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还有音乐。她的小收音机里播放着流行歌曲,但音量之低不足以妨碍她的思绪。窗外的天色已暗,她起身穿过房间,打开电灯,随即又改变了想法,关了电灯。心情使然,她又关掉了收音机。

还是坐在黑暗中吧,玛德琳思忖着,还是坐在黑暗中,坐在寂静中吧。

话虽如此,你就只有自己的思绪陪伴着了。可这几天,她的心绪糟糕透顶,成了一个纷乱的漩涡,旋转着将她深深地吸入自身,迫使她正视自己不愿意正视的自身部分。但如真的想把黑暗看得太清楚,想把那些纷乱的思绪理得太明确是办不到的。所以整个世界都让收音机歌声嘹亮,让灯光亮如白昼。这样就能完全淹没你的思绪,才能安全地把黑暗置于绝境了。

但有时你再也无法这么做了。

她一动不动,内心激烈搏斗着,想在迷雾般的混乱思绪中砍出一条出路来。究竟在那里坐了多久了?她不知道。她手上戴了个手表,但她根本不看。

最后,她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来,走向壁柜。透过打开的窗户照进来的光线足够亮了,她行走时不会磕磕绊绊了。这个小房间她太熟悉了,住得很久了,即便在漆黑的夜晚,闭上眼睛她也能行走自如。

她踩上一个箱子,以便够得到壁柜最上层的架子。在架子上,她的手伸进另一个箱子,摸索到一个内装硬物的软包。她把软包从箱子里取出来,离开壁柜,回到刚才一直坐的椅子,又坐了下去。

这只有拉带的天鹅绒包曾用来装过一瓶加拿大威士忌酒,而此刻却装着某种更为直接致命的东西。

一把手枪。

她解开拉带,从天鹅绒包里取出了手枪。手枪的气味似乎充斥着整个房间,这气味混合着金属味和机油味,她幻想着还能闻到火药味呢。也许,自从上次擦枪之后曾开过枪了吧。当然,更为可能的是,火药味是她的想象所致。这支枪是她父亲的,但据她所知,父亲从未开过枪。

他没有开枪的必要。他缓慢地自杀,其方式更能被社会接受,不会那么丢脸和出丑。

他用的是威士忌酒。起先喝的是昂贵的加拿大威士忌酒,也就是曾放在这个天鹅绒包里的那种。之后,在临近其生命终结时,喝的是廉价的黑麦威士忌酒和廉价的加利福尼亚葡萄酒。直到某个晚上,他们告诉她说,他突然发病,死在街上。

他留下了当时身穿的衣服,另外还有很少几件替换的衣服,几乎都不值得捐赠给救世军。他还留下了一个马尼拉纸信封袋,里面有几封旧信、几张明信片以及一些剪报,都没什么价值。她也懒得弄明白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早就全部扔进火炉里一烧了之。他留下的这把枪,这把左轮手枪,是留给他独生女的唯一遗产。

就是这把手枪,这把金属手枪在她手里冷冰冰的,在这个带家具的小房间里,手枪的气味令人感到压抑。

这算是什么遗产,什么临别赠品!

万一你真想杀了某人,玛德琳,或者万一你真想自杀。

真是太奇怪了,这些年来他一直保存着这把手枪,却让自己慢慢地、悄悄地死去!她想着,你可能会觉得他要么就扔了这把手枪,要么就用它自杀吧。可他死去时手枪还在他房间里呢,真是不可思议至极!而那几个搜查房间的警察居然把手枪还给了她,倒也没有没收了自己派用场。所以,这把手枪就在她的手里,她愿意的话,随时可以使用。

她不想放下这玩意儿。两手交替把玩着手枪,用食指勾着扳机,拇指抚摸着枪柄。她举枪伸直手臂,眼睛扫过房间里的各种物件,用枪轮流瞄准小收音机、电灯,以及房间远角的黑暗处。她瞄准着,感觉到食指勾着的扳机微微颤抖,仿佛是有生命似的,但她最后没有扣动扳机,那个扣动可会把想象立刻变成现实的。

为什么还留着这玩意儿?为什么还把手枪放在自己住的房间里?

因为,她想这可是父亲留给她的一切啊,但她又觉得不是。她曾想都没想就把父亲的各种信件明信片什么的一股脑地全扔进了火炉,还送掉了他的衣服。却保留了手枪,因为——

因为她明白她肯定会有用到它的时候。

一想到这儿,她的血液就变凉了。是这样的吗?她父亲留给她的最后礼物即将成为结束她生命的工具吗?

把手枪收起来吧,她对自己说,放回那个包里吧。等到早晨了,阳光把夜晚的胡思乱想赶走了,就把手枪拿出来扔掉吧。扔在垃圾箱里或者下水道里吧。在手枪把你的小命扔掉之前,先把手枪扔了吧。

这把枪还能用吗?这把枪的子弹上膛了吗?她所知道的是手枪里没有子弹,发射机关早就生锈关死了,这玩意儿只能做镇纸派用场了。可她又不这么想。似乎在她手里这把枪仍可发出谋杀的能量,仿佛这把手枪是个显而易见的活物,还存在着毁灭,存在着谋杀的能力。

她把枪管伸进嘴里,用舌头尝了尝金属的味道。

感觉到了扳机的颤抖。

她又把枪管从嘴里拿出来,顶在太阳穴上;她把枪管又插进耳朵,随后又顶在喉咙处,这样就触到了一个脉动点。她想,只消挤压一下扳机,顷刻之间就没有脉动了,也没有内心的种种思绪了,没什么了,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究竟为什么呀?

她想,那就是奇怪之处了,因为这个问题无解。为什么她要自杀?因为她觉得生活空虚,因为没有理由不自杀。但难道那就是这样做的理由吗?出于同样原因,她可以争辩说只要没有理由说她不该生活下去,那么她就应该继续生活下去。

理由很多。

难道人们都有理由才这样做?甚至他们真需要什么理由吗?生活毕竟不是一个逻辑问题。你没有因为解决这个问题而获奖,这也无妨,因为还没人能解决这个问题呢。无论有没有自杀的理由,还是有些人自杀了。

打开电灯,她又胡思乱想了一番。演奏音乐吧。假使愿意的话,跟着收音机放开喉咙高歌一曲吧。只要能摆脱现在的心情,度过这个夜晚就行,而到了早晨,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把这把手枪扔掉。

不。

不知怎么的,她不想把手枪放回天鹅绒包里。她心里思绪纷乱。她曾听到过一件事,那是戏剧艺术的规则:假如你在第一幕里展示了一把枪,那你必须在第三幕终结落幕前确保开过枪了。在某些地方,部落的勇士不是一旦拔出短剑就必须见血后才能插回剑鞘吗?假如没有敌人,他们宁可割一下自己的拇指,也不会不见血就插回剑鞘里去。也许,这只是出于迷信,或者,这么做是为了防止他们过于随意地挥舞刀剑。

她又一次拿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

她的生活根本没有目的。

很难讲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的。也许她的生活从来就没有目的,她只是在生活中漂流而过,忽而住这里,忽而住那里,一会儿干这工作,一会儿又干那工作,根本就没意识到她自己已经在生活中漂流到何种程度了。她的生活没有目标,无忧无虑地不知有个生活目标的必要性,可如今,她才发觉自己正面对着毫无目标的生存状况,感觉自己快要给面对的状况毁灭了。

你可能会过短暂的一生,也可能是长久的一生。你可以把毫无目标的生活方式消灭在萌芽状态,也可以听任这种生活方式消磨你七十年、八十年或者一百年的时间。无论如何,你都会死去,而你一旦死去就好像你从未生活过。

你死了,你的生命就结束了。

那么何必着急呢?

又何必拖延呢?

她对自己说,打开收音机吧,打开几个电灯吧。

但她却又一次拿起手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拇指又一次拉开了手枪的击锤,手指又一次紧扣在扳机上。

她决定要扣动扳机了吗?所有这些事都已经决定好了吗?如同之前那样做的,她的手指紧扣在扳机上,只是这次持续紧扣,扣动了扳机。

手枪的击锤撞击在空空如也的枪膛上。

一阵轻松感向她袭来,蔓延到全身。她得到宽恕了,她得到拯救了,她突然感到生命无限珍贵。在为死里逃生而颤抖的同时,她也为自己还活着而极度兴奋。刚才她的生活还如一潭死水,可如今,忽然之间,她还活着这个事实就让她激动不已了。

她还活着。她已经用自己的手竭尽所能了,冒尽了风险,最后她赢了。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明天这把旧枪会去它该去的地方——垃圾箱,或者下水道,无论何处,只要不会有危害就行。她再也用不着它了。现在明白了,她留着这把手枪就是为此目的——站在死亡边缘,然后重获生命。她已经冒了个恐怖之极的险,但是这个险她永远无需再冒了。

她在房间里手舞足蹈,拧亮了电灯,房间里洒满了欢乐的色彩。她又打开了小收音机,让房间里响彻音乐。她随着音乐欢快地舞动,两脚倍感轻快,一反几分钟之前沉重如铅的心情。

跳着跳着她忽然大吃一惊,意识到手里居然还拿着那把手枪呢。

她停下来,瞪眼看着手里的玩意儿。这可是差点毁灭她的工具啊,但却又成了她得到解救的方式。而她对此物的种种情感难以厘清。只是有一件事很明确。她现在不想拿着手枪了。

她拿过天鹅绒包,把手枪塞了进去,把包带系紧了。然后,她又开始跳舞了,沉浸在音乐和她生命的欢乐之中,她“啪”的一声把手枪扔在桌上。也许她只是想放下手枪包,也可能是在音乐的节奏和她生命中欢乐的冲动之下,她猛然把手枪重重地摔下了。

撞击之下,那把手枪“砰”地走火发射了。

房间窄小,枪声震耳。她吓得不敢喘气,心提到了嗓子眼。枪声渐消,她想都没想就迅速前去关掉了收音机,枪声之后陷入了一阵完全的寂静。

子弹射到哪里去了?

她发疯似的伸手在全身乱摸一通,仿佛是自己很可能已经中弹了却没感觉到似的。这可真是讽刺!举枪自杀不成,却在几分钟后又意外射伤了自己。但是,是子弹没有打中她。

原来还真有一颗子弹呢。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弹药味,天鹅绒包上面出现一个黑乎乎的小洞,子弹穿射而出之处。

她在墙上寻找弹孔,在房间里查找任何打坏的物件。什么都没有。

随后,仿佛是受到磁力吸引似的,她两眼不由自主地望向敞开的窗户。

她正凝视着窗户时就听到了窗外有人在呻吟。

一个女人躺在人行道上,独自一人。这个年轻姑娘,呻吟着,抽泣着,脑袋搁在玛德琳的膝盖上。

这个姑娘就在玛德琳住房大街对面的人行道上胸口中弹了。胸口中弹,出血了,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她试图聚集目光,努力想开口说什么。

人们正在聚拢过来。有人高声询问,也有人做了回答。

她是谁?

哎呀,她就住在附近。

谁开枪打她?

哦,有辆车子经过时向她开了枪。某个疯子吧,或是某个寻乐杀人狂吧,驾车经过安静的街区,摇下车窗玻璃,随意开枪取乐。

天哪,就在这里?就在这个街区?

真该死,这事哪里都会发生。就是一个疯子拿着枪,心怀仇恨罢了。就这么回事。这事哪里都会有,对什么人都这么干。某个疯子会从窗口开枪,某个神经病射杀小孩子,某个疯人拿刀刺搭车人什么的。或者就像这次,从开着的车里胡乱开枪。

这些喧杂的声音对玛德琳如同背景音乐一般,她充耳不闻。她几乎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从经过的车子里开枪这回事,虽说死神任性随意,凑巧找上了这个年轻姑娘。

她的枪,她父亲的枪。那把手枪饶了玛德琳不死,却攫取了这个年轻姑娘的命。真是说对了,剑不血刃是无法插回剑鞘的;在台上公开展示的枪还得在落幕前开上一枪才行。

现在落幕了,原本的喜剧变成了悲剧。

一阵警笛响起,一辆警车正在驶来,但她几乎没听到。她正看着这个姑娘的眼睛,而正当她努力看进那双眼睛时,她从中看到姑娘的生命消逝了。姑娘在她的怀里一阵战栗,随即不动了。

电灯亮着,收音机开着。她一整夜亮着灯坐在房间里,收音机响着,等待着警察上门找她。她想,警方来她房间敲门只是个时间问题。如果警方真的来了,她会让他们进屋,告诉他们所发生的一切。她是如何想自杀的,又是如何幸免于一死的,以及街对面的一个姑娘如何被一只无形之手选中而死于非命。

而更为平淡无奇的是,她又是如何草率地扔下手枪,结果一颗子弹穿过敞开的窗户,击中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

那么,她会面临什么后果?

她不知道。她所做的事从技术角度来看不是谋杀,的确只是一个意外,但这并不意味着法律会认为她毫无责任,这可是一桩刑事事故,所以她当然会为此受到某种惩罚。这很理所当然,因为她剥夺了一个姑娘的性命,法律无论加诸她何种惩罚都属公平。

所以,她等待着警方的来临。她方才就在那个姑娘生命消逝之际悄悄地抽身走了。她轻轻地在人行道上放下了那姑娘的脑袋。人群闪开一条路,她走了出去,随即人群又围拢着姑娘的尸体,根本没注意玛德琳。但肯定会有人注意到她,会有人对警方说些什么,然后哪怕是为了获得她作为目击证人的证词,警方也会登门找她。或许那个姑娘受到枪击时她恰好在现场呢,或者她看清了那个杀手,甚至记下了车牌号码呢。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要受到询问,这样警方可以断定她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么了。

收音机响着。窗外,警车来来去去,人群散了。那把手枪在天鹅绒包里,仍留在她随手扔过去的桌子上。从她坐的地方,能看到天鹅绒包上那个破洞,有着枪药灼烧的痕迹,子弹就是从那里飞出去的。

假如她知道警方不会来找她的话,或许她已经再次拿枪对着自己了。但她完全期待他们登门,心甘情愿地就她的行为听任处罚。甚至等到天边破晓,她还在等待警方的来临。

但是,警方没来。

她等待了两天。她一直没离开房间,不吃不喝,也根本无法说她是否睡觉了,她一直坐在椅子里,她眼睛时而睁着,时而闭着。

两天之后,她明白警方不会来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