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巴德
这是一家不可思议的豪华酒店,细长的摩天楼单独耸立于其他普通建筑之上,像一个翘起的贵族鼻子,傲慢不逊、目下无尘。它仿佛镶嵌着宝石、铺着长毛绒的栖木,从电影聚集地往东边飞的极乐鸟常常落在上面休息;被雨打湿华丽羽毛的鸟类,在暴风雨来临前向西边飞,如果能赶来的话,也成群结队地到此寻找藏身之处。
他晓得,这件事得使点手腕,需要一点恰当的技巧和方法。他不会犯战略性的错误,企图未经核对就要求进入,这不是那种一旦请求或首次尝试,便能受到接待的地方,你要去灵活争取,走个后门。
他先找到花店,通过一个弯曲的蓝色玻璃门从大厅进入,问:“能告诉我门多萨小姐最喜欢的花是什么吗?我知道你为她送过许多花。”
“我不能回答。”花店店主拒绝道。
隆巴德掏出一张钞票,重复之前的话,好像第一次声音不够大。
店主显而易见明白了。“来电者总是送普通的花,兰花、栀子花之类的,但我碰巧了解到在她的家乡南美洲,这些花随处可见,并没什么大不了。如果你想来点真正值钱的——”他放低分贝,就像这些花价值连城一样,“有几次她给自己订花来装饰公寓,买的是深橙红色香豌豆花。”
“店里有的我全要了,”隆巴德立即说,“一朵也不要剩,给我两张卡片。”
一张卡片上他草草用英文简单写了一些话,然后掏出一本小小的口袋字典,把它们逐字翻译成西班牙语,抄在第二张卡片上,然后把第一张扔掉。“这个放在花里,确保送到手,大概需要多久?”
“五分钟,她在大楼里,服务员会坐电梯上去。”
隆巴德回到大厅,在服务台前站着,低头盯着手表,似乎在数脉搏。
“有什么事吗,先生?”接待员问。
“暂时没有。”隆巴德摆手示意。时机未到。他等待着,希望一击而中。
“就现在!”稍等片刻后他说,把接待员吓得向后一跳,“给门多萨小姐的套房打电话,问给她送花的先生是否可以登门拜访片刻,名字是隆巴德,不要忘记提到花。”
接待员回来时满脸诧异,轻轻地回话:“她说可以。”很显然酒店不成文的规定被打破了,有人第一次尝试就成功了。
与此同时,隆巴德飞速上楼,宛如一枚发射到摩天大楼里的火箭,出现在走廊时他的膝盖微微颤抖。一扇开着的门前,一位年轻女子站着等候,从黑色塔夫绸制服看得出来,这是贴身侍女。
“隆巴德先生吗?”她问。
“是我。”
毫无疑问在获准进入前,还需要最后一轮审问。“不是媒体采访对吗?”
“不是。”
“不是要签名对吗?”
“不是。”
“不是要写推荐信对吗?”
“不是。”
“不是什么账单,呃——”她稍作犹豫,“——小姐忘记付的,对吗?”
“不是。”
最后一点貌似是最关键的一个,她没有再问。“稍等,”门关上,很快又打开,这一次完全打开了,“您可以进来了,隆巴德先生,小姐会在查阅邮件和做头发的时间空档见您,请坐!”
隆巴德发现自己来到一个非同寻常的房间,不是由于室内面积或窗外辽阔的视野,也不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豪华装修,尽管这一切都绝非一般;而是因为杂乱的噪音,即使屋里没人,喧闹声也足以布满整间房,事实上这是他见过最吵的空房。一边门道发出嘶嘶的喷溅声,不是水龙头流水声,就是热油炸东西的声音,可能是后者,因为有一股辣味飘出来。夹杂着传来的是断断续续的歌声,很欢快的男中音,但不怎么好听。另一处门道,比之前的宽两倍,门时不时地开开关关,里面是更加快节奏的各种音乐,他尽其所能分辨出不同的来源,有被电波干扰着的无线电桑巴音乐节目;有用机关枪似的西班牙语喋喋不休的女声,连呼吸的停顿都没有;有间隔不超过两分半钟必响的电话铃。最后,混在所有大杂烩中间,偶尔冒出令人抓狂的吱吱声,尖利刺耳,像指甲划玻璃或粉笔在黑板上打滑的声音。还算好的是,这种讨厌的声响隔很久才出现一次。
他坐着耐心等待,既然进来了,战争的一半已经赢了,也不在意下半场要持续多久了。
侍女有时窜出来,他以为要叫他,正要起立,就发现她在忙更重要的事情,从她急促的脚步中就可见得。她跑进发出嘶嘶声和男声歌曲的屋子,大叫着警告:“不要放太多油,恩里科!她说不要太多油!”之后回到她出来的地方,伴随着可怕的重低音,似乎要震碎墙壁。
“我是给她做饭,还是给浴室地板上她扔掉的破时钟做饭?”
她来去手里都拿着一件羽状粉色白生丝外套,展开来拎着好像有人即将要穿,但看起来与她做的工作无关。衣服随着人的走动摇摆,羽毛薄片飘在空中,缓缓落在地上,这时她已经走过很久了。
嘶嘶声终于停下来,伴随着一声拖长的“啊!”似乎在表示满意。一位矮胖的咖啡色男人,身穿白色夹克,头顶厨师帽,手托半球形托盘,心满意足地摇晃着脑袋走出来,进入隔壁房间。
此后一阵安静,只是暂时的,接着又迎来一阵骚乱,使得前面的喧闹就像是金贵的沉默爆炸了。这次的噪音除了之前所有那些,还增加了新元素:保温锅猛砸在墙上的声音,像狠敲的锣声,中间顿了顿,又听见锅子在地上滚动的声响。
矮胖男人怒气冲天地跑出来。他的皮肤不再是咖啡色,而是夹杂了鸡蛋黄和红辣椒的颜色;他的手臂挥舞得像风车,怒道:“这次我要回去!坐下一班船回去!就算她跪下来求我,也不回头!”
隆巴德坐在椅子上,身体稍微前倾,用小拇指堵住耳朵想要得一番清静,毕竟人类的耳膜很脆弱,无法承受如此折磨。
他放下双手时,发现噪音又一次平息了很多,回到了常态。隆巴德不由松了一口气,至少你能听见自己脑子里想着什么。现在电话平静了,门铃又不停地响,侍女开门请进来一位深色头发、留着精致小胡子的男人,和他一样坐下来等待,但比隆巴德少了一些耐心。他几乎立刻又站起来,来回走动,步调有点太短了,和踱步的距离很不协调。这时他看到隆巴德送来的香豌豆花,拔出一支凑到鼻子下。隆巴德马上打消了自己进一步交谈的想法。
“她准备好立即见我了吗?”新来的男人逮住侍女问道,“我有个新主意,让我好好抚摸这朵花,在花瓣散落之前,我要进去。”
“我也要。”隆巴德心想,凶巴巴地盯着他的脖子。
男人坐下后,又站起来,不耐烦地抖动着膝盖。“没时间了,”他提醒道,“花瓣快没了,一旦掉光了,我就要回去!”侍女带着这些可怕的警告逃回屋里。
隆巴德自言自语,声音有点大,差不多能听见。“你早该回去了。”
不管怎样,这一招奏效了,侍女又出来,招手让他进去,看起来很紧迫又加以克制。隆巴德向他扔掉的香豌豆花撒气,先用脚趾利索地接住,又大力向上抛,仿佛这样做能让自己好受。
侍女走出来,为平复他的烦躁,俯身悄悄说:“她肯定会在这个人和戏服裁缝之间找时间见您。您知道,这个人很难对付。”
“噢,我不知道。”隆巴德反驳,微微抖动自己伸出去的脚,专心注视着它。
后来是久久的平静,至少相对来说。侍女只出来一两次,电话只响了一两次,甚至机关枪似的西班牙语也只是断断续续地传出来。要坐下一班船的私人厨师出现了,戴着贝雷帽和围巾,穿着带绒毛的大衣,看起来更加圆胖,面带一副委屈相。但他只是问道:“问她今晚是否在这儿吃饭,我自己问不了,不能跟她讲话。”
隆巴德的前一位终于结束会面,手里拿着工具箱离开,又绕回来拔了另一支香豌豆花。隆巴德走向盛着花的花托,恨不得一次让他全搬走,但努力克制了冲动。
侍女又现身在“女神”的“圣殿”门口,通报:“小姐现在可以见您了。”他站起时,发觉双腿已麻木了,便前后拍打了几次,整理了一下领带和袖口,走了进去。
他只瞥见一个身影伸展在躺椅上,姿态像埃及艳后,一个柔软毛茸茸的东西从空中飞过来,“吱”的一声落在他肩膀上,和在外面时不时听到的指甲划玻璃的声音相同。他紧张地后退,感觉有一条长长、绒绒的蛇紧紧地缠绕在喉咙上。
躺椅上的身影对他微笑,如同一位慈祥的家长看着惊慌失措的儿女:“不要害怕,先生,只是小碧碧。”
有个宠物名对隆巴德来说只是一点点安慰,他试图扭头看它,但离得太近了。看在接下来自己任务的份上,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我凭碧碧判断,”女主人坦白,“这么说吧,碧碧是我欢迎客人的宝贝,如果它不喜欢这个客人,就缩在沙发下面,我会尽快结束对话;如果碧碧喜欢,就跳到客人的脖子上,他们就可以留下。”她示好地耸耸肩,“它一定喜欢你,碧碧,从人家脖子上下来。”她没有诚意地劝诱。
“不,让它在这儿吧,我丝毫不介意。”他忍让着慢吞吞地说。隆巴德意识到这是一次虚假的试水,只是表面功夫的责备。他的鼻子分辨出这个可恶的东西是一只小猴子,身上满满的古龙香水味,尾巴翻转着向另一边倒回。他显然成功了,感到自己头发被用力扯开检查,好像在寻找什么。
女演员愉快地欢呼,如果有东西能让她心情大好,那么这只猴子看上去可以,因此隆巴德不能丧失这次和它接近的机会。“请坐。”她友好地说,他僵硬地走到椅子跟前坐下,小心翼翼保持着肩膀的平衡,抬头第一次正视她的脸。她披着粉色白生丝披肩,穿着黑色天鹅绒睡裤,每条裤腿都有一件衬衫那么大。她的头发很吓人,像一块熔化的火山岩顶在头顶,这正是他前面那位香豌豆花爱好者的杰作,侍女站在身后用一片棕榈叶扇着,似乎要冷却它。“头发定型需要些时间。”她彬彬有礼地解释。他看见她偷看了一眼刚才花束里带的卡片,来得知他的名字。
“换换口味,收到带西班牙语卡片的花真是贴心,隆巴德先生,你提到从墨蒂雅过来,我们在那里见过吗?”
走运的是,她略过这个话题,省得他费心劳神编谎话了。她大大的黑眼睛含情脉脉,打量着天花板,双手叠在一起,脸颊靠在上面。“啊,布宜诺斯艾利斯,”她低语,“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好想念它!佛罗里达街夜晚的灯火通明——”
他来之前花了几小时翻阅旅行手册可不是白费的,“拉普拉塔海滨的沙滩,”他轻声说——“巴勒莫公园的赛马会——”
“别说了,”她皱眉蹙额,“不要说,我会掉泪。”他看得出,她没有表演,至少没有完全在演,只是把原本有的情绪夸张,用戏剧的方式表现罢了,基本上算真诚。“我为什么离开自己的国家?为什么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他知道,肯定与一周七千美元和十分之一的演出份额有关,但明智地没有说出来。
同时碧碧没有从他头皮上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失去兴致,沿手臂跑下来,一跃飞到地板上。虽然他的头发仿佛一坨大风吹过的干草堆,但这只小猴子还是让对话氛围缓和了不少。为了不得罪它敏感的女主人,隆巴德忍住没有赶它下去,所以短时间就建立了信任,她现在如他所愿心情舒缓。这时他决定果断行事。
“我来见你是因为听说你不仅才华横溢又美丽动人,而且非常有智慧。”他放肆地恭维。
“是真的,没人说过我是没有头脑的美女。”女明星玩弄着自己的指甲,毫不谦虚地承认道。
他把椅子拖到前面一点,“你记得上季度演出中你唱过一首歌,过程中会扔一些小花束给女性观众吗?”
她一根手指指向天花板,眼睛发亮。“啊,奇卡奇卡轰隆隆!唏,唏!你喜欢吗?好听吗?”女明星激动地接过话题。
“非常好听,”他赞同,喉结微微抖动,“有天晚上我的一个朋友——”
他试着把话题引入正轨,但侍女几分钟前刚停止扇扇子,这时又插话:“小姐,威廉想听取今天的指令。”
“等我一会儿。”她向门口转头,一个身穿司机制服的健壮男人立正站着,“我十二点用车,去科克布勒吃午餐,你十一点五十分在楼下等我。”接着女明星用同样的音调继续说,“你最好现在就带上,你之前落下了。”
他走到她指的梳妆台前,拿起一只银色香烟盒,扔进口袋,走出去,全程慢条斯理、状若无事。
“要知道那不是从廉价商店买的!”她在司机背后喊,语气似乎有点凶。从她犀利的眼神看来,威廉估计做不长吧。
她回过头来,眼里的火光逐渐熄灭。
“我刚才说,有天晚上我一位朋友和某位女士观看了演出,这是我过来麻烦你的原因。”
“啊?”
“我想寻找这位女士。”
她误会了,又重拾兴致。“啊,好浪漫呀!我喜欢爱情故事!”
“恐怕不是,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和之前一样,他担心透漏太多细节,她就不肯配合了。
但她似乎对这个故事更加感兴趣。“啊,好不可思议!我喜欢这种玄乎的事情——只要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好。”
这时她突然愣住,从反应判断显然不是好的事情。她盯着手腕上镶满钻石的手表,猛地直起身子,把手指掰得噼里啪啦响,侍女飞奔过来。隆巴德以为下一位造访者来了,自己要被粗鲁地赶走。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女演员指责道,“我不是告诉你要看好时间吗?你太粗心大意了,差点耽误太长时间,医生说每小时一次,准点开始,拿上药——”
还没等隆巴德回过神来,另一阵骚乱又如期开始了,像龙卷风一样席卷着他四周。机关枪似的西班牙语,指甲划玻璃的吱吱声,侍女在碧碧后面跑来跑去——隆巴德感觉自己仿佛旋转木马中间的柱子。
他终于抬高分贝,在喧闹中大叫:“你怎么不突然停下来,然后往回跑呢?”声音盖过其他噪音。
果然奏效,碧碧跑到侍女怀里——药注入碧碧体内。
一切结束时,小病人满脸绝望地抱着主人,双臂环住她的脖子,让她一时看起来像长了胡须的女人。隆巴德继续自己的谈话。
“我知道你每晚都见到成百上千的人脸,让你回忆某一个太困难了,也知道你整季每周表演六个夜晚和两个白天,剧场都爆满——”
“我职业生涯里没有在空剧院表演过,”她主动说,性格里一点谦逊也没有,“就连火灾也没法把我打败,一次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剧院着火了,你以为他们走了吗?”
他等她炫耀完。“我的朋友和这位女士坐在靠过道的第一排。”隆巴德看了看口袋里一张纸条,“应该在你面对观众时的左边,在歌曲第二或第三副歌的时候,她站在自己的座位上,我只有这点提示。”
她眼睛里闪现一丝揣摩的神情。“她站起来?当门多萨在台上的时候?这点我很好奇,以前从没听说过这回事。”他注意到,她细长的手指开始抓挠天鹅绒睡裤,看起来犹豫不决的样子,好像在报复地摩擦它们,“她也许不在意我的演唱?可能要赶火车?”
“不,不,不,你搞错了,”他抓紧打消她的疑虑,“谁会那样对你?不会的,事情是这样,是在《奇卡奇卡轰隆隆》这段音乐里,你忘记扔小纪念品给她,她站起来吸引你的注意。有那么一会儿她站在你正前方,我们都希望——”
她眼睛快速眨了两三次,试着回忆这番场景,甚至用中指戳着耳后,十分谨慎不打乱发型,她说:“我看看能不能想起来。”一望而知,她在尽力思考,做了任何可能的事情来加速记忆回放,还点了一根烟,从夹烟僵硬的手指得知她不常吸烟,只是拿着任其在手指间燃烧掉。
“不行,想不起来,”她开口了,“不好意思,我努力回忆过了,对我来说上季度跟二十年前似的。”女明星愁眉苦脸地摇头,同情地咋了几次舌头。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徒劳无功的纸条,看了看。“噢,还有一件事——虽然我觉得不会更有帮助,但试试看吧,她戴了和你一样的帽子,我朋友说的,我的意思是一顶山寨货,仿得一模一样。”
她忽然挺直身子,好像被这句话点醒,注意力高度集中起来,若有所思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线,瞳孔在里面闪着光。他吓得不敢动也不敢大声喘气,就连碧碧也蹲在她脚边地毯一堆毛绒上面,好奇地盯着主人。
她突然动起来,恶狠狠地掐掉手中的烟头,发出一声刺耳的、鹦鹉般的尖叫,这声音只有在丛林里才显得不突兀。“啊,啊,哎!现在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西班牙语像山洪暴发一样涌来,他完全听不懂,几番洪水漩涡过后,她终于回到英文上,“那东西站在那里!那只生物站在剧院前方,戴着我的帽子,为了显摆!她还吸引了聚光灯,从我身上抢风头!我记得吗?当然记得!你以为我会这么快忘记那种东西吗?哈!你不了解门多萨!”她哼着鼻子,猛地把碧碧像片干树叶一样踢出地面几步远,尽管也可能是它自己吓得逃走的。
侍女选择在最不合适的时候插嘴:“小姐,造型师在外面守候多时了。”
她暴躁地把手臂在头上绕了好几圈,愤怒道:“让她在外面等着吧!我在听我不想听到的事情!”
她爬下躺椅,向前倾斜,一只膝盖弯曲支撑在下端。她貌似把如此过分激动的情绪看作一番高傲的成就,张开手臂给他看,然后像胸口有只啄木鸟一样敲打自己。“看我变成什么样了!看看我有多生气,即使过了这么久!看看这件事的后果!”
之后她站起来,愤怒地用双臂紧紧缠住自己腰部,像在控制情绪,接着大步走来走去,每次转弯宽大的裤腿都成扇形散开。碧碧蹲在远处角落里,脑袋可怜地低垂着,瘦骨嶙峋的手臂抱着头。
“你和你的这个朋友,要找她做什么?”她突然质问,“你还没告诉我呢!”
他从她挑衅的口吻中得知,如果这件事有利于这位造型抄袭者,即使门多萨能帮忙也不会帮了,因此他聪明地顺着她的意思解释了事情。虽然两人的意图并不相同,但在她看来是巧合得一致。“相信我,小姐,他陷入了大麻烦,细节我就不叨扰你了,反正她是唯一可以拯救他的人,他需要证明那晚自己和这个女人在一起,而不是他们所说的其他地方。他只在那晚见过她。我们不晓得她的姓名、住址或者其他任何信息。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到处找——”
他看得出她在三思,片刻之后她说:“我乐意帮忙,我告诉你关于她的一切。”但她无助地摊开双手,低下头,“可我以前没见过她,之后也没见过她,只看见她那样站着,就这些,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呀。”看表情,她比他还要失落。
“你注意到他了吗,和她一起的男人?”
“没有,我看都没看他一眼,不晓得谁跟她在一起,他坐在下面暗处。”
“听我说,我们还缺少重要的连接点,只是现在反过来了,其他大部分人记得男的,却不记得女的,而你记得女的,不记得男的,依然没办法作为证据,某天晚上在剧场站起来的女人,可以是任何女人,可以是独自一人,也可以和别的人在一起,并不能说明什么。我需要找到一位证人把二者连接起来。”他心烦意乱地拍打膝盖,站起来要离开,“看起来今天没有进展,麻烦你了。”
“我会继续帮你的,”她承诺道,伸出手,“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会努力的。”
他也没有主意,匆匆握了手,就失落地走出房间。他感到突然逆转后的大失所望,因为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这次那么接近希望——几乎要抓住机会,却在最后一刻让它溜走。现在他又被打回原形。
操作员扭头看着他,等待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到达底楼,应该出电梯了。服务生为他开门,他走出酒店来到大街上,在入口处站立片刻,不知道该走哪个方向,两条路都毫无意义。他连作这样一个微小的决定,都力不从心、束手无策。
出租车经过时他招手,车上有人,需要等下一辆。就这样一分多钟过去了。有时一分钟可以带来可怕的变化,他没有给门多萨留联系方式,她本不知如何找到他。
他已经坐上第二辆出租车,正要出发,这时酒店旋转门如同划动的螺旋桨似的转起来,男服务生向他冲过来,喊道:“您是刚才离开门多萨小姐套房的男士吗?她刚才打来电话请您回去,希望您不要介意。”
他回到酒店飞速上楼,同一团毛雪球朝他飞来,像遇见喜欢的熟人,而他这一次一点也不介意了。睡裤不见了,她在试穿服装,仿佛地板中央一个没有套上的灯罩,但他无心欣赏。
她有点惊慌失措:“希望你结婚了,但如果没有,总有天会结婚,所以也都一样了。”他有失体面,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捡起一件长衣料,粗略围在肩膀上,至少起到遮挡作用,然后把跪在脚边那位嘴里咬着别针的人赶走。
“你走后一会儿我想到了点什么,”那人刚离开她就说,“我还是有点——”她来回扭动自己的手,好像在旋转门把手,“你知道——恼火。”
“威廉。”此时此刻,隆巴德默默地想到了他。
“所以我发泄出来,跟通常一样,一生气就打碎些东西。”她毫不避讳地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一个散架的喷雾器球管扔在他们中间,“接着有趣的事情发生了,我想起来上一次因为这个女人我也生气了,由于现在砸了东西,所以就想起那次砸东西的样子。”她抖了抖肩膀,“很特别,不是吗?我记起是怎么处理那顶帽子的了,那可能对你有用。”
他等着,控制着内心的急躁,伸出一只脚。
她边解释边摇晃着手指。“当晚看到那个女人这样对我之后,回到化妆间我就——”她深吸一口气,“需要做点什么,于是拿掉桌子上的所有东西,像这样!”她用手臂水平一扫,“你理解我的感受吗?这不怪我吧?”
“当然一点也不怪你。”
她把手掌放在身上内衣圆形突起之间敲打着,说:“你以为有谁可以在一屋子人面前那样对我?你以为我,门多萨,会放过那种人吗?”
他没有这样以为,因为已经见识过一两次她火爆的脾气了。
“舞台经理和我的侍女用双手把我按住,我才没有像现在这样穿着内衣从后台冲出来。如果她还在剧场前面,我非亲手把她撕碎不可。”
他倒是有点希望后面这些都发生过,她和这位无名小卒在剧场入口扭打。但他知道并没有,否则亨德森会提,她自己也早就想起来了。
“真该让她尝尝我的厉害!”就是现在看起来,她也能做出这事,隆巴德甚至提防地向后倒退了一两步。她在对面躺卧着,手指像龙虾爪一样抽搐着,碧碧焦虑地反复抓自己的小脚趾,一副祈求的模样。
她直起身子,像蛙泳一样手臂扑出去,说:“第二天我还是很生气,怒火没办法平息,所以找到服装老板,那个为我做帽子的设计师,在那里大发雷霆。我把帽子当着店里所有顾客的面扔在她脸上,说:‘这是给戏剧的高潮片段原创设计的帽子吗?仅此一顶,哈?没有其他人会有,哈?’我把帽子糊在她脸上,最后走的时候,她还在吐口中的碎布料,没法讲话。”
她探询地向他甩甩手,问他:“可以吗?对你有帮助吗?这个骗子设计师,她肯定知道把山寨货卖给谁了,你去找她调查你说的那个女人。”
“太棒了!终于有进展了!”他激动地大叫,吓得碧碧一脑袋钻到躺椅下面,尾巴也跟着缩进去,“她的名字是什么?告诉我她的名字!”
“稍等,我来查查。”她抱歉地敲着脑袋一侧,“我演出过太多不同的剧,有太多不同的服装造型师,没法都记住。”她叫来侍女命令道,“翻一下我去年演出时一顶帽子的账单,去找来。”
“但是小姐,我们不会保留那么长时间的。”
“傻瓜,你不用从头开始找,”女明星一如既往毫不掩饰地说,“翻看上个月的,可能还在寄来。”
没过很长时间之后侍女回来了,但对隆巴德来说,时间真是漫长得令人抓狂。“有的,我找到了,的确这个月又寄来了,上面写着‘一顶帽子,一百美元’,信头上是‘凯蒂莎’。”
“好的!就是它!”她递给隆巴德,“记好了吗?”他抄下地址,将账单还给她,她歇斯底里地把信撕成碎片撒在地板上,用脚使劲踩,“我佩服这种勇气!过了一年还在寄账单!那个女人简直不要脸!”
当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已经起身离开走到下一间屋子了。他是一位机会主义者,毕竟她已经完成任务,没有更多的利用价值。他继续往前走。
她急忙跑到房间门口跟他告别,祝他成功,当然不是出于好意,而是憎恨。她本想跟他到大门口,可是没穿完的裙撑将她卡在过道里,“我希望你逮住她!”她报复地尖叫,“希望你给她惹一大堆麻烦!”
一个女人可以原谅你做的一切——除了同一时间和她戴同一顶帽子。
他走进这个地方时,感觉自己仿佛鱼脱离了水,但隆巴德竭力忍着,要知道为了达成目标,他本要去一些比这儿更没希望的地方。这家店是建在小路上的门店之一,由一处私人住宅改造成商业店铺,往往其昂贵和独特度看起来与缺少显著性成反比,整个底层被设置成陈列室——当然业内人士对它可能另有称呼。说明来意后,他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待着,那是他能找到的最隐蔽的角落。
他来的时候一场时装秀正在进行,据说好像每天这个时候都有一场秀。隆巴德没法放松下来,他是这里唯一的男人,至少是年轻人里的唯一一个。零星的顾客中有一位干瘪的、貌似七十多岁的男人,身边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肯定是他孙女,把他带来帮忙选服装。“思想,”隆巴德心想,用厌恶的眼神打量着他,“肯定可以创造奇迹。”除此之外,其他人全是女性,就连门童和服务员都是女的。
女模特从房间后部一个接着一个,缓缓走上台来,在前方完整绕一圈,优雅旋转几次后往回走。不知什么原因,可能只是位置的问题,她们每个人都在他面前转圈,甚至定格。他想脱口而出“我不是来买东西的”,却没有勇气。他感到非常不舒服,尤其是不得不盯着她们的脸。他宁可看别的地方。
前面和他说过话的年轻女子终于回来救他了。“凯蒂莎女士将在二楼私人办公室见您。”她耳语道。女服务员带他上楼,敲门,离开。
里面有位身材丰满健美的中年爱尔兰女人,坐在对面一张大桌子后面翻阅什么。她一点也没有时尚女装设计师的样子,脸型瘦长,穿着甚至有点古板过时。他端详着,心里想也许她曾经是平民姬蒂·肖,获得许多赞誉;也可能是经商奇才。只有真正的成功人士才能这般不拘小节。他对她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错。他放松下来,对她甚至生出一丝敬佩。
她正飞速翻着一沓彩色蜡笔绘制的时尚图纸,把废弃的扔在右边,通过的放在左边,或者反过来。“好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她没有抬头,开门见山地嘟哝。
到现在他已经疲于交际了,这天依然是和门多萨交谈的同一天,他还没有时间去思考对策、组织语言。天色渐晚,此时已将近下午五点。
“我是从你之前一位顾客那里过来的,就是南美女演员门多萨。”
她抬起头,“最好拿一把小扫帚伺候。”她闷闷不乐地说。
“你为她去年的演出制作了一顶帽子,记得吗?一百美元,我想知道谁买了它的仿制品。”
做出回答之前,她先把图纸收起来,通过的放在抽屉里,丢弃的扔进垃圾桶。显而易见她是有脾气的,可以收起,也随时可能爆发,只是时间问题。相比起门多萨暴躁的性格,他更喜欢她,更加直截了当。她的手“砰”的一声砸在桌面上,像扔下了手榴弹。“别再跟我提这件事!”她咆哮道,“那顶帽子已经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我当时就说没有复制品,现在也一样,没有复制品。我的原创,就一直是原创!就算有人仿造,也不是在我店里做的,我根本不知道,不负任何责任!我出售自己的商品,但不会搞这种伎俩!”
“有一个仿品,”他坚持说,“和门多萨的那顶面对面出现在剧场,只隔了一束舞台脚光。”
她重重地靠在桌子上,双肘腾空,大叫起来:“她想要我做什么,告她诽谤?如果再胡搅蛮缠我会告她!这个骗子,你可以回去告诉她我的话!”
然而他拿起自己的帽子,用力抛到角落一把椅子上,告知她在达成目的前自己不会离开,还解开衣扣,给手臂足够的活动空间。“她与此无关,所以暂时不提她吧。我是为了自己的事情来的,的确有山寨货,因为我朋友和一个戴着这顶帽子的女人去过剧院,所以不要告诉我没有,我想知道她是谁,希望从你的顾客名单中找到她的名字。”
“名单上没有,不可能有,我们根本没做过这样一笔交易。你浪费时间调查这个做什么?”
他抬起下巴,手跟她一样砸在桌面,整个办公桌晃动起来。“看在上帝的份上,有一个男人生命只剩下若干小时了!这种时候谁还管你的职业道德!不要坐在这里回避我的问题,否则我就锁上门,和你在这里待一晚上!明白了吗?有个人九天后就要被处决了!这顶帽子的主人是唯一能救他的人!你必须告诉我她的名字,我想要的不是帽子,是这个女人!”
她的声音突然降到合理的音量,也明显收起了脾气。他引起了她的注意。“他是谁?”她好奇地问。
“斯科特·亨德森,因谋杀妻子入狱。”
她晃着脑袋认同:“我当时读过这条新闻。”
他又锤了桌子一下,没有之前那么用力。“这个人是无辜的,必须还以清白。门多萨在这里买了一顶特制的帽子,不可能在其他地方有山寨,某人戴着一顶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出现在剧院。他就是和这个人在一起,一整个晚上,但没有拿到她的姓名或任何信息。现在我需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这个人,她能证明当晚谋杀发生的时候他不在家。现在你听清楚了吗?如果没有我也没办法再解释了。”
她给他的印象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现在她却犹豫了,虽然只持续了片刻工夫。出于自我保护,她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确定这不是那个讲西班牙语的泼妇的法律手段吗?她没有付钱,那天还来这里羞辱攻击我,我没起诉,唯一的原因就是为了防止她反过来起诉我。这事儿搞得众所周知会毁了我们店的声誉。”
“我不是律师,”他保证,“是来自南美的工程师,如果有疑问,我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他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明递过去。
“我可以私底下告诉你事实。”她下定决心。
“完全可以,这件事我唯一的重点是亨德森,我要拼尽全力救他出来。从任何方面看来,你和门多萨的瓜葛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碰巧阻碍了调查。”
她点头,瞥了一眼门确保完全关上。“那么很好,下面说的事情绝对不能透漏给门多萨,我承担不起,明白吗?这里一定有人泄露作品,山寨确实源于此处,但不是官方的,而是有谁偷偷摸摸干这件事。现在我跟你说这些,是不希望事情传到别的地方,如果公开了,我绝对不会承认。我的设计师,那个画草图的姑娘,是清白的;我知道不是她出卖的作品,自打第一次开店她就跟着我,也有股份,不值当为了区区五十、七十五或者多少钱兜售自己的设计,她的竞争对手是她自己。自从门多萨那天来闹过之后,我们两个人——她和我私下调查此事,发现她画册中那张草图不见了,有人故意偷走重新利用。我们认为是店里为那段演出做手工活的女缝纫师,当然她否认了,我们也没证据。她一定是用自己的时间在家里匆匆做成那顶仿品,我猜她还没来得及把那页草图还回去就被抓住了。为了确保不再发生类似的棘手事件,我们解雇了她。”她嗤之以鼻。
“所以你看,隆巴德——是你的名字吗?——在我们的销售记录里面,从来没有第二个买家买过那顶特制的帽子,坦白说真的没办法,即使我想帮忙也帮不上。所以我建议,如果你想找到那个女人,最好去拜访我们以前的缝纫师,但不能保证她确实知道这件事,只能说我们相当确定是她,并且解聘了她。如果你想试试看,那就请便。”
又一次,当他以为自己终于安全到达目的地时,前方又出现一处凹坑。“我必须去,别无选择。”他郁闷地说。
“也许我能帮你,”她提出,打开桌子上的对讲机,“刘易斯小姐,你查一下门多萨事件后我们解雇的女孩的名字,还有地址。”
等待时他歪着头,手臂放在桌子上。她一定是读出了他的心思,低声细语地说:“看得出你满脑子都是他的事情吧。”她很少用这样的音调讲话,要清清嗓子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她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矮胖的瓶子,是爱尔兰威士忌。“他们楼下喝的香槟糟透了,当你遇到麻烦事的时候就要喝点这个,这是我爸教给我的,希望老头子安好——”
对讲机有消息了,一个女孩的声音传来:“名字是玛奇·佩顿,她在这里工作时记录在案的地址是十四大道498号。”
“好的,但是哪个十四大道?”
“这里只写了‘十四大道’。”
“没关系,”他说,“只有两个,东边和西边。”隆巴德记下地址,捡起帽子,扣上衣扣。短暂的休息时间告一段落,新任务登场。
她坐在那里,眯着眼睛。“看看我能不能给你出点对策,要知道她不会主动承认的。”她垂下手抬起头,“对了,有办法了。她是那种安静胆小的个性,常常穿衬衫配半裙,懂我意思吗?通常她们容易为了钱耍类似的花招,比那些美女行动得更快,因为钱对于她们而言来之不易。你会发现她们害怕男人,不会试图接近;但如果真的认识了一个,却通常不是对的人,原因就是毫无经验。”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精明的女人,这时她可能不再是平民姬蒂·肖了。
“我们原本给门多萨定价一百美元,她卖山寨品应该不会超过五十,这就是你的对策,花五十美元试探她,应该没问题——如果你找得到她的话。”
“如果我找得到她的话——”他重复着,无精打采地拖着脚步下楼。
公寓管理员打开门。门仿照黑檀的样子被涂成黑色,一块方形玻璃镶嵌在上半部分,后面挂着黄褐色的卷帘。“嗯?”她说。
“我找玛奇·佩顿。”
她懒得说话,只是摇头。
“一个女孩——长相一般还唯唯诺诺的。”
“我知道你说的谁。她以前住在这里,但现在不了,搬走有一段时间了。”她说话时还盯着外面的街道,好像既然已经走到了门口,就要在回来之前做点什么,所以一直站在那里,倒不是对他的问题感兴趣。
“知道她搬到哪儿去了吗?”
“我就知道她刚走,去哪里就不晓得了。”
“但肯定有线索,人不会凭空消失,她的行李怎么带走的?”
“徒手搬着东西步行离开的,”她动了一下拇指,“那条路,希望对你有帮助。”
帮助不大,那条路上有三个交叉路口,边缘上还有一条大路,以及一条河,穿过十五、二十个州,还有一片大洋。
现在她呼吸完空气、观赏好街景,主动提道:“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透漏点,但如果你要找的是事实——”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吹一口气手放开,表示一场空。
她开始关门,补充道:“先生,你怎么了?看上去脸色有点苍白。”
“我是感到虚弱,”他同意,“介意我在台阶上坐一会儿吗?”
“请自便,只要不挡别人的道就行。”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