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倒有商务办公室所有的陈设,她从大厅走进去时有点好奇地心想着。先看到一个小小的接待室,有张接待桌,一个女孩坐在接待桌后,要做的文书工作都放在桌上。甚至还有一个对讲机。

“我是查默斯小姐,”玛德琳说,“我打过电话来预约了。”

“噢,是的,”女孩记得,“如果可能的话,您只能约今天的最后一个了。哦,我已登记好了。您先坐一会儿,好吗?赫里克先生一会儿就可以准备好为您服务了。”

他在墙上挂了几幅他的摄影作品选样,配了镜框展示。它们给他增光了,她边想着,边看着这些摄影作品。在他这行当里,他可不是一个熟练的手艺人,他是个艺术家。这些作品一幅比一幅更引人注目。

在肖像摄影上,他几乎是个超现实主义者,她对自己说。有一幅年轻姑娘的神态肖像照,令人难忘,一旦你看着它,你就不忍心把目光移开了。他打破了摄影艺术的种种清规戒律,获得了几乎是不可能的艺术效果。灯光置于人物的背后,而不是前面。耀眼的强光,几乎到了爆炸性的程度,几乎像是化学反应一样。他一定有一个光秃秃的大灯泡隐秘地挂在她的脑后。你几乎能看到光线一缕缕地射出,如同太阳隐入一团云雾时发出的那种缕缕光线。结果,她的面容自然就在阴影里,只剩下一个轮廓,一个剪影。然后他使用某种反射物的表面,可能是一块狭长的镜子,从正面聚光到脸容,如此一来,她的眼睛被照亮了,呈现出迷雾般的弥漫状,一条纤细的线条沿着鼻子正中而下,淡淡地勾勒出了她的下嘴唇。仅此而已。这作品犹如黑板上用粉笔画出的脸部素描。像是一张底片,所有的空白处皆呈黑色。然而,姑娘的面容特征却细腻地显出了,略带着某种孤独的情调和对青春的赞叹。这真是优雅的精彩片段,摄影艺术中明暗处理手法的典范。

“她是谁?”玛德琳问道,张大了嘴巴。

“每个人来这里时都会问,”女孩笑笑,接着加了一句,“您能猜到吗?这可需要真正的爱情才能创作出如此的作品啊,不仅仅是摆弄照相机的技巧。这是他的妻子。”

难道那就是靠在我胸口合上的同一双眼睛吗?玛德琳思忖着。难道那就是我看着她逐渐死去的那张脸容吗?那双眼睛,她想她现在明白了,仿佛已预知死神的来临,正注视着它从遥远之处而来,正等待着,等待着……

“这幅作品可以在任何展示中轻松获奖,”那女孩正在说着,“但他无意展示。我听说有人想收购,他只是瞪了他们一眼——”

“这是她的真实形象吗?”玛德琳问。她的意思是,在现实生活中,在她被子弹击倒之前。

“我从来没见过她。”女孩回答。

“那它不是在这里拍摄的吗,在摄影棚?”

“他一定是在家里拍的。要不就是在其他地方。他有一天把这带来了。你要知道,他们已经分手了。”

“噢。”玛德琳说。

“我有点明白了。”每当女性提及爱情时总会萌生出女性典型的意气相投,所以她接着以知己的口吻,吐露了些许秘密,“一天早晨我来上班,发现他就睡在这儿的椅子上。就那个椅子,面对着这幅作品。他整夜都没回家。烟蒂都积了几十个了。在一个小空瓶里。他把灯罩倾斜一点,这样既可直接照射在作品上。整夜……”

她同情地摇摇头。

“我装作没注意什么。可那样很难。虽然他不再这么做了。可以在家里这么做,我想。”

玛德琳垂下眼睛,若有所思。

那女孩说,“他会随时为你拍摄了。您进去前要先补补妆吗?那扇门背后有个小化妆室。我想您需要的东西都有。”

玛德琳站起来,走进去了。

那里有一张长长的梳妆台,配上了相同长度的镜子。台子上有许多瓶子,如头发增光剂之类的。

她取下手表,放在台子上。随后她稍稍梳理了几下头发。接着她从开口的镜面盒子里抽出了两三张克里奈克斯牌面巾纸,盖在手表上。她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回头看了一眼,还能看到手表有部分露出。她又回来,重新安排了一下,这样就把手表遮得更好点,完全盖住了。然后她走出去了。

她预约在今天最后一个,没人会再去那里了,只有那个女孩,去锁门,关灯。玛德琳希望她是诚实之人。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有个手表了,玛德琳已经注意到了,因此更安全了。

“您可以直接进去了。”女孩说。摄影室的门现在正敞开着。

玛德琳走进了门,有个男子站在那里看着她。

这是他们第一次互相看到对方。第一次他们的目光相遇,互相看着。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杀手和将要被杀者。

起初,她只有关于他的总体印象,概括性情况。平面的,没有深度。没时间做别的什么事了,她的感官太过于全神贯注于和他的实际见面,以至无法站立一边,仔细地研究他。他脸容清秀,不英俊但和蔼可亲。骨骼结构比例恰当,下巴没有松弛,或诸如此类的状况,否则倒是平凡乏味了。他头发呈浅棕色,但仍未到亚麻色的程度,有点卷曲。眉毛稍黑,眼睛更黑,显得既有智慧,又很敏感。身高约六英尺,身材不强壮却很匀称,稍稍偏瘦。转瞬间,他开口说话了,声音较轻,语调不高,没有本地方言口音,具有美国东部沿海家庭必需的良好教养。

总之,你很容易喜欢上此人——如果你不必杀他的话。

“您很漂亮,查默斯小姐。”他开口说道。

她能感觉到,此话只是客观冷静的职业性表述而已,并非出于私人喜好。

“您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他补充说,“其实我对您这么说并无多大意义。”

“知道,”她简洁地说,“如果不知道,不是傻瓜就是撒谎。”

他快速地看了她一眼,仿佛他喜欢此言,觉得它别具一格。

“那是您妻子吗?”她问,“她也很美丽。”

“那女孩已经告诉过您了吧。”他平静地说。

她沉着地接受了挖苦。“我只是想确定一下。”

他回答了她起先的问题。“是的,她是,”他承认,“斯塔尔非常美丽。”

终于是了,她暗自狂喜,在心理意象里她攥紧了拳头,但又放下了。现在,经历许久之后终于找对人了。不会再搞错了,也不会再虚惊一场了。不再有喧闹的棒球迷了,不再有可怜的战后被遗弃的人了。终于找对人了。这个斯塔尔曾与之结过婚的人就在她的面前。

“我觉得我喜欢您坐这儿,”他说着,移动了一下靠背转椅,“我将只拍摄脸部和颈部。”

他围着她走动,不断地调换,调整各种屏风和反光板,每个步骤明确肯定,清楚他想做什么。

“放松。您可以两腿交叉如果您想的话。我要先做几个初步的灯光测试。”

“我不知道手该放哪里。”她承认。

“您想怎么放就怎么放。手不会拍进照片里的。噢,这里有个东西我有时会用一下。”他把一支普普通通的铅笔塞到她手上。“拿着它随便干什么。玩弄玩弄也行。只是让您的手放松一下。有时候这会影响到您的肩膀线条,甚至颈部。”

他按了下什么开关,几个反光板投射出耀眼的光线,照亮了她全身,亮如镁光灯。

“别眨眼。一会儿就会适应了。”

他稍减了点光色。

他熟悉业务,里里外外,她心想。

“很高兴您没戴珠宝饰件,”他说,“珠宝饰件会分散注意力,抢走脸部的眼神,而眼神应该是照片的中心。”

她想到了手表。在她设法走出摄影室之前,她希望那女孩不会太早去化妆室。

“朝这里稍转一点。您看到那里两堵墙中间的上下连接线了吗?眼睛就朝那里看。不,那太空白了。想想有什么事有点迷惘。行吗?有点困惑,有点神秘的事。”

“迷惘?”

“我能获得一个绝妙的眉毛线条,就那样眉毛稍微上扬一点,我没其他办法可以获得这个效果。我这儿有个模特儿,一天她告诉我说她算术很糟糕。我让她做深一点的乘法表,您知道的,乘以十三,乘以十四,结果我获得了她眉毛特征的最佳效果,成就了她的整张脸。大多数人的眉毛太直板了。”

她在想:要杀掉一个你并不憎恨的人真难啊,尤其是替别人去恨他。

“那可真是个出色的表情!”他满意地惊叫,“我见过的最出色的表情之一。”

“您什么时候给我拍摄呢?”她问。

“我刚拍了,”他温和地说,“那个表情太好了,不容错过。您会拿到一幅非同寻常的照片。”

他又拍了她几次,变换着不同角度,然后结束了。

“谢谢。”她说。她伸出手来,不为别的,只想试试他手上的握力。

他的握手诚挚,温暖,坚定。

一个诚实直率男人的握手。

第一个电话铃声催促她急忙返回旅馆。她用钥匙开门时电话铃还在响着。她没走过去接电话。反而小心地关上房门,脱下帽子,舒服地坐在沙发角上,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仿佛她耳聋似的,根本没听到铃声。铃声终于停止了。

过了大约一刻钟,电话铃又响了。他们一定是等待了那么长时间,让她足以能回到家里。她还是没走过去。她希望接电话前他已走出照相馆了。电话铃又停止了,就像一只耗尽效能的闹钟。

第三次电话铃响得更早点了,只间隔了大约十分钟。这次她走过去,接听了电话。那时将近下午六点了。他不太可能这么晚还在照相馆里,有没有手表的事都一样。

“查默斯小姐吗?”是他的声音,不是那个女孩的声音。

“你是?”她问,显得很诚实,仿佛不知道是谁。

“我是赫里克,摄影师。您是否掉了一只手表?”

“是的。”她的撒谎很高明,“我刚回来进门才发现手表不见了。我想也许忘在出租车里了——”

“我们在化妆室发现了一只手表,”他说,“我们无意冒犯,但能否请您描述一下您的手表?”

“是一只白金表,圆形,手表面上有一圈钻石。百达翡丽手表。表上有黑色双绞软线,而不是通常的表带或手表箍带。”

“那就是它了,”他说,“在我这里。史蒂文斯小姐就在您刚离开后发现的。”

“噢,您真是太好了!”她急切地惊叫,“这下放心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您。这是我父亲给我的生日礼物。”后面部分不管如何倒是实话。

“我现在已经把它带来了,”他说,紧接着解释说,“我就在旅馆楼下。需要我交给接待柜台吗?”

“不,不,”她大叫,声音急切,让他肯定会认为是极其感恩,“请您上来吧,就一会儿也好。您得让我当面感谢您。”

“好吧。”他挂了电话。

她让他进入她自己的地盘了。开局非常漂亮,毫无障碍,从头至尾。

窗外天色未黑,但她还是打开了一盏灯,这样,如果他如她安排的那样坐在灯光之下,灯光会照在他脸上,她可以更仔细观察他的脸部表情。他可不是唯一的灯光效果专家,她自豪地对自己说。区别在于,他的才能是用于引人注目,而她的则是侦探情况。

他敲了敲门,她开了门,他进来了。

他把手表交给了她,而她则做了些夸张的动作,低低地欢叫几声,甚至拿着手表紧紧捂在胸口好一会儿。然后,她重新戴上了手表。

“我真不知道我怎么会忘记的。”

“我们照相馆里没有保险箱,不能把值钱的东西放在店里,我也不想就放在接待桌抽屉里过夜。我本来决定带回家,明天早晨打电话通知您,但我又想到您可能会整晚为此焦虑,所以就冒险,让出租车在我回家路上先停在这里。”

“坐下吧,聊聊。”她做了手势,引导他准确地坐在她原本希望他坐的位置,“我让他们给您送酒来,表示我的感谢。”

“请不用麻烦。”他婉拒。

可她已经拿起电话了。“别不给我机会,我会感到难受的。您喜欢什么?”

“苏格兰威士忌和水。”

“哪种威士忌?”

“芝华士威士忌。”

“客房服务,”她说,然后她又说,“一个双人份和一个单人份。”

“我有个客户也住在这里。”当她回到他那里时,他说了起来。

“我认识她。”她说。

他们两人都笑了一下,有点共识了,但很友善,并无不近人情,无需说得更多。

“我可没有对您保密吧,是吗?”她问道,“您太太不会在等您吧,是吗?”

“我们不在一起了。”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很遗憾。”

“那样大家就各归各了。”他冷漠地说。

这当然对她不是新闻了,但既然是她在掌控话题,那就得似乎是他自己告诉她的,这样他们以此聊下去就不会有任何障碍了。

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无论如何,要按照计谋谈论那事还早了点。

她没能多了解他几分,零碎琐事,仅此而已。他喝得很慢,还在杯子里剩下了约一英寸的酒。那意味着他算不上是酒鬼,连中度饮酒者也谈不上,他只是轻度的社交性饮酒者而已。他不是那种神经质类型的人,也不是烦躁不安的人。聊天之中,窗外附近什么地方一定是有一辆超大型卡车经过,卡车尾气声响如雷。她被吓得惊跳起来,但他却丝纹未动,只是朝她幽默地苦笑了一下。还有,他坐下不久,她注意到,他跷起了二郎腿,左腿搁在右腿上。直到最后,他准备起身要走时,那两条腿还是那样,左腿搁在右腿上。他平和宁静,随遇而安。

她大量观察了他手的动作。那双手很敏感灵巧,很适合他做的工作。指甲剪得很平整。显然是在家里自己修剪的,他不是那种去美甲店的花花公子。但他的指甲剪得很干净。她从他的手上觉察不到任何残暴或者卑鄙的迹象。然而,真的能那么肯定吗?它们只是双手而已,无论她怎么看待,并不是那控制双手的心智。她猜想这双手是否攥起过拳头,在怒恨交加之中,揍过斯塔尔。

他依然戴着斯塔尔送的结婚金戒指,一定是他们交换的戒指。

不知怎么,她知道他从来不会出于愤怒或憎恨对斯塔尔施以拳脚,尽管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似乎和她在一起很惬意,并不急于起身离开。她也故意拖延时间,延长着这次的小插曲,直到窗外光线暗淡,他几乎去哪个地方晚餐都太晚了。

在那时,她很巧妙地走进内房,打电话要求送两份菜单上来,没让他听到。

“您在干什么?”当侍者出现在门口时,他问道。

“我要点我们两人的晚餐。”她圆滑地说。

他半是站起身来表示异议,但她能看出来他感到惊喜。“我不能让您破费——!”随后,“那么,让我来付费——”

“我住在这里,”她坚决地说,“下次您请客吧。”

最后,他们妥协了,下了楼,一起坐在她通常坐的角落餐桌,她签了单,而他付了小费。

一旦晚餐结束,那就很容易在晚餐后请他再次上楼了。他可不会晚餐后立刻离开,那样他会有内疚感,那是典型的“吃了就走”的冒犯。

他有很强烈的社交责任感,她已经能感受到这一点了。

再次上楼之后,他们每人面前都放上了一杯科尼亚克白兰地酒,象征性甚于实用性。他们之间显得更为亲近点了。晚餐和餐前酒使他略有醉意了,她觉得提一两个巧妙的问题,就很容易让他开始谈谈自己了。当然不是斯塔尔所知道的内心自我。这她可不敢碰触。还嫌早了点,只会让他的内心自我躲避她。但他那有关外在生活、工作以及经历的自我应该可以了。

“您是怎么开始干摄影的?”

“我生性喜欢它,”他坦率地告诉她,“我不可能干别的事。”

在他十岁或十一岁时,他父亲给了他一架照相机作为生日礼物,就是当时那种入门级的柯达相机。差不多所有的男孩早晚都会得到一架相机,差不多所有的男孩一度都喜欢玩拍照,就像集邮或集硬币之类的事一样。然后就过去了,遗忘了。

但是,从一开始他得到照相机时,某种事情就发生了。

“我当时马上就知道我会成为什么人了。我当时马上就知道我想要成为什么人,我必须要实现。我那时手里掌握的是我一生的工作。”

他很快就了解了照相机的机械部分,学会了显影洗出他自己拍的底片。可以说,大多数男孩都会,要是拿到街角的杂货店去的话,即使那时价格低廉,也是花费不菲。

但对摄影来说,光懂这些还远远不够。他身上似乎本来就已压抑着这股干劲,这股动力,这股创造力,直到那时,宣泄口出现了,于是自那时起,在他以后的日子里,它们就倾泄而出,毫无松懈。

一开始,他就对拍摄他朋友们的笑脸,他们的小狗,他们的小妹妹毫无兴趣;对拍摄身穿棒球队球衣的校队也无兴趣。

奇特的镜头和角度,那些才让他兴趣盎然,他总是在寻找新的不同角度。在镜头和拍摄对象之间体现出他的自我意识,这就把机械过程转化为艺术了。

从他的卧室窗口,他能看到大街对面偏南一点有一只路灯。从窗口看,那路灯并无特别。夏天里,路灯投下柔和朦胧的光线,几乎被潮气模糊了;秋天里,路灯底座四周尽是随风飘零的枯叶;但在冬天里,路灯景色最佳,雪片轻柔地飘落下来,在灯光照射下,霎时闪烁,随即飘下,坠入黑暗。

他想获得从下往上的景色效果,直接从地下,别无他法能够办到。

所以,他耐心地等待着,最终他期待的情况来临了:一场大雪降下,积雪深至约三英尺。他在午夜时分悄悄溜出房间,此时大街上空无一人。他平躺在雪地之上,焦距向上。当他终于获得了他想要的镜头时,已是凌晨两点了,镜头堪称完美,而他在雪地上留下的身体印痕恰如轮辐在路灯底座周围碾过那般。

他母亲用酒精擦他的背部将近一个小时,可他第二天还是得了轻度的胸膜炎。唯一能让他父亲不揍他的原因便是他病得不轻。但唯一能真正构成对他惩罚的事他们却没做。他们从未没收他的照相机。他们不知为什么,一定是感觉到了,如果真的把照相机从他手里拿走的话,那将会意味着什么。

另一次,他想拍个天空闪电的镜头。这次他还是想从地上直接往上拍摄,仿佛闪电真的冲他而来。他再一次背部躺在地上,这次是躺在公园的草地上,夏天的雷雨正猛烈侵袭着大地,他把照相机塞在下巴下,用一块防水油布将四周遮盖着。大多数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天空,对他的取景来说毫无价值,没有黑暗来对比显示。有好几次闪电肯定击中了附近什么地方,他能感到身下的大地在颤抖,但他太全神贯注了,没时间感到害怕。他很可能拍掉了三个胶卷,试图想捕捉他追求的效果。结果,如同上一次,他最终如愿以偿。闪电也能冲印出来,使之能永久保存。

“就像是活动的导线,像一个细细的金属线——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旋转扭曲,划过天空。”随即他有点伤感地补充说,“这张照片还在,放什么地方了。”

这就是他经历过的生活,他所有的那些青春岁月。一个男子,挥舞着喷灯,在一个水洼里喷出无数的火花,一个喷泉的水柱被微风吹得歪歪扭扭,一个铁制的毁灭球撞击一堵墙产生冲击波的瞬间,在码头的尽头,透过黑色框架的空当处看到一个男子开动着起重机。他会每时每刻地徘徊在存在着各种可能性的地方,直到他拍摄到他的镜头。甚至醉汉在门道上沉睡形象也没有逃过他贪婪的视线。一个下午的晚些时候,他耐心地守候在一个醉汉身旁,直到一缕斜阳照射到醉汉夹在臂弯里的一只空瓶上,激起亮点,突出地反射到其上方那张熟睡的脸上,犹如某个人悬停于焚毁他的残火余晖之上。图片叙述的故事隐喻不明,但只有他知道如何给予一个点睛之笔,使之具有完整的表述。

有一次他几乎丧命。他当时躺在一辆停泊的车下,用蒙太奇手法拍摄一组行人沿着人行道走路的脚,正在此时,车主突然上了车,发动起来了。

在他基础教育结束后,他去了一所职业高中,学了一门摄影技术课,但那里的老师们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教给他了,只是些最新的摄影设备和处理方法而已,他倒可以教他的老师们如何拍摄一张令人难忘的照片了,但至少学校可以给他颁发几张必需的证书。

起初,他发现摄影之路非常难走。他先后找了几份工作,在别人的照相馆里当助手,但报酬难以支撑他在摄影方面走下去,而工作中有趣的部分,有创意的部分,都与他无缘。有时,他比跑腿的伙计好不了多少,取回咖啡,打扫房间,倒倒溶液盘子。

他只得打打零工,能找到什么就干什么,让自己渡过难关。后来,有个夏季,他设法受雇,在一个乡村的夏季轮演剧团的剧场里当了个舞台工作人员。他原本去那地方想在度假旅馆里当个侍者什么的。有个星期,那个负责演出灯光的人出城时出了车祸,受了伤,让剧团都等待着。他们通常一星期演出一次。赫里克说服了他们,让他紧急替代一下,结果,他做的事如此赏心悦目,因该剧《伯克莱广场》自然需要魔幻灯光,于是他们就从此把他留下了。

演出季结束后,他去了纽约,怀里揣着夏季演出剧场经理的一封推荐信,去试试那里的剧场。历经令人心碎的几个月之后,他设法找到了一份工作,自那时起,他简直像条狗似的卖力工作,负责灯光照明,明胶幻灯片播放,屏幕上字幕的渐隐等所有此类事项,该剧院却在第二次演出后即刻关门了。他立刻再换另一个,就这么持续下去了。

有一两篇评论为这些戏剧的灯光效果写过几句好评,倒是非同寻常。但你不可能靠这几句好评吃饭,而他的名字也从未被提及,如此一来,谁在乎他呢?

“这仍然不是我干的那类工作。是条死胡同。并且,在演出与演出之间的待岗有时会非常地长。”

以后,一天夜里,他为之打灯光的当时某个表演剧目的女主角,在下台时恰好看到他在舞厅侧面偷拍她。她就让他第二天给她看看印好的照片,当她看完之后印象非常深刻,提出购买这些照片。他送给了她。一件事引发出另一件事,他们在聊天中,他把自己的梦想告诉了她。结果,她最后决定资助他,预付给他足够的资金,让他开一家自己的照相馆,自己着手干。

“那些演员中几乎每个人想当然地认为,这背后另有缘故。她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大家都知道她的弱点是喜欢更年轻的男子。可是,此事背后根本就没有这类事。实际上,就在那时,她正在热恋某个男子呢。但她是个了不起的慈善家,她对我的天赋和才能深信不疑,所以想帮助我。这就是一切。我下决心确保在我成功之时能让她收回借给我的每一分钱。”

她知道他做到了,这就是他的性格。

“她是我第一个模特儿。而且她允许我把其中一张肖像照配上镜框,展示在沿街的照相馆入口处。这个广告宣传很有效。她不需要,而我需要。”

大约十一点钟,他离开了。没达到什么目的,但至少有了一个开端。基础工作已经做好了。他们现在已经相互称“维克”和“玛德琳”了。而且他欠她一顿晚餐。这非常重要,因为他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互惠义务感,她已经探知到了。他欠下的,他会归还。

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了。

一星期后,将近周末,他打来了电话。

“我是维克·赫里克。”

“哈罗,维克。”

“有人送我两张演出票,如果你今晚没什么事的话,我在想你是否会愿意和我一起去。”

“我愿意。”她立刻说。

“先和我共进晚餐——”

“不,”她也是立刻答复,“晚餐改天吧。”她希望把他这个义务延续下去,这样她也就有更多理由与他第三次见面了。

“你不愿意让我请你晚餐吗?”他问,有点沮丧。

“下次吧,不在今晚。但我会和你一起去看演出,之后你可以请我喝杯咖啡。我喜欢熬夜,聊天。”

“好吧。我会到旅馆来接你。”

“我可以和你在剧院门口见面,如果你愿意。”

“不,这个剧院比较偏僻,你也许很难找到。八点我会在你旅馆门前停一下。”

她就在旅馆的大堂等他,以便节省时间,减少麻烦。既然这不是一场浪漫,没必要故作忸怩,或者难以接近,让他进旅馆打电话到她房间去,以及做其他的求爱琐事。

出租车停下时,她透过出租车的车窗里认出了他,便走了出来,在他打开车门下来时就到了他身旁。

“怎么把时间算得这么准的?”她愉快地问。

“丝毫不差,”他咧嘴笑道,“你可是我哪怕急着赶火车时也愿意带着一起走的那种人。”

随着出租车再次开动,外面车子的尾灯映得他们的脸如同点刻画一般。

“拿到你的照片了,觉得好吗?”

“维克,这些照片太不可思议了。你是怎么拍摄的?”

“这可是我的métier(特长),就像法国人说的。对了,你从来没告诉我——就是你耸起眉毛的样子太棒了,当时你在想什么?”

她笑了。“你想知道?要是我告诉你了,你也会耸起眉毛啦。”

“我不能保证我们要去看的戏好看,”他说,“这戏两年前在纽约演过,在一家离百老汇稍远点的小剧院里,即使那时,我觉得里面没什么专业演员。所以,今晚,你也许会说我们要去看的是一个野路子剧团的业余戏剧。”

“没关系,”她说得很大度,“至少,这也将是一次经历吧。”

这确实是。该剧叫《关联》,有些内容与毒瘾有点关联。此外,该剧主要内容完全难以解读。舞台设置在观众的中间,像个拳击场。台上只放了两三把木制靠背椅,别无他物。两三个男子站在一个角落在谈论什么。偶然,他们中有某个人走动几步,然后再回去参加谈论。那就是戏剧性动作的最大限度了。

玛德琳没有不高兴,她去那里也是代表着她自己的戏剧性动作,并非去观看他人的戏剧性动作。偶尔确实会让她感到扫兴的是一眼瞥到对面观众中的其他人,每当演员走动或采取站姿时,都会从演员的两腿之间向她看过来。这就破坏了戏剧本身编织一个幻想的所有机会。

有一次,他们同时转过头来,互相对视着。

“我能听清他们的谈论,”她轻声说,“他们的表演风格不错。可我听不明白他们在谈论什么。”

“我也正想这么说呢,”他暗笑着,“我认为许多都是吸毒者的黑话,所以难懂。吸毒者,你要知道。”

他们硬着头皮观看了好久,但是看到该剧还没有要结束的迹象,他们最终还是放弃努力,起身离开了。

“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才能知道演出还要有多长时间,不管怎么说吧,”他们走出去时,她说了句,“他们连个幕布都没有。”

“也许当周围的观众大都在伸懒腰时,这也许就表示戏剧不要再进行的一种方式了。我真的欠你一个道歉。”

“不,你别这么说。这也是我们今晚场景的一个部分。只是一个微小部分,但仍然是个部分吧。或许吸毒者们就那样站着,等待毒品。我从来不了解他们。尽管如此,我很高兴,我们看到过了什么样子。”

“它非常前卫,我想。可为什么不能既前卫,又表达得清楚一点呢?前卫艺术从来就是这样。”

“我从不关注任何那类东西,”她肯定地告诉他,“我一定是出生得晚了一百年了。”

此话不假,她是个拘泥形式的人,她生来就是老派保守的。她希望她戏剧中的情节是莎士比亚式的;她希望她音乐中的旋律是威尔第式的、施特劳斯式的;她希望她的画,她的艺术里再现的自然意象是伦勃朗式的、提香式的、拉斐尔式的。这些艺术家才符合她的口味。

她不喜欢成年人再去画幼儿园儿童式的蜡笔涂鸦作品,或者像大麻幻觉似的抽动长管演奏临时拼凑的曲子,却没有任何音符支撑,或者用六角形网眼铁丝网制作的雕塑,或者舞台上的演员光说不动。

她觉得应该是文字表达清楚,圆满无缺,充实完整,无需再填补空隙。

一定是这种追求完美对称的感情,构成了她强烈愿望的基础,要去替斯塔尔完成她的生命。原先的犯罪情结不再单独为此负责了,到现在也肯定减弱了。

一个现代主义者一定会笑着走开。我就该为这些原因结束某个人的生命吗?我有自己的生命,一次一条命足矣。

但是,十九世纪会理解的。十九世纪有理想主义。

他们找了家小咖啡店,光线暗淡犹如火柴之焰,却是聊天好去处。他们坐在一个角落里,那里光线昏暗,勉强看到对方的眼睛。一个女孩背靠着墙,懒散地拨弄着一把曼陀林,但她似乎从来弹不完她开始弹奏的第一个乐句。

“谈谈你的妻子吧。”她说,那方式就是往平静的水池里扔一块小石子,等待着观看漪涟缓慢地一圈圈扩散开去。

但是,没有漪涟出现,骤然凝固,似乎冻结变硬了。他的眼神也是如此。一时间,轻松的聊天消失了。

为时还太早了,她意识到。他还不会告诉我。也许他永远不会了。

“要聊聊她?”他颇有戒心地问。

“我只是说——她的长相,”她纠正说,“光从照相馆的那张照片上看不出来,她大部分在阴影里。”

“噢。”他口气温和了。他想了片刻。很可能他借着蜡烛微光看到了她的脸,她能看到他凝视着。而微光又加倍地在他眼中反射,从他的瞳孔里,如同两根细蜡烛,在回忆的祭坛前闪烁着。

“她是绝色美女。”他虔诚地低声说道。

她临死前玛德琳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的脸,见过她的脸容了。的确,她那时痛苦不堪,大受惊吓,而她的生命当时正在慢慢地流走了。但即使如此,她还算不上是绝色美女。楚楚动人,是的,赏心悦目,她的脸部结构比例使她如此。尤为重要的是,青春洋溢使她如此。但是,她算不上绝色美女。然而,对他而言,她是,她就是绝色美女。

因此,他真心爱她。

对此,无需更多的质疑了,也无更多的问题了。他用他真诚的爱情之眼爱过她了,而真正的爱情对每个男子而言,是他只看他的唯一,他眼中的唯一,对其余的一切视而不见。

玛德琳带这个印象和想法回到了住所。无论他对斯塔尔干了什么,他所做之事绝非缺乏爱意,而是充满了爱情。

一天夜晚,她在与他外出后回到住处——至今他们一起共度夜晚的次数已经高达六次或八次之多——她脱下外衣,裹上毯子,坐在桌前,仔细考虑着,分析着她迄今为止对他的了解。

她现在非常了解他生活的外部环境,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能够了解的也几乎仅止于此了。即使他如果是她丈夫的话,也不过如此。他少年时代痴迷照相机,他早年四处游荡直至发现了自己所长,他在自己所选择的事业上最终成功了并获得了成就,他已经告诉了她所有这一切。但是,对斯塔尔的伤害却深藏在他内在的私生活某个地方,并未告诉她。

无论发生过什么,都是在他爱斯塔尔的范围内,对此毋庸置疑。那只是对爱的一次过错和冒犯罢了,并非仇恨和恶念。这样一来,应该能极大地简化他们之间的恩怨了。你对憎恨之人会施以多少次的伤害行为,而对所爱之人则根本不会如此对待。但是,却又并非如此。

她最后拿起一支铅笔和一张纸,试图列表写下各种可能性,助她思考下去。她非常偏好用铅笔帮助明确自己的想法。她倒是满可以成为一个很不错的起草人。

酒精:完全不予考虑。他根本没有流露出任何酗酒的迹象,这太容易看出来了。他喝酒甚至比她还要慢。他总是在酒杯里剩下酒。他即使连社交性喝酒的中等水平尚未达到。他只算是偶尔的社交性喝酒者,比完全戒酒稍高的第一个社交性喝酒等级。

毒品:在此问题上,她有点模糊不清。他毫无任何吸毒迹象,但她也不擅长推测这类东西。她一时间又想起了他带她去观看的那个戏剧。是否那就是某种迹象呢?但她随即摒弃了这种想法,觉得不公平,因为那只是个巧合罢了。或者不如说,因为没什么事可巧合,那只是随机发生的事罢了。无论如何,如果争辩说他自己就是个吸毒瘾君子,那么再去那里看这么一出戏又有什么吸引力?他肯定对那种生活了如指掌,为什么还要看一个那种生活的复制品呢?他更可能是躲避它,哪怕只是为了宽恕自己的内疚感也行。最后,她回忆起,他似乎和她一样,对剧中的特定黑话一点都不熟悉。而且没有理由可以认为他在做作。

犯罪记录,或过去的犯罪情况:这看起来根本与他不符。没错,她还没有天真到期望罪犯或违法者会走来走去地让人觉得他们就像罪犯,或者在前胸和后背挂上一副三明治式的广告牌,上书“我是罪犯。”更没错的是,她听说过,据说这类人里最坏的一些人一般说来在家里很随和,温和,忠诚,体贴,甚至超过一般的做丈夫和做父亲的人。但就算这个因素也考虑进去的话,事实是他根本与这种情况不符,这种情况也与他不符。

当然,他告诉她的那个简单却又组织严密的生活小故事未必真实。不可能指望他在被临时问起时会对她说出他有过严重犯罪行为或者犯罪生活方式。但是他所说的事,从头至尾都是那么的合理,那么的直率,那么的自然,不像是遗漏了什么部分。换言之,他说得单调乏味,显得真实。如果添油加酱,那么至少会显得更加精彩。他的故事里没有缝隙,没有缺口可以塞入或者插进某一段重大的违法经历。你可以说,几乎没有空隙。在他告诉她的那个简短而又令人难忘,但有点讨人喜欢的这三十年传奇经历里,仿佛每一天,仿佛差不多每一分钟都解释清楚了。

现在,她对这个男人了如指掌了。他身上没有暴力,否则她早就瞥到苗头了,无论他如何试图掩饰。那指的是,严重程度上的暴力,不是咒骂几句,伸伸拳头之类的事。他从未依靠暴力生活,也从未行使暴力。尤其是,他缺乏锋利尖锐的性格,而这是罪犯必备的性格。他只是一个简单的人,擅长他从事的工作,但其个性简单超脱,毫不复杂。他就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有着一双善于摆弄照相机的手,生性和善,待人友好,对爱情永恒的忠贞。

她就是这样看待他的,没有什么能证明她错了。

她列出的所有可能性里有一点共同之处,她不禁注意到了。都是疏忽性过失。也就是说,都是他自己的疏忽性过失,而非斯塔尔的。任何女人,任何妻子,对这类情况都会有过一两次这类过失。要么她对他一往情深,试图帮助他,要么她看到毫无希望后,就洗手不干了,离他而去。但不会转身就希望他被杀,更不至于准备亲自杀他。在所有这些假设的罪恶里,都无任何证据可以证实。

她发现这张列表已经逐渐消散了。

她把小纸片捏成一团,扔了出去。她拉了一下桌子上方套着灯罩的电灯拉链线,眼前的一片灯光消失了。

我无法忍受这种不确定的情况了,她心想,手指伸进头发里梳理了一下,又把头发拉到了脸上。我得成为一个蒙着眼的正义之秤,不折不扣地,不知不觉地去衡量。忘却和摆脱任何事,任何感情。

就在下次我们在一起时,我会做。那时我必须做,否则我可能永远不会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