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以前,西皮亚金把他的妻子叫到图书室里去。他需要同她单独谈几句话。他好像很焦急似的。他告诉她工厂的情形很不好,他觉得这个索洛明倒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虽然有一点儿……粗暴,因此他们得继续aux petits soins [15] 招待他。“啊!要是我能够把他留下来那多么好!”他接连说了两遍。卡洛梅伊采夫在座,这使得西皮亚金非常担心……“他来得真碍事!他看什么人都是虚无主义者,他只想严办他们。好吧,他在他自己家里严办他们好了!他简直没法拴住他的舌头!”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她愿意aux petits soins招待这位新客,只是据她看来他好像并不需要,并且他也不注意这些petits soins [16] 似的;这不是因为他粗鲁;却是因为他对什么都毫不在乎,这种情况对一个du commun [17] 人来说,倒是完全意外的。
“不要紧……还是尽你的力量吧!”西皮亚金求她道。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答应尽她的力量,事实上她的确尽了她的力量。她先同卡洛梅伊采夫en tête--tête [18] 谈了一番话。不知道她对他讲了些什么,可是他入座的时候,他的面容却好像在表示他“下了决心”不管听到什么话,他都要做到温和、谦虚。这种及时的“让步”使他的整个态度上带了一点儿忧郁的味道;可是多么尊严……啊,他的每个举动都是多么尊严!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把索洛明介绍给全家的人(他对玛丽安娜特别注意)……吃饭的时候,她请他坐在她的右手边。卡洛梅伊采夫坐在她的左边。他打开餐巾的时候,眼睛稍微眯缝起来,微微笑着,好像在说:“好吧,太太,让我们来演我们的喜剧吧!”西皮亚金坐在他的对面,带了一点儿不安地望着他。西皮亚金娜把座位重新安排过了,现在涅日丹诺夫不再坐在玛丽安娜旁边,却坐在安娜·扎哈罗夫娜和西皮亚金的中间。玛丽安娜在卡洛梅伊采夫和科利亚中间的餐巾上找到了写着她的名字的卡片(因为这顿饭是正式的宴会)。菜是十分讲究;在每个人面前,刀叉的旁边放着一张绘有图画的卡片——这是menu [19] 。汤盘刚刚撤去,西皮亚金马上又谈起他的工厂,谈起一般的俄国工业来;索洛明照常答得简单。他每一次讲话,玛丽安娜的眼光就注视着他。坐在她旁边的卡洛梅伊采夫便对她讲起种种的恭维话(因为别人要求他“不要引起争论”),可是她并没有听他;其实他讲这种客气话也不起劲,不过是在敷衍自己的良心罢了;他知道在这个年轻姑娘跟他的中间有着克服不了的障碍。
至于涅日丹诺夫呢,他同这一家主人之间的关系却突然变得更坏了……在西皮亚金看来,涅日丹诺夫已经成了一样家具,或者一段他完全,真的完全没有注意到的空间!这种新的关系发生得太快,并且太明显,因此涅日丹诺夫在席上偶然回答一两句他的邻座安娜·扎哈罗夫娜的问话的时候,西皮亚金竟然惊愕地看他的四周,好像在问自己:“那个声音从哪儿来的?”
西皮亚金显然具有俄国大官所有的某些派头。
吃过了鱼,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她向右面,就是向索洛明尽量表现她所有的本领和魅力)隔着席面用英语对她的丈夫说:“我们的客人不喝葡萄酒,也许他喜欢啤酒吧……”西皮亚金便高声叫人拿“ale [20] ”来。可是索洛明却安静地对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太太,您不知道我在英国住了两年多,我能听也能说英国话。我告诉您这个,省得您讲秘密话的时候给我听见。”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笑了起来,她请他不用多心,因为他不会听到讲他的坏话;她暗暗地觉得索洛明的举动有点儿古怪,不过也有他独特的客气。
这个时候卡洛梅伊采夫终于忍耐不住了。
“您既然在英国住过,”他说,“那边的风俗习惯您一定研究过了。请让我问一句,您觉得它们是值得仿效的吗?”
“有些值得;有些不值得。”
“这倒简单,不过还不大明白,”卡洛梅伊采夫说,他故意装出没有看见西皮亚金对他做的手势似的,“您今天讲过贵族的事……您在英国一定有机会就地研究过那儿所谓的landed gentry [21] 吧?”
“没有,我没有那种机会;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圈子里头;不过我对这班绅士也有一个概念。”
“好吧?您以为这种landed gentry在我们中间是不可能有的吗?或者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希望有这样一种人呢?”
“第一点,我的确以为这是不可能有的;第二点,我们也不值得希望有这样一种人。”
“先生,这是为什么呢,先生?”卡洛梅伊采夫说,这两个“先生”的称呼是用来安慰西皮亚金的,他已经很是不安,在椅子上也坐不稳了。
“因为再过二三十年,你们的landed gentry就不会存在了。”
“可是先生,对不起;先生,这是为什么呢,先生?”
“因为那个时候,土地都会落到那些实际占有者的手里去了——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出身。”
“到商人手里吗,先生?”
“恐怕,大部分是商人。”
“可是怎么会那样呢?”
“他们买了它——我说的是土地。”
“从贵族那儿买去吗?”
“从贵族老爷们那儿。”
卡洛梅伊采夫倨傲地笑了笑。
“我记得您先前说过我们的工厂和工场是这样的情形,现在您又说我们全部的土地也是这样?”
“我现在说全部的土地也是一样的情形。”
“那么您大概是很高兴的了?”
“一点儿也不,我已经对您说过了;老百姓不会得到一点儿好处。”
卡洛梅伊采夫略略举起一只手。
“想想看,您多关心老百姓啊!”
“瓦西里·费多特奇!”西皮亚金用尽力气大声唤道,“他们给您拿啤酒来了!”他又压低声音加了一句,“Voyons,Siméon! [22] ”
可是卡洛梅伊采夫不肯停下来。
“我看,您对商人也并没有太好的意见,”他又对索洛明说;“可是,他们不是由老百姓出身的吗?”
“那么又怎样呢,先生?”
“我觉得凡是属于老百姓的或者同老百姓有关的,在您的眼里都是很好的。”
“啊,先生,不是这样!您完全错了。我们的老百姓也有许多可以责备的地方,虽然他们在大体上并不是常常不对。直到现在,我们的商人是强盗;他利用他的私产去抢人……你又怎么办呢?他们抢你,你也去抢别人。至于老百姓……”
“老百姓呢?”卡洛梅伊采夫把声音提高得尖尖地问道。
“老百姓——在睡觉。”
“您想叫醒他们吗?”
“这该不是坏事吧。”
“啊哈!啊哈!先生,原来是……”
“请原谅!请原谅!”西皮亚金带着命令的口气说。他明白现在他应当出来制止……结束争论了!他便制止!他便结束它!他略略挥动一下右手,肘拐仍然靠在桌子上,他发表了一通又长又详细的讲话。他一方面赞美保守派,另一方面又恭维自由主义者,他偏袒自由主义者,他认为自己是属于这一派的;他过分赞扬老百姓,却又指出他们的一些缺点;他表示绝对相信政府——不过他又怀疑是不是它所有 的官吏都会实现它良好的意图。他承认文学的功用和重要,可是他又说要是没有小心的监督,文学便是危险的东西。他把眼睛望着西方:起初他很高兴——后来又怀疑起来;他又把眼睛转向东方:起初他很灰心,后来却突然充满了希望!最后他提议为这三种要素结合的繁荣干杯:
“宗教,农业和工业!”
“在政权的保护下面!”卡洛梅伊采夫严肃地补充说。
“在开明和宽大的政权下面。”西皮亚金纠正道。
众人默默地干了杯。西皮亚金左边那个叫做涅日丹诺夫的空间居然的确发出不赞成的声音,可是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又落回到静默里去了;席上也没有再发生什么论争,宴会平平安安地结束了。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带着最动人的微笑端了一杯咖啡给索洛明;他喝了咖啡——正在用眼睛找他的帽子……可是让西皮亚金轻轻地挽住胳膊把他引到书房里去了。在那儿西皮亚金先敬他一支上等雪茄烟,然后便敦请他在最优厚的条件下到他西皮亚金的工厂来!“完全由您一个人支配,瓦西里·费多特奇,完全由您一个人支配!”索洛明接过了雪茄,却谢绝了敦请。不管西皮亚金怎样邀请,他还是不答应。
“不要干脆地说:‘不!’亲爱的瓦西里·费多特奇。至少请您考虑到明天吧!”
“可是到明天还是一样——我不能接受您的聘请。”
“等到明天吧!瓦西里·费多特奇!考虑一下,对您又有什么不便呢?”
索洛明承认,这对他并没有什么不便……不过他走出了书房,却又去寻他的帽子。可是那个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机会跟他交谈一句话的涅日丹诺夫走到他面前急急忙忙地小声说:
“请您千万不要走,不然我们就不能谈话了。”
索洛明便不拿他的帽子了,西皮亚金看到他在客厅里踌躇,便大声说:
“不用说,您今晚就在我们这儿过夜了。”
“我听您的吩咐。”索洛明回答道。
站在客厅窗前的玛丽安娜向他投了一瞥感谢的眼光,这使他思索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