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十分钟之后,他离家只有一条直线的八个街区那么远——不对,是两条直线——七个街区在一条路上,另一个街区在左边一条路上。他在街角一个公寓前下了车。
他把找回的零钱放进口袋,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大厅的门,进去。
一个男人徘徊在大厅里,等着什么人。他漫无目的地从这里走到那里,又走到下一个地方,这是在大厅等人的人常有的样子。他不住在这幢楼,亨德森从没见过这个人。他不是在等上去的电梯,因为指示按钮没亮;电梯在楼上某层停着不动。
亨德森头也不回经过他,按了按钮让电梯下来。
那个男人背对着亨德森,盯着墙上一张图片,一直盯着,不知有什么好看。事实上,他在假装没意识到大厅里还有别人,装得有些过火了。
亨德森笃定他干了坏事,那张图片着实没有值得研究的地方,他肯定在等一个人从楼上下来,而且这个人是不该和他出去的。
亨德森心想:自己瞎操心什么,与他能有什么关系?
电梯到了,他走进去,厚重的铜门在身后自动关上,他按了架子上方数字六的按钮。从层门上镶嵌的钻石形状小玻璃望去,大厅开始从视线内消失,他瞥见那个研究图片的人,肯定是被约会对象耽搁太久,变得不耐烦了,终于起身往电话台走去。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不关他的事。
他来到六楼,摸索自己的弹簧锁钥匙。过道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除了他找钥匙时口袋里叮当的零钱声。
他的房间在电梯口右边第一个。他插入钥匙打开门,屋内没有灯光,一片漆黑。不知什么原因,他感到难以置信,喉咙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他打开灯,小而整洁的门厅映入眼帘,这盏灯只能照亮这间屋子。透过门厅上面拱形的开口,可以看到里面和往常一样暗得沉闷。
他关上门,脱下帽子和外套放在椅子上。这种寂静和持续的黑暗使他愤怒,六点钟在街上那种惹人注意的沮丧情绪又开始涌上心头。
冲着神秘漆黑的拱形开口,他喊了一个名字:“玛塞拉!”口气强硬,很不友好。
黑暗中没有应答。
他边走,边用同样凶悍、命令式的语气说:“快点省省吧!你还醒着,你逗谁玩呢?我刚才在街上就看见你卧室窗户的灯了。成熟一点吧,这一点用都没有!”
寂静里没有回应。
他斜穿过黑暗,走向墙上的某一点,即使不开灯也知道方向。他这次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我回来之前,你都完全清醒着!一听到我进门,你就睡着了!这是逃避问题!”
他伸出手臂摸索,在摸到什么之前,开关竟然响了,突然的灯光让他吓了一跳——太突然了,他完全没想到。
他顺着手臂望去,开关还有几英寸远,他根本没碰到。有一只手帮忙开了灯,刚刚沿着墙壁挪开。他的双眼急忙往袖子和手的位置移去,发现了一张男人的脸。
他惊讶地转身,那个方向有另一个男人在看着他。他又往后转了一点,几乎转到身后,发现第三个男人正在后面。三个人表情严肃地站着,雕塑般一动不动,围成了半个圆圈。
他被这三个死寂的幽灵吓得不知所措,疑惑地巡视着屋子想找到一些认识的东西和熟悉感,看看这是不是对的地方,是不是自己的公寓。
他的视线停在墙边桌上的钴蓝色灯座上,那是他的;角落里竖起的低椅,那也是他的;还有柜子上立的相册夹,一边夹着一位漂亮姑娘的照片,她有着满头的卷发、天真的眼睛,还噘起小嘴,另一边夹着他自己的照片。
两张脸望着不同的方向,显得很疏远。
所以他没有搞错,是自己家。
他先开口了,看起来那三个人没打算说话,好像要站着盯他一晚上。“你们这些人在我家里做什么?”他厉声说。
他们没有回答。
“你们是谁?”
他们没有回答。
“你们到这里做什么?是怎么进来的?”他又叫了她的名字,这一次,貌似在要求她对他们的出现作出解释。这里一共有两扇门,一扇是他头朝向的,另一扇是拱形开口旁边他进来的那个。而第一扇门竟然是关着的,神秘地、不可思议地关着。
他们讲话了,他猛地回过头。“你是斯科特·亨德森吗?”他们围的半圆现在更紧了。
“是的,这是我的名字。”他继续瞧着那扇未开的门,“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他们不回答,继续以令人发疯的沉着态度问着问题。“你住在这里,对吗?”
“我当然住在这里!”
“你是玛塞拉·亨德森的丈夫,对吗?”
“是的!听我说,我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其中一个用手掌做了个手势,亨德森当时没明白,后来才反应过来。
他试着走向那扇门,但有人挡住了他。“她在哪儿?出去了吗?”
“她没出去,亨德森先生。”有个人平静地说。
“那么既然她没出去,为什么不出来?”他恼怒地喊道,“说句话行吗?说话!”
“她不能出来,亨德森先生。”
“等一下,你刚才给我看的是什么?警徽?”
“放松点,亨德森先生。”他们像是在跳一种很笨拙的集体舞,四个人一起。他往一边移动,他们就一起移动;他又往另一边移动,他们也跟着移动。
“放松?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被抢劫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难道她被车撞了?放开我,让我进去行不行?”
但是他们有三双手按着他,每次摆脱掉一双,就有其他两双上来继续控制他。他拼命地挣扎起来,迎来的是殴打,四个人急促的喘息声充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我住在这里,这是我的家!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你们有什么权力不让我进自己妻子的房间——”
突然他们停下来,中间一位跟最靠近门的人示意,用不情愿的妥协口气说:“好了,让他进去吧,乔。”
按着他的手臂突然松下来,他打开门,前几步没走稳,差点摔倒。
这是一间漂亮的房间,脆弱又温馨,主色调是蓝色和银色,空气里散发着他熟悉的香囊味。一个娃娃穿着大而华丽的蓝色绸缎裙子,体态丰润,坐在梳妆台上,大而空洞的眼睛似乎在恐怖地盯着他。两根水晶长棍支撑着蓝色丝绸遮阳伞,其中一根已经掉在娃娃膝盖上。卧室里有两张床,铺着蓝色绸缎床单,一张床上还如同冰一样平滑,另一张上则裹着一个人,一个睡觉或者生病的人,从头到脚被包裹着,只有一两撮卷发从头上露出来,好像青铜色的泡沫。
他猛地停下来,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她——她对自己做了什么!天呐,这个小傻瓜——!”他惊骇地看了看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柜,上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水杯,没有小瓶子,也没有药盒。
他的腿像灌了铅,拖着走到床边,弯下身,透过床单抚摸她,摸到她圆润的肩膀,不可置信地摇晃着。“玛塞拉,你还好吗——?”
他们穿过门来到他身后,隐约中他感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观察着,甚至研究着。但他没时间顾及那么多。
门口的三双眼睛都在注视,注视他在蓝色绸缎床单上摸索,手在上面画出一个细小的三角形。
突然他感到她冲自己笑,煞白的惨笑凝固在脸上,头发在枕头上散开,宛如一把打开的扇子,极其恐怖,难以置信,足以让他一辈子都有心理阴影。
手停下来,他吃力地往后倒,一次一步。抖动的蓝色绸缎和她都消失了,永远地消失吧。
“我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不是我想要的——”
三双眼睛对视了一下,像是在心里默默记下证据。
他们把他拉到另一间屋的沙发前,他坐下来。其中一个过去关上门。
他静静地坐着,一只手捂住双眼,仿佛屋里的灯光太强了。他们看起来没有再观察他了,一个站在窗边,盯着空气看,一个站在小桌子旁,翻着杂志,另一个坐在屋子对面,也没看他,只是用什么东西掏着指甲盖,专注得好像世界上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
过了一会儿,亨德森把手移开,发现眼前是相册夹里她的照片,往他这边倾斜。他伸过手把它合上。
三双眼睛完成了心灵感应术的一个循环。
死寂仿佛让天花板不堪重负,压得更低了。终于坐在屋对面的那个人说:“我们恐怕要和你谈话了。”
“可以再给我一分钟吗?”他虚弱地说,“我有点崩溃了——”
椅子里的那个人理解地点点头,窗边的一直望着窗外,桌子边的继续翻着一本女性杂志。
最后亨德森捏了捏眼角,像在擦掉什么,然后简短地说:“好了,你们开始吧。”
谈话开始得太不正式、太随意了,让人无法判断到底开始了没有,更不像是严肃的对话,而只是帮他们了解一些基本信息。“你的年龄,亨德森先生?”
“三十二。”
“她的年龄?”
“二十九。”
“你们结婚多久了?”
“五年。”
“你的职业?”
“在一家经纪公司上班。”
“你今晚大概几点离开这里的,亨德森先生?”
“五点半到六点之间。”
“能精确点吗?”
“我可以缩小点范围,是的,但我不可能告诉你我关门那一刻是几分几秒。大概五点四十五到五点五十五分之间,因为我到街角的时候,听到六点的钟声;是下个街区那个小教堂的钟声。”
“知道了,你那时已经吃过晚饭了?”
“没有,”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我没吃。”
“那么你是在外面吃的晚饭。”
“我是在外面吃的晚饭。”
“你一个人吃的吗?”
“我在外面吃的,不是和我妻子一起。”
桌边的那个人已经翻完了杂志,窗边的人也对窗外不感兴趣了,坐在椅子上的那位好像怕冒犯到他,委婉地强调道:“呃,不和你妻子共进晚餐,并不是你的惯例,对吗?”
“对,不是的。”
“那么既然是这样,今晚为什么例外呢?”探员没有看他,而是看着他弹掉的圆锥形的烟灰,掉落在旁边的容器里。
“我们本来打算一起出去吃晚餐的,但最后她说感觉不舒服,头痛,所以——我就一个人去了。”
“有吵架之类的吗?”这次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亨德森用同样小的声音说:“是的,我们吵过几句,你懂的,就那样。”
“对。”探员好像完全理解这些家庭误会的样子,“但没有严重的事情吗?”
“没有严重到她可以这样做,如果你是指这件事的话。”他停住,一时提高了警觉,反过来问了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呢?你们还没告诉我,什么导致了——?”
外面门打开,他立刻被打断了,出神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直到门又关上。他边起身,边说:“这些人想要什么?他们是谁?他们要在这里干什么?”
椅子上的男人过来,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但是没有施加过分的压力,更像是一种慰问的表示。
窗边的人望过来,说:“有点紧张,是不是,亨德森先生?”
一种人类都有的本能,天生的尊严,涌上亨德森的心头。“我怎么会——放松,冷静下来呢?”他口气中带着些许委屈和苦涩,“我刚回到家,发现妻子死了。”
他回答到点上了,窗户边的问话者很显然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卧室门又打开了,门口有奇怪、嘈杂的动静。他们正缓慢地从门到拱形开口移动,再移到门厅里去,亨德森瞪大了眼睛。这次他“嘭”地站起来叫道:“不要,不要那样!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像拖一袋马铃薯——她漂亮的头发都在地上——她多在乎这些头发——!”
他们按住他,不让他动。外面的门低沉地关上,香囊的味道从空卧室里传出来,好像在低声说:“记得吗?记得你爱我的时候吗?记得吗?”
他忽然跌坐下来,捂住脸,手还在不停地乱抓自己。你能听到他的气息,是完全没有节奏的啜泣。他放下双手,语气中带着无助的诧异,说:“我以为男人不会哭——但我哭了。”
椅子上的男人给他递过一支烟,还为他点燃了。亨德森的眼睛在火柴的光焰下,闪闪发亮。
可能因为中间打断了,或者没有什么能问的了,询问不再继续。当他们又开始的时候,对话变得没有重点、毫无意义,好像在故意打发时间,一定要说点什么似的。
“你很在意穿着,亨德森先生。”椅子上的人随意观察着。
亨德森给他一个稍显厌恶的眼神,没有回答。
“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整洁是很不错的。”
“这本身就是一门艺术。”翻杂志的人插话说。
“袜子,衬衫,口袋手帕——”
“除了领带。”窗边的人反驳道。
“你们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讨论这些?”亨德森厌倦地抗议。
“应该是蓝色,不是吗?其他都是蓝色,领带让你的整体打扮显得很蠢。我一个不懂时尚的人都看得出来——”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你费尽心思地搭配身上其他部分,怎么会把领带这么重要的单品选错了呢?你没有蓝色的领带吗?”
亨德森几乎恳求道:“你们要对我做什么?你们看不出我不想聊这些琐事——”
他又问了一遍,语气和之前一样平淡:“你没有蓝色领带吗,亨德森先生?”
亨德森抓住自己的头发。“你们是不是要逼疯我?”他放低声音,好像无法忍受这么无聊的对话,“是的,我有蓝色的领带,可能在里面我的领带架上吧。”
“那么当你穿这件外套时,怎么没戴它呢?它俩很搭呀。”探员迎合地指了指,“当然除非,你一开始戴了那条,后来又改变主意了,就换了你现在戴的这个。”
亨德森说:“有什么区别吗?你为什么揪着领带不放?”他声音放大了一个分贝,“我妻子死了,我内心都崩溃了,戴或者没戴什么颜色的领带又有什么区别?”
对话没有停止的意思,就像水珠一滴滴接连不断地砸在头上。“你确定一开始没有戴那条吗,后来又改变主意的——?”
他像是快窒息了:“是的,我确定,它在领带架上挂着。”
探员坦白说:“没有,它没有挂在领带架上,这就是我为什么会问。你知道那些像鱼骨一样,沿着你领带架从上到下的垂直小凹槽吗?我们找到了挂那条领带的凹槽,你常常把它搭在上面,因为架子上就空着这一个,而且位置最低,这就意味着上面其他领带垂直挂着的时候会盖住它,所以这条领带是从其他下面抽走的,也就是说你一定是过去先选了它,而不是随意从上面拿走的。现在让我纳闷的是,如果你特意拉起其他领带,从下面选了这条,还从架子上抽出来,为什么又改变主意,换回了这条白天上班一直戴着的?这一条还跟晚上穿的外套不搭。”
亨德森用手掌跟狠狠锤打自己的额头,随后一跳而起。“我受不了了!”他喃喃自语,“我再也受不了这一切了,我告诉你们!你们做这些是为什么,说出来,要么就闭上嘴!它要是不在领带架上,那会在哪儿?我根本没有戴它,它在哪里?你们知道吗?告诉我!然而它在哪儿又有什么区别?”
“有很大区别,亨德森先生。”
这句话说完又等了很久,久得还没等到下半句,他的脸就变得煞白。
“它紧紧勒住了你妻子的脖子,紧得要了她的命,紧得用刀子割开才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