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加多夫人家里锈迹斑斑的笤帚把儿似乎也无法让她的大女儿听话了,这已经是她使出的最后招数了。平日里,只要她伸手抓笤帚,女儿便立即跑向门口。但今晚却不是这样。于是,她抓起笤帚,挥了挥,可这样仍不奏效。最后,她不得已,只好抽打这倔强丫头的小腿,赶着她走。即使这样,也并没有完全奏效。这丫头敏捷地左一躲右一闪,但脚步却不怎么挪动。就这样,她母亲大部分的抽打都打在墙上。

“去跑个腿”,这事一向都没人乐意去,能拖就拖,争吵不休。可今晚还不止这些。今晚完全陷入僵局,女孩一副被动抵抗的样子。这情景以前可没遇到过。女孩似乎害怕什么,胜过挨母亲的抽打,就是不肯出门。

她蹲在墙边,左右挪动躲闪着笤帚把,但那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一直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

她在同龄孩子中算是长得高的,是她们家里长得最快的,虽然还只是个小女孩,身高已和成人一般无二。她差不多十七八岁,又或者十六岁,他们家人对年龄记得不是很清楚。她的肤色是淡淡的小麦色,随着年龄增长,或许会加深一些。她围上头巾——这是拉丁美洲底层女孩和妇女盖在头上的一种奇怪装扮,作为要出门的打扮,但除了这一点,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想出门,或者说不敢出门。

母亲握着笤帚走向她,尖声斥责道:“都问了你三遍了!你去不去?”她喘了口气,“你看看城里还有哪家孩子这么不听父母的话?特蕾莎,你能不惹我生气吗?今晚你是怎么了?让你去商店买点木炭,爸爸辛苦一天,回来有口热饭吃,这要求不过分吧?你一开始就出门的话,这会儿早就买回来了,跑两遍都够了!”

“母亲,”女孩哀求道,“为什么不能换佩德罗去?我在洗衣店工作一天,很累了。”

“佩德罗信不过,你知道的。他一边走,一边抛硬币,肯定会把钱弄丢的。”

“那你就不能用木条或纸张应急,等明天再买吗?为什么一定要我现在去?”

“纸和炭一样吗?它能烧多久?火苗一闪就没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放下笤帚,步履蹒跚地朝土褐色的火炉走去,她刚才一直在那里忙活。她把一个陶罐端到一边,抓起一把芭蕉扇,冲着炉火猛扇。炉火渐渐从下面露出一些暗淡的红色。“看见了吧?”她又开始责备,“火都要熄了!如果这回再熄灭了——”

她又冲回来抓起笤帚。既然其他手段都不起作用,这次她准备使出最后一招:抽打肩膀。这一下,女孩终于让步了,走到门口,但在那里徘徊不前,似乎期待最后一刻能发生奇迹,拯救她。

前面提到的佩德罗是一个九、十岁的小男孩,这会儿他终于抬起一直埋在碗里的头,嘲弄地说:“我知道她怕什么,她害怕那头豹子。”

女孩望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是认可他所说的。既然有人提到这件事了,她也不再隐瞒,恳求她母亲:“听说那豹子就在城里的什么地方。一位有钱的夫人用绳子牵着它,结果它跑掉了,到现在还没找到。我今天在洗衣店听其他女孩说的。”

德尔加多夫人暂时放下了笤帚:“豹子?那是什么?山里的野兽吗?”

“很大,会冲人扑上来。”小人精佩德罗说道,还挑衅地看向他姐姐。

德尔加多夫人没听到任何这种消息。她太忙了,没有时间去关心日常工作和生活之外的任何事物,这些对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以前去商店的时候,遇到过那东西吗?”她大声问。

女孩语塞,默默摇了摇头。

“那这次也不会遇上!好了,去吧!去做你该做的!”她又甩了一下笤帚,女孩终于出门了,但她一直回头看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满是乞求,一点儿也不想离开。

德尔加多夫人怒气冲冲地放下笤帚,回去干家务了,一边咒骂,一边摇着头。可没一会儿,门悄悄地推开个缝,原来女孩试图趁她不注意偷偷溜进来。

德尔加多夫人正好回头看到这一幕,便冲了过去,可还没等她走到门口,女孩赶忙把门关上,退回了门外。

为了保险起见,德尔加多夫人想到用中间的门闩把门拴上,这可花了她好一番气力。门闩长久不用,全都生了锈。他们家似乎从来不拴门,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随着她的动作,门闩上铁锈一片片往下掉,最后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才把门拴上。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虽然看不到人,但还是冲着这道木头屏障说道:“做好吩咐你做的事,否则不准回家!没带木炭回来就别想进这门!”

女孩在门外的屋檐下站着,扯了扯头巾,护住嘴巴,防止吸入夜晚的空气。人们都说这时候的空气有害,所以她尽力防止这样的空气进入她的鼻孔和呼吸道。只有那些从美国和其他地方来的人才敢呼吸这时候的空气。她警惕地看了看巷子两头。其中一头,远远地,有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映在昏暗的路灯下。可她要去的是另一头,那里一个人也没有,连个鬼影也看不到。这时辰,人们早都回家了。这一带住的人工作都很辛苦。晚上外面的夜生活是属于有钱人的。只有在宗教节日时,这里的夜晚才会是另一幅景象;又或者作为一家之主,也完全可以去酒馆待上几个钟头,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可现在,街上空无一人。这种时候,人们都选择待在自己家里。

还好,这段路程并不远。买不到木炭,她就进不了家门,因此越快解决越好。她鼓足勇气从门口大踏步地出发了,双手在头巾下紧紧抱在胸前,一双眼睛从头巾留出的空隙处警惕地向四周张望着。

转过转角,巷子在这里与另一条路会合。有一阵子,她似乎看到路前方商店里发出的昏黄的微弱灯光。这条路一路下坡,她就这样一个人走着。这整个区域都建在一个坡地上,一直延续到一个干涸的河床。

她终于看到商店了,似乎它一直在等待着她。可是,那里已经关门了,考尔德伦老夫人已经关店了。这里没有钟点的概念,事实上,考尔德伦老夫人不认识钟表,其他人也不认钟。只要有顾客说今晚不会再有人来了,而接下来一段时间果然没有人来,她便关店了。因此,她可能有一晚十点关门,有一晚十一点关门,又有一晚可能九点便关门了。

女孩喊了一声,想留住老夫人等她,随即撒开腿向那里飞奔过去。但她还是晚了一步,门已经从里面上锁了。这里存放有很多贵重物品,像糖、蜡烛、鹰嘴豆等等,因此这里晚上会上锁。

她把脸贴在门旁边展示窗的玻璃上,隐约可以看到帘子后面透出微弱的烛光。前面的店铺部分使用电力照明,后面的生活区域则使用蜡烛,在这里是很自然的事情,根本没什么可惊奇的。她拍打着窗户,希望有人能听到。

有人掀起帘子,考尔德伦老夫人出现在帘子下。看样子她已经准备休息了:她光着双脚,一条银白的发辫已经散开,垂在肩膀上。

“我就买一小包木炭给我父亲热晚饭!”特蕾莎双手做喇叭状放在嘴巴前,隔着玻璃大声喊道。

这位店主一边摇摇头,示意她离开,一边继续拆着她的发辫:“明天再来!”

“耽误不了你几分钟。说话的工夫就把炭称好了!”她举了举手里的钱币。

“可我还要开锁、开灯,还要去袋子里舀炭。太麻烦了!关门了就是关门了!”帘子再次放下,将她拒于门外。

女孩十分沮丧,只好转身离开。现在她要么两手空空地回去,要么就要走去另一家店。那家店还要走很远,位于高架的另一边,但已经是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家店了。所谓高架其实就是一些石墩子架起的一条大路,跨过原本的河床。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穿过这高架,总是让她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是因为今天的传言)。

可如果买不到木炭,母亲一定不会让她进门的。就算让她进门了,也一定不会相信店子关门了,肯定还要再打她一顿。

肉体的疼痛,那是实实在在的感受,即便程度不高,也胜过想象的害怕。于是,女孩没有选择回家,而是不情愿地朝坡道下的高架路走去。

来到高架前,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尽量在肺中储存足够的空气,让她能一口气穿到另一边。高架下黑漆漆的,似乎没有尽头。倾斜的坡度刚好挡住了远处街灯的光线,只有进口处有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大家都觉得通道中至少应该挂一盏灯,或者在进口两端各装一盏灯。当然,人们也这样做了,而且还不止一次。但总有小孩白天在此处玩耍,灯装上没一两天,便被打碎了。反复几次后,便无人问津了。

高架下面的通道里漆黑一片,看不到头,但刚一进去脚步声便在里面产生回声,两侧的石壁令这回声听起来有些沉闷,同时伴有阵阵陈腐的气味。大约一年前,有人死在这通道里,身上插了把匕首,口袋里还装着一把匕首。不过,女孩现在不愿去想这些,没时间回想这些。

一进通道,她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又大又亮的双眸一定睁得很大,只是在黑暗中看不到罢了。谢天谢地,这通道并不长,只和上方主干道的宽度一致。这会儿她已经走过一半的距离了。由于上方的石壁会把声音反弹下来,她的脚步便发出“咚嗒、咚嗒、咚嗒”的声响,好像葫芦掉在地上的声音。

终于,她看到另一头的出口了,就要穿出去了。于是,她喘了口气。这一喘气,她才突然反应过来她还没走出去。前面一样黑漆漆的,一点儿也不比现在明亮,依旧是深蓝或深灰色混杂着黑色,一点儿没变。渐渐地,她重重的脚步引起的回声减弱了,空气也不再那么陈腐而让人无法呼吸了。这些都在告诉她:出口就要到了,只是还没有看到。

正当她加快脚步,走向出口时,她不经意地向旁边瞥了一眼。出于某种原因,其实也不知为什么,虽然什么也没看见,但就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突然感觉喉咙发紧,呼吸困难。那是什么?那边的石壁上一定是湿的,石块接缝处应该有水渗出,因为她看到了一些反光,斑驳闪烁,就像从通道口照射进来的光线。

但是通道外什么光也没有,而且也没有什么光能从那么远照射进来,在石壁上形成闪亮的反光。而这反光既没有在平面上扩散,也没有跟着水流痕迹向下延续。所以如果是水,一定是两滴水滴,一边一滴。那两滴水滴是细长的,仿佛两道裂隙;杆形的,就像透过显微镜观察到的杆状细菌的样子。那两颗水滴看上去晃晃悠悠,就仿佛石壁上有热气袅袅升起;它们射出的黄色光芒好似燃烧的硫黄;距离她不算远,但也不是附在漆黑的石壁上,说不清楚像什么。那是一种散漫、浮在空气中的闪光,如果不是四周太黑,她的眼睛对光特别敏感,也许她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闪光。

这不会是眼睛吧——会是什么东西的眼睛呢?像这样始终保持两道光,位置一点儿没有变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令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当然不会是眼睛。怎么可能是眼睛呢?这里怎么会出现一双眼睛?而且,会是什么东西的眼睛,又会——总之,说不是眼睛,就不是!那只是石壁上两块不平整的凸起,因为渗水,发出的反光。

她的脚步机械地向前移动,那两道闪光也渐渐转到她身后去了。她此时就像一名机械执行长官命令的士兵,对外界变化已视若无睹,只知道向前迈步。那发光处退出她的视野了,但她不敢扭头,担心自己好不容易编造出的解释,只因为回头一瞥,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又走几步,夜晚的天空便再次出现在她的头顶。看,有颗星星,又有一颗。啊,夜晚的天空可真美呀!无边无际,任人遨游。旷野虽然也是漆黑一片,但不像通道里那样伸手不见五指,天际之处还带有一层色彩,好似被烟熏黑的白色,渐变成绿色,最后融入一片深蓝之中。刚才沉重的踏步,这一会儿也变成了轻快的小跑,头巾的一角在她身后飞扬着。

她终于又再次停下了脚步,店子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前面转角处。这家店正面屋檐上糊的纸已经陈旧不堪,风吹雨打已使它变得不再挺括,原先染上去的颜色也褪成一道一道,而那些流下来的颜料在泥墙上留下一条条印迹。但此时此刻,在特蕾莎眼里,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推门进去,门上铃铛丁零作响,这声响也是那么悦耳。这地方充斥着麻头、绳索和煤油的气味,但此时闻起来却令人身心愉悦。

店主老巴斯克从里面走了出来,咂巴着嘴,咽干净嘴里的晚饭,头上依旧戴着贝雷帽,就连吃饭也没有摘掉。他一眼便认出了女孩。“嗨,特蕾莎。”他摇了摇头,“你家人不该让你这么晚一个人出门的,孩子!”

现在她安全了,胆量又回来了。她可不打算承认自己刚才有多害怕,她几个手指轮换敲击着柜台边缘处。“能有什么事呢?这里可是雷阿尔城。”

“很多事情都可能。”老巴斯克高深莫测地答道。说的是什么,两人都没有说破,也没有说破的必要。这么看,老巴斯克也听说那件事情了。女孩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而老巴斯克也看出女孩对此心知肚明。

女孩尽力拖延付钱过程各个细节的时间,因为只要没付好钱,她就是安全的,可以享受光亮,还有另一个人的陪伴。而付好钱之后,她又要孤身一人面对黑暗和恐惧。

“是这样拿吗?”

“是的,竖直向上拿着,把两个角握住。”

“哎呀,好漂亮的一只猫!”

“你见过的,不记得了吗?就是我一直养的那只。”

“对呀,是这只。好像是见过。”她把钱放在柜台上,眼睛迅速瞟了一下身后的店门。

“这钱不够,木炭涨价了。”

“我下次带给你。能相信我吗?我住在迪亚博罗巷,高架的另一边。”

“别担心,下次带给我吧。”穷人不会欺骗穷人,而他们都是穷苦人。

“好的。那晚安吧,先生。”这句话似乎令她很痛苦,迟迟说不出口。

“晚安,特蕾莎。最好赶紧回家,别在路上逗留!”

门上铃铛声再次响起,女孩又一次身处黑暗之中,此时这铃声是多么悲伤、凄凉,似乎在道着永别。

身后地上的明亮区域随着关门也慢慢向一边关闭,接着又在另一边展开,原来这是个旋转门。女孩走到巷子尽头,这里可以看到通道黑色的拱顶了。她突然加快了脚步,越走越快——向着通道奔去。是的,是奔向那里。她只是想早点到达那里,好早点穿到另一边。她给自己的解释是:父亲可能已经到家了,她不快点带木炭回去的话,又要挨一顿扫帚了。但她心里清楚这根本不是真正的理由。

她其实也可以走另一条路,从高架上翻过去。有个地方砌有台阶,可以上到高架上面,但要多走一个街区才能到那里;而且翻过了高架之后,又要走同样距离的路程回到这条路上。唉,算了,反正这里她都走过几十回了,再走一次又有何妨,刚才她就安然无恙地穿过来了,现在再穿回去,应该也不会怎么样。

她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恐惧,不知不觉,通道便近在眼前了。高架像一面峭壁一般,逐渐遮住了夜空,吞噬掉星辰。高架上的路灯发出幽幽蓝光,汽车从上面呼啸而过,却对下面阴暗洞穴中的恐怖惊险一无所知。这正是城市的特点,一排又一排的房子螺旋而上,但相互之间却十分陌生。

通道口到了。那椭圆形的石洞——半椭圆形,更准确一些——就在她上方,像把长镰刀一样,悬在她头顶。她的脚步声又一次引发空洞的回声。渐渐地,离之前那个闪光的地方越来越近了,她不打算往那边看,她竭力说服自己相信那里什么也没有,不会看到任何东西。她暗暗下定决心。“只要我不看,”她心里默念,“我就不会看到,也不会再次被吓到。或许这次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我想多了。”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她害怕会再一次看到那东西。

可那地方差不多就在前方了,很难不进入她的视野。于是她硬是把头扭向另一边,继续向前走。在这吞噬一切的黑暗中,她很难确定之前那个地方具体在什么位置。这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只能凭借距离入口处的远近大概判断一下位置,应该很接近那里了,也就大约十五到二十步的距离了吧。只有十五到二十步的距离了!

她的脖子僵硬地转向另一边,她尽力保持这个姿势。可是把头扭向一边,同时又要保持向前的方向,真的很困难。稍不留神,头便又转回来了。为了不去想那个地方,女孩开始背诵乘法口诀表。

她没读过几年书,十二三岁便到洗衣房做工了。可她还是会认、会写一些字的。只要不是复杂的生僻字,她基本上都认得。她也会一些简单的算术,二十以内的四则运算,她都会。随着乘法口诀表的节奏,她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三一得三,三二得六,三三得……”

现在,那地方一定已经被她甩在身后了。瞧,多容易!瞧,这么做,多么明智!她慢慢转回头,恢复正常走路姿势。前面什么也没有,两侧也什么都没有。除了无边的黑暗,什么也没有,既没有绿莹莹的光,也没有闪烁。身后呢?嗯——最好还是不要看了,不要管身后了。还有几步就可以走出通道了,这令她稍稍恢复了一些胆量,接下来便只需爬上坡路,顺着小巷往上走,就回到家门口了。但糟糕……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脏突然抽搐了一下,仿佛它比耳朵的听力更好,听到了什么声响,漏跳了一两下,又或者几下并作一下跳了。她再次感到喉咙发紧,和刚才的感觉一模一样。只有脚还在向前迈步,机械地履行它的职责。

身后似有似无的轻微“拍击”声不是她发出来的,也不是她发出响声的回声或变声。那声响和其他声音完全不同,和她没有任何联系。这一点她十分肯定。无论什么时候,一个人总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自己制造出的声响。那声音不是鞋子的声音,也不是任何钉掌的蹄类发出的声音,更像是轻拍声或光脚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像是最轻柔的拍击声混杂着树叶摩擦的窸窣声。十分轻微,不易察觉,但却犹如恶魔一般,令人闻之丧胆。恐惧像充气气球一样一下子在女孩的大脑和身体里膨胀开来。

还好她一下子反应过来,握紧了袋子,否则木炭就从她手中滑落了。这时,她产生了两个完全相反的念头。她想停住脚,站定,仔细再听听,确定那声音和她发出的声响都毫无关系。与此同时,心中的恐惧却不允许她这么做。站着不动就是等死。她想扔掉手中碍事的木炭包,埋头向前冲,一直飞奔回家。但恐惧又拖住了她的腿,她只能以现在这个速度迈腿。多年的经验告诉她,想要摆脱危险,就要假装这危险对她不起作用。像刚才一样,攻击并没有发生,或者说延迟了,逃——快速逃——你这样只会更快招来危险。(逃,还是不逃?)

她像个僵硬的机器人,慢慢向前移动,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腿部运动,全凭双腿自主活动。她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尽力捕捉那微弱的声响——声音又来了,这次在离她更近的地方。但却变得更加轻微。近乎于无的声音,似铺路石发出的轻语。如果不是她刚才听到过那声响,这次她根本不会察觉出任何声响。

她浑身一震,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但这次不是听觉,而是上升到另一个感觉层面。什么东西在身后盯着她,令她浑身不自在,那目光贼溜溜的,就那样一直盯着她。那种感觉在毛孔之间蔓延开来,先是后脖子,随后传遍整个后背。她甩不掉这种感觉,也无法令它减弱。她知道那双眼睛正盯着她,那东西正一步步跟在她身后,意图不轨。

看着火钵中的炭火渐渐熄灭,特蕾莎母亲的怒火越烧越旺。眼见再怎么扇扇子也无法让炭灰再闪现一丁点儿红光,她的怒火一下子燃烧到了极点。

她俯下身去,冲着炭灰连吹几口气,想吹掉那些燃尽的炭灰,看看还有没有燃烧的火星。可是什么也没有。她每天赖以寻求存在感的炭火,就这样完全熄灭了。

她直起身,双臂绝望地拍了一下身体两侧。“灭了。”让炭火像这样熄灭,不论是谁,都是不可饶恕的。对做出这种事的女人,她知道这里的人会怎么看她,怎么说她。

“她回来之前,你就不能先用稻草吗?”角落里的小男孩建议。

“稻草!稻草是木炭吗?那能烧多久?火苗一闪就没了,还弄得一屋子烟。而且我们也没有稻草可用。”她抓起笤帚,冲着门那边,恶狠狠地挥了挥,“都怪那丫头,要是一开始她就去了,哪儿会有这事。都这么晚了,还没回来!看看,这是多磨蹭!又不知道跑哪儿去玩了!蜗牛都比她走得快!”

她轻轻将火钵上的陶锅转了一下:“你父亲就要回来了,他会怎么想呢?妻子连口热饭都没准备好。真丢人!”

小男孩一声不响地望着她,双手托着下巴,痴痴地笑着。

她又挥了挥笤帚:“看我怎么收拾她!我要狠狠抽她的背,把笤帚打断才好。让她疼上几天——”

突然,有什么东西撞到门上。这之前好像有一串脚步声,还没听清,便传来撞门声。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像刀子般从门的各处缝隙穿透进来,接着是含糊不清的话语声,好像嘴巴被紧压在门上。“母亲,快开门!你要是爱我,就快开门!”声音一直在颤抖。

德尔加多夫人等的就是这一刻,只是和她想的有点不一样。她双臂交叉抱着身体两侧,苦涩地点着头,迟迟没有回答。“你看,她这会儿回来了,嗯?还是跑着回来的,嗯?可是太晚了,火都熄灭了,该做的都做不了!”她学着门外呜咽的声音,“‘母亲,快开门。如果你爱我,就快开门!’怕黑了?还是被自己的影子吓到了?让她在外面待着。她不是喜欢外面吗?下次她就学乖了,知道要早点回家——”

这时,外面传来指甲抓门板的声响,一个近乎疯狂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叫喊着,但含糊不清,语无伦次,大概的意思是:“天呀,它过来了,越来越近了。我看见它已经到墙边了。过来了,过来了——!”

小男孩打算从墙边绕到门口去,却被德尔加多夫人喝止住了。“佩德罗!离门远点!”她又模仿女孩的音调,“是的,它过来了,是吗?骗子!谎言!她觉得撒个谎就过去了。你觉得我会相信外面有什么吗?真该出现点什么,我倒希望真有个什么!这样你下次才会记住,要听母亲的——”

一声极度绝望的惨叫声响起,好似整个肺里的空气都排尽了,其他声响在这声惨叫前全都黯然失色。惨叫声响起的同时,整扇门遭受了剧烈撞击,门中间被撞得向里弯了进来。随着叫声的减弱,门硬生生又弹了回去。一切突然平静下来,没有哪个人能把门撞成那样子,这样子早就撞断几根骨头了。大门四周的缝隙随即冒出一阵尘土。

小顽童佩德罗刚刚还一脸嘲弄,幸灾乐祸,此时呼吸变得极为紧张:“哎呀,妈妈!她没撒谎——”

这位母亲和男孩一样脸色大变,只见她粗短的身子早已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等着,特蕾莎,”她喘着粗气,“我来了,妈妈在这儿,我这就开门。”她有些歇斯底里地抓住门闩,“马上就好,我亲爱的宝贝,马上。妈妈在这儿,妈妈这就让你进来——”

门闩卡住了,拉不动。太久没用过了,表面已被铁锈腐蚀得粗糙不已,而且刚才那一下撞击把它撞弯了,卡死在槽里了。她拼命地拉着门闩,怎么也拉不开,绝望地转过身来,却不知该向谁求助,只好又转过身去,一只手压住门闩上方的木头,另一只手试图把门闩掰直。

“佩德罗,佩德罗,你的手指比较细。”

小男孩这时表现得很有男子气概。男人,不论多大年龄,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情况:像这样的危难关头,或者突如其来的暴力事件。其他时候都交给女人处理。“找块石头,就能把它砸直了。妈妈,我找到了!你让开——”

屋子那头的地上有一块砖头,已经记不起为什么放在那儿。男孩抓起砖头,跑了过来。一下,两下,三下,变形的门闩终于打开了。

他们这时才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刚才的尖叫和疯狂冲撞之后,外面已经好久没有声响了。门打开了,可外面什么也没有。

愣了几秒钟,德尔加多夫人发现儿子瞪大了眼睛,盯着地面。一条红红的舌头,男孩正光着脚丫踩在一条舌头尖上,那颜色、形状、大小无疑就是一个人的舌头。只是被踩变了形,满是液体。他们眼看着那舌头渐渐变宽、变长,随着形状的变化反射出点点闪光。

母亲的尖叫卡在喉咙半天没发出来,小男孩猛地向里推开门,一下子弹起来,跳进了门里,就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一样。

门上星星点点都是红色泥点子,好像有人故意往门上投掷红泥巴,泥巴黏在门上形成一个个小土堆。泥巴中还混杂有破布和一缕缕头发,甚至还有珊瑚项链散落下的碎片。

门口一片狼藉。

曼宁是第二天在太平间见到那个小女孩的,人们一般习惯称那儿为“停尸间”。他们家人还没有来认领死者。一位名叫罗布尔斯的警察分局局长陪他一同前往。这位分局局长曾从曼宁那里弄到过几张琪琪·沃克演出的票子,欠了他人情。

“你坚持要看吗,朋友?”罗布尔斯劝告曼宁,“我倒不建议你看,除非你的心理足够强大。因为,接下来几个星期,你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这景象。她家里人应该将她火化,如果没钱,有关部门也应该这么做。把这个打开。”最后这句话,他是冲着管理员说的。随后,他便站到一边,好让曼宁可以看个清楚。“很可怕吧?”

曼宁这个美国人看了看,没有任何受到惊吓的表现,只是脸色变得惨白。他点着头,像中了邪一样。

“可以了。”罗布尔斯对管理员说。他转过来,看着曼宁,开始自己的一番说教。“看看你那愚蠢的手段造成了什么结果。这可是一条人命呀。而且事情并没有结束,可能还会有人送命。那家伙还在四处游荡。”

曼宁没有回答,眼睛盯着水泥地板,脸上的神情并非懊恼,而是说不出的困惑不解。

“当然,从法律上讲,你是没有责任的,”罗布尔斯继续说着,“也就是说,你无法预见到这些,也不是你有意为之,你不会因此受牵连。但从道义上说,这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这小女孩才遇害的。也正因为这一点,我才会同意你的请求,带你来这儿,亲眼看看这个女孩。这是一次教训。”

“我不是因为悔恨,才让你带我来这里的,”曼宁表现得十分平静,“更不是病态的好奇心。你理解错了。是因为——是这样,自打听到这个消息,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这有什么不对吗?”罗布尔斯严肃地说。

“不是,你还是没明白。”曼宁一只手插进头发里,“你怎么能肯定这就是你所说的‘那家伙’干的?”

罗布尔斯诧异地盯着曼宁,随后满是鄙夷地说:“你想说什么?不是它干的?你刚刚亲眼所见。除了那个魔鬼,还有什么东西有这样的爪子,具有这样的破坏力?她都要被撕成碎条了!不可能,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不可能!我可以带你去见鉴证人员,你可以问问他们。在她的尸体上,还找到了那家伙身上脱落的细绒毛。这些现在都是我们留存的证据。你还想知道什么?”

“没有了,”曼宁答道,垂下眼帘,“没什么了。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有疑惑——”这句话没说完,曼宁又想起了什么,“那她有没有被——那家伙有没有试图——”曼宁支支吾吾。

罗布尔斯不愧是一名专业警务人员,他秉着客观求实的态度,平静地替曼宁把话说完:“她有没有被咬食?你是想问这个吧?没有。我不清楚鉴定人员能不能说明,我对此不是很了解。这要问过动物园园长才知道。不管怎么说,这里有充分证据显示就是那家伙干的。灾难就发生在她自己家门口,她母亲和弟弟都听到了,他们马上冲了出来,那家伙肯定被吓跑了,没时间——达到它的目的。当然,前提是他们真的冲出来了。”

“有人看到那家伙吗?”曼宁刨根问底,继续追问,“能回答我吗?就像你说的,事情就发生在她自己家门口,附近还住着其他人,有没有人看到那家伙?她大声叫喊,一定有人看到的。”

“所以,除非有人看到了,否则这就不存在,你是这意思吗?你不觉得,这种想法对于办案很可怕吗?那里住的都是穷人,你知道穷人的。一两间房间的小屋子,很多连窗户都没有,就入口处有个门。等他们走出来,再小心翼翼地朝巷子里张望,那家伙早没影儿了。也有人说他们看到巷子口转角处有个黑影,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不管他们有没有看见,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并不是想证明黑豹没有袭击小女孩,”曼宁欲言又止,“我对此也没有研究。我也不是侦探,只是个失业的媒体工作者。只是——我只是——我说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事情并不像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

“不简单?有什么不简单的?”罗布尔斯反驳道,“这事有什么复杂的?”

曼宁一脸迷茫,用力抓了抓脖子后面的皮肤:“我自己也不知道,说不清楚。老实说,你难道不觉得很奇怪:一只野生丛林动物,体型、大小和颜色都如此引人注意的豹子,在南美洲第三大城市里,这么长时间,找也找不到,甚至完全没有人见过。这简直太不可思议。很明显,它并不是离开后又再次返回,它一直都在这儿。那它会藏在哪里?又靠什么办法不被人发现呢?”

罗布尔斯嘬起嘴巴,点点头,部分同意这一说法:“确实从来没有过,很难想象。可是,不可否认,事情确实发生了,对吧?人们既没有抓住这头豹子,也没有找到它的尸体。也就是说,它依然藏在某处。这样推理没错吧,我的老朋友?”

“可它身在何处呢?它白天躲在哪儿呢?它的藏匿之处会在哪儿呢?还记得吧,这地方可都是石质建筑。道路不是沥青、鹅卵石,就是水泥,房子都是石块砌的。除了森林公园、几个小广场和公园有些树木,那一带都光秃秃的。它能去哪里呢?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它周围活动。有人晚上六点曾在所普拉斯巷见过它,当时有很多人一起,大家就跟在它后面。倏!它突然就消失了,后来就再没找到它。它也没有在巷子另一头出现。警察和消防员把整条巷子搜了个底朝天,仍是一无所获。现在,这个被撕得粉碎的女孩是在隔着半个城区的巴兰卡贫民区被发现的。这黑豹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那里的呢?”

罗布尔斯给出的答复是这样的:“是呀,这的确很奇怪。谁能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呢?或许它钻进了下水道,通过地下的排水管道爬了过去。排水管里的水不会很深,淹不死它的。至于那些人所说的看似荒诞不经的黑豹凭空蒸发事件,其实也并非荒诞不经。它可能在巷子里跳上了一辆面包车或者小货车,不知情的司机就载着它离开了,在下一次停车时,它又跳出车厢,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另一个地方。”

“不对!”曼宁忍不住挥手打断了他,“听我说,还有一件事:过去这些天,它靠什么维生的?它从哪儿弄吃的?尤其是,它喝什么?”

“那些流浪狗、流浪猫之类的小动物吃什么呢?不就是垃圾堆、小水塘或者河边。”

“当然可以,但那样不就被人发现了吗?”

“你怎么知道没人看到呢?或许人们见过很多次,只是距离远或者天色暗,误把它当作一只大黑狗而已。当然还有其他维生方式,就不一一列举了。和那些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墙缝里爬上爬下的蜥蜴、污水管道里的耗子,等等,都是一样的。”

曼宁不自觉地将头转向一边。不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继续问道:“这一次为什么还是没有找到它?这一次应该一下子就被围起来了啊!为什么这一次也和第一次一样,毫无线索?这样一番攻击之后,它的爪子、腿以及腹部的皮毛一定沾满了鲜血——”

“你说得没错。那里有很多血爪印和血迹,但没多远就都消失了。人行道上的尘土很快便吸干了血液,掩盖了血迹。而且,附近很多人闻讯赶来,等我们到达那里,现场已经一片狼藉。”

“我的每一个疑问,你都能给出解释。但仍然无法打消我的疑虑。按我们的话,这就叫预感。有什么地方不对。这整个事件背后存在某种不合理性,我可没你们这些人这么好骗。”

这位警察分局局长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拍了拍曼宁的肩膀。“说实话吧,曼宁,是不是因为你自己的过错间接导致了这四足恶魔的罪行,出于自责,你才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才会对这清清楚楚、不证自明的事实不断提出非议和怀疑?这当然是那家伙干的!你不愿相信这是那头黑豹干的,只是为了让你的良心好过一些。恐怕这次我无法认同你的看法。我们这次,试管、高倍镜、试剂、分析,全都用上了。这些都是铁证,不容置疑。我们已经就此给出了报告,依据就是这些科学调查研究,并不是靠猜测的。你所有的疑问,我们也都曾提出过,并没有逃避,但通过分析,最终还是排除了。我们的调查结果是:特蕾莎·德尔加多于五月十四日,周四晚11:15,在迪亚博罗巷自己家门口,遭到一头黑豹的攻击,并死于其利爪之下。就这样。”

“请删除‘一头黑豹’这几个字。”曼宁冷冷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