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德琳明白德尔开始谈论她前夫的时刻会来临的,而它确实来了。如果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她迟早会对她闺密谈论他的。而如果她恨一个男人,她也会迟早谈论到他的。如果不是这样,她就不是真正的女人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就不会去爱男人,更不会去恨男人了。

玛德琳在等待时机,她从不抛出这个话题,也不施以任何暗示,更不暗设语言陷阱。如果时机来临,这个时机将会更为自如,内容更为翔实。这个时机自己来临了。

一天,德尔正在浏览乐谱,想找些新的东西插入到她的曲目里去。她看到一个,开始以她的方式哼了下去。然后,她突然停下,狠狠地摔下乐谱,几乎是在拍击钢琴顶部了。玛德琳循声抬头望去。从她所处方位,她能辨识出封面上的题目,题目颠倒了:《往日旧情》。

“不好吗?”她问。

“太好了,”德尔说,“这已超出了一首歌了,是一段真实的经历。我知道的,因为我已经历过了。昨晚我见到了你,我又拾起了往日旧情。”她转向玛德琳,“管他呢,”她说,“你不会想听的。”

“不,我想听听。”

“为什么呢?就因为我随手拿起某个乐谱,陷入到某种情绪里了?这并不意味着我得给你讲一个悲伤的故事,让我们两人都感到忧伤吧。”

“有时把心事告诉他人对你有好处,无论是什么事,”玛德琳说,“这样可以从你心里解脱此事了。”

“转加到你身上了?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就是朋友的用处。”

“别给我说这些,”德尔打断了她,“我不知道朋友有什么用,但不是用来听人们隐藏在内心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吧。也许精神病医生会有用,而不是朋友。为什么你要听,对你有什么好处?”

玛德琳耸了耸肩。“也许我可以从中得到一首歌。”

“一首歌?”

“或者说是一首歌的构思。”

“我告诉你,”德尔说,“你不能靠了解别人的内心来获取好的构思,你应当以了解你自己的内心来获取啊。”

“也许了解别人的内心,或者听听别人内心的想法,不失为我可以借以了解自己内心的一种方法呢。”

德尔想了想。“是啊,”她稍后说,“有点道理。唔,如果你能忍受,我也可以。但我得把话说在前面,你或许会想拿把小提琴为我伴奏。就是这类故事。”

“悲伤的故事,嗯?”

“一场婚姻的故事,”德尔说,“有两种婚姻。糟糕的婚姻和想象的婚姻,因为真实的婚姻不好,而好的婚姻不真实。”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起。”

“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

“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缅因州波特兰市的伊斯特兰酒店的邮政柜台边。我们两人都是为了休假去那里。我只想拿到房间钥匙。可职员却递给我一张留言条。我没看就说:‘这不可能是给我的,在这个城市里我没人认识!’我说对了。那是给一个瑞典的尼尔森小姐的。他们放错柜台格子了,那个字母‘i’写弯了,看上去就像是‘e’。

“这时他朝我笑了笑,我就任由他笑。他开始说话了,我也任由他说。我几乎是在他开口说话时就喜欢上他了。分手前,他说:‘现在你可不能再说你在这个城市里没人认识了。’

“第二夜,他在大堂里走到我面前,带我去了一个酒吧,给我买了杯饮料。第三夜,他请我吃饭。休假结束,我们分别回到了市中心,但我们已经约好了等我们再来时见面,我们确实这么做了。那时,我已经爱上了他。但他不爱我,现在我看清楚了。通过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我是有点不同寻常了。但我俩都犯了同样的错误:我俩都错把我对他的爱当作是对他爱我的回报。当他吻我时,其实他只是在回应我的吻而已,并非出于他的原意。当他拥抱我时,他只是完成了我要拥抱他所形成的半个圆而已。凭借这种幻觉,我们结婚了。他说过的那些话,我让他记在自己心里。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糟糕的冒险。只要他还没有遇到他的真爱,我就安稳了。一旦他真的遇到了,难以自拔,我就全完蛋了。

“大约在我们结婚后两年三个月吧,他遇到了真爱的女人,二十七个月吧,不会错的。我们相处得非常好,在这开头的二十七个月里。他甚至不知道他不爱我。关于这一点,甚至我自己也忘记了,我一心一意地爱着他。

“我无法确切地说出她是哪天开始出现的,我不擅长记忆。她倒没有像破坏了开关门的电子束那样非法闯入,我也不能确切记住她是哪天到来的,只是在大约第二十六个月和二十八个月之间,她出现了。

“有一件事我至今无法解释,我当初怎么会知道的。当时在他身上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我就知道来了,现在我回头去看,我明白我当时就感觉到了,但我仍然说不出来我怎么知道的,只是当时就知道而已。

“她很年轻,我也就知道这些。有一天,我们一起走在大街上时,我看到他瞄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一眼。他对那女孩本人倒不感兴趣,那是一种推测性的眼光,所以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拿这个女孩和另一个女孩做比较。我就此知道另一个女孩一定年龄差不多,十八九岁左右。即使在爱情里也可以用到侦探手段。

“没多久,我对她了解得一清二楚,除了她的长相和名字。几乎就在他们开始爱上对方时我就知道了。

“我常常一坐就是几小时,一直在想,也许还能找到什么办法把他赢回来。也许还不算太晚。过去常有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为什么不能发生在我身上?

“对啊,可是怎么做呢?每次我都对这么问自己。怎么做?我从来就想不出个‘怎么做’?

“然后,一天夜里发生了一件事,给了我一点想法,我觉得看到了办法。当时我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看着电视,其实心不在焉,就在此时,电话响了。是个男人,他打错了。他问某某某小姐是否在,我说:‘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住在这里。’结果发现,我们两个电话的号码相同,除了最后两位数,就是这两个数字也只是顺序相反。他把顺序搞反了,就错打到我这里了。他道了歉,挂了,事情也就这样了。

“但我开始想了,越想越感到这也许就是我一直想找的办法。嫉妒。试图引起嫉妒。耐心没用,忽视对手也没用。如果我就此与他大吵大闹,大发雷霆,我只会更快地失去他。兴许嫉妒可以达到目的,他如果感到另有他人对我钟情,尽管他已不再对我有情了,我也会让他觉得我看上去更漂亮了。男人在这方面真是有趣:其他人不要的,他们也不要,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问题;而其他人要的,他们也会要,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好东西。男人就像羊群。或者,我想应该说,就像狼群。

“我花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才鼓起勇气去试试。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但我还是没有做任何事。我常常想象他夜里回家发现我在他背后干的事时的脸部表情。先是震惊,然后愤怒,也许他甚至会扇我耳光,也许他会把我臭骂一顿,就像那些男人发现被女人欺骗时那样,骂各种各样的低贱下流话。我希望如此,真的希望如此。无论什么事,无论什么事都比冷漠的态度要好。

“就在他晚上去见她的前一天(我告诉你,我对他们的事非常清楚,就像我清楚自己的生日一样),我出去买了几样东西当必要的道具,我想你也会这么称呼这些东西的。其实,这些东西我一般不买。

“我走进一家香烟店,我问店员最好最贵的雪茄烟是什么牌子。

“‘加西亚维加雪茄,’他说,‘一盒十二元五角。’

“‘我不要一盒,’我说,‘就买两支吧。’

“他把雪茄装进一个小袋子,说道:‘你丈夫会喜欢这种雪茄的。’

“我的丈夫,我心里在想,不会喜欢的,这是我的愿望。

“我再从那里去了酒品专卖店,买了半品脱的波旁威士忌酒,这是我能买到的最小瓶装酒了。又不是真为了喝酒,没必要花太多的钱。

“为了使他觉得真有个男人来过,当然这男人是虚构的,我再细想了一下还需要什么,可再也想不出什么了。我决心要使这一切尽量显得真实,无所顾忌了。

“我们公寓有个矮个子老人,嗯,我估计他约莫六十岁吧,他从傍晚时分到夜里晚些时候都在电梯值班。其他值班员都是年轻人。我走出去,在大厅打电话叫他。他来了之后,我给他两支雪茄烟,附带一个要求,我敢说他从来没有从一个女租客那里听到过这种要求。

“‘抽这两支烟吧,’我说,‘但是必须得把烟蒂给我,我要把两个烟蒂都拿回来。别弄得太——呃——太潮湿了,如果你能办到的话。’

“他很善于掩饰自己感受到的任何惊奇。‘明天可以吗?’他问我,‘我会在六点喝咖啡时抽一支,另一支留在今天夜里到家了——’

“‘不,不,不!’我赶紧说,‘我必须要把两个烟蒂都拿回来,而且是在五点半前。你得尽量办到。’

“‘那可成了老烟鬼了。’他有点犹豫。

“我进房间去,把其余的事都安排妥当。我拿出两个高脚玻璃杯,在每个杯子里倒了大约一英寸的威士忌酒。然后我把两个杯子并排放着,靠得非常近,就放在前房间里齐膝高的点心桌上。接着我用一个大碗装上了冰块,在热水龙头下浇了点热水,这样冰块看起来好像是慢慢地融化了几个小时了。我再把房间里所有的靠垫拿来,分散在酒杯对面沙发上某个特定的位置周围,地上也扔了几个,看上去在那里曾进行过某种淫荡的事。

“我走进卧室,我对床做了精心布置。我先把床垫拉散了,看起来好像是遇到了地震一样。然后我把两个枕头叠在一起,再用手猛击,直到在枕头当中显出一个大大的凹陷来。我再拿出一条粉红色的尼龙内裤,塞在床单下,但又足以让人看得见。我是说,即使床上真的发生过那事也不会显得如此真实了。

“我稍许弄乱了头发,但不过分,因为一个女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头发,无论她心里在想什么事。我涂抹了比平时更浓的口红,再用一张克里奈克斯纸巾,故意把口红擦出嘴唇一角,仿佛我被疯狂地吻过了。随后我拿起威士忌酒瓶,就像你使用化妆水那样,这儿洒上一滴,那儿洒上一滴,两只耳朵后面也各自洒上一滴。剩下的酒就喷在地毯上,整个房间都有酒味,就像个酿酒厂似的。

“门铃响了,戴夫送回来两个烟蒂,放在一个空信封上。‘我把雪茄烟点燃后一支放在大堂信箱上,’他说,‘另一支放在十四楼的灭火器上,每当电梯里没人时,我就走出来吸上几口。但我感到有点恶心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同时吸两支烟的。’

“我给了他一点小费酬谢,拿回了烟蒂。我把一只烟蒂戳立在两个威士忌酒杯旁的烟灰缸里。我拿起另一个烟蒂走进卧室,放在床边的烟灰缸里。靠床近点就是为了显得是从床上扔进烟灰缸的。

“然后,我坐下来等待。等他回家,等他吃醋。他就会又对我感兴趣了。

“我费心安排好这一切,如果他根本不回家,那也是我的运气不好。他晚上去见她时常常不回家,直接在工作下班后去接她吃饭或做其他的事,路上来个电话,就扔给我一句简单的回话‘今晚在城里过夜。以后再回家’。如果他愿意的话,这些消息本来不必那么冷冰冰的——他甚至连‘我’和‘你’都不用了。而且从来不解释理由。我还不值得他撒个谎呢!

“但我至少在这一件小事上交了好运,如果没其他事的话。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前,我看到他出来,走进了大楼。

“我站了起来,得到了提示,要升起大幕——好戏开场了。

“他用钥匙插进门锁,打开了门,我有点受惊似的吸了口气,似乎大吃一惊。‘噢!’我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你期望我什么时候回来呀?’他说道,一派毫无表情、漠不关心的态度。

“我看他就像对我一样,对房间正眼都不看一下,如果我不点拨一下的话,他肯定看不出我整个的布置。

“我张圆了嘴巴,猛吸了一口气,手掌一下子捂住了嘴,瞥了一眼雪茄烟蒂,然后迅速收回眼光,装着很慌乱的样子。我觉得我装得很像。这可不是那种轻松的多人共玩游戏,大家或多或少都同时进行的。

“他注意到了我眼睛看的方向,也看了过去,终于看到了幽会留下的痕迹。

“我告诉你的都是真实发生的,详详细细,毫无遗漏。如果我有点半点虚荣的话,我会说点谎话,修饰夸张一番。但我当时没这么做,现在也不会,不会在他关注的地方这么做。

“他咧嘴对我笑笑,甚至没有嘲讽意味,也没有恶意,根本没这种意味。他笑得和蔼可亲,几乎就像是他撞见了某个男人的尴尬时刻的那种笑容。

“‘你的新朋友是谁啊?’他问我,然后他开始边解领带,边走进卧室,一分钟都没耽搁。

“我听到他在那里大叫一声‘哇!’接着一阵大笑。

“‘很高兴你很快活,’他对我叫道,‘因为我也很快活。这样我们都很快活,我们四个人。’

“他说着就开始冲洗,快速地刮了胡子,这样他可以又直接回到她身边去了。

“我就站在那里,一步都挪不动,委顿了,深感惭愧。刚才我做戏时脸上的点点红晕也许有所帮助,而现在是满脸通红,可根本不需要了。我能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

“他再次走进卧室,换上新衬衣和领带时,开始吹起了口哨。那倒不是虚张声势,也不是嘲笑我,不是嘲讽。那是他自然而为。我可以说,我可以说我是根据他吹出的声音这么认为的。他很可能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已经忘了他看到的一切,那对他毫无意义,根本不存在。

“他在为自己的幸福感吹口哨呢。

“他一抖肩膀穿上夹克衫,吹着轻快的调子,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向房门,没对我说一句话,没看我一眼,没有在乎什么。他出了门就随手关上了门。

“我一下子懵了,一点一点,情绪越来越低落,就像是残春里败落的花一般。

“我当不好一个忠顺的妻子,也当不像一个不忠的妻子。”

她一下子摊开两臂,声调悲怅。“我究竟有什么用?”

“他再次回来已是非常晚了。他上床躺到我身旁。我把脸埋在枕头里。马上,他“啪”的一下开了床边灯,我估计是看几点了。那只冷冷的雪茄烟蒂仍在烟灰缸里,我放的地方。

“他一下子又关了灯,但在黑暗中我听到他喉咙深处轻轻地发出了偷笑。”

“我能说出他什么时候和她在一起。一个妻子永远可以做到。细小的迹象,泄密的细小迹象会出卖一个男人,如果你知道该寻找什么迹象的话。疲倦,懒惰,筋疲力尽,耗尽活力;像根木头似的躺在我身旁,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表情憔悴,脸颊凹陷,太阳穴凹陷,但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消失了,而在四十八小时内又出现了;两眼有黑圈,我知道那不是因我造成的。”

她微笑着回想。但那是一种悲伤的微笑,因为回忆起了一桩悲伤的往事。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那样就能阻止事情的发生吗?阻止那事吗?但我知道,我知道。噢,我太知道了。他倒不妨带几张照片给我看看。

“起初漫不经心,事出偶然,就像任何恋爱开始时那样。然后就进入一个常规,几乎就像结了婚的夫妇一样。一周三次约会,从来不脱班。他俩成了真夫妇,而我倒成了局外人了,徒有夫妻的虚名。”

“你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睡在一起了。”她问玛德琳,“为什么此事那么重要?我当时想知道,现在还是想知道。假如他在遇到你之前和其他女人睡过,并且你也知道了,那不会困扰你了。而现在不同,我觉得她把现在属于你的东西拿走了,你的东西。之前,他不属于任何人,伤害不了任何人,而现在你被打劫的不仅仅是有形的东西,还有在那些时机,而不是其他时机,说过的那些亲密体贴的话。现在她接收了所有,这些不再是你的了,在那些时机一起做的各种计划,吐露的内心想法,叫出来的爱的昵称,说出来的爱的话语,所有这些都归她了,不再是你的了。

“你们一起站在那里,但是有一扇门已经在你们中间关上了。他在一边,你在另一边,你走不过去。不论你用什么钥匙,不论你如何用手捶门,各种锤子,各种斧头,都打不开或者砸不开这扇门了。

“那你怎么办?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你就心怀此事生活吧,心怀此事才能尽量生活得好,不少人自我放弃了,虽然不是大多数人都是如此。那是对过于敏感的年轻姑娘而言,她们才开始了生活这个游戏,没有内在的智谋来支持。

“然后,某一天他为此事来找你。是他来找你,而不是你去找他。

“一天他来找你了。更确切地说是一天夜里。你躺在那里醒着,灯关了。你总是关了灯,躺在那里醒着。他躺在那里,在想心事。你躺在那里,也在想心事。但是这两股思绪不再像过去那样和谐交融了。

“他轻声问:‘德尔,你睡着了吗?’

“你同样轻声说:‘我醒着,维克。’

“‘我想和你谈谈。’

“你的心开始像手表上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了起来。这就是了,最后来了,终于来了,就在这里了。

“‘这事情,’他说,‘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你对此说了什么呢?你什么都没说,就躺在那里,半是让他自己想想该怎么说,半是希望他会就此把整个事情都忘了。

“可他没忘。

“他说:‘德尔,我们一起有过美妙的时刻,是吧?’

“你没回答。这可不是那种需要回答的问题。

“‘但有些事起了变化,’他接着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不是说那是你的错。那不是你的错。如果说是什么人的错,那就是我的错。可我不知道这种事情发生时其他人会不会犯错,我觉得人们没有多少选择。我觉得既然事情发生了,人们只能随着事情一起走下去。’

“直说吧,你真想叫一声。别谈廉价品小店似的哲学宏论了,直说吧。但是你只是躺在那里,等他说下去。

“‘德尔,我不能在这里再住下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曾有过感情,’他说,‘而现在已经没有了。’

“‘可我不是这样的,’你说,同时暗恨自己这么说,暗恨自己觉得有必要这么说,‘就我来说依然还在。’

“‘德尔,我要搬出去了。’

“‘什么时候?’

“‘现在,如果你希望的话。’

“‘疯了,’你说,‘现在是半夜里,你不想现在就走吧?’

“‘嗯,如果你肯定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介意。’

“‘那么早晨就走。’

“于是他脱下衣服上了床。他躺在床的一侧,你在另一侧,你想马上入睡,但你当然做不到。你希望一直躺在床上你的那一侧,但你也做不到。

“于是,你蜷曲着身子转向了他。他也睡不着,你知道该怎么做,如何触摸他,你于是得到了你期待的反应。他开始不情愿。好像他和你做爱是欺骗了她。但你清楚你在干什么,他克制不住了。

“在做爱时,你所能想到的是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

“完事后,他睡着了。你想睡,但睡不着,过了一会儿,你就放弃努力了。你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然后你回来,坐在床边,可心里却像陀螺一样旋转翻滚。”

“他醒了。我仍然坐在那里,眼看着窗外,在另一个房间。他下了床,走进浴室,开水淋浴。我当时想,这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淋浴了。像往常一样,他拍拍胸脯,喷喷鼻息,把水从鼻子里清除出去。

“我当时在想,这个时候了竟然还这么想,真是太奇怪了,是不是?也许在这个时候这么想也是对的。

“他穿上了衣服,走到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朝里看看我,然后他收拾东西,同时大致打量了一下领带两端的长短。

“‘今晚我不回来了,’他说,‘我不会再回来了。我会让人来拿我东西,在白天某个时候吧。’接着他又加了一句,好像在征求我的许可似的,‘好吗?’

“‘好吧。’我说。我依然坐在那里。

“他说:‘你一点活力都没有了。’

“我没精打采地说:‘你也会这样的。’

“他最终收拾停当了,走出来,准备出门了。

“我说:‘你肯定你想这么结束吗,维克?’

“‘好啦。’他责备似的说。

“那可是我听到的最奇怪的分手话。

“他说:‘给你钱怎样?你最好现在告诉我个数目。’

“‘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说,‘我自己可以挣钱。那是个最容易不过的事了。’

“他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我依然坐在那里。

“他出了大楼,走下门道,走到街上,转身抬眼向上看看我的窗户。他看到我正朝下看着他。

“他脱下帽子,向上挥了挥,算是对我的告别致意。然后他钻进门卫替他召来的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开走了,我的婚姻也完结了。

“过去我从不知道,让你自己的丈夫堂而皇之地那样对你挥挥帽子一走了之,是一种怎样的侮辱,它带给我多大的伤害,多深的刺激。

“我药柜里有一瓶安眠药。我拿了出来,再倒了杯水,我坐了下来,一片药一口水,直到药片吃完水喝光。这水的味道有点奇特,因为我不习惯直接喝水。

“我刚吃完药片就猛然恢复了理智。我对自己大叫,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已经很舒适了,为什么我还要让他更舒适呢?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这样我可以报复他,找他算账,让他彻底不得安宁!我抓起电话,对着话筒大叫:‘犹大啊,约瑟夫啊,圣母玛利亚啊!谁给我送个洗胃器来,快!看在上帝的份上!’”

“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他。事先没约定,纯属偶然。在一个有纽约那么大的城市里,这种情况发生在两个人身上的概率大概是十年一次。

“他看着我,认出了我。他当然认识我,为什么不呢?我看到他无意停下来,所以我就停下来,或多或少地逼迫他不情愿地停下了脚步。

“他看起来不错,很快乐,可这并不能使我感觉不错,感觉快乐。

“他说:‘哟,是你?’

“我说:‘哟,是你?’

“然后他说:‘哦?’

“我说:‘哦?’

“到那时为止,倒还真没几句对话可言。但这里面却包含了千言万语。希望啦,冷漠啦,嘲讽啦,还有恳求啦,反正很多。

“最后他说:‘就这样站着没意思。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说:‘如果你认为我会不吵不闹就这么放弃你了,你最好再想想清楚。’

“‘你已经放手了,’他说,‘已经结束了,完结了。你没什么可做的了。’然后他开始走开了。

“‘真没了吗?’我在他背后叫道,‘真没了吗?瞧着吧。走着瞧。’但他甚至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那就使事情变得尖锐化了。那次街头上他竟然不理我,那就是事情的开头。爱在那时结束了。从那时起,再也没有什么爱了,只有恨。仇恨和计划如何伤害他。

“我着手策划,稳步进行。我一边唱歌挣钱吃饭,一边策划。其他男人向我示爱,我还是在继续策划。我上午在想此事,下午在想此事,晚上还是在想此事。

“最后,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去陷害他,把一件不是他干的事归罪到他的头上。细节现在不重要了。但我需要一个帮手,所以我找到我的一个朋友,他仍然和旧日的朋友有联系,尽管他早已改邪归正了,大多数聪明人都是这样的。

“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竟然不想参与,而且他还说服我,劝我放弃这个计划。‘这类事情总会出差错的,’他说,‘它们绝不是万全之策。你会成为唯一的受害者,德尔,而不是他。让他走吧,别再想办法让他回心转意了。他已经做了了断了,就这样算了,别再理他了。’

“那是男人的看法,不是女人的看法。我也太了解他的个人动机了,他爱上我了。维克曾和他有过太多的竞争,我嫁给维克后,他只好退居次要位置。难怪他更喜欢这么劝我,于是维克就安然无恙地退出了。

“哦,我放弃了那个不太现实的计划,但我一分钟也没有放弃策划。如果他认为我已经不再策划了,那他根本就不了解我。

“既然我伤不了他本人,我推断也许能通过她来伤害他。事实上,我越想就越喜欢这个想法。我觉得这个方法更好。假如对他干了什么事,他仍然还有她爱着他。假如对她干些什么,他就没人爱他了。那倒是两种方法中更好的一种。

“她多少有点宗教信仰,我有的是办法弄清楚事情。我了解到她总是去参加星期天上午的早班弥撒,早上七点钟的弥撒。他从来不去,而在一周里,她只在那一天自己去。她总是去同一个街坊小教堂,要去那里,她得穿过一条偏僻的小巷。星期天的清早,那条小巷可是死气沉沉的,没一点人声。那里有一个在建的新住宅区,那里的旧楼都搬空了,用板条围了起来。我亲自去看过了,你知道他们怎么做的,在窗玻璃上用白漆涂上‘X’做标记。在新楼建得足够高时就用长长的厚板脚手架围住,保护小巷行人。他们总是这样搭起脚手架,预防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所以在这下面行走就像是在钻一条长长的隧道,光线太暗,两旁被围住了。星期天早晨四周没什么工人。如果有人在狭窄通道的中途拦住她,那么她既不能向前走,也无法后退,就会被困在那里。

“然后我找到了许多下等酒吧或夜总会的地址,那里据说是犯罪前科者和小流氓之流经常去的场所。几乎连续有一个星期,我在每个夜晚演出结束后,不是回城里,而是脱下缀着各种闪光饰件的服装,换上一件黑色的便装衣裙,这样我不会引人注目,我还戴上一副墨镜。

“随后,我会去一个这样的场所,在那里闲荡逗留。哎呀,那里有许多人来献殷勤勾搭,但是当他们发觉我不是卖淫女,他们就放弃了。

“终于,我搭上了我想找的某种关系。嗯,这事得慢慢来。我得小心谨慎。他也得小心谨慎。我得逐步了解他,他也得逐步了解我。但在见过三次后我们就准备谈正题了。同时,我已经仔细地核查了他一番,知道他住哪里,了解他的过去经历,实际上我对他的了解比他知道我能了解他的还要多,所以,他根本不可能骗我。

“一旦我们彼此了解了,其余的事就能迅速进行了。只剩下价钱的问题了。

“‘我是为一个朋友这么做的。’我告诉他。

“‘是啊,’他说,‘我也是。’

“‘我有个朋友,如果她认识哪个人能够替她好好教训一下一个小荡妇的话,她肯出大价钱。那个小荡妇每个星期天早上六点半会在某个地方经过。’

“‘大价钱?’他问,‘多大的价钱?’

“‘唔,比如说五百吧。’

“‘那算不上大价钱,’他说,‘那只是四分之一的价钱而已。’

“‘我得去告诉她。’我说。

“‘教训一下?’他说,‘怎么个教训法?’

“‘唔,这个荡妇的麻烦在于她太漂亮了。嗯,揍她一拳,或者打她一棍,都改变不了什么,她养好了伤又会重来了。应该是那种能慢慢地折磨她的法子,然后让她永远变成这个样子。’

“‘酸。’他会意地动了动嘴唇。

“‘你朋友来准备,还是我朋友来准备啊?’

“‘我朋友能找到合适的东西。他知道在哪里有。没问题。’

“‘我去打个电话,问问“大价钱”。’

“我去了一个电话亭,数数身上带的钱,再次回到他面前。

“‘她说先给你一千元,’我告诉他,‘圣灵的恩赐将在星期天举行。星期一你可以在这里,这张桌子上拿到另外的五百。’

“‘我得核实一下,’他说。他甚至不想装作打电话了。他直接走进男厕所,待了一会儿,出来了,把一个梳子放进口袋里,说,‘星期一给另外的一千元,事情都在准备中了。’唔,又要打了个电话了(我想),如果有人想要技术上确定一下的话。

“‘准备吧。’我说。我当时就悄悄地给了他第一笔一千元。

“‘这是什么?’他问我,然后去读我放在最上面的一张字条。

“‘这是你“朋友”的真实姓名和目前住址,’我告诉他,‘我知道他可以在星期天之前很容易地换个住址,但有关他的信息能同样容易地跟随他去新地址。他过去已经在牢里待过了。这对他不利。’

“他久久地看着我。既不发火也不害怕,就是敬佩我,可能吧。

“然后他稍许咧嘴笑笑,‘精明。’他说。

“我同意他的说法。‘是的,她非常精明。’

“事情原本可以圆满结束,轻而易举,只是我开始庆幸得早了点,费劲了点。星期六表演一结束我就回家了,开始喝酒。我的朋友,我提到过的那位,也在,一起喝。我每次举杯都说这类的话,比如‘为我认识的某个人明晚此时不再让我认识的另一个人觉得漂亮干杯。’我还开始唱歌,‘一天能发生多大的变化啊,短短的24小时’——翻来覆去地这么唱。

“我最后记得的是他走进来用我的电话,并且关上了门。但我什么都没去想,他就是那种人,在凌晨三四点会打电话,就好像是在中午十二点一样。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的早些时候了。他还在。我们过了个长长的周末。我打了个呵欠,舒适地伸伸懒腰说:‘怎么样?现在事情办完了吧。我想知道她喜欢今天破了相的新脸孔吗?尤其是,他会喜欢吗?我敢打赌,他看到了一定会脸色发青,恶心欲吐。’

“‘她不会破相换成新脸孔了,’他告诉我,‘她还是昨天或前天的那张脸,她还会继续是这张脸。’

“我猛然坐直了身子,完全清醒了。‘你知道什么了?’我尖锐地问他,‘你怎么得到消息的?’

“他端着一杯番茄汁,轻轻晃动着手,以便搅动番茄汁。‘我派了几个认识的小家伙今天一大早就到那里,五点半,六点吧,找到他了,他在那里等她呢。他们就照我吩咐,把他带到城外很远的地方,狠狠揍了他一顿,告诉他如果再看到他露面的话,就要做掉他了。’

“‘我可花了整整一千元哪!’我大声诉苦,两手捂着眼睛。

“‘这是你的一千元。’他说,从口袋里掏出来给我,还是我本来给他时装的信封。钱还在他身上,很明显,他不相信存银行或者藏床垫下。

“‘下一次如果你还愿意出这么多钱的话,’他加了一句,‘为什么你不把钱投到更有益的地方呢?’”

“然后你就放弃了?”玛德琳追问了一句。

“你不了解我,”德尔意味深长地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

天哪,我可不想让她对我厌恶!玛德琳心想。

“第二次,我转换了一下。就像起先我曾经从他身上转换到她一样,所以我现在放弃了人身伤害的方式。我觉得那没用。我转换成人品诋毁。

“我找了个私人侦探。我是从一本声名狼藉的杂志背后的精美广告里找到他的。你知道那种事的。‘你怀疑你伴侣的忠诚吗?就打个电话吧。严格保密。’

“此人可真出色。他没有自己的道德观。如果他只有身上是干净的,我也不会介意。他一星期没换衬衣,一个月不换袜子。就是关了灯,你也能知道他在房间的哪个位置。但我总是说,找个肮脏的人干肮脏的事。首先,一个体面正经的人不愿经办这种事情的。注意,这可不是去拯救一个婚姻,保护它免于第三者的入侵。我付钱给他是让他去刻意破坏一个完美的婚姻,不是我的婚姻而是其他人的婚姻。那就是我雇他的目的。

“我对他摊明了说。我的拳头看起来就像一颗卷心菜那样,一把绿色纸币正从各个手指缝里钻出来了。难怪纸币有个绰号——卷心菜。

“我把她出生的那个肮脏的工业小城告诉了他。我说:‘我要你去那里,待在那里,直到你挖掘出有关她的什么事,这些事足以让她变得和那座小城镇一样脏兮兮的。如果你能挖到些大事,最好不过。如果你只能挖到点小事,没关系,我们将把这些小事夸大,变成大事。要不遗余力地去干——’”

就像我做的那样,玛德琳顺带着心里这么想到,只是颠倒了一下。我是出于善意,而她是出于恶意。

“费用算我的,我告诉他。整个事的费用都算我的。我会付钱。如果他在那里待上半年的话,我不在乎。如果他虚报点开支账单,我也不在乎,我会支付。如果他房间里每晚有个娼妇,发生点类似卡斯泰尔斯案件的事,我也不在乎,我会支付。那是值得的,只要他能找出点有关她的丑事就行,我过去享受花钱的乐趣还及不上这次的一半呢。四周打听一下,找出她一起上学时的那些伙伴。找找医生,或许她曾有过一次流产,或许她家族里有过梅毒感染。在过去,这可是大问题。或者,有没有精神失常、犯罪记录等。查查她的出生证明,他们一定存档了的,那些档案会告诉他些什么。

“给她找出点事。我不在乎什么事,但必须给她找出点什么事。”

即使她在讲往事,她的嗓音却很可怕,玛德琳过去从未听到过。那不是嗓音了,简直就是仇恨的化身。

她又平静地说话了。“他去了大约三个月后,一天夜里给我打了个长途电话。当然,接听方付费。当我听到他告诉我的事,我乐坏了。我从未期望过有这等千万年一遇的事。我本来期望的是找到一小块烂泥,我可以向她扔去,污蔑她。想不到,他竟然挖出了一整个柏油坑。我兴奋得在床上滚来滚去,拿着电话听筒贴在耳朵上。当电话线扯紧不够长了,我再滚回来,电话线又松开了。

“那事就像在他们两人中间扔的一颗炸弹,把他俩炸得四分五裂,远远分开,再也没法聚集回来了,这一辈子也不可能了。我打赌如果他俩中的一人一旦见到了另一个,都会拼命逃跑,但他们又逃不快。”

“怎么回事?”玛德琳问,“是什么事?”

德尔垂下眼帘,一副自我满足但又狡猾的神色。“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她毫无通融地说,“再多的话,在这个屋子里也不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