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

引起他注意之前,她已经在椅子上坐了几分钟了,这更加奇怪,因为酒吧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她的到来本应该引人注目。这只能说明她是多么低调地靠近并且坐下的。

他刚刚换班不久,仅在进入吧台交接好工作之后,她便来了,似乎掐表算准时间故意为之:跟他同时到达酒吧。可以肯定,当他踏出更衣间,穿着硬挺的夹克,扫视自己的服务区域时,她还不在。不管怎么说,在服务完吧台另一端的一位男士后,他终于觉察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便立刻走过来。

“要点什么,女士?”

他感到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但瞬间又发觉可能搞错了,是错觉作怪,因为所有顾客都会在点单时看着他,只有通过他才能得到饮料。

尽管如此,她的眼神里有点不同;虽然他以为是错觉,但这种印象又一次袭来。这是一种私人的眼神,独立存在,点单是附属品,而不是点单之余随便看一眼。目光是冲他来的,对着这位卖酒的男人,似乎在说:“留意我,好好记住我。”

她点了威士忌加水,他转身调酒的时候,她也一直盯着他。他一度感到迷茫和困惑,不明白这奇怪的注视意味着什么,但这想法稍纵即逝,没有为他带来困扰,只是一刹那就消失了。

一切刚开始。

他拿来饮料,马上转身服务别人。

一段时间过去了,他没再想她,把她彻底忘掉了;这段期间她本可以有些微小的位置变化,比如手动一下、杯子举起来或移动、环视屋里的其他地方。然而没有,她一动不动,像一片女孩的肖像剪纸一样,固定在座位上。饮料没有喝,放在他递过来的原位。只有一个地方动了:眼睛。她的眼神跟着他一起移动。

他中间停下工作,又一次捕捉到它们,这是从开始他发觉之后他们第一次对视。毫无疑问,他觉察到它们一直跟随着自己。他感到困窘不安,完全理不清头绪,偷偷朝镜子看了一眼,确保自己的面容或夹克没有问题,的确没有,和往常一样,除了她没有人那样坚定不移地看过他,怎么也解释不通。

毋庸置疑,注视是故意的,因为他去到哪里,眼睛就跟到哪里,而且眼神不是黯淡呆滞、心不在焉、忧心忡忡地碰巧投射到他身上,而是有智慧的,专门为他存在。

自从他意识到这个特别的注视,就再难忘记了。她的目光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令他茫然费解。每当他以为女孩的目光已经移开,便偷偷地观察时,总是撞到其一成不变的凝视,即使回过头来,还是如此。他的困扰逐渐加深,变得很不舒服。

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如此一动不动地坐着,安如磐石。饮料也像从没端上来过,原封未动。她坐在椅子上宛如一尊年轻女性的佛像,目光严肃,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不舒服开始变为恼怒,最后他走过去,站在她面前。

“您不要喝您的饮料吗,女士?”

这是一个提示,希望她做自己的事情,但没有成功,她直接结束了对话。

回答索然无味、毫无意义:“留在那里吧。”

当前状况对她有利,毕竟作为女性,在酒吧无须重复消费,而男性就不同,想要受欢迎通常需要继续加单。另外,她没有调情,也没有试图吃霸王餐,反正没有任何不轨的行为,他无能为力。

他沮丧地走开,从吧台缝隙处一直看她,她的眼睛也锲而不舍地跟随他。

现在不舒服的感觉挥之不去了,他扭动肩膀,拉了拉脖子后面的领子,想要忘记不愉快,然而仍感觉得到她的注视,不用看就非常确定。他愈加心烦。

客人越来越多,订单需求越来越大,这非但没有给他雪上加霜,反而变成一种解脱。他们带来的无法推脱的责任使人忙碌,帮他摆脱掉这可怕的眼神。只是当没人服务,没有餐具要擦,没有酒杯要填满时,那份骇人的安静就会回归,她的关注就变得令人尴尬难忍。此时他慌乱得不知道双手该做什么,或者该拿手上的桌布如何是好。

他在漏勺上调酒的时候打翻了一小杯烈酒,还按错了收银机上的按钮。

终于他忍无可忍,又走过去,打算制止她的行为。

“女士,您要我为您做什么?”他声音沙哑,怒火中烧。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毫无生机:“我有说过吗?”

他重重地靠在吧台上:“那么,您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我说过有意见吗?”

“不好意思,我的样子让您想起什么熟人了吗?”

“没有。”

他开始支支吾吾不知所措。“我认为也许有,您那样盯着我——”他犹豫不定地说,带着一些指责。

这一次她没有回答,眼睛也没有移开,最后他败下阵来,不安地走掉。

她既没有笑,也没有说话,既不懊悔,也无强烈的敌意,只是坐着看他,有一种猫头鹰般莫测高深的神秘感。

她正在使用的是一种可怕的武器,人们通常意识不到,被一直盯着看很长时间,可能一个小时,或两三个小时,是多么无法忍受、令人崩溃,仅仅因为他们从没有遇到过,也从没试过这样的毅力测试。

目前这武器正对准了他,慢慢地困扰、恐吓着他。他无法反击,一方面因为他被困在半圆形的吧台里面,无法走出来;另一方面因为这件事本身。每次试图反击的时候,他都意识到那只是注视而已,他并不能抓到任何把柄。看与不看完全取决于她,像一束光线、一缕阳光,挡不住,躲不开。

一种他从来没有得过,也不知道学名叫作旷野恐惧的症状,正以惊人的速度袭来;他想躲起来,在更衣间找一处庇护,甚至有冲动蹲到吧台台面的下方,让她再也看不到。他暗中揉搓自己的额头,想要克服恐惧,眼睛也开始频繁地扫头上的表,这块表正是警察告诉他证明亨德森清白的有力证据。

他盼望她离开,并且暗自祈祷,但现在显而易见,很长时间过去了,只要酒吧不关门,她是不会自己走掉的。别人来酒吧的正常目的,在她身上都不成立,因此也不能指望她正常离开酒吧。她过来不是为了等人,否则早就见到面了,也不是为了喝酒,那杯酒就这么保持原样,和几小时前他送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她过来为了一个目的,只有一个:看他。

用尽什么方法都没能摆脱她的视线,他开始盼着下班尽早脱离魔爪。随着客人散去,吧台上买酒的人减少,她的注视越发显著,目前半圆形的吧台空闲下来,那如同美杜莎脸上坚定的目光,更加使人发怵。

他摔碎一个杯子,几个月都没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他的思绪支离破碎。弯腰处理残渣时,他愤怒地看着女孩,嘴唇动着咒骂,只是没有发出声音。

终于,钟表的分针指向十二,四点钟了,关门时间到,他以为这一刻永远不会到来。还剩两个男人聊得热火朝天,也自觉地站起来,边朝门口走去,边继续他们友好的小声谈话。她没有,动也没动一下,那杯从未被宠幸的饮料还放在眼前。她依旧坐着,看着,观察着,端详着,眼睛一眨不眨。

“晚安,先生们。”他大声招呼那两位顾客,为了让她有所意识。

她没有动。

他打开控制箱,按动开关,外围四周的灯全部熄灭了,只留下他所在的吧台内部的一束光,好像隐藏在墙对面镜子和成排瓶子里的一枚日落。他在灯光下变成一个黑色的轮廓,而她那脱离躯壳、相当明亮的脸也从周围昏暗中映射进来。

他走过来,拿起那杯几小时未动的饮料,猛地向下倒掉,酒滴喷溅出来。

“我们要关门了。”他态度生硬地说。

最后她动了,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顿了一下,仿佛长久没有活动,需要给身体一些时间来适应。

他迅速地解开工作服的扣子,恼怒地说:“你到底在干什么?玩的是哪出游戏?你想怎样?”

她没有回答,像是没听见,缓慢地走过黑漆漆的酒吧,向门口移动。他怎么也没想到,仅仅看到这个女孩离开酒吧,自己竟然感到如此畅快淋漓、透彻心扉的放松。夹克敞开着,一只手牢牢地撑住吧台,朝着她离开的方向,全身无力地靠在上面,精疲力竭。

外面出口处立着一盏夜灯,女孩走到灯下时,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停在门口不远处,越过中间的距离回头看他,眼神中富有深意,久久地、严肃地望着他,好像在说所有这一切不是幻觉;还在说这没有结束,只是中断片刻。

他锁好门转过身,发现她安静地站在人行道上,只有几步远。她满眼期待地面朝门口,仿佛在等他出现。

他不得不朝她的方向走去,因为离开这里必须走条路。人行道非常狭窄,她没有躲在墙边,而是站在路中央,所以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人只隔了一英尺。她的目光继续跟随,他心里清楚女孩不会讲一句话。虽然本打算无视,但沉默的执拗让他没法不开口。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暴躁地低声咆哮。

“我说过要干什么了吗?”

他刚要向前走,就一个转身冲着她的脸质问道:“听着!你刚才坐在那里,一刻不停地盯着我!一整晚都没停过!”他气得用一只手捶打另外一只,“现在你又跑到外面来等着——”

“谁说不能站在大街上了?”

他生硬地晃着自己笨重的手指厉声道:“我警告你,小姑娘!看在你自己的份上,我告诉你——!”

她没有回答,嘴都没动一下,沉默永远是争执中胜利的武器。他转过头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因为愤怒而喘着粗气。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必要,因为走了不到二十步,他就能察觉到她在后面跟着,这一点也不难,很显然她没有想隐瞒自己的行为,女孩的细跟小皮鞋发出“哒哒”声,在夜间小路上尤为清晰。

一个起伏的交叉路口在他脚下滑过,好像一条有点沉闷的沥青河床,然后是另外一个,再另外一个。整个过程中,随着他从城镇西边慢慢走到东边,那不紧不慢的“哒哒”声,一直从身后不近不远的位置传来。

他第一次回头,仅仅想警告她。她的脚步悠闲得令人抓狂,好像现在只有下午三点;她的步调缓慢甚至庄严,通常这是一种女性的步调。她身体笔直,脚步从容。

他走了一会儿,又怒不可遏地转过来,整个身体突然失控地向她冲过去。

她停下脚步,但不让步,完全没有向后退。

他走到她面前,歇斯底里地大叫:“现在回去,行吗?你够了吧,听到了吗?回去,否则我——”

“我也走这条路。”她只说了这一句。

她再一次占了优势,他们的角色对调——但哪个男人会不怕荒唐地报警,说一个独身年轻女子在街上跟踪自己呢?她没有辱骂,也没有向他推销什么,只是走同一个方向;他现在和在酒吧里一样孤立无援。

他在原地站了一阵子,这种拖延只是为了保全面子,把自己从尴尬的处境中拯救出来。最后他哼了一声转过身,想要表达气愤,但不知怎的听起来有些无助。他离开女孩,继续往家走。

十步,十五步,二十步,好像有特定的信号发出,他身后的脚步声又响起了,稳如下在水坑中的细雨,“哒哒、哒哒、哒哒”,女孩又跟上来。

他转过一个街角,走上有顶棚的人行道楼梯,去乘坐每晚固定班次的火车。他走到上面停下来,站在通往轨道的车站走廊木地板后方,张望自己走过的类似滑梯的斜坡,寻找她的踪迹。

她的脚撞击着保护台阶的钢圈,逐渐临近的脚步声像钢铁的敲击声。过了一会儿,当她走到台阶中间空地时,她的脑袋出现在他视线中。

入口的旋转闸机在身后嘎吱作响,他从另一边进入,走投无路,找了一处防御阵地。

她调整脚步,气定神闲地跟上来,好像根本看不到前方的他。她指间已经备好硬币,两人之间只相隔一个闸机栏杆。

他抬起手臂,把栏杆转到对面,打算放开,这样她只能原地旋转。他凶狠地咆哮:“滚出去,就现在,滚到下面去!”她刚要伸手过去,他就迅速用拇指挡住硬币插槽。

她停住,换到隔壁的机器,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在前面冲过去,她又移回原来那台,他也跟着移动,又一次挡住。这时,班次很少的夜班车进站了,整个站台随之震动起来。

他用力向后推了一下闸机,力气大得足以推倒她,她把头甩向一侧,眉头紧锁的表情仿佛闻到了恶臭,栏杆刚好打到她的脸。

立马旁边就有人用力敲玻璃,车站站长从他昏暗的亭子侧门探出头和肩膀,大声询问:“你,停下来,干什么不让别人进站?我要拘留你!”

这不是自己寻求的调解,反倒也没那么尴尬了,因此他转身抱怨:“这个女孩可能是疯了,应该送她去贝尔维尤医院,她路上一直跟着我,甩都甩不掉。”

她依然用平静的口气说:“只有你一人能乘第三大道号列车吗?”

他再次向站长求助,像一位自我任命的独裁者一样指责对方。“问问她要去哪儿,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强调自己不是跟踪,而是有目的地的:“我去二十七号大街,第二和第三大道之间的二十七号大街,我有权利坐这辆火车,不是吗?”

挡路男人的脸突然变得煞白,好像她提及的地址传达了一个惊人的隐藏含义,是的,那是他家。

她早就知道他要去哪儿,所以无论怎样试图摆脱她、把她抛在后面,都是徒劳。

站长做出决定,使劲用手一推,道:“进来,女士。”

硬币在反射镜前突然一亮,没等他让路,她便从下一个闸机进入。他现在束手无策,事情不再能通过强行躲闪和呵斥来解决,她掌握了自己的地址,这使人力不能支,无可奈何。

与此同时,火车到站,但是反方向那辆,接着渐渐远去,车站的防壁又一次暗淡下来。

她沿着月台外沿闲荡,他也走出来,转向一边,在她后面两根柱子的距离。两个人都朝火车驶来的方向看,只是他能看见她,她却不能。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慢慢地向月台后面走去。漫无目的的走动可以打发等车的无聊时间,大部分人都会这么做。她不久走出了站长的视线,来到车站顶棚尽头,月台单独伸出一条狭窄的走道。她又停下来,本来要转身原路返回,但却站在那里没有动,面朝火车方向,背对着他。一种不可名状的紧张氛围、一种即将逼近的危险感,逐渐从身边涌来。

他踩踏木地板的声音对她来说一定有什么影响。他也朝同一方向慢慢闲荡,和她一样步伐慵懒。不是这个,而是踩踏声在鸦默雀静的车站里尤其明显,有一种鬼鬼祟祟的意味在里面。它没有被刻意压低,而是很有节奏,但又是一种遭到控制的踩踏,本是处心积虑的靠近,却装成漫无目的的闲逛。她不晓得如何察觉的;只是知道,他甚至在她转身之前,面对着她的背影时,有了一些想法,一些从未有过的想法。

她猛地回头。

他还是保持两根柱子的距离,但不是这个证实了她的想法,而是他向下扫视轨道的一幕。第三条铁轨铺在下面,他沿着平行方向缓慢走动。就是这个。

她立刻明白过来,他们擦肩而过时,他将会手肘一推,脚从侧面飞速一绊。她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一处绝境,卡在遥远的车站尽头,毫无知觉竟然已脱离站长的保护范围,站长亭设立在里面,控制旋转闸机,无法操控月台。

两个人单独站在月台上,她看过去,对面空空荡荡,朝北方向的列车刚刚驶过,往市区方向的车还未驶来,无法带来可能的震慑。

继续向后退相当于自杀;月台再后面几步就是彻底的尽头了。她将自己逼入死路,完全任他摆布,要想回到车站中央站长的保护范围内,需要经过他,然而这正如他所愿。

假如现在不被动等待,而是大叫让站长赶来月台,相当于冒极大的风险,让自己竭力避免的险境提前到来。他处于异常激动的状态,可以从其表情判断出来,尖叫非常可能造成相反的效果。他暂时的失常行为是因为纯粹的害怕,而不是愤怒,尖叫会增加他的恐惧。

她已经严重吓到他了,只怪自己的工作做得太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向里移动,尽可能离铁轨越远越好,慢慢靠近防护轨上成排的广告牌,她屁股贴着它们,侧身而行,警惕地望着他。她靠得太近,裙子拂过广告牌发出“沙沙”声。

当她靠近时,他开始向她斜行,很显然想切断退路。在这个比大街高三层的颓废月台上,两人的行动缓慢得可怕,好像池塘里慵懒的鱼。他们头上间隔很大的顶灯发出黄褐色的光。

他还在走,她也是,他们还有两三步就要碰头。

远处看不见的地方,闸机出其不意地发出声音,一位来意不明的黑人女孩出现在离他们只有几码远的月台上,腰弯向一边抓挠自己腿的一侧。

他们渐渐放松下来,都保持刚见到黑人女孩时的原样。女孩背对广告牌,维持这个姿势,只是膝盖打弯,垮下去一点。他泄气地倚靠在身边一台口香糖自动售卖机上。她几乎看到他浑身每个毛孔里都散发着刚刚被摧毁的意志。最后他挣扎着转身离开,没说一句话,整个过程从头至尾都如同一出哑剧。

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她又一次占了上风。

火车忽隐忽现地进站,仿佛片状闪电,他们在两个尽头登上同一辆车,彼此坐的位置相隔一辆车的长度。他们都还没有从刚才千钧一发的状况中恢复过来,他向前撑住自己的膝盖,她的脊椎弓起,向上盯着天花板的灯。车里除了黑人女孩没有别人,她还会时不时抓挠自己,然后扫一下站名,好像要随便找个地方下车。

他们都在二十八号大街站下车,同样是两个尽头。他留意到她紧随自己下了楼梯,她看见他脑袋倾斜,可以判断他即使不回头也知道自己的动向。他看起来已经被迫默认了她的行为,如果那是她的意图,就让她跟着吧。

他们通过二十七号大街走向第二大道,他在街道的一边,她在另一边,前者领先四个门店,她让他保持这样的距离。她知道他会进哪个入口,他也晓得她知道。这场跟踪现在已变成纯机械的事情,唯一尚存的未知数就是原因,但这是决定性的因素。

他进屋,融入到街角黑漆漆一排门缝中的一个,不见了踪影。他肯定听到身后街对面那不屈不挠、异常镇定的哒哒、哒哒声,但既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们终于分开了,这是整个晚上第一次。

她走完两人之间的间隔,站定在房子前,选好位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待在人行道对面,盯着十几扇黑暗窗户中的某两扇。

目前它们亮着,仿佛在跟期待已久的归人打招呼。过了一会儿灯又灭了,好像指令被快速撤回。窗户从此之后一直黑着,偶尔淡灰色的窗帘会动一下,模糊的人影映在玻璃上。她知道有一个或几个人通过窗户看着自己。

但她继续监视着。

一辆高架列车在街道遥远的尽头蜿蜒而行,如同一只萤火虫。一辆出租车经过,司机好奇地瞥了她一眼,但他已经有客人了。一个夜行人从大街另一边走过,望着她试图搭讪,她扭过头,直到他走开。

一位警察突然出现在她旁边,一定是偷偷观察了许久。

“占用您一分钟,女士。我收到隔壁公寓一位女性投诉,说您跟踪她丈夫从工作地到住所,并且监视他们的窗户半小时之久。”

“是的。”

“那么,您最好离开。”

“我希望你抓住我的手臂,和我一起走到街角,看起来像逮捕了我。”他疑惑地照做,走到看不见窗户的地方停下来。“给你。”她掏出一张纸递给警察,他借着旁边昏暗的路灯仔细看。

“这是谁?”他问。

“凶案组警察,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打电话询问,我做的这些已告知他并得到了许可。”

“噢,是不是类似卧底的工作?”他说,口气中增加了些许尊敬。

“请忽略这些人将来对我的投诉,接下来几天几夜,你可能会收到很多。”

警察离开后,她打了一通电话。

“怎么样?”电话那头问。

“他已经表现出焦虑的迹象了,在吧台摔了一个杯子,刚才差点把我推下月台。”

“看起来是,小心点,周围没人时不要靠他太近。记住,重要的是不要让他觉察到我们的目标和意图,不要让他问这些问题,这就是整个计划。一旦他发现了你追踪的目的,事情就会往反方向发展,从而失去意义。正是未知使他抓狂,最终才能磨损他的意志,得到我们想要的效果。”

“通常情况下他几点出来上班?”

“大概每天下午五点离开公寓。”通话者说,好像手头有档案可以查询。

“他明天出门就会看见我的。”

第三天酒吧经理突然不请自来走到吧台,把他叫出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不服务这位年轻的女士?我一直在看,她坐在这里二十分钟了,你难道看不见吗?”

他脸色惨白,额头冒汗,每次接近她都是这样。

“我不能——”他支支吾吾地说,把声音压低好让别人听不到,“安塞尔莫先生,这不合理,她在折磨我——您不会理解——”眼泪快要流出来时他咳嗽了一下,双颊先胀起来,又平坦下来。

女孩坐在不到一英尺远的椅子上,看着他们两个,目光如同幼儿般平静无辜。

“三个晚上她都像这样坐在那里,一直盯着我看——”

“她当然盯着你看,因为她在等你去服务,”经理指责道,“你希望她怎么做?”接着经理仔细端详他,观察到他脸上的异样,问道,“你怎么了?生病了吗?如果不舒服想回家的话,我会通知皮特来接班。”

“不,不,”他赶紧央求,声音里几乎带着恐惧的哽咽,“我不想回家——她又会跟着我走,在我窗外站一整个晚上!我宁可待在这里,至少旁边有人!”

“不要说傻话了,去接她的单吧。”经理凶巴巴地说,转身扫了她一眼,像在确认她是多么正常、多么温顺无害。

递给她饮料的手抖了一下,饮料洒出来了一些。

他们都没有讲一句话,哪怕靠近得气息几乎融合在一起。

“你好,”她刚好停在闸门外,车站站长透过门友好地打招呼,“哎,我说,很滑稽对不对?你和刚才进去的那个男人好像总在同一时间到车站,但总是不在一起,你注意到了吗?”

“是的,我注意到了,”她回答,“我们每晚都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

她站在站长亭外,把手肘放在闸门外面的平板上,好像碰到它就能得到护佑,然后漫不经心地和站长聊天,打发等车的时间。“今晚天很好,是吗?……你的小男孩怎么样了?……我觉得道奇队没戏。”偶尔她会扭头看月台,上面有一个孤独的身影,要么踱步,要么站定不动,有时消失不见,但她再也不会冒险踏上月台了。

只有当火车进站完全停靠,月台门打开时,她才会起身,小跑冲过去上车。她会沿着一条单独的直线跑,这样能保证安全,因为第三条轨道被火车底盘全部包裹住了。

一辆高架列车在街道遥远的尽头蜿蜒而行,如同一只萤火虫。一辆出租车驶过,司机好奇地看了看她,但不打算接单,而是准备休息了。两个夜行人路过,其中一个打趣地叫:“怎么了,娘们儿?是不是活动改期了?”他们消失后周围一片寂静。

忽然毫无征兆地,那个门口,那个属于两扇窗户的门口,出现了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女人。她冲出来,好像从大厅又黑又长的洞里发射出来的东西。她睡袍外披着一件外套,赤脚穿着一双破旧的鞋,每快走一步就发出碰撞的声音。她手里挥舞着一根剥掉的地板刷长棍子,直奔目标,冲着独自站在马路对面的身影,毫不犹豫地打过去。

女孩转身冲到附近的街角处,拐弯沿着下一条马路跑,敏捷的身手让她毫无畏惧,才得以提前从这个毫无价值的人那里撤离。

女人愤怒的咒骂声,传播得比她本人动作快,从女孩身后传来,震动了整个街区:“你骚扰我们三天了!再回来看我不打你!吃我的拳头,让我修理你吧!我会的!”

她转过街角站住,疯狂地挥动棍子和手臂,可见恨之入骨。女孩减慢速度,最后停下来,和黑暗融为一体。

女人往回走,拐弯回自己的房子去了。

女孩也回来了,站在原地,和之前一样,抬头盯着街对面两扇窗户,像猫守着老鼠洞似的。

高架列车蜿蜒而行……出租车驶过……夜行人走来,经过,离去……

空洞的窗户玻璃也反过来盯着她,表情中有种无助和懊恼。

“马上,”电话中的声音说,“再过一天,他肯定彻底崩溃了,可能明晚之前——”

今天休息,他已经用了一个多小时拼命摆脱她。

但他又要停下来,这点她早就察觉,到现在为止她已经相当了解这些预兆了。这次他停在明媚的阳光下,依靠着商场的墙壁,顾客在面前络绎不绝。他此前已经停下来两三次了,但每次都无果而终,一直如此。他又继续走;她也跟着。

这一次她发现了些异样,他不是自愿停下来的。就在刚才某个时刻,忍耐力的主发条好像终于断掉了,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完全松散了。他倚在墙跟前,夹在腋下的小包裹慢慢松开摔在地上,也没去捡。

她站在不远处,照常没有掩饰自己是因为他才停下来的,以一贯的严肃表情看着他。

阳光直射在脸上,他不停地眨着眼睛,速度越来越快。

眼泪出乎意料地流下来,当着所有路人的面,他绝望地哭起来,脸就像一张丑陋的、褶皱的砖红色面具。

两个人满腹疑惑地站住脚,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八个。他和女孩被夹在群众围起的空地中央,没过多久人数越来越多,层层叠加。

他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丝毫不觉得羞愧;他请求围观者的保护,看起来几乎在求救。

“问问她想要我干什么!”他放声痛哭,“问问她到底为什么!她到现在已经连续几天这样对我了——成日成夜,夜以继日!我受不了了,跟你们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他怎么了,喝醉了?”一个女人嘲讽地跟旁边人说。

她站在原地丝毫不退缩,没有企图逃避他强加的关注。她是那么优雅端庄、美丽动人,然而他荒唐可笑,只会带来一个结果;众人的同情心也只能一边倒,毕竟群众多半是施虐者。

人们开始抿着嘴偷笑,逐渐有人笑出声来,随后变成疯狂大笑,公然嘲弄他。转瞬间,所有人都毫无怜悯地笑起来,只有一张脸保持着木然、持重严肃的表情。

是她。

他不仅没有得救,反而让自己的状况更加糟糕,造成了如此的壮观场面。折磨他的人现在由一个变成了三十个。

“我再也受不了了!告诉你们,我饶不了她——”他猛然向她冲去,好像要攻击她,击退她。

瞬间男人们跳出来,抓住他的手臂,恼火地来回推搡着。一时间她四周人头晃动、一片混乱。突然他压低身板,竭尽全力用头撞过来。

接下来便发展成一场多方位的殴打——冲他的。

她对群众大喊一声,虽然镇定自若但足够响亮,嘹亮的声音立刻使他们停下来:“不要打了,别管他,随他去。”

但是她的口气既不温暖也不含同情,而是在主持一种可怕又坚定的公道,仿佛在说:把他留给我,他是我的。

揍他的手臂和拳头松开,衣服拽回原位,四周人的怒火消退,把他留在空地的中央,和她一起。

他在痛苦和绝望中想从众人的力量中寻求发泄,却举措失当,无可奈何,就索性一股脑推开人群跑走了。他卯足了劲地奔离所有人,脚步沉重地在大街上猛奔,要远离那个站在原地看他的苗条姑娘。姑娘外套的带子缠在腰上,腰不足男人一只手的宽度。闹剧散场。

她没有逗留很久,对群众的喝彩没有兴趣,也无心享受这幼稚的公然取胜。她用手臂迅速拨开挡路的人,让前方没有障碍,然后出发追寻前面那个步履艰难的身影。她一会儿轻快地小跑,一会儿不失优雅大步流星地疾走,很快又紧随其后了。

奇怪的追随,不可思议的追随。瘦弱的年轻女孩跟踪粗壮的酒吧服务生,在纽约正午拥挤的街道进进出出,出出进进。

他几乎瞬间意识到自己又被跟踪,第一次忧惧地回头看,她正等他再次回头,接着她把手伸到头上,命令他停下。

现在是时候了,是伯吉斯认可的那个时刻了,她敢肯定。他在正午的艳阳下奔跑,就像一块蜡,身后的人群夺走了他最后的靠山。他试验过了,没有求得任何保护,所以即使在闹市区,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丝毫安全感了。

如果不看准时机立刻采取行动的话,抵抗曲线从这一刻可能又会上升,收益递减规则也许会从此开始,她也知道熟悉感将导致毫不畏惧。

现在就是时候了,接下来只需要把他按到最近的墙边,快速跟伯吉斯通话,让他及时掌管全局。“你现在要不要承认那晚在酒吧看见一个女人跟亨德森在一起?为什么否认看见她?谁付钱或者强迫你否认的?”

他在下一个拐角处停了一会儿,四处张望,如同一只掉入陷阱、到处乱窜的动物在寻找出路。为寻求庇护,他不停犯错,走尽冤枉路,从这点她可以看出,恐惧已到达极点。对他来说,她不再是一个女孩,一个不费吹灰之力单臂就能制伏的女孩,而是涅墨西斯报复女神。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又伸出手臂,他像被刺到了,仿佛在一个极其痛苦的人身上又抽了一鞭子。他被人数不多,却一波接一波等待穿马路的人困在拐弯处,他们肩并肩站在路边,头顶上有盏逆光灯。

她走得更近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像马戏团动物破纸圈一样,推开路人穿过去。

她刹那间站住,好像移动的双脚同时卡在人行道隐匿的缝隙里,动弹不得。柏油马路上传来一阵急促刺耳的刹车声。

她急忙用手捂住双眼,但太晚了,她依然看到他的帽子飞到空中,在每个人的头上,划出一条高得异常的弧线。

一个女人尖叫起来,过后整个人群开始陷入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