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哈欠连天的人接起电话,应该是家里的仆人。

他听不懂我说的话,我太紧张了,声音都有些哽咽。噢,这个傻瓜,简直是在折磨我!我只好又从头讲了一遍。

“快点——拉德!我找拉德,不是你!去叫拉德接电话!别光杵在这里——”

“我知道,小姐,可现在是凌晨三点多。您要是能告诉我您是谁,我再看看是否——”

“跟他说是艾伯塔。这事儿十万火急。告诉他如果他还爱着我——如果他曾爱过我,就赶紧过来接电话。”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生命中的某些东西已然随风而逝,谁也没办法把它再带回来了。

如果他爱我,曾经爱过我——噢,好吧,他一定还爱着我,因为他来得那么快。我能听到他光着脚慌慌张张跑过来的声音,以及什么东西倒在地上的声音——大概是撞倒了挡在路中间的椅子。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惊慌刺穿睡意,将它击得粉碎。

“怎么了?你在哪里?出什么事儿了?”

我像是一只落在陷阱中的小老鼠那样急促地尖声说道:“嘘!仔细听我说。我只有一分钟的时间。我在中央公园西大道的一间公寓里。他们要对我不利。一些男人一会儿就要把我从这里带走。拉德,想办法救救我。我只能求你帮忙了——”

“警察。我马上让他们过去。我会和他们一起——”

“来不及了。他们不可能及时赶到的。等他们到了,我早就不在这里了。他们不会承认我曾经来过。没人会知道我在哪里——”

当你的心脏刚被一记上勾拳击中时,大脑是很难快速且清晰地运转的。但他可以,他必须可以。“他们要带你去什么地方?有什么线索吗?”

“我听到其中一个人提到长岛,但我也不能肯定。”

“十有八九会经过皇后区大桥。你现在在哪里?西大道的什么地方?”

“大约六十多号。”

“这么说,他们会带你从六十七号的公园那里抄近路穿过市区,这要比下到五十九号那里快不少,而且还没有路灯。或许我可以在那里截住他们——”

“噢,拉德,不管你做什么,都不要挂念我。他们可能会把我弄到那里关几天,又或许我永远也到不了那里。拉德,他的车——车牌号是072-027。记住它。”

我长舒一口气,仿佛正在努力爬上这面光秃秃的墙壁。

“拉德,他在敲门了,从里面的套间那里。他们已经准备好带我——”

即使只能和他通电话,即使我们之间还隔着整座城市,也总比束手就擒强。

“拉德,拉德,你还在吗?噢,不要离开我——”

他已经走了,甚至没来得及挂断电话。

我刚回到浴室通风口那边,麦基就从另一扇门里走了进来。他面露愠色,带有威胁的意味,似乎就在此时此刻,我会因为拖延受到惩罚。之后他脸色缓和了一些,问我:“准备好了吗?”

我先于他迈过门槛,问他:“麦基,你为什么要这样不光彩地送我回家?”

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话。

走到我的房间和等我的那俩人房间之间的地方时,我又问了一遍:“麦基,你不会允许他们做任何伤害我的事情吧?是不是?”

这一次他冲我笑了一下,笑容十分古怪。我完全明白这笑容背后的含义:“曾有一块柔软的地方,不久之前还在那里。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它已经被封死了。你还清楚地记得它所在的位置,不是吗?”

我们来到那个房间,他对两个手下说:“伙计们,她有点害怕。别把车开得太快。”

就算我之前不知道,如今他们两个分别站在我的左右两侧,也清晰地传递了死亡的讯息。他们并没有真正地像哨兵那样站在我两边,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就那样站着,比之前任何时候离我都近。

突然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同套索一般将我们拽了回去。“等一下,我想跟她道声晚安。你们在外面等。”

我冷静地朝他走去,他们两个继续往前走。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奇怪的事情了。尽管我是当事人,但我同时也是见证者,因为我本人并没有真正参与其中。我怎么能掺和到这种事情之中呢?

他用双臂圈住我,把我拉向他。我把头一偏,他没能吻到我的唇。

“晚安,”他声音沙哑,“晚安。”

自始至终我都很害怕,从他在保险柜那里布下陷阱开始,直到现在,我都哀哀怨怨,怯怯懦懦。现如今我感觉有一团冰冷、蔑视的火焰在内心缓缓燃烧,为我带来了些许勇气,让我敢挺胸抬头面对他。我很高兴。不管我离开这里之后会发生什么,至少,我还有那么多值得回忆的东西。

他收回手臂放开我,我笑道:“戒指如今在谁那儿?”

“哦——等等,把它也带走。我希望你能戴着它。”

他把它取了出来,戴在我的手指上。

我任由他这么做。

那两人就站在门口等我,我转身朝他们走去。

从一开始,它就有些松动。我轻蔑地把手朝下一甩,仿佛是要甩掉粘在手上的泥或是污垢一般。戒指朝下飞落,宛如一滴雨滴,坠落在豪华地毯的绒毛之上,闪闪发光。

此生最后一次,我们的目光相遇——他的和我的。

我经过的时候,从戒指上踏过,带着极度的蔑视把它踩在脚下。

“来吧,先生们,”我说,“送这位女士回家。”

斯基特让我和他坐在后座,由基特斯开车。我们快速从六十七号大街横穿而过。车窗两边,公园仿佛在我们身边泛起层层漆黑而凄凉的涟漪。即便是在凌晨三点半的畅通无阻且人迹罕至的主干道上,他们的车速也太快了。“他们打算尽快带我经过大桥。”我自忖。

我手里拿着他们给我的香烟——刽子手总是习惯这么做——既能堵住我的嘴,又能困住我的手。我们沿着马路疾驰,香烟的火花随着猛烈的风朝身后落下。

我们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们行驶在一条狭长的弯道上,前面的路恰好被挡住。当我们到达第五大道出口处朝西的那条车道上时,一辆出租车迎面停在那里,在它不应该出现的地方纹丝不动地停着。显然这是最后一座立交桥,也就是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要经过的最后一座。这些立交桥将公园和车道在空中纵向贯通,实际上在每个相连的地方,都形成了隧道。每个纽约人对它们都再熟悉不过了。

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我们一进入车灯照射范围之内,出租车的前灯就骤然打亮,车灯的光瞬间像是钙粉一般洒在我们身上。即使是在行驶中,借着洒落的光线,我们的车牌号也一定很容易看清楚——如果这是打开车灯的目的的话,尽管瞬间我们便冲破光线照射范围,驶入隧道之中。我注意到,出租车的喇叭一共按响了三次,每次时间都很长。喇叭声如同插着翅膀急速行驶的车辆一般紧随身后,直到我们驶出隧道还能听到它的声音。

没时间来分析这一切了,结局已然注定。我也曾想,虽然只是一晃而过,但是他坐在那辆出租车里。然而除了司机坐在前面,车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驶出隧道,行驶在亮堂堂的车道上。我们面前剩下的最后一圈狭窄道路,现在也渐渐变得更为宽阔。突然,一辆没开车灯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车道中间,就在我们前面,不断斜着滑向路的右侧,使路变得越来越窄。

我听到斯基特惊呼:“小心,他要在那里拦截我们!”基特斯猛地打了一把方向,趁我们还有时间反应,在这个间隙尚未被完全堵住之前,试图从马路道牙和障碍物之间穿过。

这辆引起麻烦的轿车立即毫不费力地再次向后方滑动,似乎每次踩刹车时,车身都会颠簸几下,但这太迟了,对我们十分不利。现在它唯一能保证的就是尽量避免两辆车的侧挡泥板惨烈地撞在一起。我们已经偏离了方向。车子的两个内轮冲上人行道,发出一阵令人恐惧的刺耳声音。顷刻之间,车身掠过挡土墙,引起阵阵颠簸。

基特斯凭借奇迹般娴熟的刹车技术,在翻车前把车子停了下来。我们的身体猛然前倾,然后一动不动地停在那辆引起这一切麻烦、奇怪地乱穿马路的轿车的另一侧。

由于受到缓冲垫猛烈的撞击,我们三人头晕目眩地坐在车子里。基特斯脸冲下,用两条胳膊作为缓冲趴在方向盘上。他刚遭受了麦基的暴打,就遇到了这次碰撞,意识显然有些混乱。

“狗娘——!你知道他要干什么吗?”斯基特麻木地咕哝道。

突然我这一侧的车门,也是目前仅能打开的两扇车门中的一扇,猛地被人拉开。拉德就站在它旁边,近在咫尺,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马上认出他。

他什么都没说,没必要开口。我探出身子,打算从打开的车门出去,和他待在一起,但失败了。我仿佛被挂在松弛的细绳上,重新被拉回来,跌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我没办法,拉德,他拿枪指着我!”我嘶哑地抱怨道。

“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别动,不要靠近这里!”斯基特隔着我冲他警告道。

香烟还在我手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的。倘若我当时深思熟虑一番,就一定没有勇气这么干。然而我没有,只是听从了本能。他的手抵着我的侧腰,我简单把外侧的手一扫,把点燃的烟头深深地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像只海豹一样咆哮,把香烟一把抢走,枪顺势滑落在座椅之上。我从座椅上一跃而下,站在拉德旁边。因为自己突然这么一跳,枪从座椅上掉落在地上,落到了更远的地方。不过现在可不是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好时机。

拉德关上车门,从敞开的车窗狠狠地给了斯基特一拳。他正弯腰捡手枪,面朝车窗,无端地挨了拉德一记重拳,顿时失去平衡。

我起先只看到那张脸,接着是拳头,然后车顶下面就没了人影。车子的前门开了,基特斯的小腿伸了出来,但身体的其他部位还没出来。我扭头沿着封闭陡峭的坡道朝我们来时的方向跑去。“这边,快点!我让出租车在隧道另一头等着我们。”我隐约听到拉德对我说。

“当心,拉德。我们还没跑到那里,他们就会开枪的!”

“你跑在我前面。”他言简意赅。他本可以远远地把我甩在后面,但他没有,他不会的——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搂着我的腰,把我推在他前面。我们仿佛是在暴风雨来临前一起逃离的牧羊人和牧羊女雕像——疾风中的天使。

没多久枪声便响了起来。即便我亲耳听见,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枪声竟然就这么出现在纽约城市主干道匝道的路中间。枪声不算响,我以为会比我听到的还要震耳欲聋。

一旦我们绕到车身另一侧——前一辆车,他的车——就能以它为庇护朝着隧道入口处狂奔了。但我仍然能听到隧道另一头他们急促的脚步声。

“他们正朝我们追过来,我们永远也上不了——”

听到我们的狂喊,一辆行驶在东向车道的卡车缓缓停在我们之间的空地上。

“阻止那两个人,他们要劫持我们!”我们从卡车旁边跑过去的时候,我冲着它胡乱喊道。

一个深沉的男性嗓音突然从驾驶座传来,声音洪亮且亲切:“警察!站住!警——察!”不一会儿,我听到像是抛向空中的空易拉罐砸在什么东西上,发出铃铛般清脆的响声,弹落在地上。紧接着我听到一个长久的、慢吞吞倒地的声音,还能听到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声继续朝我们追来。

我们几乎就要抵达隧道入口处了。“他在那儿。他按我之前说的来支援我们了。”拉德气喘吁吁地说。尾灯发出夺目的红光迎接我们的到来。第二声枪声刚响,他便把我一把推进车内。我紧紧抱住自己,蜷缩成一团。出租车的某个地方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是有人正用木棍击打它。他死死地抓住车门把手,猛地一拉,仿佛要让它和我们一同跌入昏暗之中。拉德终于挣扎着跟在我后面上了车。“带我们离开这里!”我听到他对司机咕哝道,“一直往前开,不要管周围的事儿!”

第五大道的某处隐约传来微弱的警笛声,似乎满腹牢骚。一切都结束了。

我缓缓爬到座位上,懒洋洋地靠着他。他气喘吁吁,急促的呼吸撩动我的发丝。

直到来到距离公园路两个街区的阿姆斯特丹大道,我们才开口说话。

我问他:“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吗?我以后要是在报纸上看到类似的报道,再也不会有所怀疑了——”

他说:“你想让我带你去哪里?去我家吗?”

我说:“不,他们发现你的轿车后,很容易就能在你家找到我。带我回原先的住所吧,在那里我是安全的。他们不知道那个地方。就去那儿吧,如果它还能住的话。”

“它一直都在那里等你回去。”他说,“我保证它还能住。我不会允许他们收回房子。几乎每天我都会到那里转转,期待你迟早会——”

“现在我回来了。”我感慨万千,带着无以言表的满足感。

“永永远远。”他轻声说道。

不久天就要亮了。一夜间,纽约又老了些许。我并不记恨这座城市,我原谅了它。有他在我身边,温柔地伴我左右,原谅变得很容易。

“一切都结束了吗?好些了吗?”

“都结束了,我好多了。”我半闭着眼睛答道。

“你怎么会和那伙人搅在一起?”

“我想找到证据帮助柯克。”

“柯克?柯克是谁?”

“我丈夫。”我一时疏忽大意,顺嘴答道。

然后我转念一想:“哦,现在知道和以后知道是一样的,早晚他都会知道的。”我实在太累了。

“我是柯克·默里的妻子。他被判了刑,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帮助他。仅此而已。我在米娅·默瑟的小本子上发现了麦基的名字,还有你们所有人的名字。于是,我就按着名单——”

我意识到自己的话伤害了他,于是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警察授意你做的——难道是你自愿的?”

“是的,但是——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要那样想我。”我懊悔地说。

“你和我在一起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只是你名单上的一个名字而已。我是个嫌疑犯,而你是告密者。我并没有真正认识你、了解你、爱上你——”

我沉默不语。还有什么好反驳的呢?我们两个不再言语,也许这样更好。我发觉自己把他伤得很深,比我所预估的更加无可挽回。

他手里原本一直拿着个小玻璃杯,那个玻璃杯是第一个征兆。他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身体也没动。突然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谁在用牙齿咬碎坚果。他握着一小块白色的东西,类似红糖般的液体从他握有东西的手中渗了出来,之后棕色的液体缓缓地流了下来,逐渐变成一条鲜红色的细线,最后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

我惊呼:“哦,你——”

他这才朝那红色的血滴看了一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然后抬头看着我,仿佛是想问我。他的眼神很怪,不太对劲。

他开始浑身颤抖,接着恶心干呕。这干呕深入喉咙,深入胸腔,深入肠胃,甚至一直蔓延到腿部,直到遍及全身。

他突然站了起来,第一个反应好像是要离开这里。而后他倚着什么东西努力克制自己,仿佛若不这样便无法控制住自己。然后他再次挺直身体,再次倚靠,再度挺直身体。

我站了起来。“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他依然继续抽搐又再度挺直身子,十分可怕。

“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这样。”他喘着粗气道,“你应该爱上我的。应该爱上我,就像我对你那样。这次发病,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我才会——”

我试图帮助他。“靠在我身上,我带你离开这里,去——”

“我跟你说过,她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但至少她还让我有所防范,可你钻进我的血液里,我的大脑里。现在我既不能把你从我的记忆里赶出去,也不能拥有你。好吧,如果有必要,我能把你赶出去。总有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我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便试图扼住我的脖子。但因为他的反应力有些迟钝,应该说是出了故障,他动作起伏不定,仿佛是几股电流交互贯穿全身,中断了他每次意图扼住我的手,但这双手依然一次又一次地朝我伸过来。我不断往后退,开始只是被动地抵抗他,而后事情愈演愈烈,我不得不越来越激烈地反抗他。

“不要——这不是你,拉德!不,不是你!拉德,你生病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突然他口吐白沫。

“我的确病了,”他声音干涩恐怖,“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要——”然后他再次扑向我的喉咙,“——就算下一秒我会死掉。”

他把我压在某个坚硬的东西上——那应该是弗勒德给我的监听器——整个机器连同我们二人一起来回晃动。

尽管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仍试图给他讲道理。我也说不清,不像面对莫当特和麦基那样,我对他并没有那么恐惧。和他在一起,我永远也不会感到恐惧。“不要——今晚我遭受的还不够多吗?”机器承受不住我们二人的重量,偏到一侧,我们双双挤进一个狭小的空间之中。地方不大,但足以置人于死地。

我始终努力盯着他那双红肿的眼睛。“你不可以这样。好好看看我,你爱我,不是吗?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以前就干过,这次也行。我要杀了你,就像我杀死她那样。”

“你没有杀人。不记得了吗?你去那里的时候她已经——不是你干的。不,拉德,你说过不是你——”

“是我杀的。就是我。我跟谁都没说过,包括你。我担心这件事会横在你我之间。现在你都知道了,去死吧。你伤透了我的心。”

我单膝跪地。

“我上不来气了,拉德。上不——来气——”

房间忽明忽暗,一会儿宛如黑压压的乌云飘过,一会儿天又变晴了。

“空气——给我空气,拉德。就一口——一口就……”

他没让我继续说下去,也没有让我呼吸到新鲜空气。

他把我的身体像布偶一般左右摇晃。我感觉双腿的骨头仿佛被人抽了出去,先是被甩到一侧,然后又被甩到另一侧。

突然他把我松开。我浑身绵软无力,独自瘫在地上,他不见了。微弱的光亮摇曳,如同稻草堆中的一个小火星,随时会熄灭。然后稻草堆被点燃了,房间重新变得灯火通明。生命得以复苏。

我一边干咳,一边用力扯着自己的喉咙。几个模糊的身影在我眼前出现,直到双眼能够再次聚焦,我才把他们看清楚。

他就站在敞开的窗户那里,身子已经探出窗外,一只手抓着窗框,身形摇晃。黑夜中,他病得如此严重,如此煎熬,如此孤独。我的心,这颗他曾试图摧毁的心,也随他而去。

门突然打开,几个被派来的人面色焦急,却都在进门的一瞬间脚下一顿,定格在原地。弗勒德就在其中,尽管有一瞬间我竟没有想起他是谁。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必须说点什么,必须赶紧开口,他们一定要及时听到我说的话。我抓住喉咙是为了让它能顺畅一些。

“不要开枪,”我恳求道,声音焦急且刺耳,“不要朝那个男人开枪!”

我听到他们全都倒吸一口冷气,吃惊地叫出了声。我慢慢转过头朝窗户望去,我的眼睛告诉了自己早就知道的事实,窗户那里空无一人。

他们扶我起来。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蜷缩在椅子上,脸贴在椅背上,眼神空洞地盯着光秃秃的地板。噢,他们所做所说我都能听到,有时候他们甚至还会问我,可我几乎不曾回答。

“还好我们行动及时。”应该是弗勒德,我猜,可我连一眼都不想看。“今晚早些时候,警方调查六十七号大街枪击案时,在现场发现了一辆轿车。我收到消息,那辆车是他的。总之,先不说别的,从这里拿到的第一卷录音带足以让我们对他采取监视措施。在你离开之后,他依然常常在这附近出没。所以我们前去他家询问关于麦基的案子时,没有发现你们两个人的行踪,于是我们就想到了这个地方。”

他终于放弃跟我继续讲下去,再次转身离开。我能感觉到他冲其他人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一度我听到有人对他说:“这是怎么回事?他离开之前表现得好像得了减压病。”

“我想应该是癫痫。”他低声说,“总之,我是这么觉得的。”

我想起他曾对我说过:“有天晚上我在她家生病了,她有些害怕,打算送我去看医生——”而且他妹妹也曾试图告诉我些什么:“他不会告诉你这些的,但我必须——”

这都不重要了,我永远也不会记起这最后的一幕。在这方面,我的心是如此善良,我只会记得在“蓝色猎人”里坐在我对面的那张神采奕奕的脸。仿佛已有一百年之久,又好像只过去了一分钟,那张脸将永永远远留在我心中。

我猛地站了起来,走到窗户那里。弗勒德不明白我的意图。“别往下看。”他试图警告我。

“我不会的,我要往上看——”我无法继续说下去。记忆中的人们最终都会去那里,在天上,而不是地下。

突然,就在我身后,有那么一两秒钟的时间,他们又把他重新带了回来。没有任何残忍的恶意,一定是某个人无所事事的手无意间碰到的。

我以前就干过,这次也行。我要杀了你,就像我杀死她那样。

不是你干的。不,拉德,你说过不是你——

就是我。现在你都知道了,去死吧。

“就是这里!”我听到弗勒德大喊。

虽然只有一两秒钟的时间,但我实在难以承受。我弓起背,试图远离这个声音,仿佛有一把匕首插进我的身体,我再次瘫软。

弗勒德站在我旁边,晃动着我的身体好让我听他说话。“你成功了!你救了你的丈夫。你无意间录下了这些罪证。全都在这里,一字不漏。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你明不明白?你如愿以偿了。他会重新回到你身边的。用不了几天他就会从中央监狱放出来——”

我像只鹦鹉一样,重复着他的话,这样他就不必一直摇晃我。“我如愿以偿了。他会重新回到我身边的。”

我突然回过神来,冲着他害怕地恳求,但和他说的并非同一件事。

“求你们离开吧。所有人。求求你们了!快点!我再也撑不住了。我还有些事要做,可我不想让你们知道。”

他迅速下达了一两个命令。“好吧,今天就到这里。把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地带走。她经历了太多,已经筋疲力尽了。”他命令其他人都离开,自己也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我关上门,但门外的那些人行动缓慢,尚未走远。有两个人落在大家后面。

泪水不仅仅是湿润的。它们如此沉重,硬生生地拽着我顺着门往下滑。我泪如雨下。

听到我的哭声后,他们悄悄询问彼此:

“她现在为什么这么难受啊?事情全都水落石出了啊。她也得到自己想要的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除非——或许——嗯,你怎么看?——她肯定是爱上他了。”

“肯定是。”这几个字一直在我泛滥成灾的悲伤中回荡。是啊,哦,是的,她肯定是。她肯定是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