了会儿) 老实告诉我:你觉得吕嘉纳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我觉得怎么样?

欧士华 是。你看她是不是真不错?

阿尔文太太 亲爱的欧士华,你看她没有我看她那么清楚——

欧士华 那又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可惜吕嘉纳在自己家里待得太久了。我应该早把她带过来。

欧士华 是啊,可是她长得够漂亮的吧,妈妈?(斟酒)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有好些毛病。

欧士华 喔,那有什么关系?(又喝酒)

阿尔文太太 可是我还是喜欢她,要照顾她。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她吃亏。

欧士华 (跳起来) 妈妈,只有吕嘉纳能救我!

阿尔文太太 (站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欧士华 我不能老是一个人忍受这种精神上的痛苦。

阿尔文太太 你不是有你妈妈帮你忍受吗?

欧士华 是啊,我从前是这么想,所以我才回家来。可是没用处。现在我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在家里我没法子过日子。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

欧士华 我得换个样儿过日子,妈妈。我只好离开你,我不愿意叫你看着我,让你难受。

阿尔文太太 可怜的孩子!欧士华,可是现在你病成这个样子了——

欧士华 要是我只是有病,那我可以在家里跟你住下去,因为你是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

阿尔文太太 是啊,欧士华,可不是吗?

欧士华 (心神不定,来回走动) 可是最难受的是精神上的痛苦和良心上的责备——还有那叫人提心吊胆的恐惧。喔,我害怕得要命!

阿尔文太太 (跟着他走) 害怕?害怕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欧士华 喔,别再追问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没法子形容。(阿尔文太太走到右边拉铃) 你干什么?

阿尔文太太 我要我儿子快活——这是我的心愿。我不让他把事情老憋在心里。(吕嘉纳刚到门口,就对吕嘉纳说) 还要香槟酒——再拿一大瓶来。(吕嘉纳答应了出去)

欧士华 妈妈!

阿尔文太太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在乡下住的人不懂得过日子?

欧士华 你看她多美!身段多漂亮,体格多健康!

阿尔文太太 (在桌子旁边坐下) 坐下,欧士华,咱们安安静静地在一块儿说说话。

欧士华 (坐下) 妈妈,你大概不知道我还该着吕嘉纳一笔小债呢。

阿尔文太太 你?

欧士华 事情都怪我说话不小心,喔,怎么说都行——反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上次我回家的时候——

阿尔文太太 怎么样?

欧士华 她常跟我打听巴黎的情形,我也常跟她随便讲点儿。我记得有一天顺口问了她一句:“你也想上巴黎吗?”

阿尔文太太 怎么样?

欧士华 我看她脸一红,接着就说:“我很想去。”我就说:“好,也许办得到。”——或者是类似这样的一句话。

阿尔文太太 后来呢?

欧士华 这件事我当然不记得了,可是前天我无意中问起她是不是愿意我在家住得那么久——

阿尔文太太 她怎么说?

欧士华 她听了之后拿一副奇怪的眼光瞧着我,问我:“那么我上巴黎的事儿怎么办?”

阿尔文太太 她上巴黎的事!

欧士华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把我那句话认了真,她一直在想我,并且还一直在用心学法文——

阿尔文太太 怪不得——

欧士华 妈妈——当时我看见那么个娇嫩、可爱、漂亮的女孩子站在我面前——从前我简直没注意过她——她站在我面前,就好像张开了胳臂等着我——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

欧士华 我一下子才明白我的救星就在她身上,因为我看她浑身都是生活的乐趣。

阿尔文太太 (吃惊) 生活的乐趣——?那里头怎么有救星?

吕嘉纳 (拿着一瓶香槟酒从饭厅里进来) 对不起,我去了这半天,我得下地窖去拿酒。(把酒瓶搁在桌子上)

欧士华 再去拿只玻璃杯。

吕嘉纳 (瞧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太太的杯子在那儿。

欧士华 我知道,我说给你自己拿一只,吕嘉纳。(吕嘉纳吃惊,从侧面对阿尔文太太瞟了一眼) 你为什么不去拿?

吕嘉纳 (低声,犹豫) 这是不是太太的意思?

阿尔文太太 去拿杯子吧,吕嘉纳。(吕嘉纳走进饭厅)

欧士华 (眼睛盯着她) 你看她走道儿的姿态多么美!又稳重又轻松!

阿尔文太太 这事办不到,欧士华。

欧士华 事情已经决定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反对也没用。

〔吕嘉纳拿着一只空杯子进来,没把杯子放下。

欧士华 坐下吧,吕嘉纳。

〔吕嘉纳眼睛瞧着阿尔文太太,看她意思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坐下吧。(吕嘉纳在靠近饭厅门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空杯子还拿在手里) 欧士华,刚才你说什么生活的乐趣?

欧士华 啊,妈妈,生活的乐趣!你们在这儿过日子的人不懂得。我在家里也没尝过那种滋味。

阿尔文太太 跟我在一块儿过日子你也没有生活的乐趣?

欧士华 在家里永远得不到。你不懂得这件事。

阿尔文太太 我懂,我现在差不多懂了。

欧士华 并且还有工作的乐趣!其实两件事是一件事。可是你也不懂得工作的乐趣。

阿尔文太太 你的话也许不错。你再多讲点儿给我听,欧士华。

欧士华 我的意思是,此地的人从小就相信工作是遭殃,是罪孽的报应,生活是烦恼,越早摆脱它越好。

阿尔文太太 不错,这是个“烦恼世界”,我们是在想尽方法自寻烦恼。

欧士华 可是外头的人可不信这套话。外头没人再相信这种骗人的教条。他们觉得只要能活着,就是真幸福,就是最大的快乐。妈妈,你看出来没有,我画的画儿都是集中描写生活的乐趣。永远是生活的乐趣——光明,太阳,节日的气氛——只看见人们脸上闪耀着幸福。所以我怕待在家里跟你过日子。

阿尔文太太 怕?为什么怕跟我在一块儿?

欧士华 我怕我的本性会被歪曲成丑恶的样子。

阿尔文太太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觉得待在家里就会发生这种事?

欧士华 是的。就是在家里过跟外头一样的日子,也还是不同。

阿尔文太太 (一直很焦心地听他说话,现在满脸心事地站起来) 现在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明白了。

欧士华 你明白了什么?

阿尔文太太 这是我头一次明白。现在我可以说话了。

欧士华 (站起来) 妈妈,我不懂你的意思。

吕嘉纳 (也站起来) 也许我该走吧?

阿尔文太太 不,别走。现在我可以说话了。我的儿子,让我把实话全都告诉你。你听了之后自己打主意。欧士华!吕嘉纳!

欧士华 嘘!牧师来了!

曼德 (从门厅里走进来) 你们瞧!我们在孤儿院做了点对精神有益的工作。

欧士华 我们也做了。

曼德 咱们一定得帮安格斯川开水手公寓。吕嘉纳一定得回去帮她父亲——

吕嘉纳 谢谢您,曼德先生,我不去。

曼德 (这时候才看见她) 什么?你在这儿?手里还拿着酒杯!

吕嘉纳 (赶紧放下杯子) 对不起! [5]

欧士华 吕嘉纳就要跟我走,曼德先生。

曼德 她就要走!跟你走!

欧士华 是的,跟我结婚——要是她愿意的话。

曼德 天呀——

吕嘉纳 这不能怪我。

欧士华 要不然,我在这儿待着,她也在这儿待着。

吕嘉纳 (不由自主) 在这儿!

曼德 阿尔文太太,你的举动实在叫我摸不着头脑。

阿尔文太太 两条路他们都不会走,因为我现在可以跟他们说实话了。

曼德 你千万别说!说不得,说不得!

阿尔文太太 我不但可以说,并且一定要说。并且说出来也碍不着谁的理想。

欧士华 妈妈——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吕嘉纳 (一边听一边说) 喔,太太,您听!您没听见外头有人嚷吗?(走进暖房,往外瞧)

欧士华 (走到左边窗口) 什么事?那片火光是什么地方来的?

吕嘉纳 (大声喊叫) 孤儿院着火了!

曼德 着火了!没有的事!我刚打那儿来。

欧士华 我的帽子呢?喔,不戴没关系——爸爸的孤儿院要紧——(从花园门里跑出去)

阿尔文太太 我的披肩呢,吕嘉纳!整个儿孤儿院都着了!

曼德 多可怕!阿尔文太太,这场大火是造孽人家的报应!

阿尔文太太 一点儿都不错。快跟我来,吕嘉纳。

〔她和吕嘉纳急急忙忙从门厅里出去。

曼德 (双手捏紧) 咱们偏偏没保火险!(也从门厅里出去)

* * *

[1] 吕嘉纳的母亲的名字。

[2] 此刻阿尔文太太由于特殊情况逼迫,居然同意欧士华不知底细地同他的异母妹妹吕嘉纳结婚。

[3] 所谓“水手公寓”(即下文中的“阿尔文公寓”),就是单身水手宿舍,换言之,就是单身水手寻欢作乐的妓院。

[4] 原文为法文。

[5] 原文为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