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幽会于每晚八点,无论阴晴雨雪,无论月满或亏。幽会不是什么新鲜事,它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发生的,去年是这样,前年一样,大前年也一样。不过那样的幽会——八点见面,十二点告别——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了。再过不久,一个或两个礼拜之后,他们的幽会将会变成永久性的,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就在离现在不久的六月。可是他们都觉得今年的六月来得太慢了,仿佛永远都不会来了。

有时候,他们看起来似乎一生都在等待。好吧,的确如此,绝无修辞夸张之言。毕竟你看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七岁,他也不过八岁。而他们第一次坠入爱河的时候,他八岁,她也不过七岁。有时候事情就会像那样发生。

他们本该在更早之前就结婚的:在上一个六月,上上个六月,或者是他长成一个男人而她也是一个成熟女孩的那个六月。但是为什么没结呢?有什么超越其他任何事情一直阻碍着他们呢?是钱啊。一开始是没工作,后来则是薪水微薄不足以支撑一人的用度开支,更不用说供两个人的生活了。

接着他的父亲在十月去世了,在无数个浪费掉的六月过去之后的那个十月。他父亲是经过他家那里的铁路上的制动员,因为一个开关的故障而失去了性命。虽然他并没有为此索赔,但铁路公司定是担忧他会这么做,为了省些钱,他们几乎是飞速地,甚至可以说是热切地赔偿了他一笔钱,他们担心一旦他心血来潮想要索赔,那么他要求的金额一定远远大于他们先行赔付的这个数目。于是,他们便抢先一步了。

不过对于他和她来说,这仍是一笔巨额财富。律师经手后转交给他们八千美元,而原本的赔款有一万五千美元,他们的律师说他的同行大多数都会直接从赔偿金里抽走一半,而他并没有这么做,说明他是个体贴仁慈的人。不管怎样,他们都可以在接下来的那个六月结婚了,而这也是他们唯一在乎的事情。婚礼必须在六月,她也想要定在六月。如果是在五月或者七月举办的话,那就完全没有婚礼的样子了。她所有的渴求,他统统都支持。对于他们来说,任何超过五百美金的数字都没什么真实感,一千和八千没什么区别,八千和一万五也没什么差距。即使你手里正抓着这支票,当金额大到如此地步时,一切都变成了理论上的数字。

而这些钱都是属于他的,属于他们的。他的母亲在他幼时便去世了,所以没人会和他们分这笔钱。天啊,六月为了到这里真是花了不少时间!看起来它好像故意逗留了一会儿好让其他月份在轮岗之前就先上岗似的。

他叫约翰尼·马尔,长得也像约翰尼·马尔——和他的名字如出一辙,像是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年龄的约翰尼一样。人们即使碰到他数百次,也难以清晰描述出他到底长什么样,就像普通人一样,他的成长平平无奇。她倒是能瞧出些别致来,那也许是因为她有双发现他的独特慧眼。这世上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大都千人一面,他也是那茫茫人海中的一员,你在哪里都能看到他们,你看到了他们却并不能分辨他们——当然也没办法描述他们,“头发泛着沙色,”他们可能说道;紧接着又会跟一句“棕色的眼睛”,然后他们便放弃直接描述什么外貌特征了,而是将话头不引人注意地滑到了“是个不错的、轮廓分明的年轻人;沉默寡言;再不能对他有什么别的看法了”。接着他们在这一方面的描述也趋于窘境。不过从这个六月开始,他也许会渐渐地从她身上汲取一些色彩,他等待着他人生之圆被完美衔接的那一刻,他并不是有意停留在他原来的样子的。

她叫多萝西,是个可爱的姑娘。你也不能准确地描述她,但和不能描述他不是同一个原因。你不能轻易地描述什么是光,因为它到处都是,但又不以它的本来面目示人。她就像光一样。比她更漂亮的姑娘有的是,但比她更可人的却寥寥无几。她的可爱源于她的内心,也源于她的外在,浑然一体,楚楚动人。她是所有人眼里的初恋,当男人们回首她的身影时,只会更加肯定这个想法。她像是一开始对每个人许下的美好承诺,但是没人能把这美好带到最后。

嫉妒的人看到她经过难免会酸言酸语道:“怎么了,她不过是另一个漂亮女孩儿而已,她们大都一个样。”但是他们对这些事情是一无所知的:她走路的样子,她说话的样子,下一次幽会开始时只对他绽放的细微笑容,抑或是幽会结束往回走时漾起的相似笑意——这些只有约翰尼·马尔能看到。于她,他也有双独特的慧眼,和她对他一样。

他们总是在广场的一家杂货店外面幽会,在那里有一个被橱窗展灯点亮的小角落,那是属于他们的——若你站在橱窗之前,则会背倚着流光粉末和胭脂香水。这地方不是堆满了巧克力的角落,被包裹在猩红银白交错的缎带里,也不是那个像蜂巢一样叠放着香皂的角落,像彩色复活节蛋似的,气味浓郁。不,不是那样的地方,而是在远远的尽头有流光粉末和胭脂香水的角落——一个浅浅的壁龛,像是一道刻痕,形成于杂货店和相邻商店之间那高出一截的整齐砖块。那就是他们幽会的地方,就在那里。橱窗上的玻璃反射出的光又在各种瓶瓶罐罐间游走,而后变成了琥珀色、金色和黄绿色。虽不是有意为之,这些盛着彩色液体的玻璃罐就像是为了呈现出这样光彩夺目的效果似的被放在这杂货店的橱窗里。这橱窗、这角落、这位于杂货店之前的广场,都是他们的。多少次还没到八点,他就站在那儿了,眼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望向星空吹着口哨,脚轻轻地敲着节拍,倒不是出于不耐烦,而是在对着这大地吟唱他的情歌。

吉蒂杂货店旁边,是他们相聚的地方,也是他们幽会开始的地方。不是出于什么特殊原因,就那样子约定俗成了。不管他们要做些什么——喝杯饮料、看场电影、跳个舞、或仅仅是散个步——他们都会从这里出发。

现在你了解他们了。

一天晚上——这个月最后一天的晚上,他到那儿有些迟了,不过顶多一两分钟的样子。他急匆匆地往那儿赶,不想让她站在那里等自己。因为他总是比她早到一些,这是他应该做的。但是他几乎可以确定今晚她早到了,所以他加快了脚步。

这是今年以来第一个像是春天的夜晚,虽然看日历上的日子倒还离春天已有些日子,天上挤满了星星。事后,他记起那时一架飞机正从空中掠过,嗡嗡声持续了一两分钟才消逝,一切才又恢复沉寂。不过他并没有抬头去看飞机,实在毫无精力,他的视线是为她保留着的,当他走过广场,想要一眼就看到站在杂货店外面的她。

当他终于转过最后一个街角走到广场上,却发现人群蜂拥在一处,他怎么样都没办法看到她。他们像蜜蜂一样堆挤着嗡嗡着,像是杂货店发生了抢劫或是火灾那样的事故,人群簇拥在跟前,中间勉强留了条缝。怪异的肃静笼罩在上空,他们沉默着,静默地站在那里,绝不多说一个字。这么多人站在那里不发一言实在是太古怪了,就好像他们被冻结了,被刚刚看到的事情震惊得一时半会没办法缓过劲来。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只是惨况后的余波而已。

他穿梭于人群中,推搡出一条路来,首先他去了她应该等着的地方——在他们的角落,正在那亮着光的橱窗前,她的背后应是流光粉末和胭脂香水的地方。但是她不在那里。有好多人在那里站着、徘徊着,可那其中没有她的身影。

也许她是走开了,在等他的过程中混入人群,去看这不知所谓的热闹了。他踮起脚尖,试图去辨认他眼前的无数个脑袋。他还是看不到她。于是他自己也挤入了人群,不时地用手肘顶开周围的人,四下观望寻找。

突然,他移动到了人群的边缘,之前被坚固而密集的人群遮蔽住的视野,现在反倒变得开阔许多。他们的聚集结束在车道边,人们被一个警察拦在了警戒线之外,马路上视野清晰开阔,像是一个巨大的空旷广场。也有其他被派做代表的人们来帮忙维持秩序。

有个什么东西横在那个巨大的空旷广场里。像是一个碎布包着的娃娃或者是诸如此类的软绵绵的东西躺在路上。一个像人那么大的娃娃,你却只能看到腿和扭曲的身子,头被报纸盖着,报纸上却浸着些什么别的东西——黏糊糊的,黑黢黢的,像是汽油,或是……

参差不齐的玻璃瓶碎片洒落得到处都是,看上去是个黑色的玻璃水瓶,瓶颈则完整无缺地躺在几英尺之外。

有些人从房间的窗子里伸出了脖子想要一看究竟,有些人沿着屋檐向上看,另一些人则循着那飞机引擎先前轰隆隆的声响看得更高了。

约翰尼·马尔终于可以稍微挪动他的步伐了。他抬起脚,颤颤巍巍地走下大街边缘,孤零零地走向了那块空地,和横在空地上的那个东西。

警察马上走向了他,按着他的肩膀阻止他继续前进,并强迫他转过身来。

约翰尼·马尔喃喃道:“能把报纸挪开一点吗?我——我想看看那是不是我认识的谁——”

警察弯下身去,卷起了那被浸湿的报纸最外面的一角,然后又迅速放回去。

“噢,怎么样?”他低声问道,“认识吗?”

“不,”约翰尼虚弱地说,“我不认识。”他说的是实话。

躺在那里的不是他要娶的姑娘,他不会和那样的“东西”结婚的。即将要嫁给他的姑娘绝不可能长那个样子,不会有人长成那样的!

他的帽子掉了下来,他们捡起来交还给他,可是他却呆愣着,看起来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帽子一样,最后还是有人帮他把帽子扣在了脑袋上。

他转身离开了,像是根本不认识她一样。当他试图在人群中挤出一条出路时,人们主动让开了一条缝给他,在他走后又自然地合上了那空隙,于是他被吞没在了人潮之间。

他重新回到那个属于他们的角落——在杂货店的橱窗边上,伴着流光粉末和闪烁着琥珀色和浅黄色的润肤露瓶子,这是属于他们的小小天地。他斜靠在那里,身子中风般地颤抖不止。

没人再多看他一眼,所有人都把头转到另一边,看着车道的方向。

一辆来自地狱的灵车闪着红色的前灯冲了进来。各式各样的东西被塞进去:一些没用的、不受宠的、被抛弃的东西。车子后门被“砰”地关上,车灯的红光意外刺眼,来来回回扫视着人群,将人们的身影染上了可怖的猩红,像是在独立日发射失败的火箭,没能升空,反倒火花滋啦滋啦地洒了一地,接着伴随一阵哀鸣飞到了远处。

他还在这里,他不知道他还能去哪儿。他没别的地方可去了,世界这么大,他却只能呆在这儿。

一开始对这事情,他并不感到十分震惊,他感到更多的反而是一种麻木,外人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时而轻轻地摇晃着,像是跟随微风不停摇摆却少有人察觉的风向标。他只有站在身后的橱窗和身边砖块的凸起之间,才能强撑着直立起身子。可是伤痛啊,却被他埋得那么深,深得好像这痛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深入骨髓,深入理智。深得好似一场再也无法痊愈的大疾。

不过他马上抬眼看向了空中,好像那记忆里的嗡鸣和头顶上空掠过的死讯都飞速地在他已经失灵的感官里重新上演一般。

他握紧了拳头,一拳又一拳地挥向天空。收起、冲出,收起,又冲出。似是希望忘掉那心中无法平息的郁愤。

在那样的希冀中,黑暗包裹了他。

广场边上,教堂尖塔上的钟声响了十二下。人群早已四下散开,广场上除了他再没什么人。车道上空无一物,只余着几张零落的报纸,上面被浸染得黑乎乎的,像是屠夫用它来卷了生肉一样。

虽然今晚她迟了几分钟,但还是来了。女孩子嘛,可能是在最后一刻才穿上了连裤袜,又或者是临出门才发现发型出了问题。在任何幽会中,你都需要多给女孩子一点时间。从现在起,她可能随时会从广场对面跑过来奔向他,就从她来时总是经过的那边,一如往常地,一边过马路一边向他挥手。可能是哪里出了故障,今夜的路灯没能亮起,对于八点来说,这夜也太暗了一点。不过不管明亮或是黑暗,从现在起每一刻她都有可能会出现。

尖塔上的钟就是个骗子,它已经坏掉了,应该找个人好好修理一下。刚刚报时它竟然多响了四下。他低头看看手表,发现手表也一样背叛了他,胡乱地指着时间——向前多跑了几小时,这多出来的时间杀死了她,也折磨着他。他把手表从手腕上撕扯下来扔到地上,抬起脚带着恶狠狠的冲劲猛跺了好几脚。接着他又捡起手表,把指针拨回它们原本的位置:差一两分钟八点。

他把手表放到耳边,侧耳倾听,可是什么都听不到,指针暂停了。她现在是安全的,正在赶来见他的路上,可能就差最后一个转弯就能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没有任何事情能伤害到她,她不会像之前某个可怜的陌生女孩一样惨遭横祸,他会替她当心这些危险的。只要还没到八点,她就是在路上的。她整晚都活着,一直一直都活着。

从此,他的手表将会永远停留在八点,连带着他的心和他的思绪。

有个好心人过来向他搭话:“你住在哪儿啊?我送你回家吧,你该不会想一直站在这儿吧?”

约翰尼·马尔四下望了望,天已经亮了。清晨的阳光正窥视着这片广场。

“我大概是到得太早了,”他支吾道,“得等到今天晚上才行啊。我——我记错了时间,多可笑啊我。”

他任由其他人过来搀住他的胳膊,领着他离开那里。他低柔地说着什么,语气含糊。他嘴边甚至挂了一抹浅浅的微笑。

“……五月的最后一天,这个月的三十一号……”

“没错,”好心人应和道,以为他是喝高了,“但那是昨天了。”

“一年一次,”约翰尼·马尔继续咕哝着,“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年一次。”

好心人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或是听到了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总有一个女孩或早或晚地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每个男人的生命中都会有那么一个女孩,死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女孩。当你死了,你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可他们活着,他们会知道失去挚爱是个什么滋味……”

“你怎么了,老兄?”搀着他的男人带着有些粗鲁的善意询问他,“你这副样子是在干啥呢?你在这丢了啥?”

约翰尼·马尔只说了一句话。

“每个人都拥有他自己的女孩,”他的五官痛苦地纠扯到一起,抗议道,“为什么我不可以?”

现在开始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一动也不动的男人孤零零地站在杂货店橱窗边上的壁龛里,窗子里摆放着润肤露和胭脂香水。那个男人有双包容的眼睛,似乎时时刻刻在追寻着什么,但又布满了阴沉与孤寂。他等啊等,等八点的到来,等一个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八点。以一个长及一生的伫立姿态,永远等待。等啊等,从芳香浓郁的六月,雷雨交加的七月,到夜晚繁星满天的八月和九月;过了狂风扫落叶的十月,一直到了刺骨寒风刮过的十一月,他把大衣领子一直扣到了脖子那里,继续等待。

注视着,等待着,为着那个永远不会来的人儿。他时不时地看看那只已经坏了的手表,从此获得一些慰藉——总是差几分钟才到八点呢。代表着永恒希望的八点,代表着变得枯槁死寂的曾经鲜活的爱。

他等啊,直到身后橱窗里的灯都熄了;直到杂货店店员锁上大门扬长而去;直到那永远不会变的八点在现实中渐渐滑入了深夜。

接着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拖着脚步渐行渐远,浸入一片夜色之中。“明天晚上她会来的。就是明晚八点。说不定她是故意躲着我,女孩子嘛,总是想要逗逗我,让我急得团团转才罢休。”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随着他的身影没入一片悲伤。

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又将去往哪里,也没人在乎这个。这不过是又一个人而已,世上多得是这样的人们。他不再住在他原来住的地方了,房东也不让他住下去了。他们摸摸脑袋点头示意。他也不在原来的地方工作了,老板也不让他继续干下去了。

不过你总能在广场的杂货店那儿看到他,在赶赴一场永远不会成真的幽会。

许多人因为总是见到他的身影所以记住了他,即使是一些之前并不认识他的人也是如此。不过后来认识他的人总是会在经过他身边时稍作停留,想要知道他们能帮上什么忙吗?“别看了,可怜的约翰尼·马尔又在等待他死去的女孩了。”

很多人都在用一种奇怪而随意的方式对他表达善意。人类总是如此有意思。某个晚上,有个他以前认识的年轻人经过他身边时,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手里塞了一包香烟后又离开了,看起来似乎是为了让他的等待显得不那么孤独。

某个尤其阴冷的夜晚,杂货店店员突然走出大门,塞给他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后便沉默地离开,在他喝完时又不声不响地帮他续了杯。这事只发生过一次——以后再没有过第二次。

人类啊总是如此有意思。他们是那么的残忍,又是如此的善良;他们是那么的硬如铁石,又是如此的柔情似水。

他成为了一个地标,一台固定装置,一个香烟商店招牌上的印第安木头人——不过是个在坚硬外表下奔流着热血的木头人。

另一个晚上,有个好心的中年妇女走过来同他搭话,她不认识他,也没听说过他的故事,只是刚从隔壁不远处的电影院出来而已。

“抱歉打扰了,年轻人,你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吗?我怕我呆在这里的时间太长了。”

他沉静地瞥了一眼手表,回道:“差三分八点。”

“怎么可能,你一定是搞错了!”她喋喋不休地反驳,“不可能是这个点儿,我进去看电影的时候就已经快八点了,而且我已经在里边呆了两个半小时了,告诉我时间能给你带来多大麻烦——?”

话没说完她就住了嘴,下巴惊得都快掉了。他脸色之中说不清的意味吓得她心都在颤抖,她一步接着一步地后退,直到他俩之间有足够的安全距离。然后她突然掉转头,用她最快的速度踉跄着跑开了,边跑还边不住地回头看看他是不是跟了上来。

她刚刚是被活人眼里死气沉沉的眼神给吓着了。

她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看得懂警告的人,于是她及时地逃跑了。

后来的一个晚上,广场上的警察换了人,之前的警察大概是年纪太大了,或是调班去了别的地方,也可能是自己离开不干了。新警察上任三把火,总是显得过于认真,爱管闲事,不过哪个新来的警察不是这样呢。

新警察沿着广场巡逻,约翰尼站在那里。他沿着广场返回时,约翰尼还站在那里。在他第三次也是倒班前最后一次巡逻时,他停下来向着约翰尼走了过去。

“这是个什么情况?”他说,“你怎么这么烦人?在这儿足足呆了三个小时,你是过来装饰这广场的吗?我才不管西蒙斯为什么受得了你,现在是我说了算!”说着他用警棍戳着他的屁股试图让他动起来。

“我在等我的姑娘。”约翰尼说。

“你的姑娘已经死了!”警察粗鲁地说,“他们告诉我她已经入土为安了,此时此刻正躺在山那边的墓地里!我甚至还亲眼看过她的墓地,我都能告诉你那墓碑上面写了些什么——”

约翰尼猛然抬起双手捂住耳朵,显得无比绝望。

“她不会来了!”警察说,“仔细想想这话吧,别在我跟你说事儿的时候摆出这副神情,明白吗?现在赶紧走吧,别让我再在这儿看到你。”

像是刚从深度昏迷中清醒过来的人,约翰尼踉踉跄跄。警棍戳他一下,他迈出一条腿;再戳他一下,又迈出另一条腿。于是警察不停地用警棍戳他,他才顺势迈开步子自己走了起来。警察站在那里,看着他,直到他走出自己的视线。

就从那一天起,突然间他再也不站在那个相同的地方了,也没有人再看到过他。

起初还有些人好奇他去了哪里,变成了什么样子。然后渐渐地,他们忘了对他的好奇,也完全忘记了这个人。

零星有人声称就在他被赶走的第二天,他们看到他站在火车月台上,身上带着打包好的行李,准备乘火车离开。不过没人知道这是真是假。

或许那警察该让他等在那里的,不理他就行。毕竟直到那时,他还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三洲航空公司对他们的雇员约瑟夫·默里的工作表现非常满意,他入职成为档案管理员大概有三个月了。借由这份工作,他得以接触到大型公司运营过程中积累下的巨量材料,诸如航班日程表、预订名单之类的。看起来他似乎对他的工作抱有极大的热情,总是一刻不停地翻找着各种文件、查阅相关的老旧资料、浏览陈年的旅客名单。他甚至自愿留下来加班,一干就是好几个小时。不停地,不停地去翻阅过去的资料。蓦地,他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

他本来是有望加薪的。在干满第一个六个月后,雇员可以获得小幅的加薪,这是公司的政策。可是,他突然就不去上班了,更别说去拿更高的报酬。他没有辞职,连个停职的信儿都没给。就那么走出了公司的大门,再没回来。某天早晨,他还在那里上班,可是在同一天的下午,他就消失了。

公司的人本还等着他回来工作,可是再没见过他的身影。他们还循着他留下的地址找上了门,但是他也早就离开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也不能停下手头工作去替他担心。很快有新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可却远没有他那么勤奋和谨慎,到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去整理那些文件。

自由航空公司对他们的雇员杰里米·迈克尔的表现也非常满意。和约瑟夫·默里一样,杰里米一刻不停地整理着文件、挑拣着资料、记录下日期,还花好几个小时去研究飞机起飞与降落的时间,在相关地图上标绘出航行路线。然后他也突然消失了,头天他还在那里工作,转眼他就不在了。

大陆运输公司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还有伟东航空和水星航空,每一个公司都遇到了这么一个地勤雇员。

接着小型航空公司也开始撞上这离奇古怪的事,一个接一个,所有航线上的公司均无一例外,连那种只有六架飞机、航班不固定的航空公司都遇到了。没有固定航班的公司是指它们名下的飞机并没有既定的飞行时间表,即是按需飞行——由个人或团体包机。不过法律规定这样的公司仍然得保留客户与航班记录,为了获取营业执照或是缴税等诸如此类的目的。

彗星旅行就是这么一家小本经营的航空公司,只有名头响亮。公司的总部只有两个隔间,雇佣了不过两个工作人员,还有一些十分破败的勉强通过安全检查的飞机。所有一切都是由两位忧虑重重、焦躁厌烦的合伙人费力经营的。不过他们还是保存下来了一些档案文件。

那两个雇员中一个名叫杰斯·米勒的在查看一份文件时嗤笑了一声。另一个雇员是个女孩儿,她正和他一起在这间布满灰尘又破旧异常的办公室里工作,闻声她四下望了望,问道:“怎么了,杰斯?你病啦?还是发生什么事啦?”他没有回答。他没说过一个字。只是将一份黄色文件卡从档案袋里撕下来。

“嘿!你干吗呢!老大准会发一通火的!”她喊道。

文件柜还没合上,办公室的门也敞着,他离开了。

他甚至没能来得及把放在衣架上的帽子拿走,它在那儿又挂了好几天,直到被公司的人扔掉。和帽子一起没能拿走的还有他半个星期的薪水,一共六块两毛五美元。信不信由你,不用付这钱对于彗星旅行来说简直算得上是福利。

她把他的所作所为都告知了老板,于是老板过来查看文件,试图找出他撕下了哪张文件卡。可是他失败了。所有文件都是很久之前的,乱成一团,他根本分不出来。

不过,除了弄了一袖子灰之外,他还从中想到一个好主意——收拾起这散落一片的文件,一股脑地全扔进了垃圾箱。

“这些文件应该有点年头了,”他说,“多亏他提醒我,不然我都不知道它们还在这!”

文件卡上斑驳的字迹显示道:

号码(接着是一串已经没有意义的数字)

预订者:鱼竿与钓丝俱乐部,业余体育组织。

目的地:森之星湖。

费用:$500。

起飞时间:19xx年五月三十一日,晚上六点。

飞行员:蒂尔尼,T.L.

接下来写着这些乘客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他们的地址。

格林汉姆·加里森

休·斯特里克兰

布吉·佩奇

理查德·R.德鲁

艾伦·沃德

在暧昧的灯光下,他一边查阅卡片作为参考,一边拿着铅笔和直尺在地图上仔细地勾勒直线,一端始于航班起飞处的大城市,而另一端终结于此次航班的目的地——是星状般的湖水。这是两处之间最短的距离。乌鸦在空中掠过的途径,火车没有那样的轨道,汽车也没有那样的道路,但是飞机却能沿着那轨迹在毫无阻碍的空中飞翔。

他画着画着,笔尖突然“咯嘣”一声断了,笔杆重重地掉在地图上又反弹开来。他手里抓着地图,狠命而使劲地攥着拳头,五指关节咯咯作响。一瞬间,地图在他那无情的拳头里被蹂躏成了一个满是褶皱的废纸团。

“他死了,”站在门口的女人满脸倦意,她没什么情绪地说,“已经死了两年了。他是我姐姐的长子,幸好死了啊。没有哪个人像他那样,把命吊在脖子上,就为了挣那么几个臭钱。他经常开飞机载那些酒鬼去钓鱼什么的,他自己倒不酗酒,不过听他说,那些乘客们经常带着酒瓶子上飞机。就算规定不允许,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能怎么办呢?他要靠这个生活啊。他们从不当他的面拿出酒喝,可是一等喝见底了,就扔得到处都是。他从没亲眼看到他们酗酒,但他们肯定干了那档子事。他们醉醺醺地咆哮、唱歌,可是飞机上连个酒瓶子的影子都见不着。”

“他怎么死的?”

“他们那种人都是那么死的,”她简洁地说,“埋在离他家不过三个街区之外的地下。他在地铁月台上被挤了下去,然后列车把他劈成了两半。”现在的名单是:

乘客:格林汉姆·加里森

休·斯特里克兰

布吉·佩奇

理查德·R.德鲁

艾伦·沃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