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

伯吉斯留给她一张纸条:

克利夫·米尔本

剧场音乐家,卡西诺剧院,上个季度。

目前工作,雷劲特剧院。

还有两个电话,一个是警察辖区电话,需要联系时使用;另一个是他自己的家庭电话,以便下班后应急之需。

他对她说:“我无法告诉你怎么做,你必须自己考虑,你的直觉会比我更清楚该如何行动。不要害怕,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切都会好。”

这就是她的做法。她站在镜子前面,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变身。干净利索的男孩子打扮消失了;以前在微风中飞舞、从一侧洁白无瑕的面颊拂到另一侧的秀发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弯曲的黄铜色大卷和波浪,喷了定型啫喱,硬得像金属钢盔;过去年轻有活力、优雅随性的穿衣风格也不复存在,她独自一人在屋里,看到特地穿上的紧身衣,都吓了一跳。新换上的裙子特别短,坐下的时候肯定可以吸引他的注意,这最好不过了;她的两颊上打着大片的腮红,如同一对红灯那么显著,但效果却应该是相反的:这意味着前进;一串珠子项链在她颈间“噼啪”作响,太多蕾丝点缀的手帕上,充斥着香水的毒气,她一闻就恶心地皱起鼻子,赶紧塞进包里。她把自己打扮得浑身都是蓝色,以前从未如此。

斯科特·亨德森全程从镜子一边的相框里看着她,她害羞了,“你都不认识我了,对吗,亲爱的?”她懊悔地小声说,“不要看我,亲爱的,不要看我。”

这套打造诱惑形象流程中的最后一步,是一个低俗的可怕东西。她抬起大腿,穿上一条俗粉色的丝绸吊袜带,上面还有一朵玫瑰花饰,留在至少坐下刚好能看得见的位置。

她迅速转过身,“他的女孩”不应该是刚才镜子里的模样,那不是“他的女孩”。她走过去关掉灯,表面很镇定,内心却紧张不安,只有非常熟悉的人才能猜透她的内心。他其实瞥一眼就能看出来,却没心情留意到。

她一切准备就绪,来到门边,照例每次出发前都祈祷片刻,然后看着房间里面木框里的他。

“也许今晚,亲爱的,”她轻柔地低语,“也许今晚。”

她熄灯关门,他留在黑暗中的镜子下面。

她下了出租车,招牌的灯还亮着,但下面的人行道已经几乎没人了。她希望早点进去,以便有时间在剧院灯熄灭前应对他。她无心观看演出,戏剧散场出来时,她知道的剧情和进去时差不多,只记得演出的名字好像叫作“继续跳舞”。

她停在售票处。“我预订了今晚的票,正厅第一排靠过道的座位,咪咪.戈登。”

她已经等这部剧好几天了,因为她要的不是看一部剧这么简单,而是要被看。她掏钱买票,同时询问:“现在你确定电话里告诉我的事情了吗?架子鼓手是在剧院这一边,不是另一边吗?”

“是的,我收起名单前帮你查过了,”他向她抛了个媚眼,她早有准备,“你一定很想他,我只能说,幸运的家伙!”

“你不知道;不是针对他个人,我根本不认识他,只是——怎么解释呢?每个人都有一些爱好,我的碰巧是架子鼓。每次看剧我都尽量坐得靠近架子鼓,看见它们被敲击的样子,我很有感觉。我对架子鼓很着迷,从小就感兴趣。我知道听起来有些疯狂,但是——”她摊开手,“就是这样。”

“刚才真是冒犯了。”他低头道歉。

她走进去。门口的检票员刚刚到岗,引导员也才从楼下的更衣间上来,她来得太早了。无论剧院楼厅的状态如何,“迟到已变成时尚”这条不成文的规定被打破了,她肯定是正厅那一层的第一位顾客。

她独自坐着,头发闪着金光的小身躯淹没在空座的汪洋大海里。她裹紧外套,从三个方向小心隐藏着自己艳丽的打扮,只希望从正面完全发挥出关键的效果。

她后面的椅子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翻下来;周围的沙沙声和低声说话声说明剧院在慢慢地填满。她盯着一个地方,只有一个地方:舞台边缘下面那扇半隐半现的门。门缝里有光透出,能听见后面的声音。他们聚在里面,准备出场工作。

突然门开了,他们开始登上乐池,每个人的头和肩膀都要剧烈弯曲才能通过。她不知道哪一个是他,在他就坐前都不会知道,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坐下,椅子安排在舞台口一个狭窄的半月形空地上,头在脚灯之下。

她似乎专心翻阅着膝盖上的节目册,头低垂着,但时不时抬头,通过乌黑浓密的睫毛留意,正在走过来的这位吗?不是,他很快就找到位子。后面那一位吗?好邪恶的一张脸呀!当他停在她面前的第二把椅子时,她松了一口气,是吹单簧管或者类似乐器的。那么这一位肯定是他——不对,他转身到了别处,是拉低音提琴的。

没有更多人了,她突然非常不安,最后一位甚至关上了门,没有人再从里面出来。他们全部就座,开始调音准备演奏,就连乐队指挥也已登台。架子鼓前的椅子,在她座位正前方,不祥地空着。

他可能被开除了——不对,那样他们会找人代替。他也许生病了,今晚无法演出,噢,但是计划必须今晚执行!或许除了今天,本周的每晚他都在,可是她接下来几周里都不一定再能坐到同样的位子。这场剧的票卖得非常好,需求量很大。她等不起那么久,时间相当宝贵,已经没剩下几天了。

她可以偷听到他们之间的议论,声音低沉带些轻蔑。她距离足够近,几乎能听到一切对话,但屋里的其他人听不见,因为声音被调音的嘈杂声遮盖住了。

“你见过这样的人吗?我记得这一季开始后他就准时到过一次,罚款也起不到效果。”

中音萨克斯管说:“他是不是又在路上和美女搭讪,忘记出来了?”

后面一个人开玩笑地插话道:“好的鼓手难找呀。”

“并没有那么难。”

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注意,她盯着节目册上的演职员名单,压抑着内心的紧张,全身僵硬。讽刺的是,乐队里所有人都来了,唯独缺了这一个,唯一有用的一个人。

她想:“这和可怜的斯科特那晚的运气一模一样。”

前奏曲准备奏响,他们各就各位,光柱打到乐谱上。突然,当她没有再留意、放弃希望的时候,通向乐池的门迅速打开又关上了,快得就像间歇光闪了一下,一个身影沿椅子外围急促快跑到她面前的空位,弯着腰一方面为了提高速度,另一方面尽可能避免引起指挥的注意。因此她见到他第一眼就觉得他像啮齿类动物,而且一直保持这样的印象。

指挥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他没有愧疚,她听见他气喘吁吁地小声问旁边人:“哥们,你说我明天这个时候能遇见美女吗?肯定的!”

“是,唯一肯定的是什么都不会发生。”旁边人冷漠地回答。

他还没看见她。此时他正忙着拨弄架子,调整乐器。她的手伸到自己侧面,把大腿上的裙子拉起不明显的一英寸高。

他调试完毕后,她听到鼓手问:“剧院今晚怎么样?”说着他转头透过乐池栅栏向外看,这还是进来后第一次。

她准备好了,瞄准他,正中要害。在她低垂的视线范围之外,鼓手一定用手肘推了推旁人,她隐约听见另一个人回复:“是的,我知道,看见了。”

她狠狠地命中靶心,可以感到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甚至能画出视线射过来的弯弯曲曲的弧线。她稳住步调,现在不能太快,不要马上开始。她心想:“真滑稽,我们竟然知道这些事情,所有人,哪怕以前从来没有尝试过。”她专心注视着节目册上一行字,仿佛永远猜不透其中神秘的含义。节目册上都是原点,从这一页的一侧延伸到另一侧,这有助于她的眼神保持平稳。

“维多琳……迪克西·李……”

她数了点数,从角色名字到演员名字,一共二十七个。足够久了,已经有一些时间了,她慢慢抬起睫毛,露出双眼。

四目相撞,并且继续对视。鼓手没有动,以为她会躲避,结果她接受了这般注视,和他一样保持不动。她的目光好像在说:“你对我感兴趣吗?好吧,随便,我不介意。”

鼓手对她的坦然接受略显吃惊,持续全神贯注地凝视,还试探性地笑了一下,笑容很犹豫,准备随时打住。

她又没有拒绝,而是报以相同的微笑,随后他的笑容加深了,她也照做。

初步交流结束,他们就要——这时,该死,背幕后面铃声响起,总指挥轻敲请大家注意,并伸展手臂摆好姿势,猛地一甩——前奏曲奏响,他和她的对视不得不中途断开。

她安慰自己没关系,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这场剧不可能一直都是音乐,没有剧是这样的,中间有休息片刻。

幕布上升,声音、灯光、身影浮现,她不是来看剧的,不在意台上演着什么,满心都是自己的事情,她的任务是搞定一个音乐家。

幕间休息时间,其他人一出去休息抽烟,他就转过来跟她说话。他坐得最远,所以理应最后一个走;这给他不被察觉、偷偷搭讪的机会。她身边的人也都走出去了,因此他们可以单独讲话,他之前的疑虑此刻也打消了。

“到现在为止感觉如何?”

“非常好。”她的声音低沉而性感。

“演出结束后有事情做吗?”

她噘起嘴来:“没有,我倒希望有呢。”

他跟着乐队其他人往外走,“现在,”他得意洋洋地说,“你有事情做了。”

他刚走,女孩就迅速往下拉了拉裙子,感觉自己需要用很多很多沐浴露,洗一场滚烫的热水澡。

她的表情恢复正常,就连脸上的妆都无法掩饰这种变化。在一排空座位的尽头,她忧伤地坐着,独自一人。“也许今晚,亲爱的,也许今晚。”

当最后的帷幕落下,剧场灯光再次点亮时,她留在后面,一会儿假装掉了东西,一会儿假装整理行头,其他观众都缓缓从过道挤了出去。

乐队奏完结束曲,他给了钗和鼓最后一击,用手指稳定后,放下鼓槌,关闭架子上方的灯。他忙了一晚,终于回归自己的时间了。他慢慢转向她,仿佛感觉自己已经在当下占了优势。“美女,在舞台过道上等我吧,”他说,“我五分钟后过来。”

就连在外面等他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令她感觉羞耻,她也不能确定原因,可能是他的个性渲染了一切。她不停地走来走去,浑身不适,还有一点儿害怕。所有乐队成员都在他之前出来(他甚至不肯缓解她的尴尬,一定要走在最后一个),经过时瞥她一眼,更加让她不适。

这时,他出其不意地出现,拉着她就走,换句话说,在她留意到之前,他就强行挽住她的手臂,停也不停地拖着走。她心想,也许这也是他的性格。

“我的新朋友感觉如何?”他风趣地开始搭话。

“很好,我的新朋友呢?”她回答道。

“我们去乐队其他人去的地方,”他说,“没有他们我会感冒。”她知道他的意思,自己就如同别在翻领纽扣上的花束,需要拿来炫耀。

现在是十二点钟。

到两点钟他已经喝了很多啤酒,心情愉快卸下心防,她决定是时候进入正题了。现在他们坐在两个相同的座位上,乐队其他人还在远处看得见的地方,他们很知趣,礼貌地保持一定距离。乐队的人移动,他和她也跟着移动,但即使在新的位子,也和他俩分开坐,让他俩单独一张桌子。他偶尔会站起来加入大集体,再回到她身边,但其余人从不过来参与他们的交谈,这点她注意到了,也许因为她是他的,他们理应远离吧。

她一直在密切寻找自己开始的良机,知道最好抓紧时间;毕竟夜晚的时间没有很多,她无法接受再重复一次这样的晚上。

最后正如她所愿,机会在一次令人作呕的恭维中自己降临。他一晚上都在用糖衣炮弹对她狂轰乱炸——任何时候都不放过,像一个心不在焉的生火工人试图让火保持燃烧一样。

“你说我是坐在那个位子上最漂亮的姑娘,但你肯定很多次转头在正后方看到过喜欢的人,给我讲讲她们吧。”

“她们无一能和你媲美,我就不浪费口舌了。”

“只是闲聊而已,我不嫉妒,说说看:如果能选的话,自从开始表演戏剧,在所有坐在你身后、和我今晚坐着相同座位的漂亮女孩中,哪一个是你最想带出去的?”

“当然是你。”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但除了我呢,谁是你的第二选择?我想知道你能记得多少,我打赌你记不住她们的脸。”

“我记不住?好吧,证明给你看,有一晚我回过头来,看见一位贵妇坐在跟我只有一栏之隔的位子——”

桌子底下,她用手握住自己手臂内侧,紧紧压住,仿佛上面有不可忍的痛处。

“是在另外一间剧院,卡西诺,我不清楚,她身上的什么让我印象深刻——”

一个接一个的瘦长身影从他们桌前溜过,最后一个停了一分钟,他说:“我们要去地下室玩摇滚爵士,一起来吗?”

她紧握的手松下来,沮丧地滑到椅子一旁。他们都起来了,挤在后面地下室入口处。

“不要,留下来陪我,”她力劝,伸出手抓住他,“讲完你的——”

他已经站起来。“来吧,错过了你会遗憾的,小侦探。”

“你们在剧院演奏了一晚上还不够吗?”

“够了,但那是为了赚钱,这是为了自己,你快来听听。”

她看得出,他无论如何都要走,那比她更有吸引力,所以也不情愿地站起来,跟着他穿过狭窄的砖墙楼梯,来到餐厅地下室。他们在一间很大的房间里集合,里面乐器设备齐全,连立式钢琴都有,这些人肯定玩过很多次了。天花板中央一根松动的电线上,挂着一只大且冒着烟的灯泡。为了增加亮度,他们在瓶子里插了些蜡烛。屋子中间有一个破旧的木桌,上面有几瓶杜松子酒,几乎一人一瓶。其中一人铺开一张棕色的包装纸,放上许多香烟,以便大家随心抽。这些烟不是楼上的人吸的那种,而是被他们称为大麻的卷烟,里面是黑色的芯。

她和米尔本一进门,他们就拉上门闩,以免受外界打扰。她是唯一的女性。

这里有一些装运货物的箱子和空白纸板箱,还有一两个可以坐的桶。单簧管忧郁地轻吹起来,一场躁动正式开始。

接下来两小时是但丁地狱式的演奏,她知道一旦结束自己将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倒不是音乐,音乐很不错——而是因为他们千变万化的影子,隐隐约约的黑影,在天花板墙上摇曳;是因为他们真实的脸,着了魔似的,凶残可怕,在一些音节上突然静止,然后似乎逐渐散开;是因为杜松子酒和大麻香烟,使空气烟雾缭绕;是因为注入到他们体内的疯狂,有时把她挤到角落或者双脚爬上货物箱。他们中有人时不时单独冒出来,步步逼近让她缩到墙边,挑选她因为她是个姑娘。他们还把管乐器对着她脸吹,声音震耳欲聋,还用乐器撩拨她的头发,令她胆战心惊。

“快来,站在桶上跳舞!”

“不行!我不会!”

“不一定用脚跳,用其他部位跳,这才是舞蹈的意义。不用担心裙子,我们都是朋友。”

“亲爱的,”她心想着。直到她从那只狂躁的萨克斯风旁边逃掉,他才不再追她,只对着天花板吹出一声无法言语的嚎叫,“噢,亲爱的,你可把我害惨了。”

“未来的节奏,从来不合拍,

任何鼓的弹奏,在我耳膜,使我摇摆。”

她设法在房间两侧移动,走到灾难源头的架子鼓旁,抓住他疯狂挥动的手臂,按住片刻让他听得到自己说话。“克利夫,带我离开这儿,我受不了了!告诉你,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简直快要晕倒了!”

从眼睛里可以看得出,他已经吸食了大麻。“我们去哪儿,我家?”

她不得不同意,这是唯一能让他离开这里的办法。

他起身带她出去,身体有点踉跄。门打开后,她像从弹弓里飞出去一样逃走,他随后出门。看起来他可以随便离开,不需要任何解释或者告别,其他人甚至好像没注意到他提前告辞。门一关上,里面疯狂的骚动就被隔离了一半,仿佛用刀切断了联系,突如其来的安静一开始还显得奇怪。

“你是出其不意、支离破碎的时光,

让我思考、睡觉、醉倒——”

餐厅楼上阴暗空旷,只有一盏夜灯在后面发光。当她走到人行道时,感到有点头晕眼花,因为从那间发热的房间出来后,适应不了外面这样凉爽、透澈的空气。她感觉自己从未呼吸过这么甘甜纯粹的气息,身体倚靠着大楼的一侧,如饥似渴地呼吸着,脸颊贴着墙壁,像俯卧一样。他关好门,过了一会儿跟出来。

现在应该凌晨四点了,但天色依旧很暗,整个城镇都在沉睡,有那么一瞬间她好想拼命逃走,离开他,和这里的一切断绝关系。她知道自己会比他跑得快,他没有力气追赶。

但她被动地留下了。她房间里有幅照片,每次进门第一眼就可以看到。若是逃走,她虽能回到照片旁,但机会却永远消失了。

他们乘出租车离开。他家在一排由旧房子改造成的公寓里,每层只有一间。他带她上到二楼,打开门和灯。这是一个令人压抑的住所;下面是黑旧的地板,头顶是涂着一层薄清漆的天花板,周围是高高的、酷似棺材的窗户洞。这不是一个凌晨四点应该来的地方,和任何人都不行,更何况是他。

她瑟瑟发抖,站在门边不动,试着不要太在意他在里面啰嗦忙乱的样子。她希望自己尽量思路清晰并且放松自如,但反而越来越糟。

他终于锁上门,说:“脱掉外套吧。”

“不,不要,”她认真地说,“我冷。”

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要做什么,只是傻站着?”

“不,”她温顺地答,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不,我不会只是傻站着。”她漫不经心地迈出一只脚,就像溜冰者试冰似的。

她环顾四周,绝望地打量着,该怎么开始呢?颜色,橘色,橘色的东西。

“你在找什么呢?”他抱怨道,“只是一个房间,以前没见过房间吗?”

她找到了,屋子尽头有一盏台灯,上面盖着一个廉价的人造丝遮布。她走过去打开,一小束光投射到上方的墙壁,形成圆形的光环。她伸手去摸,转身对他说:“我喜欢这个颜色。”

他没有在意。

她继续摸。“你没在听,我说这是我最爱的颜色。”

这次他懒洋洋地望过来。“好吧,那又怎样?”

“我想要一顶这个颜色的帽子。”

“我给你买一顶,明天或者以后。”

“看,像这样,是我想要的样子,”她把整个底座扛在肩上,灯还在遮布里面亮着,然后转向他,布看起来罩在她头上,“看我,仔细看看我,你见没见过有人戴这个颜色的帽子?你能回忆起什么人来吗?”

他眼睛眨了两下,像猫头鹰一样一脸严肃。

“好好看看,”她恳求,“就这样一直看,你可以想起来的,难道你没在剧院里,你身后我今晚坐的那个位子上,见过什么人戴着这个颜色的帽子吗?”

他相当不可思议,非常认真地说:“噢——我得到了五百美元!”突然他用一只手捂住眼睛,表情困惑,“嘿,我不应该告诉任何人的,”他抬起头,将信将疑地问,“我告诉你了吗?”

“是的,你说了。”这是唯一的答案,可能第一次对于说还是不说,他会犹豫不决,但第二次就不会,因为伤害已经造成,那些烟也许会影响他们的记忆。

她必须赶紧抓住机会,不敢放手,虽然她压根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同一件事,又或者是什么别的事。她立刻放下台灯,迅速冲到他身边,但又莫名地装作淡定从容。“再跟我讲一遍,我想听听,讲嘛,你可以告诉我,克利夫,我是你的新朋友呀,你自己也这样说的,还怕什么呢?”

他又眨了眨眼。“我们讲了什么?”他无助地问,“我忘了。”

她要把他嗑药断片儿的思绪拉回正轨。他的思绪如同电线时常出现故障,无力地垂挂着。“橘色帽子,看这里,五百——五百美元,记得吗?她跟我坐在同样的座位上。”

“哦,对,”他听话地回答,“在我正后方,我只是看见她。”他傻笑起来,又突然顿住,“只因为这个,我赚了五百美元,是不告诉别人我看见她的封口费。”

她感觉自己的手臂慢慢爬上他的领口,环住他的脖子。她没有试图停下,仿佛手臂脱离了肉体,开始独立活动。她把头贴近,抬起来望着他的脸。她有了想法,不用去猜是什么,但已经非常接近了。“跟我讲讲,克利夫,跟我讲,我喜欢听你讲话!”她说。

他眼里的光消失了,说:“我又忘记我们在说什么了。”

思绪又被打断。“你因为不告诉别人看见过她,赚了五百美元,记得吗,戴橘色帽子的女士?她给了你那五百美元吗,克利夫?谁给了你这笔钱?啊!快点,告诉我。”

“是一只手在黑暗中给我的钱,一只手、一个声音还有一张手帕。哦,对了,还有一个东西:一把手枪。”

她的手指一直慢慢来回抚摸着他的脑后。“对,但是谁的手呢?”

“我不知道,当时就不知道,后来也没找出来。我都不确定这事是否真的发生过,以为是大麻让我把幻想当真了,但有时又意识到这是事实。”

“怎么回事?快跟我说。”

“是这样的,有一天晚上我表演完到家很晚,进楼下的大厅时发现周围漆黑,以前那里有灯,好像灯泡坏了。正当我摸索到楼梯时,一只手伸出来止住我,又沉重又冰冷,狠狠地压在我身上。

“我背靠着墙问:‘是谁?你是谁?’听声音是一个男人,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看到了白色的东西,类似手帕,盖在他脸上。这让他的声音变得模糊,但能听清。

“他先说了我的名字和工作,看起来对我了如指掌,然后问我是否记得前一晚在剧院见过一个女人,戴着橘色帽子。

“我说要不是他提起,我早就忘了,现在倒是提醒了我。

“他一点情绪也没有,依然用同样轻的声音说:‘你想挨枪子儿吗?’

“我完全不能回答,声音不听使唤。他把我的手放在他拿着的一个冰冷东西上面,是一把手枪。我跳起来,但他按住我的手,确保我明白那是什么,说:‘如果告诉别人的话,这就是你的代价。’

“他等了片刻后,接着说:‘还是你更想要五百美元呢?’

“我听见纸张摩擦的声音,他在我手上放了什么。‘这是五百美元,你有火柴吗?来吧,点根火柴,自己看看。’我照做,果然五百美元一分不少,但正要抬头看的时候,火柴就被吹灭了,我仅仅看见了手帕。

“‘现在你没见过那个女人,’他说,‘没有任何女人,无论谁问你,都说没有,一直说没有——你就一直活着。’他等了一分钟问我:‘如果他们问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见过那个女人,没有什么女人。’我全身都在发抖。

“‘你可以上楼了,’他说,‘晚安。’声音从手帕里传出来,仿佛从坟墓里爬出来似的。

“我火速冲上楼锁住门,不敢靠近窗户。这件事情发生前我就已经抽了大麻,你知道这会产生什么影响。”

他又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傻笑,然后突然打住,“我另一天赌马输了这五百美元。”他伤心地说。

他疲惫不堪地站起来,把她从椅子把手上拉出来。“你要我讲这件事,让我又想起了之前有过许多次的那种恐惧和颤抖。给我一根大麻烟,我又想吸了,我身体撑不住了,需要提提神。”

“我身上不带大麻卷烟的。”

“你肯定从那里装了一些在包里,刚才和我一起在地下室,一定会带点出来的。”他坚信她同样也在吸这种东西。

包在桌子上,在她能过去呵止之前,他已经打开并把东西全部倒了出来。

“不要,”她突然慌张大喊,“什么都没有,不要看!”

她来不及抢回来,他已经看到了——那是一张被遗忘的来自伯吉斯的纸条。他着实惊了一下,一开始还没彻底读懂:“怎么回事,这是我!我的名字和工作地址,还有——”

“不要!不要!”

他推开她。“先打辖区电话,如果没人再打——”

她可以看出他的脸上阴云笼罩,眼神里的疑惑像暴风雨,迅速席卷而来。女孩从中看到了更危险的东西;毫不掩饰、不加思量的恐惧,来自毒品产生的幻觉,这种恐惧可以摧毁其源头。他的眼睛开始瞪大,黑色的中心部分貌似要吞噬掉瞳孔的颜色。“他们故意派你过来,你不是偶遇我的。有人跟踪我,我不知道是谁,能记得是谁就好了——有人要用枪打死我,有人说他们会用枪打死我!我想不起来什么不该做——是你逼我说的!”他惊恐地大叫。

她从来没有对付过吸食大麻的人;只是有所耳闻,但毫无意义。她不了解毒品是如何加剧人的情绪的,比如怀疑、不信任和恐惧,假如它们已经潜伏在躯体里,会被膨胀超越爆炸点。不过仅是看他,她就得知自己面对的显而易见是一个失去理性的人。他的思想令人捉摸不透,已经朝着危险的方向发展,她没有能力阻止,也猜不透,因为自己神智正常,而他目前正好相反。

他站着不动,脑袋倾斜,目光从眉毛底下射向她,让人不置可否。“我告诉了你不该说的事情,噢,要是能记得是什么事情就好了!”他懊恼地用手掌拍打自己的额头。

“没有,你没告诉我,什么都没说!”她试着平息克利夫,意识到自己最好立即离开此处,而且要想成功出逃,就丝毫不能让他察觉。她慢慢向后移动,不动声色地一次迈一步,手放在身后,以便在他发现之前,开门解锁。与此同时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她死死地盯着他,与其对视,避免他的眼睛移向别处。整个过程缓慢得可怕,她感到自己越来越紧张,仿佛逃离一条盘旋的蛇,生怕动作太快会引发它更加猛烈的攻击,又怕动作太慢——

“没错,我说了,我对你说了不该说的事情,现在你会出去告诉别人,告诉那个跟踪我的人,他们会来处置我,像他们说的那样——”

“没有,真的没说,你只是以为自己说了。”情况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糟糕,她的脸一定在他视线里越变越小,没办法让他忽视自己正一步步远离。她现在靠在墙壁上,绝望地用背后的双手搜寻着,没找到门锁,只找到平滑未破损的墙纸面。目标有误,她不得不改变方向。女孩余光瞥到左边不远处有一块暗处,只要他站在原地不动,过不了多久——

不被察觉地向侧面移动,比向后移动难度大,她先悄悄伸出一只脚的鞋跟,然后脚掌跟着站稳,另一只脚也一样,这样两腿闭合,保持上身不动。

“你不记得了吗?我坐在椅子把手上抚摸你的头发,就这样,啊,不要!”她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呜咽着制止他。

惊恐只持续了几秒钟,却仿佛延续了一整晚,如果她能扔给他一根邪恶的烟卷,也许——

她悄悄侧身移动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一张可以晃动的小桌子或柜子,有东西掉下来,发出“砰”的一声,声音不大,但出卖了她,打破了两人的对视。他狂躁的神经仿佛就在等这一信号,她本能地察觉到要发生什么。他如同一尊正从底座倒塌的蜡像,突然失去平衡一样冲过来。

她发出一声微弱的哭喊,挣扎着跑到门口,双手疯狂地摸索,只来得及摸到插在锁眼的钥匙,还没等她打开,他就过来了。

她从墙边跑开,抄近路奔向紧靠的一侧窗户,上面有百叶帘遮住窗框具体的轮廓,让她没办法在他赶过来之前拉开窗户向外面求救。在窗洞两侧挂着两条满是灰尘的长布帘,她拎起来抛向他,帘子绕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上,让他慢下来。

屋里有一张弃置的沙发,往斜对角方向越过下一个墙角。她跳到沙发后面,在能从另一边出来之前,被他堵住了出路。两人僵持在彼此的一侧,来来回回绕了两次,像猫捉老鼠的游戏,或者维多利亚时期美女与野兽的哑剧。五分钟前她可能会笑着说这种情景只会在“东林传”出现,但现在永远不会再以之说笑了——虽然很明显,这种情况只会再持续两三分钟。

“不要,”她不停地喘息,“不!不要!你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如果你这样对我——你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

她不是在跟一个人讲话,而是在对付毒品的后效。

他突然一条腿跪在沙发座位上,绕过靠背抓她。里面三角形的空间太有限,让她无从后退。他的手指抓住她裙子一边的领口,趁他还没彻底抓紧,她马上疯狂旋转了两三圈。肩膀上一块布被撕下来,但她暂时成功脱身。

他的身体还俯卧在靠背上,她乘机飞速从沙发下端的空隙里逃出来,沿着房间第四面,也是最后一面墙快跑。她已经绕了一个完整的圈,马上又回到另一侧的大门口。要想走到房间中央,无论从哪个点出发,都要冲他的方向走,因为他占了里面的位置。

靠最后一面墙有一个黑暗的走廊,通往壁橱或者洗手间,但有过沙发的经历后,她毫不犹豫选择了忽视,生怕再被困在更狭窄的空间里,再说,通向外面大门的唯一安全道路,就在前方。

她死命抓住过道上一把细长的木椅,转过来用力向后扔,想要砸倒他,可惜他及时绕开,因此她只争取到额外的五秒钟。

她筋疲力竭,来到最后一个墙角,就是这场冗长的“抢位子”游戏开始的地方。她正要向前走,他就出现在前方堵住了路,女孩没有来得及往回跑,几乎撞在他身上。他终于将她收入囊中,用手臂卡在自己和墙壁之间。她既不能向前也不能向后,剩下的唯一方向只有向下。趁他的手臂还没夹紧前,她弯腰冲出去,还因为离得太近不小心撞了他的侧身。

她尖叫着一个名字,一个在这一刻最无力的名字,“斯科特!亲爱的斯科特!”门就在前方,但她永远赶不上。她实在太累了,没办法再跑了。

那盏用来唤醒他回忆的台灯还在原位,虽然太轻了不足以拿来对付他,她还是拿起来扔了过去。没有砸中,灯远远地掉在一边,摔在肮脏的地毯上,连灯泡也没碎。他丝毫未受到阻碍,快速奔过来,两人都知道这次女孩肯定束手就擒——

这时有事情发生了,他被绊了一下,她起初不知道是什么绊的,后来才想起来。猛跌在地板上没碎的台灯从他身后墙根发出一束蓝光,他全身倒地,摔在女孩和灯之间,四脚朝天。

这样他和那扇该死的门之间就有了一段距离,他双手摊在地上,挡了部分的路。她生怕跑过去又被拖住,但留在原地更恐怖,于是跳过他的身体,绕过他挣扎的手指,来到门口。

这一瞬间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就在这个瞬间,他无助地脸朝下趴在地上。她感到自己双手哆嗦地拧着钥匙,像一场梦,一切都不属于她。一开始钥匙方向反了,门没有开;必须再倒拧一圈到另一边。他没有站起来,用肚子蹭着地板往前爬,试图爬过两人之间这几英寸的空间,抓住她的脚踝,把她拽倒。

这时门锁发出“咔嗒”一声。门被用力向里拉开,她立刻冲出去,什么东西碰了她鞋子圆形的跟部,发出类似轻敲指甲盖的声音。

五味杂陈的感受涌上心头,她感到既恐惧又放松,自己也说不清楚——恐惧的是他可能会追上来,但并没有。她发疯似的逃下阴暗的楼梯,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一股脑地往外跑,最后打开了公寓大门。外面天还黑着,空气冰冷,她终于安全了。女孩继续摇摇晃晃地走着,离开这个记忆中永远挥之不去的邪恶之地。她在空旷的人行道上蹒跚而行,像个醉汉——的确是醉了,被寒毛直竖的畏惧灌醉了。

她记得转了个弯,并不确定自己在哪儿,看到前面有光,就一直跑过去,不给他追上的机会。她来到一家店,周围是装着萨拉米香肠的玻璃盒和盛着土豆沙拉的盘子。这一定是家通宵熟食店。

除了一个在柜台后面打盹的男人,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他睁开眼,看到她一脸茫然地站着,裙子的一边肩膀被撕开。他跳起来,凑近了些,手撑在柜台上,细细打量着她。

“小姐你怎么了?出事故了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给我一枚五分硬币,”她呜咽起来,“请给我五美分——让我用用你的电话。”

她过去投币,依然不由自主地抽泣着。

这位善良的老伙计向后面的里屋喊道:“孩子妈,到前面来一下,这里有个孩子遇到麻烦了。”

她拨通了伯吉斯家里的电话,这时候已接近凌晨五点。她都忘了说自己是谁,但他一定猜得出。“伯吉斯,能过来接我吗?我经历了些糟糕的事情,恐怕没办法一个人回去了——”

老板娘头上卷着卷发纸,身上穿着浴袍走进来,和老板在后面商量怎么让她平静下来。“黑咖啡怎么样?”

“可以,只有这个,我们没有阿司匹林。”

老板娘走过去,坐在桌子对面,怜爱地轻拍她的手,温和道:“孩子,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让你骑了一匹泥地上跑的马吗?”

她脸色苍白,还在哽咽,却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自己的妈妈是个不苟言笑的侦探,从来没有这样的幽默感。

伯吉斯独自进来,领子向上翻到耳朵周围。此时她正蜷缩在一大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旁,本来还在瑟瑟发抖,现在慢慢缓和下来。他一个人过来,因为这不是公事;就他个人而言与工作无关,算私人事宜。

她见到他又哭起来。

他看了看她。“啊,可怜的孩子,”他沙哑着喉咙说,在旁边拉出一把椅子坐下,“真的很严重吗?”

“现在不算什么,你应该看看我五或十分钟之前的样子。”她靠过来,暂且不提自己的遭遇,一本正经地说,“伯吉斯,这一次很值!他见过那个女人!不仅如此,有人后来找过他,给他钱,我猜应该是她的人,你可以让他全部说出来,对不对?”

“当然,”他立刻接话,“如果不能我们就没必要尝试这些了,我立刻去那里,先给你找一辆出租车——”

“不,不,我想跟你一起去,我没事了,已经恢复了。”

熟食店夫妻来到门口,目送他们走在晨辉照耀的街道上,伯吉斯脸上很显然可以看出不赞成的神态。

“呀,这兄弟对她真好!”老板轻蔑地说,“凌晨五点钟把她一人留在外面!现在来了又能拿那个做了坏事的混蛋怎么样呢?太晚了!把她搞成这个样子,真是个窝囊废!”

伯吉斯打头,不声不响地爬上楼梯,向后指示她慢点走。等到她赶上来时,警探已头靠在门上,悄悄聆听片刻了。

“好像出去了,”他低声说,“听不到声音。向后退一点,别站得太近,以防他突然开门。”

她往楼梯下面退了几步,只有头和肩膀露在地板平面上。只见他拿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开着门,却听不见任何声响。门忽然开了一条小缝,他手背在身后,警惕地朝前走。

她紧随其后,屏住呼吸,随时等待着突如其来的打斗,或者潜伏在某处的攻击。她才走到门口,灯猛然从里面亮了,虽然没声音,还是吓得她浑身痉挛。他打开了灯。

她向屋内张望,刚好看到他消失在隔壁墙的走廊里,就是那个刚才自己疯狂逃命时经过的走廊。她战战兢兢地跨过门槛,稍微找回了点勇气,他顺利走过第一个房间,正说明这里空无一人。

第二盏灯突然悄无声息地点亮,照亮了他走进的那间黑暗屋子,原来那是一间白色墙壁的浴室。她站在房间和他的同一条直线上,可以一清二楚地看见里面有一个老式的四脚浴缸,边缘上挂着一个人的臀部,身躯弯得如同衣夹,鞋底向后翻上来。这样一个地方的浴缸肯定不是大理石材质的,却给人一种外面都是大理石铺砌的奇怪错觉,可能是由于上面的红色纹理,或者说流在外壁上的两条红色东西——红色纹理的石头——

一度她以为他不舒服,昏了过去,刚要走进时,伯吉斯大喊一声:“不要进来,卡萝尔,待在原地!”她骤然止步。他走过来把门掩上,虽然没有完全关闭,但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在里面待了很久,她留在外面等候。女孩感到自己手腕在发抖,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由于一种紧张感。她意识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并猜得到原因,她的成功逃脱,使他由于药物滥用而放大的恐惧变得不可忍耐,残酷的后怕在无形中包围着他,鉴于无法辨认而更加恐怖。

她瞥到桌子上一张撕下的纸片,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五个几乎看不清的字,越来越模糊变成一条毫无意义的曲线,从纸片一直延伸到地上一根铅笔头那里。“他们追踪我——”

门缓缓打开,伯吉斯终于出来了,脸色比进来时更加惨白。他大步走向她,她不得不向后退,不自觉地一直退到门口。“你看见那个了吗?”她问起纸片的事。

“进来的时候看见了。”

“他是——?”

他把手指戳到耳朵下面,沿着脖子划到另一只耳朵,以作回答。

她深吸一口气。

“快点,离开这里,”他善意地说,口气严肃,“这里不适合你。”他将两人身后的门关上,看起来和来时一样。“那个浴缸,”他把双手放在她颤抖的肩膀上,领她下楼,并小声嘟囔,“我再也没法想象红海——”意识到她在听,他闭上嘴。

他在街角送她上出租车。“你坐车回家,我还要回来解开纸条的意思。”

“现在情况不好,对吗?”她扒在出租车窗户上,眼泪汪汪地问。

“对,现在情况不好,卡萝尔。”

“我不能去复述他告诉我的话吗——?”

“那只能被认作是道听途说,你听说他见过她,并收钱说没看见,只是二手的证据。这样不行,他们不会采纳。”

他掏出一块折叠了很多层的手帕,在掌心打开,她看到他盯着上面的什么看。

“这是什么?”她问。

“你说是什么?”

“一片剃刀刀片。”

“还有呢?”

“一片——安全剃刀刀片?”

“对了,当一个人用老式的刀片抹脖子时——如同我在浴缸底下找到的那个——那柜子抽屉衬纸下面的这种刀片又作什么用呢?一般人会用其中一种,不会两种都用。”他又说,“他们会说是自杀,我让他们这样判断——目前暂时如此。卡萝尔,你回家,无论怎样,你今晚不在这里,不会被牵扯进来,我会搞定的。”

出租车行驶在晨光苍茫的街道上,朝家的方向驶去。她一直垂着脑袋。

不是今晚,亲爱的,终究不是今晚,但也许是明晚,或者后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