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典型的小镇旅馆里才有的简陋房间,复古得像是自一九一六年后就再没什么变化。所有的木工活,包括内部的窗套,都染上了一层难看的深色。墙纸上都是水泡,空气早就爬进了墙壁和塑料布之间,上面布满了褪了色的暗红花朵,它们像是沿着直线对称趴在墙上的甲虫。灯泡挂在天花板的中央,上边覆着铃铛形状的玻璃灯罩。

一个年轻女孩和一个年长的男人在房间里。他的头发有些花白,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衣服外边套着一件保护用的工作罩衫。而她则坐在一个自带光源的化妆镜前,光束射到她的脸上,就像被打上了聚光灯似的。她穿着一件围裙来保护自己的衣服,头发用毛巾固定住,完全隐藏了起来。化妆品在她四周散了一地,大概只有剧场专家才知道这些东西。不过不是她,而是他在摆弄这些化妆品。她只是坐在那里,手叠放在大腿上。地板上的小型平台上,放着一顶待用的假发。

在他们前方,有两样东西支在梳妆台上:一张已经泛黄的、有些褪色的,几乎要模糊不清的年轻女孩的照片,应该是很多年前拍摄的。照片里的女孩站在门廊的台阶处,一只脚抬起来踏在了身后高一级的阶梯上,在阳光里笑意盈盈。这是他们左边的东西。而他们的右边,是同一张照片的尺寸扩大版。不过图里只有女孩的脑袋,她的身体、门廊的台阶还有背景都被省略了。一个巨大的脑袋被巧妙地复原了,甚至比真实的尺寸还要大。照片的边缘处垂直用铅笔列着几行注意事项,像是一张指导表格:

头发向左分。14英寸波波头。

眉毛深三个色。乔顿,三号色。

眼角外各有三四个浅色的雀斑。

睫毛,无妆。

脸颊,无妆。

嘴唇,无妆。

沙色大衣,黄铜纽扣。

浅蓝色围巾,敞开围。

一般不戴帽子。

低跟鞋。

男人正往她脸颊上抹着肉色的软泥,沿着下颌线,细细按摩,以改变她脸部的轮廓。他时不时在这里抹去多余的部分,又时不时在那里添上一些东西。

接着他拿出一个大得像薄饼的粉扑,仔细地在她的脸上扑起来,想要柔化软泥的光泽,好让脸部看上去更加自然。他后退几步,仔细瞧了瞧照片里的那个脑袋,看看图,又看看她,循环往复。

“稍微往这面转一点。

“再往那面转一点。

“朝下看。

“向上看。”

他点点头。两张脸一模一样。她正面对着一个复制出来的自己。照片先是复制了人,现在人又复制了照片。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她头发上的毛巾。那相似感被粉碎得彻底,五个小时的工作白干了。她的头发是深色的,几乎是黑色。

他拿起平台上的假发,拔出原本看不出来的某个东西。这是一顶假发的样品,从别人的头发上剪下来的。甚至有可能是从棺材里的脑袋上剪下来,为了葬礼使用,就当做最后的纪念。

他仔细地调试她脑袋上的假发,两个人又变得一模一样了。

她站起来,脱下围裙。他从盒子里拿出一条浅蓝色的围巾,非常小心却又随意地挂在她的脖子上。这一次又查询了一下那张原版的照片上的人,他从一个更大的盒子里又拿出一件沙色的大衣。这一次,他仍旧先拆下小小的锯齿状的样品布料,它可能是从别的大衣上剪下来的,已经挂在衣柜里很长时间了,而它的主人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穿上它。

照片里,有一个黄铜扣子稍稍有些松动,沿着线头向下倾斜。复制品上,也有一个黄铜扣子稍稍松动,沿着线头向下倾斜。

“解开扣子。”他警告她,“永远别扣起来。一直敞着就行,就算大风吹得你肚子疼,也得敞着。”

他走到门边,敲了敲,好像他在屋外,而不是室内。

外边传来钥匙插入的声音,一位年长的女士冲了进来,有些踉跄,她后边跟着一个男人。

“准备好了吗?”后面的人问道。

“准备好了。”专家回答道,“我已经做完了所有我能做的事情。没什么别的可以帮你的了。”

女孩慢慢转身,面向他们。

女士嘴里发出一阵惊呼。她伸手掩住嘴。

“多萝西!”

她向后退了退,靠在她身后的男人上,想要把脸藏起来。

“那就是我的多萝西——!”她断断续续地抽泣着,“你们做了什么——?她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安慰地拍着她的头和肩膀。

“那就是我们想要知道的。”他轻柔地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残忍,但是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如果她能骗得了你的眼睛,那她也能骗——”

卡梅伦。

他把她交给了等在门外的人,他们温柔地将她带走了。她一边呜咽,一边喃喃自语,想要回头看看她的人儿,那个早就已经逝去的人儿。

专家正在收拾东西,他脱下工作服,准备离开。

卡梅伦和他握握手,“你的工作非常出色。”

“我以前从不接警察的单的,不过我已经为电影和镁光灯化妆二十多年了,我觉得她会过关的。”

卡梅伦也是这么希望的,因为她出演的场景可没有再来一遍的机会。要么她一次成功,要么就再没机会。

门关上了,现在只剩他们自己。他,和这位演员,而她只为一个人表演。

他拿出一把32口径的左轮手枪,放在了梳妆台上。

她把手枪放进手包里,它被嵌在事先准备好的空间里,是可以直接开枪的位置。这样她就可以随时把手伸进包里开枪,而不用把它拔出来。

“你准备好了吗,实习警员——?”

“是的,警官。”

“你的任务现在开始。”

他关上灯。他们又在黑暗里徘徊了一会。

他拉开百叶窗。刚刚窗帘还是完全拉上的。

对面方向,穿过广场,广告牌闪闪夺目:“吉蒂”,下边是“杂货店”。

从现在开始的每天晚上,原本那个可怕牛仔男孩站着的地方,站了一个鬼魅般的女孩,正等着她的约会对象。一个被遗忘的女孩,等待着一个根本不会来的男孩。她的眼睛总是看着远方,四处游离,满是悲伤;一会屏息凝视,一会又全身紧绷,渴望着那个永远都不会来的人。她站在壁龛那充斥着香水的地方,耐心十足,又孤独异常。她的视线从不放在任何人的身上,而是放在那双她还没能找到的眼睛上。

路过的人群一如既往的匆匆,就算将来也只会是囫囵经过而已。他们嬉笑聊天,被欢乐推搡着,密密麻麻得像蚁群似的。灯管装饰着电影招牌,正有节奏地不停闪烁,向四周散发着光圈的涟漪。招牌的外沿亮起来,马上又消失不见。接着光圈停了下来,灯光熄灭,现在已经来不及观看最后一场的完整演出了。男人搬着梯子出来,攀上去,将“卡里·格兰特”换成了“贝蒂·戴维斯”,或者是把“贝蒂·戴维斯”换成了“卡里·格兰特”。可舞台之外的人生大戏却永远都在上演,而你的呼吸就是入场门票。

他们看向她,比从前看向他的人还要多,大概因为她是个女孩,而女孩总是更加引人注目。根据他们那时的情绪、年龄、还有同伴,他们望向她的视线总是意味深长。跟着男孩一起来的女孩们总是心存比较,想知道相比而言自己看起来好不好看,然后根据他转头看她的时间来估测这其中的差距。而单独来的女孩们的目光中总是带着竞争的质疑,怀疑这就是她们今晚毫无运气的原因。跟着女孩一起的男孩看着她,偶尔希望自己的脚步不要如此匆忙。不过有时候,匆匆经过的人抓紧了他同伴的胳膊,想:“我很满足,我不会换女朋友的。”(他应该是个好丈夫。)年纪大一点的女士在人群里不满地皱皱鼻子,想:“在我那个年代,女孩们都在自己家里等着被呼唤,从来都不会出来在街角与她的情郎见面。这就是为什么她站在这里,毫不矜持!”而年纪大一点的男士则希望他们能重返青年。

不过年轻的,没有女孩跟着的男人就会停下来,试图做些什么。

注视转为了一个微笑,笑意让动作减缓,最终他完全停了下来。

她垂下眼。

她打开手提包,在缝线旁边,原本是装着镜子的地方,现在则放了一张男人的肖像画,那是一位颇有才干的画家通过想象画出来的。

画上的每一个线条都可能要人性命,也有可能叫人心碎。

“他有双迷人的眼睛,我只记得这些了。它们是淡褐色的,但并不奸诈,反而很大也很诚实。”绣红说道,她是莎伦的朋友,曾与他约会过一晚。

“他的嘴唇单薄,掩饰着几分苦意,总是紧紧地抿着。”比尔·莫里西说道,他曾在某天晚上打了他一拳。

“他的鼻子不大,鼻梁微挺。有次他感冒了,一直在擤鼻涕,我这才注意到的。”杰克·芒森的房东太太说道。

她垂下眼,似是柔情万种。她抬眼,又垂下。

看上去就像是什么调情的技巧一样。但它的受众对象却根本没机会去确认这到底是不是诱惑。

人群里的某个人在他身后碰了他一下,他浑身一抖,其实只不过伸手搭上了他的肩。“快走啊,伙计。”耳旁的声音含糊地说道,“你挡着路了。”可能他在他们完全分开之前,就瞥到了他掌心的警徽标志。这就足够了,他继续在人群里闲逛。

她轻轻地做了个手势,稍稍敞开了她的围巾。那意味着:不是。如果她做了同样的手势,又把围巾朝着喉咙系紧,那就意味着:是的。然后马上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警察,快速地拔出手枪,残酷的搏斗之后,甚至会有人死去。细微的动作就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夜深了,只剩下零星几盏灯,人群已然散去。人行道从镀金的颜色变成了铜绿色。她的身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消散成了一个轮廓。

广场远处,零星的火光转瞬即逝,大概是有人点燃香烟时随意划亮的火柴。但是,这火光宛若一个解散的信号,他鬼魅般的爱人转了身,渐行渐远,就像多年前的他自己一样。

她的双脚稳稳地扎在金色的行人道上,纹丝不动,小巧玲珑,还乖张地微微跷起。她面前的人群里,还有无数双脚慢吞吞地移动着。永无止尽地,连续不断地,摩肩接踵。那些无名又冷漠的陌生人的脚。它们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它们又告诉了你一切。

疲惫的、无精打采的双脚,拖拖沓沓地走;蹦蹦跳跳、跳着舞的双脚,合着轻快的调子抬着步;着着急急的双脚,匆忙地赶了过去;不情不愿的双脚,不在乎它们走到了哪里。男人们扁平而巨大的双脚。疼痛的双脚,指头刚刚碰到地面。这个小镇的脚啊,一直都在路上。人行道上的一连串脚印排成一行密密麻麻,几乎毫无空隙。

突然,一张褶皱的纸掉了下来,不知道被哪只看不出移动的手扔了出来。它并不是随意落下的,而是呈切线般的,直接落到了她那纹丝未动的脚边,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就是冲着她的双脚而去的。

有人扔掉了某样东西。是这样吗?为什么正好在她站着的地方呢?(除非他们扔东西的时候没注意,它是恰好落在那里的。)为什么没有扔在路上的其他地方?在走近她之前或是经过她之后再扔?毕竟那里没有人。

它躺在那里很久,就是一团小小的纸球,不比胡桃大。

她的脚稍稍伸出一点,谨慎地碰了碰纸团,又缩了回去。整个动作不过六英寸的距离,甚至都没有人看到她伸出了脚。

长久的犹豫不决。

有些事情实在奇怪——为什么正好在她站着的地方呢?

她的手突然向下伸去,手心一收,纸团消失不见。

她把手提包打开,在翻盖的掩护下打开了纸团。铅笔字跃然而出。字迹很潦草,像是匆忙衬着墙壁写下的。这是一封来自死亡的讯息,送给已经死去的人。

多萝西:

我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你了。昨天晚上如此,前天晚上也如此。我已经这么看着你三个晚上了。我讨厌让你一个人站在那里,但是我现在有点麻烦。有些情况告诉我,先不要去你在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在那里和你说话,灯太多了,人也太多了。他们都在追我。我只能快速地经过一次,然后扔下这个。希望你能捡起来。如果你读到了这封信,请你慢慢离开那个地方。走去黑一点的,没有什么人的地方。只有那样我才能走向你。只要我看到你身边有人,不管是谁,我都不能过去。

约翰尼

她晃了晃身子,要不是近距离观察,你并不会注意到她的晃动。她将一只手伸向后方,撑在杂货店的玻璃上才让自己保持稳定。你同样也看不到这个动作。她的态度像是想要逃走一样,十分隐秘。

现在她鼓足勇气,手离开了身后的玻璃窗,再一次直起了身子。她抬起同一只手,伸到脖子那开始围围巾,好像她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寒意。不管是不是事先准备好的安排,那就是她此时此刻的感受。她围了一层又一层,直到围巾碰到了下巴。接着她的手松开来,像扔下一个铅球似的。这是她唯一可以寻求帮助的方式。

然后她转身,开始慢慢走远。行动非常缓慢,像在飘浮。她没有四处张望,尤其没有向身后看去。

有那么一会,她的周围仍然聚集着人群,她得奋力挤出条通道才行。一次有个男人不小心用胳膊肘碰到了她,他沉默地碰了碰帽子的边缘以表歉意。她对这短暂的接触毫无意识,只是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继续向前走去。

人群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一两个散步的人。她转过广场,从容不迫地踏上小路,灯光落在她身后,渐渐变暗。她经过的建筑物的墙面上开始出现裂缝,黑漆漆的小道可不是什么好走的路。

走着走着,没有路灯了,宽敞的街道变成了乡间的马路,连条人行道都没有。再走啊走,房子也没有了,她来到了一个开阔的空旷地带。

她仍然慢吞吞地迈着步子,等待被人赶超。可是那来自身后的脚步声和突然抓着她肩膀的手并没能如期而至。死一般的寂静中,她发出无声的尖叫。

阴影越来越厚,树木越来越密,夜越来越深。

她一直往前走着,没有回头。可能是害怕扭头之后会看到的东西。

路面开始向上倾斜,她颤抖了一下,发觉自己正走向通往墓地的路。

右边是一片草场。她停下,转身踏进了草地里。月光给土地铺上了一层银色,目之所及全部都是银色的,视野十分开阔。就好像处在一片开阔的草湖中央,唯一阻挡你视线的东西只有你的影子。

她越往前走,草长得越高。她得挑能走的地方下脚。草先是漫过小腿,后爬上了膝盖。她还是没有回头看一下。她不敢。可能这一次她也根本无法回头。恐惧叫人无法动弹。

此刻,她就要走到正中央了。她停下来,笔直地站在中间,像是一个记号。

她转身,脑子里是安静的思绪,接着面向她来时的路。

开阔地带,有团漆黑的东西向她袭来。小小的,黑黑的。它从周遭的一片黑暗中跃然而出,显得十分突兀。它跳脱出背景,径直朝她走过来。像她一样,跋涉过浸泡在月光里的草地。

想要逃跑的冲动席卷了她的全身,她努力克制着,颤栗着。

“我的天!”她一声惊叫。

没人能来得及救她。

他知道她只是一个复制品吗?只是他逝去爱人的一个活着的稻草人?他在那里就已经猜到了吗?所以连续三个晚上他都拒绝靠近她?诱饵现在变成了被诱捕的人吗?那里有埋伏的警察,这里可什么都没有。他把她带出来了,就在警察们的监视之下。他让她等在这个没有埋伏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有他的埋伏。

她犯了错,她在战术上出现了失误,但后果是什么她仍然不清楚,她也不可能说得出。她只是做着她应该做的事情,不能就这么丢下他们数月以来精心布置的、只有一次机会的计划。或许,她根本没做什么错事。或许只是他的直觉太准了,指引着他没有落入圈套。在疯癫的状态下,直觉总是出奇的准确,它总是毫无理性和逻辑可言。

黑漆漆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现在,可以看得到他的脑袋,他的肩膀,他因为走路而晃起的手臂。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虽然还是很小,远在几里之外。月光又照亮了他纤细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还有单薄的嘴巴。

是个男人。

不,是死神,看起来像个直立行走的男人。是那个莎伦和马德琳·德鲁错认为是个男人的死神。

好像是看着某个缩小版的恐怖身影,恐怖感加深是因为他还不是人的模样。月光照亮了她并不想看到的细节,照亮了一切:帽檐在脸上投下阴影,V领衬衫的领口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现在离她只有最后几码的距离了。他看起来和她的身形差不多。现在的距离近到他们已经可以听到对方的讲话声了。他没说话,只是不断地靠近她,艰辛地穿过高高的草丛。

她也没有说话。她一出声只会背叛自己,毁掉自己而已。他还相信这个幻觉吗?这幻想已经被打碎了吗?或者她开口,那错误的声音才能打碎它?

她可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半是喜悦,半是痛苦,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但是绝对没有威胁,也不存在反常,而那才是终极的恐怖。直到现在这一刻,他的轮廓看起来还是没受什么影响,还是那么冷静。你只能猜,但你无法知道。比起他现在应该有的样子,他的脸看起来更年轻、更孩子气,或许这才是一切的线索。

她没办法轻易地对上他的视线。她只能迫使自己不要躲开。

“多萝西。”他轻轻地说。

“约翰尼。”她低语道。

他的嗓子里迸发出什么来,听起来像是他内心深处的哭泣声。痛苦不在他的脸上,而是他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他们的姑娘——总是等着他们。而我的姑娘——终于在等着我了。”

他的手臂贪婪地环住她,她惊得一动不敢动,甚至连血液好像都停止了流动。

他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温暖、低沉、愉悦。声音里什么意味都没有——只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而已。

“我拥有的太多了。我的女孩——她在等我。”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话,越来越低,越来越慢。

“她等着我。

“她等着——我。

“她——等着。

他的头突然落在她肩上,好像精疲力竭的他,再也没办法支起自己的脑袋。

“她等着我。”他叹气道,“感谢上帝,她还等着我。”

越过他的肩膀,她恐惧得看到不显眼的蛇穿越草地向他们挪动而来。她看到的只是蛇群挪动时泛起的涟漪,而不是蛇本身。涟漪一会泛起,一会又平静。反反复复。

像是车轮的轮辐向车轮中心聚拢一般,蛇群朝他们的方向聚拢。

他只是站在那里,寂静地,纹丝不动地。他的手臂环抱着她,头垂在她肩上。安稳地休息着。

实习警察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太残忍了,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残忍呢?为什么不能有其他解决方式呢?”

她能感受到他跳动的心脏,像是鸟儿在扑腾着翅膀,它只能休息片刻,在第一声警报响起后,它就会立马飞走。

他的嘴唇凑过来,想要找到她的唇。

草丛四周传来吟吟低语,好像微风的手指触碰到哪里,又马上抚摸着另一个地方。

有东西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丝绸在地上摩擦。然后有东西发出了响亮的噼啪声,可能是树枝。接着又恢复沉寂。寂静悬置在整个草地上空。太安静了。却不够安全,不是出于自然的安静。

直觉。

他打开手臂,在她的腰间聚拢,环住了她的腰。

突然,他的身体一个旋转,她跌落在一侧的草地上。他猛然朝另一头狂奔而去,身子压得低低的。一个黑色的身影在飞驰,像是一只人形的野兔。

四周站起了人,几分钟之前他们还藏在黑暗里,现在却像是白色布丁上的黑色葡萄干,突然间跳到了表面。

萤火虫开始在草丛上方呼啸掠过,以一种疯狂的方式,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方式。每一只都跳出独一无二的节奏,来来回回,前后往复。萤火虫群互相结成了霹雳的雷电,每次闪烁都激起一阵重击。

兔子的身影猛然停住了脚步,就在他停下的地方倒了下去。草丛上,在他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洞,像是一枚小小的酒窝。

砰砰掉落的萤火虫们停下了扑腾的翅膀,一束青烟渐渐消散,好像它们已然烧尽了自己。

弯着腰的谨慎的男人们现在沉默着,他们向那个洞缓缓挪动,离得越来越近,但是要非常谨慎,非常有策略才行。

忽然之间,他发出了一声哀嚎:“多萝西!”

人群继续挪动,缓缓收紧他们的包围圈。

“多萝西!”喊声再次响起,声音却很虚弱,透露着极致的孤独,直指那天上闪耀的星星。那是对爱情的哭喊,也是对死亡的哭喊。

他们发现他独自躺在草丛里,脑袋扭曲着抬起,无助地望向他们,像是兔子看着捕猎的人那样。

他的双眼是失去了光芒的新月,抬头看向满天星群,好像试图去辨认,去看清一些别人看不到的缥缈的面容。爱情不也是那求而不得,但仍然苦苦哀求的幻觉吗?

他死了,嘴上仍挂着她的名字。

“多萝西,快点。”他低语道,“我们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男人们围着他站成一个圈,低头看着。

“他死了。”有人轻柔地说。

卡梅伦点点头。他抬起手摸了摸帽檐,但他没真的摘下帽子,只是稍稍提起了片刻。

“他们现在应该在一起了——我猜。他们最终还是继续幽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