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椅子后一个幽灵站着
脸上带着冷漠而残酷的微笑
了无生命气息,一动不动
——莫泊桑
神秘女子
宿舍房间里有四个人,每个人都穿着不同类型的睡衣。一个已经舒展地趴在床上,下巴和两只胳膊在床边摇晃。一个坐在窗台上,用一只脚尖踮在地板上保持身体平衡,好像一个冻住了的芭蕾舞者。第三个人坐在地板上,紧紧抱着她高耸的膝盖,下巴枕在双膝上。第四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唯一出声的一个,在椅子上。不是以通常意义上的那种坐姿坐在椅子上,她整个人平躺在椅子上面,就像一块围毯那样。她的双手肘撑在一只椅臂上,双腿搁在另一只椅臂上。身体则沉入在椅子上通常用来坐人的那个中间部分,一本书搁在身上,没有东西支撑,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那时候,书本正相当迅速地一起一落。
“‘云冷杉树林中间有一间小屋在等待,它需要一个女人的抚触,朱迪丝小姐。’他说。”
“她害羞地笑了笑,把头埋进他的胸膛。他强壮的双臂缓缓地环抱着她。”
到这里,读者自己的双肩也开始心醉神迷地抽动,仿佛它们正被书中的主人翁拥抱了似的。她含情脉脉地让书本滑落到地板上。“我敢肯定他本人就像那样,”她朦胧地狂想着,“强壮而可靠,又有一点腼腆。你们注意到没有,他从头到尾一直都是叫她‘朱迪丝小姐’,那是不是一种礼貌?”
“我敢跟你打赌,他并不是那么有礼貌。”
躺在椅子上的女孩非常高兴地说:“你最好不要打赌,我已经留意到,从第一章后,他就不再那么正式了。”
躺在床上的姑娘说:“她肯定享受得很。”
“昨晚我梦见他了。他把我从一座即将塌陷的圆顶建筑中救了出来。”
另外三个姑娘都窃笑,“他还做了什么?”
“当时就梦见这些了,八点的钟声把我吵醒了——真讨厌。”
“再传一支烟来。”有人说。
“只剩下一根了。”
“哦,那有什么关系?明天晚上我们会得到另一包。”
“是的,别忘了下一次轮到你去把它拿进来。我提供了这包。”
“好的,没问题。我们只要再把窗户打开就行。如果烟雾飘进了大堂,然后老弗雷泽来了的话……”
躺在椅子上的那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让她立即成了众人的目标。“你还没有遇到任何让你兴奋的人,还没有什么令人兴奋的事发生,你为什么就要显得那么老成呢?”
“她还在想着他呢。”
“你怎么知道他就没结婚呢,或者他已经有三十二个孩子了?”
“我知道他没有,他不可能结婚了。”
“为什么他不可能结婚?”
“因为那太不公平了。”
“可怜的姑娘,我不喜欢看到她这样受折磨。”
那个躺在床上的姑娘不耐烦地说:“噢,她也就光会嘴里说说,仅此而已。如果她什么时候见到人家的面,可能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或许会在地板上找个地洞钻下去。”
躺在椅子上的那位轻蔑地反驳道:“会那样吗?我倒要给你们露一两手。很快我就会让他牵着我的手一起出去吃饭。”
躺在床上的那个贬低她的女子嘲讽道:“我敢打赌,你会害怕得出不了这扇门。”
“我保证,如果我下定决心就能做到!你想下多少赌注?”
“你想赌多少?”
“我赌下个月家里寄来的全部生活费!”躺在床上的那个女生恶毒地看着她,“好的,我也跟你赌下个月的生活费。现在要么你继续读你的书,要么你就闭上你的嘴再想他。我都已经听腻了。”
“没错,别再提这事儿了,”其中一个比较有同情心的听众建议,“你继续像这样子渴望下去没有用。”
躺在床上的那个怀疑论者说:“她回来的时候,我们怎么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呀?”
“我会带证据回来的。”
“带一个他的领结回来。”其中一个姑娘打趣地说。
“不,那不好,我想到一个更好的东西。她得带回来一张他俩的合照,两人站在一起的那种。”
“而且他的胳膊要搂着她,”坐在窗台上的那个姑娘补充道,“得让我们的钱花得值呀!”
“哼!”躺在椅子上那个男人杀手轻蔑地说道,“这些都好办,不过最精彩的部分照片是拍不下来的。如果我真的打算去约他,说不定他就跟我回到这里来了。”
“你准备怎么离开这里?”
“我会把一切都考虑周全的。我已经梦想这件事好久了,在法语课上或者类似的场合,所以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们知道老顽固弗雷泽小姐最害怕流行病了——如果你的脸上出现两个她没法马上去除的红点的话。这时候,我的人就可以立即离开了……”
“你最好能赌赢,”一个站在中立角度的姑娘同情地说,“否则你就得整整破产三十天——你可别妄想我们会借给你零用钱。”
那个坐在地板上的姑娘突然跳起来:“弗雷泽!”她轻声地警告道,“我听见走廊里有她的脚步声!”
房间里立即陷入一阵慌乱不安的移动,所有人都朝不同方向跑。其中两个通过连通门跑到隔壁房间,逃回她们自己的区域。坐在窗台上那个姑娘立即跳上了前面还是空着的床上,消失在厚厚的被窝中。
只剩下躺在椅子里的那个还在吸着烟。她快速地熄了灯,红色的烟灰在黑暗的周围变成了电光螺旋,寻找着一个着陆点。“这个拿去!这个拿去!”她激动地低语道。
“你拿着!”冷酷的回应传来,“你是最后一个拿着的人。”
那香烟在开着的窗户外面形成了一条抛物线,被子又一次掀起了波浪,接下来便是一种令人恶心的沉默。片刻之后,一个冷酷的、警惕的脑袋出现在被阴险地打开的走廊门后面。那脑袋怀疑地闻了闻空气,保持那个不确定的姿势一两分钟后,终于出去了,是被打败了,而不是被说服的。这个脑袋也出现在隔壁房间,从那里离开之后,隔壁的房间里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一场压低嗓门的对话。
“你不觉得她有点奇怪吗?我是说,她并不像我们几个,她看起来年龄比我们大。”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
“毕竟这里并没有人真正了解她。报到的时候,她的父母甚至都没有把她送过来。我听弗雷泽小姐说她是通过邮件申请报名的,而且是因为有人极力推荐,她才被录取的。她到底是谁?她到底来自哪里?她也是在这个学期中途,不知从何处突然就来到我们中间。”
“噢,她是转学过来的。”
“哦,那是她自己说的。”
“从没有人见过她的家人。而且她也从来都没有像我们一样收到过家书。”
“为什么她对那个愚蠢的作家那么疯狂?我看不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他在离这里不远处有一块农庄;也许这就是她来这里的原因——为了接近他。”
“也许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女学生。”
一阵沉默,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
“那她是谁?”
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的跑车像往常一样以蜗牛的速度往前爬行,紧贴着马路外侧的边沿,德国牧羊犬笔直地坐在他的副驾座上,这时一辆出租车飞驰而过,朝着同一方向前行。他习惯性地像那样慢慢地开车,帮助他思考。他觉得每当他独自开着车到外面去透气,毫无目的地慢慢前行,都能收获很多。
当然,他不是非常肯定,但是他似乎看见刚才过去的那辆出租车后排坐着一位姑娘。他这样认为的原因是,那姑娘的后脑勺正好放在插在后面的小椭圆形镜子正中间。如果有两三个乘客的话,他们通常会更加均匀地分布在座位上,而不是像这样。
等他走进那条通往他地盘的捷径小道时,以它行走的速度,那辆出租车应该早就不见踪影了,可是令他惊讶的是,当他爬上最后一个山坡的时候,它还在他的前面。此刻,它正不稳定地懒散地向前走去,仿佛由于它乘客的缘故,正在听从于一种互相矛盾的命令。
正当它开到了小径的对面,路边立着一张提示牌:T.福尔摩斯,私家路,不准通行;三个词语在听觉上完全像是来自提示牌的尖叫声。下一秒,出租车车门打开了,一个姑娘的身影既不是跳下车,也不是身体滚进路边柔软的草坪;她一个完整的筋斗翻身,然后正好在路边停下来了。出租车加速,沿着马路呼啸而去,红色的尾巴恶毒地瞪着她。
片刻后,福尔摩斯的车慢慢地开过来,停在对面,他下了车。此刻,她正坐在路边,双手抓住她的脚背。德国牧羊犬不顺从地留在车上,仿佛那是他的初恋,而不是他的主人。
“你受伤了?”福尔摩斯朝她俯身问道,扶着她的两只胳膊,帮她站起来。她靠着他立即步履蹒跚地走起来。
“我站不起来了,怎么办?”
“最好先到我那里去,就在那边。”
他把她扶上车,沿着那条私家路开了小段距离,在一座经过改造适合城里人居住的典型农舍前,他又把她扶下车。即使到那时候,那只狗似乎也没有足够的感觉要跟着他,直到福尔摩斯转身冲它咆哮:“快点进来,你这个笨蛋。你想干什么,整晚都待在外面吗?”狗越过汽车的边沿,独自朝门口走去,有一种不属于任何人的氛围。
一个黑皮肤的佣人,听见门上的门环重重叩击的声音过来开了门。他问候了福尔摩斯,言语间透露一种二人长年相处培养出来的亲密感。“呃,你有没有为伤脑筋的那章找到一个好结尾啊?”
“我确实有了一个,”福尔摩斯似乎有点生气地说,“不过,它马上又从我的脑海中溜走了。这位年轻的女士遭受不幸的事故,你帮我扶她到椅子上坐着吧。然后去外面把车开进来放好。”
两个人扶着她来到一间长长的松树板镶嵌的客厅,客厅占据着整个房间的深度,客厅的一边是一座用鹅卵石做成的、从地面延伸到屋顶的巨大壁炉。也就是说,壁炉本身是到屋顶那么高,壁炉口略与肩膀同高。她来到一把大椅子前面,椅子里面放着厚厚的垫子,椅背上发着橙红色的光亮,她准备在这把椅子前面停下来,坐上去。那个黑皮肤的佣人立即猛地拉着她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不是那个椅子,那是他的灵感椅。”
坐下来后,福尔摩斯透过火光仔细地打量着她,壁炉的火光衬托着天花板上流水形的灯光,灯光不太亮,从这点来看,这显然是先前留下来的。
她年轻,可是唯一的事实就是,她身上的一切似乎企图传达一种完全相反的印象,不让人看出她到底有多年轻。十八岁;从外表看也顶多十九岁。在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的头发可能是金色的,现在变成了栗棕色了,但头发里面仍然泛着金色。她的双眼是蓝色的。刚才她滚到地上的时候,身上沾了不少树叶和嫩枝。她大略地拍了拍身上的叶子和树枝,好像她不愿意影响它们,直到她肯定他已经注意到她的狼狈形象。
“发生什么事了?”萨姆一离开去看车子之后,他立即问道。
“平常的事。不管什么时候,当你看见一个女孩不等车停下来就自己跳下车,你就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了。”
“可那是一辆城里的出租车,不是吗?”他觉得那种事情似乎离他很遥远。
“那车上的思想也就是城里人的思想。”她似乎不想再多谈论那件事。
“我想,我们最好是能找个医生来看看你的脚。”
她对这个提议没有表示出任何特殊的渴望。“如果我待着不动,也许它就会自己消下去。”
“可是我看,好像一点也没有下去。”他指出。她把脚往后抽了抽,藏在第一只脚后面,这样它的轮廓就不会这么明显了。
萨姆回来了。“萨姆,离我们最近的医生是谁?”
“我估计是约翰逊医生。他不认识我们。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试着去找他。”
“已经很晚了,也许他不会愿意过来,”她提到。
萨姆回来汇报说:“他半个小时后会到这里来。”
她说:“噢。”语气里有种平淡。
没过多久,他们还在等医生过来,她说:“我总是在想你是什么样子的。”
“噢,这么说,你认识我?”
“谁不认识您呀?我读过您所有的作品。”她深情地叹了一口气,“想都不敢想,今天竟然可以在这里与您共处一室!”
他转过脸去:“不要再说那东西了。”
“而且至少你就像你原本的样子,”她继续说,并没有被吓住,“我的意思是,那些人书写了那么多精力充沛的野外的东西,实际上他们自己都像包裹在毯子里的骨瘦如柴、贫血的小家畜。你至少刻画出一个人物,可以让姑娘们全身心地投入。”
“你大概是听了太多胡扯了。”他厌恶地告诉她。
她的目光游离于用椽建筑的天花板上,天花板上闪烁着海浪般的光线。“你是一个人住在这个大房子里吗?”
“我到这里来工作。”如果说这句话里包含了某种温柔的暗示,她还是没有领会。
“这个壁炉真大!我肯定,你都可以站在里面了。”
“以前,人们习惯于把整只羊羔和火鸡放在里面烤;那些挂钩都还在烟囱里面呢。这个壁炉简直太大了,要把它给点着实在要花太长时间了。我准备重新改造它,把它弄小一点儿,在里面装一个顶和新的四壁。”
“哦,是的,我看见四周都有裂缝了;我猜是里面有石头的缘故。”
萨姆朝壁炉火中扔了一根重重的拨火棍,这时候医生敲门的声音响起。他把拨火棍靠着石头放下,走出去迎接他。福尔摩斯跟着他走进客厅,欢迎医生。他觉得好像听见她在自己身后发出痛苦的啜泣,但是医生进来时的大声动静把它淹没了。
片刻后,他们进来了,她的脸扭曲了,脸上的血色似乎全部消失了。那根铁的拨火棍横着躺在地上,好像因为自身的重量倒在了地上。
“让我们看看,”医生说。他用手指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部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叫声。医生舔了舔舌头:“我要说,你那里挫伤得很严重!不过,没有扭伤,更像是那些小软骨被砸碎了,像是某个重物掉在脚面上了。用一个纱布包起来,你要让这只脚休息一两天,让它有修复的机会。”
尽管她眼角里缓缓流露出痛苦的余光,但她给福尔摩斯的表情里似乎有种胜利的感觉。
医生走后,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火车站离这里有四十分钟的路程,可我不知道今晚还有没有火车。我可以亲自开车送你回城,但是我们到那里得到明天早上了。”
“我不能留下来吗?”她渴望地问,“我不会打扰你的。”
“不是那样。我是单身,而且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即便是萨姆,他也是睡在外面车库里的。”
“哎呦。”她轻描淡写地回应道,“有那只狗的陪伴就足够了。”
“哦……呃……你家里人不会担心你吗,如果你在外面过夜的话?”
她喉咙里响起一种像是被噎住的笑声。“哦,当然会,到现在为止已经三天了。他们住在新墨西哥。等他们听说我不在家的时候,我已经又回到家了。”
他看了萨姆一眼,萨姆也看了他一眼。“萨姆,把地下室那间有个简易床的房间收拾一下,给这位女士住吧。”最后他说。
“我的名字叫弗雷迪·卡梅伦,”坐在椅子上那个长着娃娃脸的人主动说,“你知道的,是弗雷德丽卡的简称。”
他们默默地坐在那里,等着萨姆把房间收拾好。福尔摩斯一直盯着地面,她也一直盯着他,带着一脸毫不掩藏的孩子式的坦率。
“你为什么把那些来复枪和霰弹猎枪都堆放在角落里?”
“因为我不工作的时候就会经常去打猎。”
“这些枪里都有子弹吗?”
“当然都有子弹。”他等了一会儿,接着补充道,“一旦开火,这些武器的反冲力非常大。”
“晚安,福尔摩斯先生和女士。”萨姆说完后离开了,他随手把身后的门关上。
沉默变得简直像棉花一样柔软,像是那种可以在嘴巴里品尝到的东西。“我们为何不说点什么?”大约一刻钟过后,她提议道。
他的双眼从她身上闪过,然后又看着地板,像是作答了似的。这轻微的改变里面带着一种谨慎的东西。她防御似的扭过肩膀,看着身后。“关于这个地方的某些事情,触动你的事情。就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好像是。”他草率地同意了她的看法,然后站起身来,二话没说,把她一个人留下。他带着一种痛苦的熟思走上楼梯,脑袋低着,仿佛在仔细地听着什么。一块烧尽的木头灰在壁炉里爆开,他的肩膀摆好架势,然后又放松了。接着,那沉重而油滑的寂静又回来了,消除了瞬间的声音。他的门在楼上某个地方关上了。
萨姆进来时看见他们俩一起坐在餐桌旁。
“这是什么?”他带着一种假装的愤怒大声问道,那愤怒中潜藏着对这件事的呕气。
“二号小伙子今天早上捉到的。不过,她运气不好,他不会吃。”
“他在想一个计谋呢。”萨姆暗示道。福尔摩斯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这句话精明得令人不安。他拿了一块香肠放进杯子里,然后放在地上。德国牧羊犬走过来,津津有味地吃着。
“哦,那情节完成了没有?”她突然很想知道。
“还没完成,”福尔摩斯说。他一直盯着狗,“不过之后肯定会完成的。”他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干了,伸手又问她要了一些。
他站起来,给她扔去一句话。“今晚见。”然后就去客厅了。
“他跟你说今晚见,是什么意思?”她茫然若失地问萨姆,“那我该做什么呢,一直隐形直到晚上?”
“他现在要去创作了。”萨姆跟着他走进去,仿佛为了把一切处理妥当必须有他在。她站在门廊里看着。萨姆调整那张“灵感椅”,让自己的脑袋朝椅子竖起来,重新把椅子调整到毫厘不差。
“难道这把椅子每次都必须在完全相同的位置吗?”她惊讶地问道,“我猜,如果有两英寸的偏差,他就不能正常思考了?”
“嘘!”萨姆专制地让她安静下来,“如果没有与地毯上那根对角线保持平行,就会让他分心的。”
福尔摩斯正站在窗户旁边往外看,已经沉浸在这思想的世界。他突然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出去!灵感现在来了。”
萨姆带着一种可笑的匆忙,蹑手蹑脚地走出去,非常激动地在他面前朝她做动作。她在关着的门外站了一会儿,毫不害臊地在那里偷听。福尔摩斯的声音从一种低沉单调的噪音中传来,他正对着口述听写机说话呢:
“切努克带着雪橇狗继续前行,穿过一片雪地荒野,面对着潜藏在他皮毛大衣下的一张保护的面具……”
即使在那刻,萨姆不会让她安静:“别站得那么近,你肯定会把地板弄得吱吱作响。”
她很不情愿地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拖着她那只穿着拖鞋的脚。“事情就是这么做成的。细节上肯定不能有半点的变化,甚至他椅子站立的角度都不能有变化。”
萨姆让自己保持平衡,手里拿着表,站在门外,一只拳头向上竖起,成击打姿势。他等待着,直到第六十秒钟过去,他才把拳头放下。“五点了!”他警告地叫道。
福尔摩斯憔悴地走出房间,头发乱糟糟的,衬衣上的扣子一直开到肚子处,袖口也开着,鞋带散着,甚至连皮带扣都没有系好。坐在门口靠鹿茸角衣帽架旁边的一个拘谨的、胆小如鼠的小个子中年女人站起来。她穿着一身很不得体的花呢套装,戴着一副金属框架的眼镜,灰白色的头发被紧紧地扎进一个难看的小发髻里,发髻垂在脖颈后面。
“福尔摩斯先生,我是新来的打字员。特伦特先生说他希望,我能比上一个他派给你的打字员更令人满意些。”
那个姓卡梅伦的姑娘已经从她的房间来到门廊,站在他们的对面,被他出现的声音吸引。
“恐怕已经造成了损失,”他瞅了她一眼说道,“你准备留下来吗?”
“是的。”她指指放在身边地板上的一只格拉斯通牌的旧包包。“特伦特先生解释的时候说,这个工作可能得住下来慢慢做完。”
“好吧,我很高兴你过来了。我已经在机器里录完了六章。我不知道你的速度有多快,但是至少你要三四天的时间才能赶上。”
“比起速度,我打字的时候更加准确和勤勉,”她拘谨地让他知道,“在我打出来的稿子上面,从来没有放错位置的标点符号,这点很值得我自豪。”她软绵绵地交叉着双手,放在她的面前。
“萨姆,带……我还不知道你名字。”
“基奇纳小姐。”
“把基奇纳小姐的包拿到前面二楼的房间里去。”
当他一个人的时候,那个卡梅伦姑娘朝他走来,脸上带着一副阴沉的、不悦的表情。“这么说,将会有一个莉迪娅·平卡姆和我们一起住一段时间了。”
“你好像有点不高兴。”
“是的。”她也不是开玩笑,她正在生闷气,“女人喜欢管理一个地方。这是一种理想。”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估计也是。”他平淡地说,最后转过身去。
萨姆后来说:“我们这里现在竟然来了一连串的女人!福尔摩斯先生,这之后,你要不最好回城里去工作吧,那里又好又安静。”
“我有个主意,可以让她们很快就离开。”福尔摩斯回答道,他正站在镜子面前整理头发。
萨姆拿出小食盘后,他们三个人坐下来。弗雷迪·卡梅伦脸上还带着那种不悦的表情。让他觉得好笑的是,在整个用餐的过程中,她都试图给另外一个女人这种印象:她才是这个家里的合法成员。
“萨姆。”他叫道,黑仆回到门廊里,“多久没有给你晚上放假了?”
“很久了。但是,在这里晚上放假也没有用,这里没有地方可去。”
“告诉你我的计划。我可以请客让你到城里去玩。等下我傍晚出去转的时候,开车把你送到车站去。你到城里之后,我想让你到城里的家里去一趟,到公寓里拿点东西来。”
“我肯定愿意!但是,福尔摩斯先生,我不在你身边能行吗?”
“为什么不行?你明天晌午就回来了。卡梅伦小姐可以为我准备早餐,就像今天早晨这样。”
她的脸还是打字员到来之后第一次放晴了:“我可以吗?”
“而且等我早上准备好工作的时候,我也会自己生火。你看,这里有够多的木柴了。”
把他那位忠心耿耿的随从送到车站时,将近晚上十一点了,他独自缓慢地驾车回到家。那只德国牧羊犬还是像往常一样疏远,坐在他旁边的副驾座上。农村寂静得像坟墓一样,路上空无一人,这次没有快速而过的城市出租车。他自己把车放好,用自己的钥匙把门打开。真奇怪,他是那么习惯地让萨姆为他做这些琐事。那个卡梅伦姑娘正站在楼梯脚下听着。楼上传来一声像是害怕的、低声的啜泣。
她不可思议地笑了笑,用大拇指指了指楼上:“那个老女仆要抛弃你走了。”
“你的话什么意思?”
“她正要收拾行李离开呢。她有点神经过敏。有人从她的窗户扔了一块石头进来,警告她离开这里。”
“你为什么不上楼,至少可以安慰一下她?”他厉声地问道。
“我没必要这么做。她穿着一件1892年的法兰绒睡衣跑到我这里来,几乎是跳上我的大腿寻求保护。你现在听到的还只是一个预告片呢。既然她那么想离开,我就帮她查查看火车班次吧。”
“如果你没有那么做,我也不会太吃惊。”
她像是没听见这句话。“肯定是一些搞恶作剧的孩子做的,你觉得对吗?”
“毫无疑问,”他说着上楼去了,“这方圆几英里的地方也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基奇纳小姐正在往她那只格拉斯通包里装行李,旁边一瓶嗅盐散发出淡淡的气味。桌子上放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石头旁边放着一张包着它的纸,上面用铅笔粗糙地写着:
明天早上之前离开这里,否则丢了性命你后悔都来不及。
窗户玻璃有一小块被砸碎成星星形状。
“你不会让这样一件小事把你吓到了吧,对吗?”他建议道。
“哦,这种事情发生之后,我今晚都不敢眨眼了!”她抽着鼻子说,“事实上,我晚上都很紧张的,即使在城里也一样。”
“事实上,这只是一个玩笑而已。”
她不确定地停止收拾行李:“你觉得会是谁……谁呢?”
“我不能说,”他果断地说,好像是要打消她继续追问下去的念头,“你当时有没有往窗外看看,当时到底谁在下面?”
“哎呀,没有!我一看完这纸条,就跑到楼下去逃命了。我……我现在感觉好多了,福尔摩斯先生,因为你回来了。这屋里还是得有个男人在……”
“哦,”他说,“如果你已经感到害怕和不安,我不想再强迫你留在这里。我愿意开车送你到火车站,你还有足够的时间赶上十二点一刻的火车。等我回去,你下周可以在城里做打字的工作。这完全取决于你。”
他提供的逃跑大道显然正合她心意。他看着她的表情,几乎是渴望地看着她那打开着的行李包。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抓住床沿脚,仿佛在支撑自己站起来。“不,”她说,“我被派到这里来为你做这份工作,而且我还从来没有让别人交托给我的事情半途而废的。我会留下来把工作做完的!”不过,她又偷偷地看了一眼那被砸碎的玻璃,完全出卖了她刚才表达的勇气和信心。
“我觉得你会没事的。”他平静地说,嘴角上露出了一点点的微笑,“那只狗是一个非常有效的保障,没有人能从外面进来的。而且我自己的房间就在走廊的那一头。”他转身离开,然后又转过身从门廊里对她说,“我衣柜的抽屉里有一把小来复枪;如果你会感觉舒服一点儿,我可以找出来,让你今晚拿着它放在身边。”
她发出一种反感的吱吱声,立即朝他摆手:“不,不,那会让我更加害怕,我最害怕那个东西了!我受不了看见任何形式的武器,我害怕死那些东西了!”
“好吧,基奇纳小姐,”他安抚地说到,“你决定留下来,表示了你无比的勇气,尽管并没有什么真正值得担心的事情——我也不会忘记替你在特伦特先生面前夸奖你这点。”
那个卡梅伦姑娘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支来复枪,没多久他意外地出现在走廊里。他下楼的声音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轻。他双手反在背后,把外套上的下摆撩起来,不让它拖在地上。“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像只猴子一样拿着那个东西当玩具。我想,我昨晚已经告诉过你,这些枪里都有子弹。”
她看着他,犹豫了片刻才把枪放下。她甚至转过身,手里拿着枪正面对着他,不过枪是横着放在自己的身上。他没有动。他的双眼里有一种舞蹈素质,仿佛他那男性的协调性已经准备好随时满足一个即兴而来的动作需要,但是他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她把枪靠在墙上放好,炫耀地搓了搓双手:“对不起。我想做的事情好像都错了。”
他的双手也松开了,外套的下摆展开了:“噢,没有,我不会那样说。你想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他在那张“灵感椅”上坐下来。她不确定地在椅子后面徘徊。“我是否打扰你了?”
“你的意思是现在,还是总体而言?”
“我的意思是现在。总体而言,我确实打扰你了,这不用有人告诉我。”
“没有,这会儿你没有打扰我。我不介意你现在在这里。”
“在这里你才能密切注视着我。”她帮他把话说完,带着一种讽刺的嘲笑。她的双眼朝天花板示意了下:“她决定留下来了?”
“让你非常遗憾。”
她精心地叹了一口气:“我们俩人根本不能很好地理解对方,或者说根本就不能相互理解。”
那是他们俩说的最后一句话。壁炉里的火已经灭了,只留下石榴石一样的灰烬,像港口一样的黑暗。房间其余的地方都是蓝色的影子。只有两张脸凸显出来,仿佛衬托在四周阴暗背景上的苍白的椭圆形。一只蟋蟀在外面低压而来的天鹅绒般柔软的沉默中唧唧地叫着,把这座房子窒息得仿佛一根羽毛支架。
最后他站起来,而你能看见站起来的只有他那张椭圆形的脸庞,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已经被黑暗吞噬。他走出去到楼梯上,能够清晰地听见他走在楼梯上的步子是缓慢而沉重的。她还继续待在那里,陪伴她的是那些深红色的灰烬和那些枪。
他随手把房门关上,但是没有开灯,在漆黑的夜色中很难辨认他。突然,白色亮光微弱地落在了门上,形成两条长长的柱子和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楔子,他已经脱掉了外套,但是站在门关上的地方没有离开。一张椅子转动了,那道白色的光从上面划过,但是仍然照在门上。一只鞋掉下来一两英寸,发出一点声响,接着另一只鞋子也掉下来了。
门外的蟋蟀继续叫着,屋里的寂静继续,屋里屋外的夜继续着。黎明前一个小时,有一阵微弱缥缈的空气流动似乎进入了房间,但不是来自窗户的方向,而是来自门的方向——为了不让门锁发出任何的声音,他似乎已经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在楼下远处某个地方,有一块地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可能只是木头从整夜的寒冷中收缩时发出的声音,也可能是鬼鬼祟祟的压力放在了上面。
此后,再没有听见别的动静。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又有一段小小的空气漩涡被切断了。屋外,一只猫头鹰在树上呜咽,星星开始失去颜色。
早餐桌上,卡梅伦女孩表现得异常活跃,或许因为是她做的早饭。福尔摩斯下楼的时候,她正无忧无虑地哼着小曲,他就像一个被遗弃的人,长着阴暗的下巴,眼睛下面沾着烟灰。基奇纳小姐比他先下楼,早晨的肥皂和水让她的脸上容光焕发,昨晚那种胆小的表现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至少在下一个晚上到来之前是这样。
“女士们,你们得原谅我了。”他说着,坐下来,用手摸了摸自己砂纸一样的脸庞。
“毕竟这是你的家。”弗雷迪·卡梅伦指出。
基奇纳小姐抿嘴笑了笑表示赞同,仿佛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必要为个人的不修边幅找借口。
那只德国牧羊犬嗅着鼻子来到他跟前,显然记起了昨天。他没有理它。弗雷迪·卡梅伦吸了一口气,她的声音非常小,他几乎没有听见,“今天不测试有没有毒?”
他把椅子猛地往后推了一把。“萨姆中午左右就会回来,继续干他昨天留下的工作。我们现在要到那里去了,希望不会被打扰。”
“我会上楼开始打字的,”基奇纳小姐说,“我想在你房间里肯定听不见我的声音。”
“我会画复活彩蛋。”弗雷迪·卡梅伦不高兴地说。
他关上客厅的门,扔了几块木头到壁炉里,在木柴堆下面点燃了一堆报纸。他揭掉了放在桌上的口述记录机上面盖着的油布,他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把它调整好,但还有一种迷惑的不确定性,仿佛萨姆经常代他照顾这个细节,还有所有其他的东西。他注意到,那张“灵感椅”与地毯上的斜对角线还有一点出入。他微微地调整了一下,自己微微地笑了笑,好像在嘲笑他自己个人的特异品质。接着他拿起连接在机器上的话筒。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个设备发出一阵无言的呼呼声,等待着。那必要的思想流似乎不会来了。灵感似乎被堵住了。他无助地看了一眼架子上放着的一排他自己写的书,好像在疑惑他以前是怎么做到的。一块地板在附近某个地方意外地发出嘎吱嘎吱声。他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朝这所谓的打扰恶狠狠地皱了皱眉头。房间里根本没有一个人陪着他,房门也好好地关着。壁炉里的火焰在他身后蹿得更高了,用热气和深红色的火光充满壁炉的洞穴。
五分钟后,卡梅伦女孩摆着头,发现他的双眼正从门口无聊地看着她的双眼。“怎么了?”她不安地支吾着,“今天上午不用隔离吗?”
“我好像遇到了瓶颈。进来这里,好吗,我想跟你谈谈。或许,那将帮助我开始创作。”
“你肯定你想让我到那个神圣的至圣所去吗?”她几乎有点害怕地想知道答案。
“我确定。”他用坚定的口吻说道。
她走在他前面,整个过程一直回头看着他。他们进屋后,他把门关上,“请坐。”
“那把椅子?我以为其他人都不可以……”
“那是萨姆的说辞。”他的双眼敏锐地盯着她,“椅子之间有什么区别呢?”这个问题似乎有着特殊的意思。
她没有进一步反抗,坐上了那把椅子。他蹲下来,在壁炉里添了一两根柴,这时壁炉的火开始熄灭,好像他得重新生火了。接着,他径直在她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以前每次她到这间屋就会坐在那把椅子上。他似乎一直在密切注视着她,好像以前从未见过她。
“我该说点什么?”不久,她提议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看着她。一两分钟滴滴答答地过去了;房间里陪伴他们的唯一声音就是来自壁炉的不断增多的嗡嗡声。
“陷入深思,”她嘲笑道。
“让我摸一下你的手。”他出乎意外地说。她懒洋洋地把手伸出来给他。手心完全是干的,手腕很稳定。
他突然出乎意料地用力把她的手甩回去,力气过猛以致于它打到她的胸脯。他站起来,“快点,快离开那把椅子。”他沙哑地说道,“你绝对把我给糊弄了。孩子,你到底是干哪一行的?”
可是,她还没抓住机会回答,他已经跑到门口,把门打开,用拇指示意她立即离开他那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样。
“你究竟怎么了?”当她重新回到对面的门口时,她慢慢吞吞地责备似的问道。
“请你避开一会儿,不要再进来这里,无论你听见什么。听明白了吗?”他的嗓音有一些粗暴,他突然用重新获得的都市风格冲楼上喊道:“基奇纳小姐,你能下来一会儿吗,我有话跟你说?”
她那勤奋的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像是落在屋顶上的小雨般,突然停下来,她毫不犹豫地来到楼下,迈着她往常那种准确的、爱挑剔的小碎步。他示意她进屋,“你打到那里了吗?”他把门关上,问道。
“我已经把开头那章打完一半了。”她宣布道,脸上带着自鸣得意的笑容。
“请坐。我叫你下楼来的原因是,我想把主人翁的名字改成——不,请坐在那里,就坐在你坐的地方。”
“那是你的位子,不是吗?”
“哦,任何椅子我都可以坐。我跟你讨论这点的时候,请你坐下。”他先发制人地占住另一把椅子,迫使她坐在那张椅子上。她笔直地放低自己的脊柱,像一个死板的人那样只坐在椅子最外侧的边沿上,只接触到大概半英寸的面积。
“改变他的名字会不会给你增加额外的工作量?在你打字的这章里面,他的名字出现过没有?”
她又敏捷地站起来:“等一下,我到楼上去查一下……”
他又示意她坐下:“不,不用麻烦了。”接着又带着一种温和的好奇心,问道:“你正在核对那部分,怎么稿子不在手边就会想不起来呢?好吧,不管怎样,我有时候也会这样,在北方的故事里,读者们习惯于将法语区的加拿大人看作是恶棍,所以可能建议……基奇纳小姐,你在听我说话吗?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这把椅子上太暖和了,壁炉里的热气让我受不了了。”
没有提醒,他俯身下去抓住她的一只手,她还没来得及抽回手。“你肯定搞错了。你怎么会说这把椅子对你来说太暖和了?你的手冰冷……而且冷得发抖!”他皱着眉头说,“至少让我说完想对你说的话。”
她的呼吸变得粗糙,声音很大,好像哮喘发作一样:“不,不!”
他们两人同时站起来。他按着她的肩膀,坚定地但并不粗暴,这样她又被迫坐在椅子上。这次她试图从旁边扭下椅子。他又一次抓住她,把她按下去。她的眼镜掉了。
“你的脸色为什么如此苍白?你为什么害怕得要死?”
她似乎处在了歇斯底里的极度痛苦中,失去了理智。一把刀意外地从她身边的某个地方飞出来——也许是她的袖管里——穿过椅背朝他刺来。她的手很快,但他的手更快。他用手腕把刀控制住,把它按在椅子上;椅子转动了一点,小刀飞出,擦过她身后那低垂的火幕,掉进了火焰中。
“一个打字员随身带着这样的工具很可笑;你工作的时候用得上吗?”此刻,她几乎是狂躁地反抗着他,似乎有什么东西把她给逼怒了。他正被动地竭尽自己的全力,一只手固定在她的喉咙口,把她囚禁在椅子上。不过,他正站在她的一侧,不是直接站在她的正前方。她独自一个人与壁炉保持一条直线。
“让我起来……让我起来!”
“除非你说出原因。”他咕哝着说。
她突然一蹶不振,似乎是内心世界崩溃了。她突然瘫在了椅子里:“那儿有支枪,在那块锌隔板上面——对准这把椅子!炉火的热量会在任何一刻……!一把枪身锯短了的霰弹枪放在里面!”
“谁把枪放在那里的?”他无情地探测道。
“我放的!快点,让我起来!”
“为什么?回答我,为什么?”
“因为我是尼克·基利恩的遗孀——而我来这里是要杀掉你的,福尔摩斯!”
“就这样了,”他简略地说,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拿开得太晚了。他的手一离开她,她身后就亮起了一道令人炫目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一阵呼啸声,一阵浓烟在她周围旋转,好像是在一阵反作用力的推动下从壁炉里飞出来的。她又一次痉挛似的弹起身来,仿佛还想只通过反射逃跑,接着又泄气了,透过遮蔽她的浓烟瞪着他。
“你会没事的,”他平静地向她保证,“我第二次生火的时候把枪里的子弹倒空了,只留了一些粉末在里面。那台口述记录机救了我的命;你昨晚来这里的时候,肯定不小心擦到了那根杠杆,把它打开了。我录下了整个过程,从地板发出的第一声警告的吱吱声,到替换壁炉顶上的那块锌板。我只是不能判断是你们俩当中哪一个做的,所以我就得让你们两个坐坐那个椅子试试。”
房门被突然打开了,那个卡梅伦女孩吓得发白的脸从门口盯着他们:“那是什么?”
奇怪的是,他对这个女孩说话的方式比对椅子上这个女人说话要双倍地简单粗暴,就好像是人们对不为自己行为负责的小狗或小孩说话一样。“不要到这里来,”他咆哮道,“你这个该死的讨厌的家伙,到处索要签名的、英雄崇拜的校园丫头;否则等我出来,让你跪在我面前,打烂你的屁股,再打断你的狗腿!”房门又被迅速地关上了,速度比打开时快两倍,她吃惊地、怀疑地喘着粗气。
他转身回到那个泄了气,仍然瘫在椅子上的女人身边。她似乎被悬挂在空中;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人格,再也无法拾起。他的嗓子又回到了平常对话的高度,好像是跟成年人交谈的方式:“你准备拿她怎样——如果你得手的话?”他好奇地问。
她还处于震惊的痛苦中,但是她还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准确地说,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她不在我的名单上。她也不会对我产生威胁。我可能会把她捆起来,以方便脱身,仅此而已。”
“至少你在与死亡打交道的时候头脑是很清醒的,”他很不情愿地承认道。他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走到一边去给她倒了一杯水,没有转身看她,“拿着。你简直像碎成了碎片一样。把自己重新拼凑起来吧。”
她终于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一只手扶着椅背。接着,一点点的变化发生在她身上。她似乎就在他的眼前一点点变得丰满,她脸色恢复了,身体就像那些简笔画一样——它们曾经被送给一个叫库克·莫兰的小孩。那生命力,那不可消灭的东西又流回到她身上。基奇纳小姐不是那种冰冷的、好像老处女一样的人,而是那种更加温暖、更加阳光的东西。尽管她的头发还是富有艺术气息地镶嵌着灰白色的条纹,并且紧紧地扎在后面,那个谨小慎微的基奇纳小姐的最后残骸似乎已经剥离了,像是一块透明的玻璃纸包装一样从她身上掉落。她好像是一个更加年轻、更加富有活力的女人。一个无所畏惧的女人,一个懂得如何优雅地承认失败的女人。但是,那是一种充满了复仇心理的优雅,即便到了这个时刻也是如此。
“哼,福尔摩斯,除了你之外,我已经把所有人都搞定了。尼克会忽略那点的。毕竟,我只是一介女流。来吧,叫警察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就是警察。福尔摩斯几周前已经被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了,他现在正躺在百慕大呢。从那之后,就是我在扮演着他,替他生活,撕掉他那些旧书的封面,把它们对着口述记录机重读一遍,等着你出现。我担心那只狗会出卖我;它明显地表明我不是它的主人。”
“我本应该注意到那点,”她承认道,“过度自信肯定让我大意了。对付其他所有人都像钟表装置一样进展顺利——布利斯、米切尔、莫兰和弗格森。”
“小心,”他冷淡地提醒她,“我把这一切都录进去了。他指了指那台口述记录机,那台机器又发出微弱的嗡嗡声。”
“你以为我是那种为了利益,试图掩盖罪行,试图赖账逃生的普通罪犯吗?”她的表情里有一种无法言表的蔑视,“关于我,你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我以此自豪!我想要站在屋顶上大声宣布,我想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快速走了一步来到录音机器旁边,她对着话筒凯旋般地提高了自己的嗓门:“我弄死了布利斯!我给米切尔下了氰化物!我把莫兰活生生闷死在密室!我用箭射穿了弗格森的心脏!这是朱丽叶·基利恩在说话。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尼克,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你的债得到了偿还——除了一人之外,所有人的都还了。好了,侦探,那就是你的案子。现在,来报复我吧。对我而言,那只是一次嘉奖!”
“请坐一下,”他说,“不着急。我已经花了两年半的时间来追踪你,再花几分钟也不要紧。我想跟你谈谈。”
当她坐下来时,他说道:“这样你就帮我把所有东西都记录下来了,但是唯独一件:你忘记补充原因了,这未偿付的债务到底是什么。此刻——我恰巧了解了。几年来,我都没有弄清楚。那正是让我坚持下去的理由。无论如何,我恰好在最后一刻查明真相——为了福尔摩斯的缘故。如果我没有查明,那么他——那个真正的福尔摩斯——此刻恐怕会和其他人一样了。”
“你碰巧知道了原因!”她的双眼似乎投射出火光,“你不可能知道,不,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你曾经亲身经历过吗?你亲眼看见过吗?你看到的只是在某个被人遗忘了的、尘封了的警察报告上的一两句干话而已!但是那一幕还印刻在我的心里。
“时间流逝,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然而,我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会再站在我身边,尼克,我的丈夫。然后痛苦就会再次吞噬着我,那股恨、那股怒、那种恶心和冰冷的失去。我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就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那是过去已久,却从不曾忘怀的昨日。”
倒叙:拐角处的小箱子
“……无论环境顺逆,疾病健康,至死不渝?”
“我愿意。”
“我现在宣布你们结为夫妇。上帝让你们结合在一起,没人能把你们拆散。你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他们害羞地转过身面对面。她掀开遮着脸庞的面纱。在这神圣的亲吻中,当他的嘴唇碰到她的双唇时,她的双眼轻轻地闭着。现在,她成了尼克·基利恩太太,不再是朱丽叶·贝内特了。
参加婚礼派对的亲友们都拥到他们四周,他们俩被冲过来的人浪包围着,攒动的人头、伸过来的双手和祝贺的声音包围着他们。伴娘们一个个过来向她送上祝福时,她们的彩色雪纺帽子一个接一个地扫过她的脸庞,好像彩色的明胶幻灯片一样,渲染着她的脸,却没有把她的脸遮蔽。整个骚动的过程中,他们的双眼一直都在寻找着彼此,好像在说:“你在那里,你才是对我最重要的人。”
接着,他们——尼克·基利恩先生和太太——又肩并肩地站着。她的手顺从地挽着他的胳膊,就像妻子应该的那样,她的步伐配合着他的步伐,她的心脏随着他的音乐而动。他们沿着长长的、圆顶教堂的走廊,朝着教堂敞开的大门和未来走去——他们的未来正在等待。在他们身后,跟着两两成双的伴娘,像是一片移动的花床,黄色、天蓝色、淡紫色、粉红色。
教堂的拱门在头顶上渐渐褪去,让位于一片如天鹅绒般柔软的夜空,空中闪烁着一颗星星,那颗长庚星,象征着充满希望的事物,长寿、幸福、欢乐;充满希望——但却转瞬即逝。
当这对新人满怀信心地沿着教堂台阶那段短短的楼梯往外走的时候,他们的随从踌躇不前,好像共同商量好了一个恶作剧那样。最重要的一排汽车已经准备好了,离街道只有几扇门的几辆车已经发动,缓缓地开过来迎接他们。一阵鬼鬼祟祟的笑声在他们身后门廊的人群中响起。一双双手寻找着纸袋,接着头几个大米漩涡已经洒满了台阶。新娘抬起胳膊试图挡住轰炸,紧紧蜷缩在新郎身边。众人发出快乐的尖叫声,空中满是掉下来的白色谷物。
突然,空中响起一阵尖锐的、歇斯底里的刹车声,一个巨大的黑影失去了控制从教堂的一角猛冲而来,它出现得出人意料,简直让人无法看清。那黑影朝路边飞去,几乎差点要掉在台阶上。接着,出于某种癫狂的操控,它突然偏离了台阶,直线掉出去,那一秒之间,人们看出它是一辆黑色的轿车。接着它又快速地向前冲去。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打破了整个令人惊叹的幻影,反射出来的火光随着爆炸声从一扇窗户窜到另一扇窗户,对面街道上的一排房子的底层着火了。紧接着,一团有害的黑烟席卷着教堂台阶和台阶上的人们,仿佛一个邪恶的灵魂经过那里,直到那恶毒的红色尾灯扭动着从视线中消失在街道另一端时,那有毒的烟雾才开始慢慢散去。
那笑声和快乐的喊声此刻已经变成了被压抑的咳嗽声和清痰声。接着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好像一个征兆。在这阵沉默中,一个声音说出了一个名字。新娘喊着新郎的名字。“尼克!”只叫了一次,声音中充满了肃静和恐惧。一秒钟之前,他们刚刚走出教堂,正肩并肩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下。接着,突然之间,她独自一人站着,而他却躺在了她的脚下。
其他人都跑出来,跑下台阶,围在了她四周。在他们中间,他的整张脸抬头看着她,像一个白色的鹅卵石躺在一个深深的池底一样。在她雪白的面纱上有一个小小的红点,好像一个逗号。她一直盯着那个红点,仿佛被催眠了一样。他的脸没有动。不是一个逗号,不,那是一个句号。
几分钟过去了,可时间已不再有任何意义了。在周围所有的人群和漩涡中,她成了一尊白色的雕像,一个没有动作的人,一个固定的东西。大喊的建议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传到她的耳朵里完全失去了意义。“解开他的衬衣!让那些姑娘们离开这里,让她们上车,把她们送回家!”
很多双手朝她伸过来,试图拉她走开。“我的位置在这里。”她语无伦次地低语道。
“她受惊了,”有人说,“别让她那样站在那里,看看你能不能让她跟你走。”她简短地、机械地打着手势,他们就由着她。
在混乱的声音中,一阵凄凉的、叮当作响的钟声从远处传来,穿过街道,然后突然停下来。一个黑色的袋子在她的脚下打开。“已经去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一个姑娘的尖叫声就在她身边某处响起,但不是她。
那个黑色的袋子朝着她半开着,“这里,让我给你……”
她用一只手示意人们走开——是那只戴着新婚戒指的手。“就让我再抱会儿我的丈夫。让我跟他说再见。”她跪在他的身边,在她四周涌出一堆白纱,就好像被风刮起来的雪堆。两个脑袋靠在了一起,就像他们本来打算的那样,但是只有一个能够拥抱。那些离她最近的人听见她轻轻地低语——“我不会忘记。”
然后,她又站起来,是所有人中最挺拔的一个,像冰,像一团白色的火。一个正在呜咽的伴娘无助地拉着她的衣袖:“现在请你走吧,求你了,朱丽叶。”
她好像没有听见:“车上有几个人,安德烈娅?”
“我想,我看见五个。”
“那也是我看到的,我的眼力那么好。”
“那辆车的车牌号是多少,安德里亚?”
“我不知道,我没时间……”
“我看见了,D3827。而且我的记忆力非常好。”
“朱丽叶,不要这样,你让我感到害怕。你为什么不哭出来?”
“我正在哭泣,只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跟我来,安德里亚,我要回到教堂里去。”
“去祈祷吗?”
“不,去发誓。向尼克发另一个誓。”
尼克·基利恩案的事后剖析
“这么说,那就是原因。你已经偿还了债务。”万格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无论我们对你做什么都不能把你因成功获取的满足拿走,是不是?我们给你的任何惩罚都不能触及你的内心,那里才是真正重要的,是不是?”她没有作答。
“没错,我一直都是那样猜测你的,现在我明白了我猜测你的方式是正确的。毋庸置疑,监禁对你而言不会是任何惩罚;不,电椅本身也不是,如果他们恰好让你坐电椅的话。你的双眼没有闪烁过一丝的后悔,你的内心没有丝毫的畏惧。”
“完全没有。你读懂了我。”
“国家惩罚不了你,是不是?但是我能。听着,朱丽叶·基利恩。
“你并没有为尼克·基利恩报仇。你只是以为你报了仇,但是你没有。那天晚上,当布利斯、米切尔、弗格森、福尔摩斯和莫兰摧毁了那些教堂的台阶,在车上喝醉了酒咆哮的时候,一个人正蹲在教堂对面公寓的一层窗户那里,手里拿着枪,看着你们两个人,等你们走出来。因为某个原因,当基利恩走进教堂的时候,他错过了机会。可能是基利恩乘坐的出租车正好妨碍了他开火的线路;也许他身边人太多,也许他自己在这死神的岗位上迟到了。所以,他就留在那里,他不想在他出来的时候错过他。
“他没有错过。
“当你和你的丈夫沿着台阶走下来的时候,他举起了枪,瞄准了基利恩,扣动了扳机。就在那一刻,那辆汽车疾驰而来,它的废气管一分钟之前在一英里处已经爆炸了。但是,他的子弹找到它的痕迹,紧贴着汽车的车盖。那是个不寻常的时机,百年不遇,即使他当时试图那样安排都不可能做到。汽车预先有的火光在那排没有亮灯的窗户格子上反射出来的光,正好掩盖了他手枪发射出来的光。
“那就是你的惩罚,朱丽叶·基利恩。你害死了四个无辜的人,他们与杀害你丈夫的案子毫无关系。”
他能判断出,他的这番话仍然没有触及她的内心。她整个人仍然是那种冷冰冰的、油盐不进的呆滞状态。她的眼睛里露出怀疑的目光。“是的,我记起来了,”她轻蔑地说道,“当时有几家报纸试图暗示某种不可靠的可能性,毫无疑问,那是受你们这些人蓄意的鼓动,以掩盖你们自己的无能。在那之前就已经有很多悬而未决的案子——埃尔韦尔案、多萝西·金案、罗思坦案——总是有同一个理由:在错误的地方腐败,在正确的地方贿赂、拖拉。可是,在整个办案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案子像这个案子一样被忽视。从头到尾,甚至连个嫌疑犯都没有被问询过。好像一只狗被人在街上射死一般!”
“就我们鼓励当时的报纸来说,正好是跟你说的相反。我们尽了一切的努力去阻止他们从一个人穿过街道被车撞死的角度来报道,特意用被来自某个屋顶的来源不明的子弹射中的故事来误导他们,希望如果我们对这事儿保持安静,如果那个未知的枪手以为他没有被怀疑,那我们就更容易抓到他。”
“我当时不相信,我现在就会相信了吗?我亲眼看见……”
“你所看到的只是当时视觉上的一个幻觉。如果你当时就来寻求我们的帮助,问我们如何展开调查,我们会一次而永远地向你证明,并且让你满意。但是,你没有,你选择了自己去复仇,喂养你的痛苦,拒绝见警察。你刻意隐瞒你自己看到的信息——尽管并不准确——把它用来谋杀。”
她向他投去一瞥,表情里带着得意的认可。
“在教堂对面的那个房间里,我们在窗帘上找到了火焰烧过的痕迹。那幢楼楼上住了人,他们当时清楚地听见他们脚下有一声枪声响起,在外面发出亮光之前。毕竟,他们比你处在更有利的判断位置。我们甚至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子弹壳,它插在地板的一个裂缝中,口径与你丈夫身上取出来的子弹相同。从开始,我们就知道这次死亡射击来自哪里;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没有满城去追踪那些疯狂的车辆。除了不知道杀手是谁之外,我们已经掌握了一切线索。我们只是最近才知道那个杀手是谁。难道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难道你不想至少听一下他的名字吗?”
“为什么我要相信你们为了误导我,而从哪个骗子的帽子里找来的兔子?”
“证据已经记录在案了。但是,它来得太晚了,已经救不了布利斯、米切尔、莫兰和弗格森了。但是今天,它已经在那里了。它是科学证据,是不可以随便规避的证据。文字证据,一份签了名字的自首报告——此刻我正随身携带了一份副本。过去的三个星期以来,他一直藏匿在城里。”第一次,她没再挑战他的答案。
“等会儿你跟我回去之后,你会跟他面对面地相见。我想,你会记起来以前跟他见面的情景。”
第一道表面裂纹出现在保护她的呆滞的表情上。她的双眼流露出一点怀疑,一点恐惧。她挤出来一个问题:“是谁?”
“科里。这个名字对你是否有什么意义?”
她痛苦而缓慢地说道:“是的,我记得这个科里。他两次越过我的路,不过只是一会儿的工夫。一次是在阁楼上的派对,他给我端了一杯酒。当时是那么容易……可是我却放过了他,清除障碍为了……”
“谋杀布利斯,是不是?”
“照你这么说,布利斯是一个从未伤害过我,在那晚之前从未见过我的人。”她托住自己的前额,继续说道……“第二次和最后一次,我和他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待了几分钟。我和他回到他的公寓,因为那是摆脱他最简单的方式。我记得,我甚至用枪威胁过他,确保我不被他阻止,可以脱身。他的枪。”
“就是那支杀了你丈夫的枪,就是那支将子弹射入尼克·基利恩身体里的枪。由于一个新来的菜鸟的疏忽,那把枪被送到了发射学部门而不是指纹部去检测,当时是为了取你的指纹。那把枪就是他当时明目张胆地交给我们的。
“我记得我当时坐在那里与指纹部大吵大闹,怪他们没有给我送回武器报告,结果这个武器根本就没有送到他们那里;这时候发射学部门有人打电话给我说,‘你派人送给我们的枪经过检测与尼克·基利恩身上取出来的弹头吻合,我们估计那是你想要的结果,因为你并没有很具体地提要求。’我没有亲眼看见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他们说的。然后,更加讽刺的是,科里正好过来看看我们是不是已经检测完了那支枪,看看他是不是可以取回去。此后,他就再也没能出去了!
“他本来是自愿来帮助我们的。他拥有持枪执照,而且他也愿意让我们拿着那把枪去查验你的指纹。我估计,到那时为止,杀害基利恩的案子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的免疫力感觉已经变成了一种迷信,他以为没什么能够……
“花了一点时间,不过我们最后还是制服了他。与此同时,我一直独自在侦破一系列我们所有人都以为是完全不同的另外的案子。我在图书馆的一张旧报纸上看到一则模糊的新闻,发稿日期正好是周五魔鬼俱乐部那帮家伙出去浪荡的一个周五晚上。本来只是一个小小人性偏好的事情,对当时被牵扯进去的人却是一个悲剧,但那不是特别的重要。报道称,一位新郎刚离开他举行婚礼的教堂,就被一枚来源不明的子弹射死,据猜测可能是从附近的某个屋顶开火的。
“对我而言,那则事故为谋杀周五魔鬼俱乐部成员的案子提供了唯一可能的理由——这个俱乐部已经失去了三位正式会员和他们经常带出去狂欢的一位酒吧服务员。我把这些事实都联系在一起,故事里没有提及那位丧夫的新娘是谁,但是无论如何,肯定有一位新娘,一个男人不可能独自去结婚。
“所以,我们对逮捕科里的事情没有张扬,事实上他是被单独监禁的,以确保你不会得到风声而放弃你下一个也是最后一击。下一击会在哪里着陆是很容易判断的,所以我就进入位置等候着。
“可是,我不明白的是,在每两次——可以说——探视之间的日子里,你是怎么度过的?每次你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发型和外貌特征等所有这些都能够迅速改变,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知道你会出现,但是直至最后一分钟,我也不知道你会从哪里来,或者以什么方式出现。就好像是要抓住一个幽灵一般。”
那女人心不在焉地回道:“并没有什么超自然的东西。我估计你曾经是在一些不寻常的藏身地,酒店公寓或是廉价宾馆找过我吧。我每天都接触许多人,他们从不会多看我一眼。我住在一家医院。如果你想知道那家医院的名字,我也可以告诉你,它是城里最大的医院。我在那里工作,也住在那里,没有必要出去。我的头发一直被遮盖着,所以从头到尾就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它是什么颜色。我不当班的时候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尽量不跟同事来往。当出击的时机到来——我就会请一段时间的假,离开,几天后我再回到单位工作。
“所有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又一次出现呼吸困难,好像之前坐在那把椅子上一样,仿佛她身体里的某种东西破碎了,堵住了她的喉管。
“这么说,我曾经拿过那把杀害尼克的枪,用我自己的双手!让他在枪面前很无助,然后我把它放下,走出去,去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她开始失去控制地发抖,好像在打冷颤,“现在我能听见布利斯从露台上掉下去时发出的可怕的叫声。我当时没有听见。现在我能听见米切尔的呻吟。我现在能听见他们所有人!”她突然垂下脑袋好像脖颈折断了似的。她啜泣的声音很低,但是很急促,甚至能赶上发电机的速度。
很长时间后,她停止啜泣,又抬起了头:“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是说科里?”她问,“我必须知道那个。”
那张纸在他的外套下发出嚓嚓声。他拿出一份供词,展开,给她看。她只是瞟了一眼开头和最后一页的签名,又还给了他。“你告诉我吧。”她说,“我现在相信你。你是一个诚实的人。”
“他们俩是干同一行的,你丈夫和科里。一个不错的、很赚钱的且利润丰厚的小行当。具体细节都在这份供词里说了。”他突然停下来,“基利恩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个?”他问。
她点了点头。“有,他跟我说过。我知道。他曾经告诉我——所有的事,但是人名除外。他也告诉过我,他一旦退出会有什么后果。我当时不相信他。我当时对暴力还不那么了解。我告诉他,要么选择他的事业,要么选择我。我当时没想到会那么严重,我当时不相信可能会是那样。你知道的,我爱他。他用了一两个星期作决定,最后他选择了我。”
朱丽叶·基利恩第一次正视了万格。她平静地说话,仿佛在说另一个女人的故事。“他改变了住处,我们的约会都是秘密进行。我当时提议去寻求警察的保护,但是他告诉我,他入行太深,无论谁他都害怕。他说我们要逃走。我们尽快逃走,从教堂一出来就去坐船。那是我坚持的另外一件事,一个教堂婚礼。”她可怕地笑了笑,“你看,从一方面来说,是我害了他。这让我后来更加罪孽深重。”她犹豫了片刻,疲倦了,接着又继续说。
“他说,我们不会立即回来。也许我们此后将很长一段时间都回不来。他没说错。我们真的都离开了——但不是在一起。而且我们俩谁也回不来了。”
“我当时也知道,我必须在这些条件下接受他,或者根本就不接受。对我来说,并不存在选择的问题。我需要他。天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他。没有他在身边的时候,我总是彻夜难眠,把时间分解成几分几秒,好让时间看起来更短。他干的行当……”她耸了耸肩——“他曾发誓会放弃,退出,那是我的良心强烈要求他那么做的。”
“你们两个都错了,”万格几乎独自陷入沉思,“我在想他是否真的退出了他的游戏。在做‘生意’过程中,他们制造了好几起杀人事件。而且接下来会有最后分赃的问题,那才是最主要的摩擦。科里不能让他退出,他们两人陷入了僵局。”
那女人打断了万格。她那平静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暴怒:“他退出了。他不仅退出了,而且把自己玩儿完了。科里先生却成了城里时髦的人物。那就是他已经成为的样子!为什么他不肯放过基利恩,为什么他要杀害他?”
万格在他的职业生涯里,有史以来第一次回答问题,而不是提出问题。朱丽叶·基利恩的语气中有种绝望的特质,把他们俩都带到了被捕人和逮捕人原则之外。
“没错,科里退出了。但是,别忘了,到他想退出的时候,已经没剩下谁去跟他计算,只有他自己。当基利恩想退出的时候,还有科里在。他那样做的方式不是十分令人安心。他只是突然切断一切联系,让别人找不到他——也许是听了你那些好心的建议——但是他身上背负的债足以将他送上三四回电椅。先不提科里认为自己到他口袋里去的那几千美元,科里有他自己的理由,无论如何,自从那时之后,他的内心就没有一刻是平安的。那就好像有一把斧头时时刻刻悬在他的脖子上威胁他的生命。当他们的关系还算和睦的时候,他就出去寻找尼克,以防基利恩先发制人。教堂是科里可以肯定的唯一能找到尼克的地方。在那之前,尼克显然没有现过身!”
“他隐藏得很深,很深。”她安静地,几乎是冷淡地说。
“尼克搬家了。科里不知道那个姑娘是谁,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我们在黑暗的地方见面,在电影院约会,总是在最后一排的两个位子。”
“可是,他最终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到所有的教堂里四处去打听。有人说漏了嘴,所以他就查明了婚礼举行的时间和地点。于是,他租了一个房间,可以远望到教堂的偏门。他知道基利恩会走偏门。他随身带上了一支枪,还有一袋食物。整整四十八个小时,他没有离开过那扇窗户,为了以防万一,他猜测在最后一分钟,婚礼举行的时间可能会往前移。”
房间里一阵寂静。万格想到那颗杀害尼克·基利恩的子弹,那颗在另外五个人头上飞过,却不可改变地导致四人丧命的子弹。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朱丽叶·基利恩。
“至于你——他从头到尾就不知道你是谁。你只是他目标人物身边的一个不重要的小白鸽式的形象。而他——你也从不认识他是谁,对不对——那个有一个晚上带你回他房间的男人,那个曾经杀害你丈夫的男人?”
那女人没有作答,好像也没听进去。
“后来,他以教堂看守人的名义送了一个花圈到葬礼上。”女人颤抖了一下,举起一只手,仿佛万格打击了她。
他看见自己终于说服了她。他站起身来,把手铐带在她的手腕上,轻轻地锁上,仿佛不想打扰她痛苦的空想。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手铐。
“我们走吧。”他生硬地说。
她站起来,突然意识到戴在手腕上的金属。她看了看万格,沉重地点了点头,“是的,”朱丽叶·基利恩说,“我是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