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首先又紧紧握着彼此的手,然后玛丽安娜大声说:“等一等,我来帮你收拾你的屋子。”她便把他的东西从旅行包和行李袋里面取出来。涅日丹诺夫要给她帮忙,可是她说她愿意一个人做这些事情:“因为我应当习惯做为人民服务的事。”她真的一个人在抽屉里找出了钉子,用一把刷子的背当作锤子,把钉子敲进墙壁,然后把她的衣服挂在钉子上;她又把内衣等等放进两扇窗户中间一个旧的小五斗橱里面去。

“这是什么?”她突然问道,“一支手枪?装上了子弹吗?你拿它来干什么?”

“没有装上子弹……不过,你把它递给我。你问:拿它来干什么?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没有手枪怎么成?”

她笑了,又继续做她的工作,把每一样东西都抖开来,并且用她的手掌拍打它们;她还放了两双鞋子在长沙发底下;她郑重地把几本书、一包纸、同那本写诗的小笔记本放在一张三条腿的三角桌 [53] 上,她叫它做写字台兼办公桌,她把另外一张圆桌叫做饭桌兼茶桌。随后她双手拿起写诗的笔记本,捧着它齐到她的眼际,她从它的边上望着涅日丹诺夫,含笑地说:

“等我们将来有空的时候,一块儿来统统读一遍,好吗?嗯?”

“把笔记本给我!我要烧掉它!”涅日丹诺夫大声说,“它只配给烧掉。”

“要是这样,你为什么又把它带了来呢?不,不,我不给你拿去烧掉。不过据说著作家常常拿这种话吓唬人,可是他们从来没有烧掉他们的东西。不管怎样,最好还是我把它拿去。”

涅日丹诺夫要想不答应,可是玛丽安娜拿着笔记本跑到隔壁屋子里去了,——又空着手回来。

她坐在涅日丹诺夫旁边,马上又站了起来。

“你还没有到过……我的屋子。你想看看吗?它并不比你的差。来——我指给你看。”

涅日丹诺夫也站起来,跟着玛丽安娜走进隔壁屋子。她的 小屋子(她叫它她的小屋子)比他的 那间稍微小些;可是家具却比较新些,干净些;窗台上放着一个插了花的水晶玻璃小花瓶,角落里有一张小铁床。

“你看索洛明多周到!”玛丽安娜大声说,“只是我们不能让自己过得太舒服了;我们不会常常有这样的屋子住的。并且我现在就是这样想;最好的是:不论我们到哪儿去,都是两个人一块儿去,不要分开!这也许难办到,”她停了一会儿又说,“好吧,我们以后再来商量。我看,没有什么关系,你不会回彼得堡去吧?”

“我要在彼得堡干什么呢?到大学去听讲——或者找两个学生来教课吗?这种事情现在对我不合式。”

“我们看索洛明怎么说,”玛丽安娜说,“我们做什么,并且怎么做,他会决定得更好。”

他们回到原先那间屋子里,又肩靠肩地坐下来。他们夸奖索洛明、塔季扬娜和帕维尔;他们谈起西皮亚金,又说他们从前的生活仿佛突然跟他们离得远远的,就像消失在雾里一样;然后他们又握着彼此的手,交换喜悦的眼光;随后他们谈到应当深入哪一种人中间去做工作,又说他们应当怎样行动,免得引起别人对他们的疑心。

涅日丹诺夫说,他们越是少去想这件事,越是做得简单越好。

“当然!”玛丽安娜大声说,“我们要像塔季扬娜说的那样,简单化。”

“我的意思不是那样,”涅日丹诺夫说。“我是说我们不要勉强自己……”

玛丽安娜突然笑了起来。

“阿廖沙,我记得,我还说我们两个都是简单化的人!”

涅日丹诺夫也微笑了,他重复说了一遍:“简单化的人”……以后便沉思起来。

玛丽安娜也在思索。

“阿廖沙!”她唤道。

“什么?”

“我觉得我们两个都有一点儿窘的样子。一对年轻人——des nouveaux mariés, [54] ”她解释道,“在他们新婚旅行的第一天一定有这样一种感觉。他们很幸福……他们很满意——不过他们有一点儿窘。”

涅日丹诺夫微微一笑——不过他笑得有点儿勉强。

“玛丽安娜,你很清楚我们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一对年轻夫妇。”

玛丽安娜从座位上站起来,笔直地站在涅日丹诺夫面前。

“这要看你的意思怎样。”

“怎样呢?”

“阿廖沙,你知道,只要你像一个诚实的人那样对我说(我相信你,因为你的确是个诚实的人),只要你对我说,你是用那种爱,是的,用它使一个人有权过问另一个人的生活的那种爱来爱我的时候——只要你对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就是你的了。”

涅日丹诺夫红了脸,稍微掉开了身子。

“只要我对你这样说的时候……”

“是的,那个时候!可是你自己看,你现在却不这样对我说了……啊,是的,阿廖沙,你的确是一个诚实的人。好吧,我们还是来谈点更重要的事情。”

“可是你知道我是爱你的,玛丽安娜!”

“我倒并不怀疑……我会等着。等一等,我还没有把你的写字台完全整理好。这儿还有一包东西没有打开,一包硬的东西……”

涅日丹诺夫从椅子上跳起来。

“不要动它,玛丽安娜。……我求你……不要动它。”

玛丽安娜回过头来看他,惊愕地扬起她的眉毛。

“这是——机密吗?什么秘密吗?你有秘密吗?”

“不错……不错,”涅日丹诺夫说,他又非常狼狈地解释道,“这是……一幅画像。”

这个词儿不知不觉地从他的嘴里滑了出来。玛丽安娜手里拿的纸包里面的确就是她的画像,马尔克洛夫送给涅日丹诺夫的。

“画像?”她拖长声音说……“女人的画像?”

她把那个小包递给他;他没有拿好,它差一点儿从他的手里滑了下来,纸包打开了。

“怎么,这是……我的画像!”玛丽安娜高兴地大声说……“好的,我有权拿我自己的画像。”她把它从涅日丹诺夫的手里拿过来。

“是你画的吗?”

“不……不是我。”

“那么是谁呢?马尔克洛夫吗?”

“你猜对了……就是他。”

“它怎么会到你手里来呢?”

“他送给我的。”

“什么时候?”

涅日丹诺夫便告诉她,在什么时候,并且在怎样的情形下面他得到这幅画像的。他讲话的时候,玛丽安娜轮换地看看他,又看看画像。她和涅日丹诺夫两个人心里都是这样想:“要是他 在这间屋子里,他就有权要求……”然而无论玛丽安娜或者涅日丹诺夫都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讲出来……也许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彼此的想法的缘故。

玛丽安娜静静地把画像用纸包好,放在桌子上。

“他是一个好人!”她小声说,“他现在在哪儿?”

“在哪儿?……在他自己家里。我明天或者后天要去找他拿点儿书和小册子来。他说过要拿给我的,可是我走的时候他明明是忘记了。”

“你,阿廖沙,你以为他把画像送给你的时候他对一切……绝对地对一切全断念了吗?”

“我想是这样。”

“那么你还以为你会在他家里找到他?”

“当然。”

“啊!”玛丽安娜埋下眼睛,两手垂了下来,“塔季扬娜给我们送午饭来了,”她突然大声说,“她真是一个很好的女人!”

塔季扬娜拿了餐具、餐巾、调味瓶架来了。她在放餐具的时候,一面告诉他们工厂里的一些事情。

“老板坐火车从莫斯科来,他楼上楼下到处都跑遍了,好像一个疯子似的,老实说,他什么都不懂,他不过做个样子给人看看。瓦西里·费多特奇把他当作一个抱在怀里的孩子看待。老板想对瓦西里·费多特奇发点儿小脾气,瓦西里·费多特奇马上就叫他讲不出话来。‘我现在就不干了。’瓦西里·费多特奇说,我们那位先生立刻就不敢再神气了。现在他们在一块儿吃饭;老板还带了一个客人来……这个客人对什么都只顾赞好。我想他一定是个有钱的人,看他不大做声只顾点头的样子,就知道。并且他很胖,真胖!一个莫斯科的大亨!啊,俗话说得好:‘莫斯科是全俄国的山底下:万物都滚落到它那儿。’”

“怎么您全注意到了!”玛丽安娜说。

“我的眼睛很尖,”塔季扬娜回答道,“这儿,你们的午饭摆好了。请来用饭吧。我要在这儿坐一会儿,看看你们。”

玛丽安娜和涅日丹诺夫坐下来吃饭;塔季扬娜靠在窗台上,用手支着她的一边脸。

“我看着你们,”她又说,“你们两个多年轻,多斯文!……我看见你们真高兴,甚至叫我心疼!唉,我亲爱的!你们把你们挑不起的重担子放在你们的肩头!像你们这样的人正是那些沙皇的官儿想抓起来坐牢的!”

“不要紧,大婶,不要吓唬我们,”涅日丹诺夫说,“您知道那句俗话:‘既然名为蘑菇,就得让人采来放在篮子里’。”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现在篮子总是太窄了,很难爬出来!”

“您有孩子吗?”玛丽安娜问道,她想换一个话题来谈。

“有的;一个儿子,他现在进学堂了。我也有过一个女儿,可是她已经不在了,我的宝贝!她遭了难,给车轮辗了。她要是当场死去倒好!可是,不,她受了好久的罪。从那个时候起,我的心就软下来了;以前我硬得跟一棵树一样!”

“那么,您对您丈夫帕维尔·叶戈雷奇怎样呢?难道您以前不爱他吗?”

“哎!那完全不同;那是姑娘家的事情。您呢,——您爱您那一位吗?或者不爱吗?”

“爱的。”

“非常爱吗?”

“非常爱。”

“真的?……”塔季扬娜看看涅日丹诺夫,又看看玛丽安娜,她不再讲什么了。

现在又是玛丽安娜出来改换话题了。她告诉塔季扬娜,她已经戒烟了;塔季扬娜称赞她。随后玛丽安娜又向塔季扬娜要衣服;她并且提醒塔季扬娜不要忘记教她做饭的事……

“还有一件事情!您可以给我找一点儿结实的、粗的毛线吗?我要给我自己打袜子……普通的。”

塔季扬娜答应她,一切事情都会给她办妥,又把桌子收拾干净,随后就迈着她那坚定而从容的脚步走出去了。

“好吧,我们现在干什么呢?”玛丽安娜转身对涅日丹诺夫说;她没有等他答话,又接着说下去,“你肯吗?既然我们的真正工作要到明天才开头,那么我们把今晚的工夫花在文学上面好不好?我们来读你的诗。我会做一个严格的批评家。”

涅日丹诺夫很久不肯答应……可是后来也就让步了,他从笔记本里面选了几首诗朗读起来。玛丽安娜偎着他坐着,他读诗的时候,她一直望着他的脸。她说得不错:她真是一个严格的批评家。她中意的只有寥寥几首;她喜欢纯粹抒情的、短的诗,和那些据她说是没有教训意味的诗。涅日丹诺夫读得不大好;他没有勇气正式朗读,同时他也不想念得太干燥无味;结果弄得不三不四。玛丽安娜突然插嘴问他,他有没有读过杜勃罗留波夫 [55] 那首头一句是“让我死吧——死并不足悲” [56] 的好诗。她便读给他听,她也读得不大好,有点儿像小孩子读诗似的。

涅日丹诺夫说这首诗太苦、太悲惨了,随后又说他涅日丹诺夫做不出这样的诗,因为他用不着害怕别人在他的墓前流泪……不会有人这样做。

“要是我活得比你久,就会有人的,”玛丽安娜慢吞吞地说;她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停了一会儿,才自语似地小声问道:

“他怎么画出了我的像呢?凭着记忆吧?”

涅日丹诺夫连忙转过身向着她……

“是的;凭着记忆。”

玛丽安娜听见他的回答,吃了一惊。她好像只是在心里想这个问题似的。

“这真是想不到的……”她还是那样小声地讲下去,“他没有画画的才能。我刚才要讲的是什么话……”她大声说,“是的!是说杜勃罗留波夫的诗。一个人应该写像普希金的那样的诗——或者就像杜勃罗留波夫的这样的诗:这不是诗……不过它也是一样地好。”

“那么像我这样的诗,”涅日丹诺夫问道,“就完全不应该写了?是这样吗?”

“像你那样的诗,你的朋友们读了会喜欢,并不是因为诗好,倒是因为你 人好,你的诗就跟你本人一样。”

涅日丹诺夫微微笑了笑。

“你把我的诗埋葬了,连我也跟它们一块儿埋葬了!”

玛丽安娜在他的手上打了一下,说他坏……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她倦了,要去睡觉了。

“顺便说说,你知道吗,”她又说,一面摇着她那些短短的、浓密的鬈发,“我有一百三十七个卢布——你有多少?”

“九十八卢布。”

“啊!那么我们还有钱……拿简单化的人来说是太阔气了。好吧,明天见!”

她出去了;可是不到一会儿工夫,她的门又稍微打开了一点儿,从狭窄的门缝里他听见她起先说:“再见!”随后又更柔和地说一声“再见!”钥匙在锁孔里转上了。

涅日丹诺夫在长沙发上坐下去,用手蒙住眼睛……随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门口,敲着门。

“你有什么事吗?”里面问道。

“不要到 明天吧,玛丽安娜……不过……就明天吧!”

“明天。”她柔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