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威尼斯)

勇于求知的人决不至于空闲无事,虽然我并不担负任何重要职务,却总是忙个不停。我以观察为生,白天所见、所闻、所注意的一切,到了晚上,一一记录下来。什么都引起我的兴趣,什么都使我惊讶。我和儿童一般,官能还很娇嫩,最细小的事物,也能给我大大的刺激。

你也许不相信,在各种社交场合和人们聚集的所在,我们到处受到和悦的款待。我想我沾黎伽的光不少,因为他精神勃勃,天性愉快,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大家也同样地喜欢找他。我们的异国状貌已经不再令人感觉唐突,甚至大家发现我们多少有点礼貌,因而大为惊奇,这使我们高兴。因为法国人想象不到,在我国的风土气候之中也会产生像样的人。然而,说句实话,他们的错误想法值得加以纠正。

我在巴黎附近一所别墅中住了几天,主人是一个有声望的人,家中来了客人,使他非常高兴。他的妻子十分可爱,她不但很谦虚,并且有快乐的心情。深居简出的生活使我们波斯妇女失去了这种心情。

身为外国人,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无过于按照我的习惯,对于不停来到别墅中的成群宾客加以观察,在他们身上,我不断发现新鲜事物。首先,我注意到一个人,简单朴素,合我心意。我就和他亲近,他也和我亲近,因而我们两人成了形影不离的伴侣。

有一天,在大庭广众之间,我和他两人单独交谈,对一般人的谈话不理不睬。我对他说:“在我身上,你也许发现好奇心胜于礼貌,但是,请允许我对你提出若干问题,因为我情况毫不明了,周围的人也分辨不清,实在无聊。我左思右想已经有两天了,在这些人之中,没有一个不令我苦思力索而不得其解,如同身受拷问,已经二百次。叫我猜度一千年也猜不出他们的究竟,他们比我们君王的后宫佳丽更令我莫测真相。”他回答道:“你尽管问,你想知道什么,我全可以告诉你。况且我认为你为人谨慎,不至于随便泄漏我的言语。”

我问道:“这人是谁?他滔滔不绝,对我们讲他如何邀宴权贵。他和你们那些公爵如此熟悉,和你们各部大臣的攀谈机会如此之多,我听说大臣们是很难接近的。按理这样的人非具有优秀品质不可,但是他的尊容如此猥琐,简直不能给优秀人物增光。况且,我看他毫无教养。我是外国人,可是我觉得各民族间,一般地说,好像有一种共同的礼貌,我在那人身上却丝毫没有找到。你们的优秀人物是否都比一般人缺少教养?”

他笑着答道:“这是个包税商 [1] 。比有钱,他在众人之上;比出身,他在众人之下。如果他下决心永不在家吃饭,他可以到巴黎饭菜最讲究的人家去吃。他傲慢无礼,你也看出来了,可是他家里有个极好的厨子。所以他倒不是毫无良心的,你听他今天夸奖厨子,夸了一天。”

我问道:“这穿黑衣的胖汉,那位太太特地叫他坐在她身边,何以他的服装如此凄惨 [2] ,可是神气如此欢欣,面色如此红润?别人一和他说话,他就殷勤微笑。他衣饰比较简素,然而你们妇女的衣饰,还不如他收拾得整齐。”他答道:“这是个宣教的法师,更糟的是,他同时又是导师 [3] 。就像你现在所看见的样子,关于妇女们的事,他比丈夫们知道得更详细。他认识妇女们的弱点,妇女们也知道他有他的弱点。”我说:“什么?他嘴上老离不了一件事,就是他所谓‘天恩’。”他答道:“他并不老说那个。在漂亮女子的耳边,他更愿意说他如何动了凡心。当众说法,他咆哮如雷;个别接触,他温顺如羔羊。”我说:“好像大家对他另眼看待,照顾十分周到。”“怎么?对他另眼看待?这是个不可缺少的人。他使深居简出的生活过得更甜蜜些:他给人们出些零碎主意,待人殷勤仔细,或者做一些引人注意的拜访;他比交际场上的老手更善于给人治愈头痛症。这是个非常好的人。”

“可是,倘你不嫌我啰嗦,请你告诉我,我们对面那个衣服如此不整齐的人是谁?这人有时扮装鬼脸,所用的语言也和别人不同。他说话并无风趣,可是为了卖弄风趣,故意说东说西。”他答道:“这是个诗人,也就是人类中的滑稽角色。这路人自称一生下来就是如此。这倒是真的。而且他们一生几乎永远如此,也就是说,在千万人中,几乎永远是最可笑的人。所以大家对他们毫不留情,对于他们,尽量表示轻蔑。我们对面这位,肚子饿急了,才到这里来。这一家的主人与主妇待他都很好,因为主人主妇的好心与礼貌,对谁也不缺少。他们成婚那日,这诗人替他们编写祝婚之歌。那是他生平最好的作品,因为碰巧婚姻美满,正如他所预祝。”

他又说道:“你深于东方的成见,也许不会相信:在我们法国,也有美满的婚姻,也有德行严肃、贞洁自持的妇女。我们正谈到的这两位,他们夫妇之间享受和平生活,谁也不能扰乱。大家都爱戴他们,尊敬他们。只有一个问题:他们仁善的天性使各种各样的人都到他们家中,受他们款待,因此他们往还的人,有时竟是坏人。并不是我不赞成他们的行径,因为我们必须和各式各样的人在一起生活。世上所谓值得来往的人,往往只是具有更精细、更讲究的不良癖好的人。而这种不良癖好犹如毒药,最精细的也就是最富于危险性的。”

我轻轻问他:“这个神色这样悒郁的老人又是谁呢?我起先把他当做外国人,因为除了服装与众不同之外,他对于法国发生的大小事件均加指责,连你们的政府也不满意。”他对我说:“这是个老军人,他使听众不易忘却,因为他讲起自己的战绩总是冗长无比。法国打了些胜仗,而他没有参加,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或者有人夸耀一次围城之战,而没有提他如何飞壕越堑,他也不能忍受。他自以为对于我们的历史如此不可缺少,以致他设想他的故事完结之处,我们的历史也该结束了。他身上受过几处创伤,他认为那是君主专制政权解体的标志。有些哲学家说,我们只能享受现在,过去不值什么;而他恰好相反,他享受的只是过去,他只生存在以前参加过的几次战役中。英雄应当活在他们身后的时代中,而他却呼吸在早经流逝的光阴里。”我问道:“为什么他离开了军役?”我的朋友回答道:“他并未离开军役,却是军役离开了他。人们给了他小小的职位,在那职位上,他将对人讲他过去的冒险故事,以终其余年。可是他绝不会有所进展,功名禄位,对于他说,此路已经不通。”我问他:“那又为什么呢?”他答道:“我们法国有句格言,意思说,在低级职位上志气消磨尽了的军官,决不应再提升。我们把他们看作精神拘束于细节的人,他们习惯于微小的事物,较大的事反而不能胜任。我们认为,人生三十,倘不具备作为将军的各项品质,此生就不能再有。假如不能突然之间凭借一目了然的眼力,掌握方圆数十里曲折起伏的地形,假如不能随机应变,打胜仗时充分利用优势,受挫折时尽量设法挽救,那么这些才干,他以后也绝不能再得。正是因此,我们以显要的职位,给那些不但具有英雄胆略而且具有英雄才能的伟大、高超、得天独厚的人物;我们也以卑下的职位,给那些才浅智短的人。在这些人之中,包括那些把青春断送在一场默默无闻的战争中的人,他们所能完成的至多是他们毕生所做的一套,很不应当在他们衰老的时候,开始给他们重大的任务。”

过了一阵,好奇心重新支使我向他询问:“如果你肯再忍受一次,我保证以后不再问你。这个头发很多、机智短绌而举止如此傲慢无礼的高大青年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说话嗓门比谁都大?为什么他活在世上,如此洋洋自得?”他回答道:“这是个深得妇女们欢心的幸运儿。”说到这儿,进来了一批宾客,另一批则告辞而去,大家都站了起来。有一个人过来和我认识的那位绅士交谈,于是我又和以前一样,停留在茫然无知的境界。可是,过了片刻,不知由于何种巧遇,那位青年在我身边出现,并且和我攀谈:“天气很好。先生,您愿意到花坛边走一遭吗?”我尽最大可能,彬彬有礼地回答了他,于是我们一同出去。他对我说:“我这次下乡,为的是讨女居停的欢心,我和她关系不坏。当然世上会有另一个女子因此而发脾气,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和巴黎最漂亮的女子都有来往,然而决不固定于任何一个,她们被我哄骗了个够;因为,说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我无非是个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我对他说:“很显然,先生,您有某种任务,或某种职位,因此不能有更多的时间,经常消磨在她们身边。”“不,先生,我并无别的职务,除了使某某丈夫气得发疯,或使某某父亲伤心绝望,她们自以为我是她们掌中之物,我乐意叫她们惊魂不定,使她们觉得差一点点就会失掉我。我们有几个年轻人把全巴黎这样分配了,我们一举一动引起全巴黎的兴趣。”我对他说:“据我了解,您比一个勇敢的战士闹得更其锣鼓喧天,比一个严肃的官员更其受人重视。如果您在波斯,就不可能占这些便宜。您可能变为适宜于看守我们的妇女,而不适于讨她们欢心。 [4] ”我脸上怒火上升,倘使再说下去,就难免冲撞了他。

在这里,人们容忍这样的人物,人们让一个操这种职业的人活下去,你对这国度作何感想?在这里,不贞、私通、拐逃、奸诈、不义,这种种反而引起别人的重视;在这里,大家看得起这种人,就因他从父亲手中抢走女儿,从丈夫手中抢走妻子,而且搅乱最和爱、最神圣的伦常关系。阿里的子孙是何等幸福!他们捍卫自己的家庭,使它不受污辱,不受诱惑。白日的光明,并不比我们妇女心中燃烧着的火焰更为纯洁。我们的姑娘一想到有一天她们将失去贞洁,不觉浑身战栗,因为贞洁使她们近似天使,近似无形的神力。亲爱的故乡,太阳出来首先将视线投射于它身上,可憎的罪行迫使太阳在黑暗的西方一出现,立刻就躲藏起来!而你丝毫没有被那些罪所玷污。

一七一三年,莱麦丹月五日,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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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法国大革命以前,替君主政府包征全国某些赋税的代办人。这种人不但作专制政府的爪牙,残酷压榨人民,并且从中自肥,富甲全国,是当时人民最憎恨的对象之一。

[2] 黑色是西欧各国丧服的颜色。

[3] 天主教神甫给富贵之人充任所谓“良心导师”,指导他们的宗教生活。

[4] 意谓像这样的人,在波斯可能就被阉割了充当太监或阉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