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吃午饭的人很多。饭后涅日丹诺夫趁着忙乱中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候,悄悄地溜到自己的房里去了。他想一个人关在房里静静地过一阵子,只要能把他这次旅行中带回来的印象稍微整理一下也好。吃饭的时候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注意地望过他几次,可是显然没有找到同他讲话的机会;玛丽安娜自从那次做出意外的古怪举动使他大为吃惊以后,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老是在躲避他。涅日丹诺夫拿起了笔,他很想跟他的朋友西林笔谈;可是现在就是对这位友人他也讲不出什么话了;大约是他的脑子里挤了一大堆互相矛盾的思想和感触,他不想去理顺它们,便把这一切全推到明天去了。客人中也有卡洛梅伊采夫先生;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傲慢自大,这样带豪绅气派地瞧不起人;可是他那些放肆的言论对涅日丹诺夫并不起一点儿作用:他根本就不注意它们。他仿佛给笼罩在云雾中似的;这像是一幅半明不暗的帷幔把他跟世界上其余的一切隔开了。而且,说也奇怪!透过这幅帷幔他只能看出三个人的脸——都是女人的脸——三张脸上的眼睛都牢牢地望着他。这是:西皮亚金娜,马舒林娜和玛丽安娜。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单单是这三个人呢?她们有什么共同的地方吗?她们对他有什么要求呢?

他早早上了床,可是睡不着。他的脑子里充满了阴郁的(虽然并不就是痛苦的)思想……关于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的、关于死的思想。这些思想是他熟悉的。好久以来他就拿它们反复地考虑,他有时对死灭的可能性感到恐惧,有时又对它表示欢迎,而且几乎因此非常高兴。后来他感到了一种他所熟悉的特殊的兴奋……他从床上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下,他想了片刻,便在他那个秘密珍藏的笔记本上面几乎一字不改地写了这样的诗句:

在我死去的时候,亲爱的朋友,

请记住我的遗言:

把我的文稿完全焚毁,

让它们和我同时消逝!

请在我的身上盖满鲜花,

让阳光照进我的房里;

乐师们到我的门前弹奏,

可不要奏哀悼的乐曲!

就像在摆酒宴的时候,

请大家放开欢乐的歌喉,

让快乐的弓弦

拉出狂欢的舞曲!

我听见琴弦的余音

在我的耳旁慢慢逝去,

我也要死,闭上眼睛沉睡……

请不要用无益的呻吟

扰乱我死前的宁静。

让尘世欢乐的轻快声音

作我催眠的歌曲

送我到另一个世界去!

他写着“朋友”这个字眼的时候,他想到的正是西林。他低声念了一遍这首诗,他笔下写出的东西使他自己也吃惊了。这种怀疑,这种冷漠,这种轻率的无信仰——这一切怎么跟他的原则相合呢?怎么跟他在马尔克洛夫家里讲的话相合呢?他把笔记本扔在抽屉里,回到床上去了。可是一直到天明前云雀开始在发白的天空中歌唱的时候,他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他刚刚教完课,坐在台球房里,西皮亚金娜进来了,她看了看四周,含笑地走到他面前,邀请他到她的书房里去。她穿了一件印花轻纱衫子,很朴素,却极动人;镶花边的袖子,仅仅长到肘部;腰间束着一根宽的丝带,一缕一缕浓密的鬈发垂在脖子上。她的全身——从她那双半闭的眼睛柔和的眼光,到她的声音、举动和脚步的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全流露着殷勤和爱娇,一种谨慎的却又含有鼓励意味的爱娇。西皮亚金娜把涅日丹诺夫引进她的书房里,这是一间很舒适、很可爱的屋子,里面充满了鲜花的芬芳,香水的气味,女人衣裳的清新味,和一位夫人常在的气息;她请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自己坐在他的旁边,她开始问起他这次出门的情形和马尔克洛夫的生活情况,她问得那么仔细,那么温柔,那么殷勤!虽然她早先从没有在涅日丹诺夫面前提过马尔克洛夫的事,可是现在她对她哥哥的命运表示真诚的关心;从她的一些话可以明白,玛丽安娜在她哥哥心里唤起的感情并没有逃过她的注意;她的语调中带了一点点忧郁……不过究竟是因为他这种感情并没有得到玛丽安娜的回答呢,还是因为她哥哥挑上了一个跟他意气不相投的少女,这却难说了。然而主要的是,她分明在笼络涅日丹诺夫,想取得他的信任,使他在她面前不要害羞。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甚至抱怨他不该对她有误解。

涅日丹诺夫静静地听她讲话,望着她的膀子和她的肩头,时而看看她的粉红色的嘴唇,她的微微波动的鬈发。起初他只是非常简短地回答她;他觉得他的喉咙和胸膛好像给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可是渐渐地这种感觉又让另一种感觉代替了,这另一种感觉也是窘迫不安的,不过并不是完全没有快感;他绝没有料到这样一位高贵的、美丽的太太,这样一位贵妇人居然能对他这个普通的大学生感兴趣;而且她不只是对他感兴趣,她好像还有点儿向他卖弄风情似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涅日丹诺夫暗暗地问他自己,可是他找不到回答,其实他也用不着去找回答。西皮亚金夫人谈到科利亚了;她甚至对涅日丹诺夫说,她想接近他,只是为了要同他认真商谈她儿子的事情,而且还要向他请教他关于俄国儿童教育的意见。她会突然产生这样一个愿望,倒是有点儿古怪的事。可是真正的原因并不是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所说的这个。事实上是一阵类似肉欲的冲动抓住了她;她渴想征服这个倔强的年轻人,使他拜倒在她的脚下。

可是在这里我们要略略追述一下往事。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的父亲是一个眼光极其狭窄,并不灵活的将军,他在军队里服役了五十年,才只得到一个宝星和一个带扣。她的母亲是一个诡计多端的狡猾的小俄罗斯人 [112] ,很有才能,她同那个地方的多数女人一样,外貌非常老实,甚至带了一点儿蠢相,但是她却知道怎样利用这个外貌取得最大的利益。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的父母并不是有钱的人;然而他们还是把她送进了斯莫尔尼修道院 [113] 去念书,在那里她虽然被人看做共和党,可是她念书用功,品行优良,因此仍然受到优待。她离开修道院以后,便和母亲同住在一套出租的房间里(她的哥哥到乡下去了,她的父亲,就是那位有一个宝星和一个带扣的将军已经死了),这一套房间非常清洁,可是也很冷;人在这些屋子里讲话,会看见一股一股的白气从他们的口中出来;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常常笑着说:“好像是在教堂里似的。”她勇敢地忍受了贫穷、窘迫生活的一切艰苦:她的脾气平和得叫人吃惊。靠了她母亲的帮忙,她不但保持了旧日的社会关系,而且还结识了不少新的友人:在交际场中,每个人都谈到她,甚至在上流社会中也是这样,都说她是一位很可爱的、很有教养、端庄知礼的小姐。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有几个求婚的人;她看中了西皮亚金,便很简单、很巧妙、很快地使他爱上了她……不过他自己不久就明白他不能够找到更好的妻子了。她聪明,性情不坏,也可以说是善良,其实她冷静、淡漠……可是她不容许别人对她冷淡。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充满着一般“可爱的”利己主义者所特有的一种娇媚。这种娇媚里面并没有诗意,并没有真正的多情,却含得有温柔,同情,甚至还有柔情。不过这些可爱的利己主义者不能忍受别人的违拗:她们喜欢支配人,却不高兴别人有独立性。像西皮亚金娜这样的女人惯于挑动没有经验的热情男子,而她们自己却喜欢规律和安静的生活。她们很容易做到贞洁——她们头脑冷静,可是她们经常有支配人、挑动人和取悦人的欲望,这种欲望使她们显得活泼而有光彩。她们的意志很坚强,她们的魅力一部分就在于这种坚强的意志……要是那些仿佛不由自主的隐秘的柔情的火星在这样一个明净、纯真的女性身上亮了起来,男人很难不动心的;他等待着时机到来,以为冰要融化了;可是晶莹的冰只是在表面放光,它并不会融化,而且它也绝不会给搅动的!

在西皮亚金娜,稍稍卖弄风情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她很明白这对她没有危险,而且也不会有危险。看见别人的眼睛时而黯淡,时而闪闪发光,别人的脸颊上泛起欲望和恐惧的红晕,别人的声音颤抖而中断,使得别人神魂颠倒——啊,这对她的 心灵是多么愉快啊!夜深她躺在她的干净的床上,享受她那宁静的睡眠——想起了那些激动的言语、眼光和叹息,这又是多么快意的事!她带着非常满意的笑容平静下来,完全意识到自己的不可侵犯、自己的坚贞,然后又抱着多么优美的俯就态度去接受她那位温文有礼的丈夫的合法的爱抚!这样的回忆对她是极其愉快的,她有时竟然感动得情不自禁,打算做一件好事,帮助别人……她曾经建立了一所小小的养老院来纪念一位大使馆的秘书,那个人疯狂地爱着她,还为她自杀过一回!虽然她自小就没有多少宗教的情感,可是她却真诚地为他祈祷过。

她也怀着这样的心情来找涅日丹诺夫谈话,她用种种办法想使他拜倒在她的“脚下”。她竭力同他亲近,她好像对他坦白地吐露胸怀,并且怀着殷勤的好奇心,带着半母性的温柔,暗中注意到这个长得非常好看的、动人的、倔强的过激派慢慢地、笨拙地对她软化了。过了一天,一点钟或者一分钟,这一切便会完全消失,不留一点儿痕迹;可是目前她却觉得这是一件称心的事,她觉得有点儿好玩,有点儿可怕,甚至有点儿感伤的味道。她忘记了涅日丹诺夫的身世,又想到这方面的关心容易打动正在感觉到人地生疏的孤寂的人,便向他问起他幼年时期的情况和他的家庭……可是她听见他那支吾的粗鲁的回答,马上猜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还想挽回这个错误,便更慷慨地对他诉说自己的一些心事……好像在那困人的夏天中午的炎热里一朵盛开的玫瑰张开了它的浓香的花瓣,可是夜晚的凉气一来,它又会把花瓣紧紧地闭上的。

然而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并没有能够完全挽回她的错误。涅日丹诺夫的创痛给触到以后,便不能再像先前那样地信任她了。那个永远跟着他、老是在他心底发痛的创伤又痛起来;他的民主派的猜疑和自责也给唤醒了。“我不是为了这个到 这儿来的,”他想道;他记起帕克林的讥讽的劝告来了。谈话刚刚停顿,他便利用这个时机站起来,微微鞠了一个躬,“带着极蠢的样子”(他忍不住低声这样地讲到他自己)走出去了。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看见了他的窘相,她含笑地望着他出去,从她的微笑看来,可以断定她还是把他的窘相解释作对她有利的。

涅日丹诺夫在台球房里遇到了玛丽安娜。她站在离西皮亚金娜的房门不远的地方,背向着窗户,两手紧紧地交叉在一块儿。她的脸差不多全给阴影遮住了,可是她一双大胆的眼睛却带着固执的询问,极其倔强地望着涅日丹诺夫,她的紧闭的嘴唇表示出极端的轻蔑和令人难堪的怜悯,他因此惊愕地站住了……

“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他不由自主地问道。

玛丽安娜停了一会儿才回答:

“没有……也许有;我有话讲。不过不是现在。”

“什么时候呢?”

“等等吧。也许——明天;也许——永不。您瞧,我连您——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也还不知道呢。”

“可是,”涅日丹诺夫又说,“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两个人中间……”

“可是您对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玛丽安娜打岔说,“好吧,等一等。也许明天。现在我得去找我的……太太。明天见。”

涅日丹诺夫向前走了两步,可是又突然退回来。

“啊,不错!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我老早就想问问您:您可不可以让我跟您一块儿到学校去——去看您在那儿做的事情——趁着学校还没有关门的时候?”

“当然可以……不过我想跟您谈的并不是学校的事。”

“那么谈什么呢?”

“明天见吧。”玛丽安娜又说一遍。

可是她没有等到明天;就在这天傍晚,在离阳台不远的一条菩提树荫路上,她同涅日丹诺夫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