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回国途中发生了什么,克拉丽莎后来已经记不起来了。她当时看一切都像隔了一层浓雾,到处都张贴着告示。她一张也没仔细看,她仿佛全然不知自己都经历了些什么。许多人挤上列车,都是些挂着彩带、拿着彩旗的新兵。大家都大声喧哗,情绪激动,眼睛闪闪发光,互相称兄道弟。沿途的火车站上站满了年轻的小伙子。克拉丽莎没有眺望窗外,报贩子大声喊叫了什么;克拉丽莎显然是唯一不知道他叫的是什么事的人,因为她不想知道,她觉得自己像上了麻药似的,她不吃,不喝。车轮在她身下轰隆轰隆直响:过去,过去,忘记,忘记。

然后她突然一下子站在家里她的老房间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里去的。一名勤务兵给她开的门,跟她说了一点什么,估计是:将军大人就要回来;克拉丽莎不明白他说了些什么。她房里有把圈手椅,她像麻木了似的跌坐在椅子上。不会清晰地思维。发生了什么事。在打仗。在喀尔巴阡山什么地方。也许这个消息不实,不然就是打仗的那几个星期已经过去。

她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时间,是晚上还是夜里;她听见外面有开门声,从脚步声她听出,这是她父亲。她站起身来,向父亲迎了过去。她觉得父亲显得疲惫不堪,忧心忡忡:父亲见老了,头发花白。父亲认出克拉丽莎,振作起来,严肃地拥抱了她。“好,你今天回来了。埃杜阿尔特明天出发上前线,明天一早他还过来告别。”然后,一片沉默。“我们必须对许多事情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她父亲说道,脸色严肃,“战争会持续很久,这次战后将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为此而生活过,也为此而工作过,现在战争的确爆发了。我问我自己,到底谁的愿望得到了实现,现在——”他说着,在他的书桌前坐下。克拉丽莎知道,父亲一在书桌旁坐下,就是他还要工作,不想受人打扰。她就静静地说了声:“晚安!”父亲再一次抬起头来看她,“你想做什么工作?你还想做你原来的工作,还是报名去前线做护理工作?”

克拉丽莎考虑了一下,她还没有想到这事。“那就照你说的吧,也许你还希望我留在这儿。”“不,”父亲平静地说,“前方需要最优秀的人员,必须去做比较繁重的工作,否则承担不了这场战争。”

克拉丽莎垂下脑袋,离开她的父亲。她没有想到这事,她根本不想思考,不想评判。必须熬过这段时间,你就得活得比它更长。感谢上帝,总算还有工作,工作越多越好。她一下子全明白了,她必须猫在什么地方,工作越重越好。

第二天早上,她哥哥来了。他身上系着绶带,显得富有男子气概。他那年轻欢快的脸上透着一股坚定的神情,“我们已经整装待发,我们是些多么出色的小伙子,我们所向披靡,不可阻挡。你放心好了。我们会把他们打趴下。这些匪徒,这个塞尔维亚人,我们要把他们剁成肉泥,然后就去收拾法国人,是他们把这一切策动起来的。我们会把这批无赖解决掉的,解决掉这个破落衰败的民族。”

克拉丽莎感到一阵心痛,想起那些看上去滑稽可笑的中学教师,那些正直善良的人们,她并没有只想起莱奥纳尔。打击正中要害。克拉丽莎觉得,她必须捍卫他,就仿佛她必须捍卫自己。她知道这毫无意义,但她觉得,此刻不说几句,就像是背叛。

她于是说道:“别说了,”她把手放在她哥哥的肩上,就像是表示请求,“他们也同样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什么缘故。”她父亲平静地说道:“别瞎谈政治。”但是埃杜阿尔特直跳起来,“他们不知道吗?”“愿上帝恩赐!”“你懂什么?!是他们首先向我们发起袭击,现在让这批吹牛大王好好瞧瞧,他们都找出来一批什么样的人。十年来他们不让人太平,但是我们会给他们一个教训,叫他们五百年都乐不起来,必须把他们进行战争的乐趣彻底铲除。”

克拉丽莎转过身子,她预感到,现在她将孤身一人度过许多年。她不得不保持沉默,永远沉默,就连向自己的哥哥、自己的父亲也无法倾吐衷肠。她将在任何地方都独自一人,心里藏着她的秘密。她和她哥哥拥抱,她第一次在拥抱时感到羞怯。这里没有任何人、任何物对她而言是重要的,无论是父亲、哥哥、房子和土地,所有的一切都和她作对。父亲和儿子拥抱作别。克拉丽莎心想:哥哥是去走向死亡。可是她不是想着哥哥,而是想着另一个人。那人却是她的一切。

☆ ☆ ☆

克拉丽莎第二天就到护理工作办事处去报到,明确表示,希望不要分配到维也纳的哪家医院,而是分配到前线的战地医院工作。就像她父亲所希望的那样,她去向西尔伯斯泰因教授报告,她不得不放弃在教授那里的工作。教授刚从伦敦乘坐最后一班火车逃回维也纳,使克拉丽莎惊讶的是,教授完全同意她的决定,但并不是出于当时流行的爱国主义动机。他对克拉丽莎说:“我目前对于我的私人诊所不感兴趣。我关于人类慢性精神病患者的研究,可惜现在可以得到充分的材料。要装下现在变成傻子的人,那座宏大的音乐会大厅还嫌不够,即使让这大厅变成我的门诊接待室,也嫌太小。现在不是个别人变成了疯子,其实是每个人都疯了。要是我碰到某人,他和我谈起‘敌人’,眼睛里就会发出一种仇恨的光芒。我就感到,得对他进行医学观察。性情最平和的人,现在也突然满腔仇恨,看人说话都疯疯癫癫。每个教授都变成了公牛,年纪越大,变得越蠢。您不愿留在维也纳,克拉丽莎,完全正确。您现在隐居遁世,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纪,另一个民族。谁也没法使自己强行保持中立,大家都是法兰克族人的时代已经结束。现在只有唯一的一种可能性来对战争,保持一种正常的,人性的态度:亲眼观看战争,而不是让战争叫嚣的制造者来描写战争。他们自己从来不上前线,其他一切都是自我欺骗,自我说谎,用抽象的概念来自我麻醉,自我陶醉。”教授辛辣的嗓音引起了克拉丽莎的注意,她凝视教授,发现他衰老了,动作更加神经质。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也在前线,“我可以说,我很骄傲,为别人感到骄傲。对我自己,我不能这么说。您这样很好,您做得对。现在为那些应征入伍的人,为那些充当牺牲品的人灌洗肠子,或者给他递杯水,也比我们大家,那些所谓的学者们合在一起所做的事,要有意义得多。您会看到所有的理论,军事理论,国民经济学的理论,哲学理论,都将遭到扬弃。因为它们都以逻辑为基础,既然战争不合逻辑,他们必须把其他所有理论都放弃。也许我在我的研究工作中确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只有您将看到的一切,才是真实的,可怕的真实。倘若您把这里或者那里观察到的精神错乱的现象记录下来,您对我的帮助将大于您为我制定的卡片柜。因为我知道,您身上有些东西是真诚的。我希望,我能像您这样有用:帮助个别的人,也许现在对如此现实的祖国和所谓的人类更为有用——话说回来,仗打下去,也许该把人类这个美好的名字去掉,这个名字不再合适。”

教授有些把握不定地直视着克拉丽莎,“其实我不该这样和一位将军的女儿说话,而该像我的那些同行们那样,撰写战争小册子和战争文章。可是我总是持有这样一种妄想:战争是个罪恶,是件蠢事。我不想影响您,反正我有这样的感觉。总有一天,我会因为说话而丢了脑袋的。也许我已经受到传染,因为我刚从‘敌人’那边回来,从英国回来。也许我自己也已经看不清楚,也许另外一个人也有一个儿子,一个塞尔维亚人,一个俄国人——可是现在,你的一切只能而且应该都围着战争转。经过三十年之久,我无法改变我的想法:对我而言,没有法国肾、俄国肾和奥地利肾之别,在血液里是分辨不出敌人的。我只能在有人生病、我能帮助的地方出现,并不是常胜的人类,而是患病的人们需要医生。我不能也不愿掺和到别的事情里面去,我拼死拼活地救了个别的人,而他们在战报中兴高采烈地报道,消灭了六个师。看来,赶快适应一下形势,既实际,也值得推荐。可是我已经疲惫不堪,没法用这种方式来适合实际。倘若我能理解我的儿子,我也许会这样做。所以说,您不再帮我工作,也许对您更好。和我在一起,也许会对您非常危险,每个人得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我要是不随波逐流,就离群孤立。”

他伸手给克拉丽莎,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克拉丽莎觉得,他仿佛想把她紧紧抓住。她发现教授似乎怅然若失,同时从他的镜子里看见自己,她有强烈的欲望,想对教授说点什么,“教授先生——我……我只想告诉您,我的想法完全和您一样,只是人们必须……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都必须有更多的勇气。”

教授凝望着她,似乎深受触动:“您说得对。大家必须有更多的勇气,关着房门胡思乱想,瞎说八道实在太方便了。您也许是及时提醒了我。”

他快步走到写字台边,急急忙忙,神经过敏地翻找一气,最后找到了一个已经封好的信封。他把信封拆开,取出一张信纸,浏览了一遍,笑道:“瞧,这是我今天收到的。”他把信纸撕成碎片,把它扔进字纸篓,“这是一份德国和奥地利知识分子的声明。人们要我们向全世界证明,我们是无辜的,是法国和俄国袭击了我们。我在声明上签了名,因为……我有一个儿子……不,您也了解我,我也愿意参加签名,不愿在名流的姓名当中缺席……的确如此,您来得真及时。您的反应正常,您救了我,让我少做一件蠢事。”他撕掉了信封,也把纸片扔进字纸篓。

“我会想念您,您身上有种东西让人变得更加正直,这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需要。不,”和平素一样,每当他羞于表示自己深受感动,便开起玩笑来。可是他未能完全成功地做到——“我得试试心灵感应术,虽然平时我并不相信这一套;想到什么地方有个人,你要是干了什么或者没干什么,你会在他面前感到害臊,这会对你有所帮助。它会帮你渡过一些难关。”

所以必须要想到什么人;要是你只是真诚地,正派地想到什么东西与他有关,那就应验了。他会怎么说呢……“是的。”克拉丽莎大声呼吸,仿佛她面对的是莱奥纳尔,以至于西尔伯斯泰因教授有些惊讶地凝视着她。克拉丽莎立刻感到,教授可能预感到什么。她和教授告别,乘车前往医院。

☆ ☆ ☆

克拉丽莎前去值勤的野战医院,原来离开前线一百多公里。由于奥地利军队撤退,和前线的距离也就相应地缩短,而牺牲者的人数急剧增加;证明所有的估计全都失误,病床太少,医生太少,护士太少,绷带太少,吗啡针剂太少,一切都被这阵血肉模糊的可怕洪流冲得一干二净。根据计算医院可容纳两百张病床,可现在塞得满满当当的。进来的伤员达到七倍之多,在走廊里都放着病床。军官们还能安排在病房里,以及办公室里。地板已经没法打扫。没有勤杂人员。这座野战医院原来是所文科中学。再也没有地方放置病床。轻伤员只好躺在担架上,暂时待在列车下面,等着有人恢复健康,大多数情况下是等着死神降临,腾出一张病床来。有些伤员就只好一直待在没有暖气的列车里。在开头这几个星期,没有一天休假,也没有一小时休息。夜里火车开来,伤员就在火把照明下被从车厢里抬下来,救护人员几乎没有几分钟可以躺下休息一下疲惫不堪的身体。医生们心烦意乱,无法施行自己的职责:床单不许更换。有关的规定不允许更换床单。在打开头几仗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伤员运到这里。根本没有和平的远景。大家都心灰意冷;有时候似乎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不断呻吟、持续发烧、奄奄一息、乱叫乱嚷的人们。都是些看上去健康不再的人。因为大夫们、护士们受到监视,熬红了眼睛跑来跑去,监察员们火气很大,狂呼乱叫;大家打电话都是一个劲地大喊大叫,另外一种人类已经产生。克拉丽莎的父亲曾经预言:只有乐观主义者才看见这样一些比例;而实际上需要七倍多的军火。他们也计算到损失;这些损失达到十五倍之多。另外,需要继续前进的运输工具中途停顿——煤炭匮乏。

八月份、九月份是最吃力的月份。护士们和医生们累得几乎崩溃。有一次,克拉丽莎两天没脱衣服。她不再知道该干什么才对,都快支持不住了,但是她并没有松劲。她拥有一种增加力量的秘密手段。让自己做事情做到筋疲力尽,对她是个乐趣,这是突破恐惧。千万不要多想,倘若她这时倒到床上,她就像跌进了一道深渊。她怀有这股力量,这份坚韧不拔的劲头,这对她很有帮助。白天她没有时间关心自己,甚至都没有时间洗脸;她全身心地投入工作,都没脱过衣服,看过报纸,连收到的信也没拆开;有时候她迫使自己坐在靠背椅上,对自己说,干够了。可是她脑海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他,莱奥纳尔,此刻也正好完全无助地在战场的那边躺在一张床上,眼睛直瞪着房门,只希望有人来递给他一杯水喝,帮他拭去额上的汗水。克拉丽莎立即站起来,脚底发烫,膝盖发软,又从一个大厅走向另一个大厅。她觉得,仿佛她是在庇护他。保护他,保护她的莱奥纳尔,就仿佛她正在做这件事情。每一个人都是莱奥纳尔,每一个人都用莱奥纳尔的眼睛瞅着她。这个立陶宛的,波兰的农民就长着他的眼睛。不知道他们在这儿是不是也感觉到她深受大家的爱戴,以他们那种微弱的,无助的方式,让人感到纯洁的爱情犹如回声,来自远方;她救下每一个人就是救下莱奥纳尔,她帮助每一个人就是在帮助莱奥纳尔。她一个劲地工作,以一种超过她体力的力量,直到精疲力尽。克拉丽莎作为一个人居然没有崩溃,对此她惊叹不已。她甚至都觉得有些不大自然:在这里当医生,当护士,居然自己身体健康。有位医生对她说:“你得爱惜自己。”这是一位来自蒂罗尔的友好的年长医生,“咱们也得想想自己。”克拉丽莎感到,她只有忘记自己,想到莱奥纳尔时,才有力气。

十月份情况好些。最初打得最为血腥惨烈的几仗已经结束,惨象稍稍缓和,就这样进入十一月;战争越来越成为生活的最为坚强的形式,各个组织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好。在城外建立起自己的医院临时木板房,两层楼的房子,染上传染病的士兵,灭蚤处和办公室都安排到那里;医院本身则完全为军官使用,病房里的伤员数量正常,有时候还有空床。现在第一次有了休息时间,可是现在克拉丽莎才感觉到可怕的过度疲劳。她清楚看到,一个像这所医院这样的机构的阴森可怕。这里运作的情况就像发生了一场灾难,发生了一场爆炸。这是一台使人健康的机器。一些人负伤抬来,克拉丽莎感到痛苦,有些人被逐出医院,她也感到痛苦。她知道,她为大家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一个人做的——他,莱奥纳尔,就是一切。在她第一个完整的休假日,克拉丽莎打算整理内务,给父亲、给哥哥、给几个熟人写写信,为西尔伯斯泰因教授做些记录;她一口气睡了二十二小时没有醒过来,可是疲劳依旧,就仿佛疲劳已浸入她的体内,仿佛她在那些发高烧的伤员那里感染了疾病,血液变得滞重黏稠;她不得不坐下,饭菜让她恶心,她觉得什么东西吃起来都有一股碘仿味,她吃一口就吐。她感到难以思维,她对自己说:“我得休休假了。”可是她在父亲面前感到羞耻。她知道,父亲总是勉为其难,克拉丽莎苏拖着,继续干活,一直干到那糟糕的一天,干到十月十九日。克拉丽莎又一次工作到疲劳不堪,我这是怎么了?有个邮递员走进医院,带来她父亲的一份电报:“埃杜阿尔特阵亡,塞尔维亚。”下面的事情,克拉丽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 ☆

等克拉丽莎苏醒过来,身子躺在一张长沙发上,有样又冷又湿的东西盖在她的眼睛上面。她把这东西推开,在她身边站着一个医生,戴着厚厚的眼镜正定睛看着她,“哪,孩子,您觉得好些了吗?”克拉丽莎收敛心神,认出了房间,也认出了医生,问道:“我刚才晕倒了吗?”医生答道:“是的,不过这没有什么。我一直担心会发生这件事,您实在过于劳累了。现在您好好休息一下,我马上就来看您。”克拉丽莎继续躺着,她想回忆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想到父亲,想到埃杜阿尔特,她哥哥。可是她不得不一个劲地想到另一个人,比想她父亲还多。她感到心情压抑。晚上她又想起身前去值班,医生回来,看看克拉丽莎的情况。他听说克拉丽莎收到她哥哥在前线阵亡的消息,立刻面容严肃,表示哀悼,“原来如此,哥哥不幸阵亡。我表示哀悼,衷心表示哀悼。那,那您的晕倒就可以理解了,我完全理解。平时女人晕倒,我们首先总想到另外什么事情,因为这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主要的事情。不错,神经,在今天,神经很难控制。我起先以为是心脏出了什么问题,可是看到您的目光……不,您的心脏搏动得非常平稳,现在您再待一夜,然后您就休假两三天。我坚持您这样做,最好您去看看您的父亲。”

克拉丽莎一声不响,突然之间,她的双手冰冷,有什么东西从头上直压下来。医生信口说的一番话,唤醒了她的一种思维,这个思维抓住她不放。在发疯般拼命干活的那几个星期,她没有注意自己,也没有注意自己的身体。现在她开始回忆起来,她的肉体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她颤抖着摸摸她的腹部,她的乳房。她可没有想到这个。她僵住了,一动不动。这也许只是一个偶然情况,原因可能是过度疲劳,她又开始颤抖起来。平时她总是很能控制自己,要是真的出事了呢?莱奥纳尔一直对她十分温存,极为温柔,不过在那个绝望之夜,他们半是身在梦中,半是绝望透顶,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仿佛想把深沉的悲痛窒息。他们胸贴着胸……颤抖继续,可不,她颤抖得更加厉害。难以想象,竟然怀上了一个法国人的孩子,一个敌人的孩子,而且还要承认这事。这事她又无法跟莱奥纳尔说,莱奥纳尔也帮不了忙。他可能不会承认,克拉丽莎也不可能承认,无法向任何人承认,无法向父亲承认,向谁也无法承认。这是一个不堪设想的处境。不行,不能这样下去!这种毫无把握的状况简直无法忍受。她再去见医生,只说:“您说得对。我不能再干下去了,我打算休假一个星期,去看我父亲。”

☆ ☆ ☆

克拉丽莎知道,父亲一早就去办公了,所以不会在家,至少上午不在家,一直要到晚上才回来。她毫不迟疑地做了下面的事情:她把她的小箱子寄放在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她心里更加害怕,她希望得到准确的消息。自从她第一次想到这事,她就认为这是可能的。她问人要了一本电话簿,找了一位妇科医生的电话。前三位妇科医生的电话都没打通,第四个医生在郊区行医;他在那里有个小小的接待室,所有的东西都显得寒碜。她得在这儿等候,有几个妇女已经坐在这里,有几个女人显然已经怀孕。这可怕的时刻挨了很久,直到医生接待她。克拉丽莎刚看他一眼,勇气就顿时消失。此人是她的法官,将决定她的生死,她的命就攥在他手里。这个医生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身体很弱,眼窝深陷。想到要把自己的身体给他看,克拉丽莎就感到毛骨悚然。除了莱奥纳尔,谁也没有看见过她的身体,她却要在这个男人面前脱去衣服。不舒服的感觉已不复出现。最后她躺在那里,闭上眼睛,医生对她进行检查。她不敢向医生发问,医生说道:“夫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全都正常,该多正常就多正常。您的体质很好,并不像平素怀第一个孩子时那样。不过您在所作所为上得采取一些措施,好吗?”克拉丽莎感到一阵晕眩。这个大夫用一种不言而喻的态度说出了一些可怕的事情。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她,“您没有……任何怀疑?”“没有丝毫怀疑……但是,我说过了,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得不得了。过几个星期我再检查一下。”为了让克拉丽莎放心,医生拍拍她的肩膀。

克拉丽莎心情不安地站在那里。她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风驰电掣般飞来飞去。她看见医生已经手握着门把,她知道她还想问医生点什么。那最好还是躺在床上,这样她的思维可以清晰一些。但是门外等着好几个女人,她没有勇气,另外她也没有力气向这个男人说出这些话来。等她走出诊所,她才整理好思想……有没有手段,来阻止这事。她怎么才能拯救她自己呢?这个医生是否愿意帮助她……她牢牢地抓住栏杆:她可不能再晕倒在地;她必须保持坚定,于是她拖着脚步回到家里,脑子一直被这件事情占据着。

晚上她听见开门声。她忘了先给她父亲发电报,父亲不知道她回来了。现在父亲已经待在旁边的房间里了,克拉丽莎害怕突然把门打开。可是不开门出去是不对的。她走向门口时,轻轻地咳嗽一声。“谁在那儿?”父亲大声叫道,他吃了一惊。克拉丽莎打开房门,“是我,父亲。”父亲直盯着她,她吓得够呛。她看过很多悲惨的东西,尤其在最近几个星期,看见了许多苦难。可是父亲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一个老人,他凝视着克拉丽莎,“啊,是你。”——他说道,声音一点儿也不亲切,听上去像是大失所望。他想的是他的儿子,想他,想他,他不可能再把儿子叫回来。女儿,他能够看见,总能看见,女儿不是活着吗?可是儿子已经丢掉性命。

父亲振作起来,“你真可爱,回家来了。”他说道,声音干巴巴的。现在父亲才向她走来,和她拥抱,有点心不在焉地往下说:“快坐下……我想……我只想稍稍洗漱一下。”说罢,急急忙忙地走进旁边的房间。克拉丽莎非常了解她的父亲。父亲不好意思,担心控制不住自己。几分钟后,他走了回来,开始没头没脑地突然说道:“我还没能收到进一步的消息,只收到一封电报。在喀尔巴阡山一带……喏,这儿或是那儿……那些不想活了的人就不提了,其余的人都打个正着……是啊,那是最危险的位置……在喀尔巴阡山一带,这个位置只有冲锋才能夺到。炮兵司令库比昂卡总想让人在那里建造工事,准备冲锋……他向议会呼吁,拨款两百万克朗。在今天,区区两百万又算得了什么……从卡晓拉了一条单轨铁道上来,单轨的……可是康拉德·封·霍称多尔夫他们计算出来,立刻就会有兵力越过斯特里和普鲁特,机器也会向回开动,他们没有想到,要是你贸然指出这点,那你就是个不切实际的统计学家……要举行一次进攻,就必须预做准备。”她的父亲愣住了,变得神情冷峻。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手里握着的那张纸,他想着他的祖国。

克拉丽莎觉得有阵寒噤从她肩头穿过。她觉得这个老人身上有些东西已经僵化,这老人是她父亲。既然父亲不想说什么心里话,便信口胡扯。在他心里,有些东西已经死去,他再也不会真诚地说话,再也不会和人真正促膝交谈。

老人又继续谈到大举进攻,他说的话恐怖而又空洞。克拉丽莎发现父亲是想麻痹自己,她这时真不知道父亲是否真的感觉到她在身边。她预感到,她对父亲而言已是可有可无。她就这样在父亲面前坐了一个小时。她站起身来,父亲和她拥抱,问道:“你明天又要回去了吧?”虽然她并不打算回去,可是不由自主地说道:“是的。”父亲不想留她在身边,他不想要任何人留在身边。克拉丽莎向父亲告辞,父亲冷冷地、严峻地提醒她:“做好你的工作,埃杜阿尔特没有让我们蒙羞,你也要干得漂亮。别了。”

☆ ☆ ☆

走出她父亲的寓所,克拉丽莎知道,她不会再回到这里,宁可在一家饭店过夜。因为她回去,会打扰父亲。她发现,父亲不可能也不想向她袒露心扉。另一方面,她在医院里得掩饰自己现在的状况,这个念头她无法忍受。她得采取一点措施,首先她得有安全感,她得待在维也纳这儿。这点需要好好思考,因为若在医院那儿她就完了。那里已经不再有任何希望。那位医生想帮助她,他是一片好意。可是不出三四个月,别人就会发现她的问题,那就会传得尽人皆知。必须采取措施,她必须把它除掉,不能给她父亲抹黑。父亲若是知道了,肯定活不下去,他是个多么严格的人,不能让他再受这个打击。克拉丽莎到处乱转,又到报纸上去寻找关于助产士的某些广告。她在医院里也知道,有些医生也干这种事情,不过你得找到他们才行。她查出了这些医生的地址,有一次她在楼梯上停止脚步,有一次她一直走到门口,可是心里总有障碍。这可是一笔买卖,“请您把我的孩子打掉。”

这话她说不出口,每个字都使她窒息。她只对唯一的一个人怀有信任,那就是西尔伯斯泰因医生。医生接待她时心里很是感动,从他身上散发出阵阵温暖,可是他说道:“看不见我,就把我忘了吧。您做的记录在哪里?您的消息我一个字也没听到,您知道吗?我都对您产生疑心了呢。现在一切都劈头盖脸地向我袭来,您至少可以给我写封信来啊,这对我也是个鼓励。”这时医生才发现,克拉丽莎的脸色是多么苍白。他几乎是满怀柔情地问道:“您怎么啦,孩子?”克拉丽莎抬头对医生说:“我可以坦诚地和您说话吧?我需要帮助。”

西尔伯斯泰因教授定睛看看克拉丽莎,目光犀利,立刻做出诊断,接着他把仆人叫来,吩咐仆人:他谁也不见,也不接电话。克拉丽莎从来没有见过教授这样,“如果您要帮助……”教授摘下眼镜,克拉丽莎发现教授的目光变得异常柔和。她告诉教授,自己怀了孩子,由于特殊情况,她不想把这孩子留下,她不能强求她父亲接受此事,这是一桩耻辱。不要问她:她请求教授不要继续追问,教授能帮助她吗?凭着他的威望,一定认识其他一些医生。

教授没有马上回答,但是他轻轻地抚摩克拉丽莎的双手。克拉丽莎可以感觉到,教授同情她。他站起身来,思忖了一会儿,然后又坐到克拉丽莎的身边。

“听我说,孩子,这事得好好考虑。这世上什么事情我都想到了,就是这一点我没想到。也许您对自己也会提问,您在哪些地方存在疑虑。您尤其知道,我并不想逃避,我一心想要帮助您。这不是问题,我愿意帮助您,甚于帮助任何人。问题只在于怎么样才能最好地帮助您。我们必须尽可能地把这问题弄得一清二楚。医生有的是,可以开出相应的证明。开这种假证明已不是第一次,我在医院里也有一个可靠的朋友,可以办这种事。我会亲自监督的。现在在战争期间,查得不是那么严。您要是有顾虑,尽管说出来,尤其是别让您误解我:我当然知道,根据法律,这种手术是严厉禁止的。可是现在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遭受屠杀,谁还在乎法律。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法律。凡是意味着国家的一切,对我而言,已经不复存在。关于您父亲和耻辱的一套,我也不在乎——我的上帝,他们都七十高龄了。老年人已经不算什么,可是年轻人也不算什么。什么荣誉、耻辱,英雄、无赖,这些字眼全都毫无意义。所有的一切都已摇摇晃晃,所有的人,他们都必须当作匪徒射死。谁若拒绝开枪,他们就管他叫祖国的叛徒。我们必须自由自在地思维,从前思想一直是自由的,清晰的,富有人性的,如——如果必须如此,如果您已下定决心,那我就马上把一切启动起来。别这样,您别这样心惊胆战地看着我……我并不想逃避责任,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您听好,请您帮我找到正确的出路……我们不能做出您无法弥补的什么事情。”

教授站起来,一面擦着眼镜,一面思考。

“您并不是第一个坐在这里的女人。在我的一生中,在六十年里,并不是第一次有女人来找我,不想要她怀的孩子……您还记得吧——我曾经由于神经的状况开过这类的证明,也曾经拒绝开这类的证明,每个女人都有不要孩子的理由,有的是没有钱,有的是没有父亲,有的是害怕生病。在有钱人那里也是如此——一个女人不要孩子,总要有个理由。事情本身并不怎么严重,一百件案子有九十八个得到顺利解决。我并不是对私密问题、个人问题感兴趣,我在乎的是别的事,是不是他抛弃了您,他是否愿意帮助您,他是有钱人还是穷人,以后打算娶您还是不娶——这一切都是次要问题,您不要一时害臊干出以后追悔莫及的事情。我知道,责任落在您的肩上,可是只要我帮助了您,也有一些责任落在我的肩上。所以我必须问您……不,您别害怕……您别这样直瞪着我,别这样担惊受怕地直瞪着我……我是作为一个朋友在和您开诚布公地说话……倘若您觉得这样更好,那我就这样做,您说话时就用不着看着我……现在,您听我说。”

他挪动了一下位子。克拉丽莎已经挪开了。

“您听着,克拉丽莎,我不该向您提什么问题,我也不向您问这个男人的情况,不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问他人在哪里,是什么打动了您——不,这一切对我都无所谓。我问您——不,不如说,我请您,现在问问您自己,非常真诚地问您自己:这事是个不幸,是件蠢事,是一时软弱?这个男人是不是这样一个人,您是有意识地坚信不疑地要他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成为您的孩子的父亲,即使所有偶然的情况都反对这事?举足轻重的是:您对这个男人的态度如何?您认为您对他有足够的了解,可以做出决定?”

克拉丽莎低下脑袋,但是她口齿清晰,毅然决然地说:“是的。”

“那么——在正常情况下,您怀上他的一个孩子,您会感到骄傲和幸福?”

克拉丽莎抬起头来,开始回想起莱奥纳尔站在她的面前,目光清澈,含蓄稳重,善良的笑容。她使劲地看着西尔伯斯泰因医生的眼睛。

“我完全确定。”

西尔伯斯泰因医生一下子变得非常严肃,“那么……那么……”(他不得不深深地吸一口气)“您若打掉这个孩子,就是犯罪行为。我指的不是国家意义上的犯罪行为,对此我才不在乎呢,但是您这是在剥夺您自己理应拥有的东西,是在示弱,这当然很愚蠢。”

克拉丽莎不响,她感到她的心怦怦直跳。

“请听我说,孩子,请您相信我。您现在千万不可一时感情用事就贸然行动。我重复一遍,我准备帮助您——但是我不愿帮助您伤害自己,帮助您仓促行事。再过几年,您不会原谅我,不会原谅您自己。您知道吗——倘若您是另外一种情况,您是一时软弱,一时醉酒,一时感到孤独,一时荷尔蒙作祟,所有这些都要简单得多。但是这一切我很难设想会发生在您身上,除非他利用了您,要不就是另外一种情况。您仿佛是一时精神迷惘,随便委身给了什么人。可是我了解您,一向头脑清楚,这不是一时冲动,不是仓促钟情。我估计,您是意识清醒地和他在一起的,完全出自内心的自觉自愿。”

克拉丽莎心情平静地直视着他,“是的,出自内心,自觉自愿。”

“这样您就承担了责任,您要这个孩子:不自觉地要了这个孩子。我不了解当时的情况——我也根本不想知道,到底他是一个生性轻薄的人,是一时兴起,还是一时醉酒做了这事。您可是知道,您干了什么。您现在不要为之追悔!倘若您当时有勇气,诚实地面对自己,那么您现在再一次鼓起勇气,再一次诚实地面对自己,您是一个不知畏惧的人,您现在又害怕什么呢?”

克拉丽莎又一次垂下了脑袋,“我不想欺骗您,实在太难,难得可怕,因为我一度鼓起了勇气,我也必须继续勇敢——这全都在我自己,可我必须把我自己藏在哪个医院里。”

“您真的受不了这个?”

“我想的不是我自己,我想的是我的父亲。我没法让他遭受这个,他已经失去了他的儿子,他现在一无所有,只有他的荣誉,这就是他的一切。倘若我让他……这将是绝灭人性的事情……我想……那他一定没法再活下去。”

西尔伯斯泰因医生答道:“您想到您的父亲……因为他对您有一种权利……那好,您感觉到这点,我不想说什么反对您的感觉……每个人自己心里有数……您父亲多大年纪?”

“六十八岁。”

“而您是二十一岁。我们这些老年人已经不算数了。他还能活五年、十年,而您还得活整整一辈子,还有那孩子,您考虑考虑!您剥夺掉您身上的什么东西,那我就问我自己:您有权利吗?孩子有个父亲……您问过他吗……也许您没法问他……您想想看,要是他处在您的位子上,他会怎么办?”

克拉丽莎凝视着医生,她心里有数,知道莱奥纳尔一定非常高兴(他和他的太太分手了,因为他太太不要孩子)。克拉丽莎开始浑身颤抖起来,泪如雨下,她悲不自胜。

西尔伯斯泰因医生大受感动。他挨近克拉丽莎,拿起她的手来,“我不想折磨您……我想我理解您。我是……我是通过他阵亡的儿子,和您的父亲比平素更深的连在一起。他失去了他的儿子……我的儿子在战场上……我想到的是这个;监督他的性命对我而言,并不是无所谓的事情,我将……我不知道,我将做些什么……请您想想那个男人,只想他。您父亲的遭遇是沉重的……他是将军,是不是……对他而言,丧子之痛是可怕的。我不否认……我自己……倘若我的女儿跑来……我们大家都紧密相连……我也会感到羞耻……也不敢走到大街上去……您瞧,我什么也不美化,我并不把自己说得比我实际情况更好……我知道,我生性胆小……不像您那么勇敢,我不想蒙骗您。但是请您好好听我说,我是一个老年人,我一生中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我知道,每句话都触痛您……请原谅我……您没法到他那儿去,把这事告诉他……就是去了,他也不会理解您……”

“那我是在卑鄙地这样干了。”

“您说得对……您不能这样干,不能这样伤害他……他也需要爱护啊……您这样做,将是一个罪行,请您平静地和我一起考虑一下,难道您父亲非要知道这事不可吗?”

克拉丽莎身不由己地抬头直视医生,医生轻轻地抚摩她的双手,“我跟您说话不像对我自己的女儿,您不是要求我的帮助吗?我毕竟是个医生,医生只有他的眼光。您一走进来,就引起我的注意。您脸色苍白,其他并没有什么,要不然……我永远也不会萌生这个念头……我想,还得等很长时间,大家才会猜到……暂时大家什么也看不出来,要是穿上护士的衣服,更看不出来。一个女人怀了孩子,而家里人并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又不是第一遭发生,客观情况非常有利……到处都乱七八糟……谁也不关心别人。您可以回到您的医院里去。您的父亲猜不到那件事,医院里也没人猜到,医生们也不知道……等您觉得瞒不下去了,您就要求休假,其余一切让我来办。”

克拉丽莎颤抖不已,她的眼睛直盯着医生的嘴唇。她想到了这点。西尔伯斯泰因一个劲地抚摩她的手。

“见我劝您这样做,您一脸惊愕……因为……因为您问过我,我是否能帮助您。您必须冷静地想一想,孩子,冷静地想想,想想清楚。我知道,要做这样的决定,很难清楚地思考……可是我却是为您而想……这就是说,我已经把一切全都彻头彻尾地想了一遍……您听我说,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还记得,我在小-格迈因有一幢小房子……我是很奇怪地买了这幢房子的……七年前,我和我太太在萨尔茨堡,我们一起散步,向国境线上走去……突然我看见了一幢小房子,一幢古老的农家房舍,有个小花园,里面长着天竺葵,收拾得干干净净……当时我就闪过一个念头:可以住在这里……就得这样生活。有幢小小的房子,什么也不用想,不必费什么劲,过着朴素的宁静的生活……我不知道,您是否懂得:从火车上向外眺望,往往看见一幢房子,但不知道这城市叫什么,什么人也不认识,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在这里可以安安逸逸地生活……这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瞬间。我把这房子指给我太太看,她笑道:‘不出两个星期,你就待不住了。’可是我们越过灌木丛,尽可能仔细地观看了花园……就在我们观赏的时候,房门打开,一个女人走了出来,五十岁光景,戴了一顶小帽,是个真正的农妇,虽然衣衫寒素,可是干干净净。她向我们走来,‘这位先生是代理商派来的吧?’‘不。’我有点惊讶地说道。她表示歉意。她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我们在房前站了这么久。我们于是攀谈起来,她告诉我们,她不幸死去了丈夫;现在她无法支付抵押贷款,但愿有位代理商能接手这件事,只要她能继续住下去就好。她的几个孩子都是在这幢房子里出生的,她只希望能保留一个房间:那间后屋。这话打动了我,激起了我怜悯之心。我仔细看了一下这幢房子: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楼上有三间房,通过窗户可以越过花园,眺望到山上。我亲自经历了这个幻梦,每一个干活为生的人都有这样的梦想,每个人都希望拥有一些属于他个人的东西。我的太太拥有股票,相当富有;我就想买下这幢房子;我问了一下价格,房子便宜得可笑,我就买下了,的确是散步时顺便买下这幢小房子。夏天有时候,我想安安静静地工作,就到那儿去住上一个星期。一位老妇人管理着这幢房子,里里外外干净得发光发亮。她是集市上的一个水果贩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事情就是这样——现在来谈谈您。我在这世界上要是有一个对我忠心耿耿的人,那就是这位豪斯纳太太。要是我杀了人,她会把我藏起来。她明明知道这件事,她会在法庭上当着十字架发誓,杀人凶手不是我。我的病人远没有她这样忠诚,他们精神分裂。我尽量不去想我的同事们。但是这个豪斯纳太太想着我——我甚至相信:她每天都为我祈祷。我当然把她的房间留给她,她不花一分钱,也不用缴税。她没有什么可干,就去伺候那些花朵——她做这事也是为了她自己。她已经看见自己被撵出了这幢房子,看见自己给连根拔掉。您可想不到农民是如何依恋他们的土地,依恋每一株树;每一朵花都生长在他们的心窝里。倘若我心情不好,或者情绪低落,对我自己产生怀疑,我只消驱车到那里去看一看这位水果女商贩的眼睛。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觉得我是重要的,我就觉得心里舒畅。那两个房间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要是有人到那儿去住,要是您去了,她一定高兴得不行。要是我把您送到那儿去,您就会比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加安全,更加隐蔽。豪斯纳太太会照顾您。她自己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她性格宁静,善良。只要您对其他人有顾虑,她也可以照料这个孩子。除了这个女人,您和我,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知道这个孩子。这位豪斯纳太太为人虔诚;您要是让她发誓,她一句话也不会说出口。您对我当然可以放心:我学会了守口如瓶。”

克拉丽莎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握在老人的双手里,她感到心情舒畅。听了他的话,克拉丽莎感到完全被教授所征服,她浑身都感到温暖。这股暖流一直冲到她的腹部,她的孩子就在那里,从她的血液,她感觉到这股暖意流了多远。她默默地凝望着前方……“可是这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呢?……它还没有名字啊……名字……可不,别人会问的……我该把它藏在哪里呢?我不能……我不愿把孩子交给陌生人……”

“是啊,您将来必须勇敢啊。”

“我不愿想这事……不愿想这些细节……不想……我愿意相信,到时候会有办法……一切问题都能解决。这个疯狂的时代总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吧。”

“理性地看——不可能继续下去。”

“一般说来,大家不会提问。但是会有意外情况发生。”

“可怕的时代使得一切都比较容易应对,要是有人问起,您就说:他还没来得及和她结婚就阵亡了。”

克拉丽莎凝视着教授:“我想,您说得对。我愿意试一试。尽管很艰难,是啊,会很艰难的。”

“我知道,”教授接着说:“即使没有孩子也不容易。心里存着一个秘密活着是很不容易的。我不想蒙骗您。您非走不可。要是看到别人可以承认的孩子,眼泪就会涌入您的眼睛。但是我的孩子,所有这一切对您都更容易,也更好,比……因为另外一种情况,孩子,那是不可挽回的。您就不会知道,您为什么而活着。能成为什么人的母亲,还是有点好处的。我自己还是有点知道……我有个儿子在前线。这样您的生活终于有了意义。反正生活总会做出安排。”

克拉丽莎觉得,她的双手变得更加平静,已不再颤抖。她感觉到她的双手绷得紧紧的。

“您不用感谢我,不用,孩子。”教授严肃地说道,“您帮助了我,我以为在帮助您,可我却帮助了我自己。我需要勇气,比我拥有的更多的勇气。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榜样在帮助别人。我看到您保持坚定而不屈不挠,您就帮助了我。我生活中从来没有这样需要看见一个坚定的人,我还会需要您一次,您总算认识一个人,他了解您,至少有一个人,您可以跟他说说心里话。”

克拉丽莎抬起头来,她感到,应该问他一点什么。可是教授很快就拦住了,“这完全无所谓,只要我儿子能回来,我就满意了。管它发生了什么事,人总是生活在他的孩子们当中,所以……”他用胳臂搂住克拉丽莎的肩膀……“坚强些,您不知道,人老了,会有多么孤单。”

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十二月

克拉丽莎当晚就返回野战医院,尽管她还有三天假期。她必须干点什么,她想麻痹自己,可她又不得不一再思索:这孩子正在渐渐长大。她现在需要坚毅果决的精神,因为她心里总是害怕自己又会动摇不定。可是她知道:从那里已经没有任何退路。这意味着破釜沉舟,身后的桥梁已全部拆掉。她终于下定决心,她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她将不得不咬紧牙关做人。一天之后,她去院里报到。

费尔赖特纳医生,那位来自蒂罗尔的花白胡子的乡村医生欢迎她,“我都已经在找您了,我正好需要您做件事。您是不是在维也纳西尔伯斯泰因那里当过助教?”

克拉丽莎说:“是。”

“这位枢密顾问先生,看上去有点神志不清了吧。我在报上读到点消息,他居然拒绝在宣言上签名,不签也罢,还发表了一份什么小册子,说什么:‘科学是国际性的,超国际的;一个有头脑的人必须置身度外,不要掺和进去。’我们现在就需要这些人,这些国际主义的,超国际的先生们,恰好在我们民族性命攸关的时刻,需要这些先生。这都是些叛徒,就该把他们当叛徒对待。您看——他们已经把他开除出科学院了。这个爱吵架的家伙,居然这样放肆,在他的小册子里把法国人称作一个伟大的文化民族。现在,正当成千上万勇敢的小伙子死于非命的时候,他却说出这般话语——当然了,因为他们把荣誉团勋章挂在他胸口上了啊……是啊……我想说什么来着……对了……您当过他的助教,在他那儿总还是学到点东西的,这家伙专业还是懂的,就这样吧,这头蠢驴……那么,好……在另外一个科室里,我们在6号病房新收了一个病人,神经有些错乱,因为空气的压力把他抛了起来……没有什么严重的创伤……一个劲地哆嗦,有语言障碍,大声痉挛性的哭哭啼啼,外表上什么也查不出……脑震荡……成天躺在病床上,给他吃什么就吐什么……是啊,我想说什么来着……我只去看了他四次,可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头……我就觉得这小子在装病或者夸大病情;可是,关于神经疾病我懂得不多,都是些麻烦玩意儿……不是我的专业……我要求您的是,克拉丽莎护士:您稍稍注意一点儿,您有事没事地到那个科室去走走,千万不要惹人注意……瞧瞧他是怎么回事……瞧瞧他的温度,是不是只有在我们走进病房的时候,他才开始哆嗦。您把部里颁发的公告弄来瞧瞧,这些策略家把想得出来的一切花招都列了出来……也许我冤枉他了,但是我们现在病床奇缺,我们必须小心,别让一个小子躺在病床上偷懒,而其余的人却在尽忠职守。”

克拉丽莎答应了他,当天下午她就去巡视6号房间。房里有四张床,其中两个病人,她上一次就认识。两个头部中弹的士兵,绷带遮住了他们的眼睛。克拉丽莎不知道,他们的眼睛是否还能获救。靠窗的床上躺着新来的病人,他正在睡觉,大约二十七岁,长了一张孩子气的柔软的嘴。也许凭他一头褐色的卷发和他光亮的额头,长得还挺漂亮。可是他的脸白得骇人,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使他的脸有点像面具。只有他的嘴,睡着了还像个生气的孩子似的噘着。克拉丽莎走到他的床边,这时轻微的响声把他吓醒。他蜷起身子,用他褐色的眼睛凝视着克拉丽莎,面颊一个劲地哆嗦,眼睑颤个不停。“什么……事?”他跟克拉丽莎招呼。“您不要害怕,”克拉丽莎说道,对他进行安慰,走近病人,“没事,我是那边的护士。我刚休假回来。”可是那病人哆嗦得更加厉害,开始浑身颤抖,下巴也直打战,上下牙不停地打架,发出咯咯的声响,惊慌失措地,他口齿不清地说:“您是不是,”他结结巴巴地说,声音几乎都听不清楚,“又要检查我?!我……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要……安静……我的脑袋……都要炸开了,我再也受不了啦。”他把两条胳臂紧紧地贴住自己的身体,一阵歇斯底里的痉挛撼动他的全身。克拉丽莎安慰他:“不会,今天不会再有检查了,只有您的体温,我要量一下。”病人稍稍从枕头上抬起头来,费劲地结结巴巴地说道:“请您……今天……别……别检查……请您别……检查我……我累了……我再也受不了啦,请您可怜可怜我,护士,我请求您……亲爱的,亲爱的护士……请您让我睡觉……亲爱的护士。”他用一种奉承的声音说了这番话。这嗓音,也许有点过于柔软,过于温柔。“好吧,”克拉丽莎说道,“明天早上第一次查房时我才再来,我现在只看看您的这些表格,看完就走。”她果然只看了一下病人的表格:“高特弗里特·布朗柯里克,候补军官,步兵团,二十七岁;病案描述:遭到掩埋——骨折?”那声音又轻轻响起,带着请求的口吻:“请您给我看看那张纸,我想……知道,我受了什么伤……我还……还得……写信给我母亲,我的母亲……我必须。”克拉丽莎很不高兴。病人很奇怪地,一下子清醒起来,脑子也很清楚,尤其是他嗓音里那种谄媚奉承的劲头,“以后吧。”克拉丽莎简短地说了一句,把表格放下。病人又默默地躺了回去,嘴巴旁边又出现那种赌气的样子。他的身体又颤抖起来,仿佛他觉得冷。克拉丽莎发现,看上去他仿佛又用双臂夹着自己的身体,也许费尔赖特纳医生说得没错,是得好好地观察这个病人。她平静地说了声“晚安”,就走出病房。一会儿她就把这人忘记。她只想着她体内的胎儿,它正在长大。随着它的长大,克拉丽莎的害怕和恐惧也跟着增长。在她独自一人时,她只想着这一件事:有了这胎儿,她已不再孤独。

☆ ☆ ☆

第二天,克拉丽莎也参加对年轻的布朗柯里克的检查,虽然这不属于她的科室,除了团队军医费尔赖特纳医生之外,上级军医维尔纳医生也在场。此人说话蛮横,态度粗暴,大家都怕他。“喏,看看您吧,”他开口训斥那个浑身哆嗦的布朗柯里克,“快爬起来,现在,别胡闹!”护士们把这不幸的年轻人扶了起来;克拉丽莎看到他裸露的上身,大吃一惊。他骨瘦如柴,细嫩白皙的皮肤上汗毛直竖。最近几个星期所有的一切,都比以前更容易使克拉丽莎激动。她已经无法沉着自信。上级医生在病人的膝盖上测试他的反应。克拉丽莎看着他的脸,眼睛里有一股难以描述的惊恐之意。迄今为止,她从来没有在一个人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他的身体,甚至他的胸部、头部都在颤抖,头发上沾满了汗水。“麻烦,”上级医生喃喃自语,“这家伙抖得那么厉害,你根本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又冲着病人大叫:“保持安静!”被检查的病人,面部轮廓拼命扭曲,眼睛发出一股白痴样的表情。上级医生厉声问他:“您是在什么地方被掩埋的?”吃惊的病人舌头发干,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知道。”“什么话,您不知道?胡说八道,骗人,您必须知道,您参加了哪次战斗。”但是这个受到折磨的年轻人又重复一遍,浑身颤抖,脑袋直晃:“我……不知道。”上级医生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摸了摸他的肌肉:布朗柯里克感到一阵寒噤,一阵颤抖又传到他的全身——上级医生转过头去,低声对团队医生喃喃地说道:“这人全身都垮了,不过我认为,主要是怯懦作祟。反正必须对他严加观察,用用电击,不出一个星期他就会死掉。不然,就该对他进行上诉,他又什么都没吃吗?”“早上吃了点早饭,可是后来又都吐掉了。”团队医生转过脸去,上级医生生气地说了声:“哼,咱们最好下班车就把他送到维也纳去,让他们诊治他吧,我们可不能让他在这儿瞎躺几个星期。”然后又走向旁边那张病床。

克拉丽莎心情激动地留下。她发现当护士们把那年轻人重新放在床上躺下时,病人脸上流露出可怕的惊恐神情,他的脸像死灰一样苍白:克拉丽莎觉得,这似乎反映出她自己的惊恐。病人小心地倾听着上级医生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平静地躺着,可是颤抖依旧。克拉丽莎对他感到难以估量的同情。她坐到病人的身边:“好了,现在您好好休息。您瞧,查房并不是那么可怕。您必须赶快增加力气。”病人听到克拉丽莎的声音,睁开眼睛,眼里闪烁着一种柔软的感人之情。“您不想再吃点什么?”病人的嘴唇动了几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双手直颤,脑袋也摇个不停,憋出一个字来:“不……不……不要!”然后他就躺着,一动不动,睁着他那双褐色的眼睛,凝望着克拉丽莎,仿佛他想紧紧抓住克拉丽莎。“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年轻人使劲地嚅动嘴唇。“待着,”他非常轻声地说道,“请您待在这儿。”

克拉丽莎就坐在他的床边,一动不动。她想着莱奥纳尔,也许他也精神错乱,也许他也脸色这样苍白,也许有个什么人也待在他身边,也许他正想着克拉丽莎,他也可能正在做梦。克拉丽莎走到旁边去了一会儿,因为有个伤员在那儿呻吟,声音一直扎进她的心里。现在一切都这样扎进她的心里。一切梦幻般的感觉。突然之间她感到有只潮湿的手搁在她的手上,她从幻梦中惊醒,恍恍惚惚地俯身向着布朗柯里克,是不是有什么事找她。布朗柯里克只是睁着一双他特有的狗一样的目光,一种水汪汪、怯生生狗一样的目光凝望着她,“您真好……”他轻声说,“真善良……善良……而又美丽。”真是奇怪,他看上去不再像是一个病人,他像是来自一个幻梦:一抹淡淡的微笑开始在他嘴边漾起,现在他看上去又像一个男孩,一个孩子。克拉丽莎想起了她自己的孩子。

☆ ☆ ☆

以后几天,克拉丽莎特别照顾这个新兵。这里到处都是男人,伤痕累累的,断手断脚的男人。只有布朗柯里克有点像孩子,他二十七岁,长着一双蓝眼睛[1]。他看见克拉丽莎就露出微笑,他抓住克拉丽莎的手,克拉丽莎正梦想着孩子。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点东西,使克拉丽莎受到感动,尤其是他总是无助地靠在克拉丽莎身上。克拉丽莎觉得,此人想要她做点什么,有人需要她,信任她。下午她坐在布朗柯里克床边,代他写封信给他母亲:“我的母亲,我可怜的母亲,”他哭道,“我被泥土掩埋了……”眼泪边说边流,很可能现在克拉丽莎身为人母,心肠也就变得更加柔软,不仅是她的体形,在这几个月里发生变化,所以她自己也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她待在布朗柯里克的身边,病人身上孩子气的成分,他的孤立无助让克拉丽莎留在那里。布朗柯里克向她说了许多,可是他没有清清楚楚地说出,他过去曾经是干什么的。在布朗柯里克谈到他母亲时,克拉丽莎因为同情而变得柔和,这是她身上的母性。这样过了将近两个星期,她好几次帮布朗柯里克起床,她扶着他,她多次觉得,盯着她看的仿佛就是她自己的孩子的眼睛。她一到这年轻人的床前就觉得,他似乎健康起来。克拉丽莎发现,她在床边坐下,就觉得这个病人非常高兴,然后就说:“……您多么善良啊。”她同时无法消除费尔赖特纳医生说出的那种怀疑。这位医生曾经是个药剂师。有时布朗柯里克想必也注意到,他谈起他的母亲,克拉丽莎就很感动。大家睡觉的时候,他却很奇怪地醒着,平时他总默默地躺在床上,身上的颤抖继续,他说的话,毫不连贯:尽管他清楚知道,他是如何被土掩埋的,一想到这个场景,他总一再惊得直跳起来。他老问,什么时候查房。克拉丽莎心想,要么是查房扰得他心神不宁,要么就是他心里有鬼,然后他甚至因此无忧无愁高兴起来,甚至笑容满面。“您将把我变成一个健康人。”可要是再进一步,他就立刻把脑袋转回去,摆出原来的神气,开始结结巴巴地说话。他开始说的时候声音很轻,然后忘乎所以,不由自主地表示,他很高兴。

等到另一个病人睡着了,他也就不再结结巴巴地说话。克拉丽莎怀疑起来:“您今天说话,说得很好,很有进步,不久我们就能把您治愈。”这年轻人一惊,就像一个孩子在干坏事时被人抓个正着。“不……不……这只是……和您说话。跟您在一起……您……您有一双善良的眼睛……您的眼睛让人放心。”克拉丽莎听了这话产生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尽管这病人看上去充满柔情。他向克拉丽莎谄媚,称赞她的头发。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他大概很长时间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了吧。可是她怎么能让另外一个男人赞美自己。然而在这年轻人的本性里有些东西,克拉丽莎无法抗拒。是啊,这种东西,她平时没有注意到,可是在这里她予以肯定。在她离开这个病人时,甚至在她从他身旁走过,穿过他的病房时,病人表现出来的恐惧,她觉得都是真实的:克拉丽莎没法抗拒。“您不能,不能撇下我一个人,不管我。没有您我就完了,没有您我就毁了。”他抓住克拉丽莎的双手,就仿佛克拉丽莎知道,如何抓住一个人,别让他溺水似的。其实她自己才在等待,因为她知道,有人在等她。年轻病人的怯懦对她发生的作用犹如一场噩梦。她注意到了一些矛盾。

费尔赖特纳医生问她:“怎么样,您有没有观察到什么?”克拉丽莎觉得心里很不踏实。高特弗里特·布朗柯里克向她谄媚。他很娇嫩。可是他想知道,什么时候查房。……不知怎的,他是在撒谎。然后克拉丽莎也回想起,她擦洗他的身体。在回忆中,这个身体就像在她眼前。这个年轻人紧靠着她,说道:“母亲……像个母亲……”说也奇怪:在检查身体前一天,这病人的状况就会恶化。大家不得不把这情况告诉克拉丽莎。

关于这事克拉丽莎一点也没有告诉费尔赖特纳医生:“我不知道。但是他身体垮得很厉害,只剩下皮包骨头。”可是她决定,注意费尔赖特纳医生提出的问题。这病人充分利用了一样东西:恐惧。克拉丽莎原来毫不猜疑。现在她心里升起一股子反感,对不正当行为的反感。她真的希望这小子走开。

有了这种怀疑之后第四天,情况更加糟糕。克拉丽莎吓了一跳。我冤枉他了。他躺在那儿,一点血色也没有,筋疲力尽。护士报告,他又呕吐了一气。眼睑发青,嘴唇发灰,颤抖持续不停。克拉丽莎感到羞愧,她竟怀疑了一个病人。她向病人俯下身子:“您怎么了?”年轻人咽了一口唾沫,用眼睛示意要水,克拉丽莎给他喂水。他有气无力地低声说道,“我玩完了。他们送我到维也纳去……我……在……那里……没有您……坚持不下去……我受不了。”克拉丽莎不由自主地抚摩他的头发。他浑身战栗,阵阵痉挛使他浑身颤动。“我受不了啦……我彻底崩溃……我不让他们再继续折磨我……没有您……您撑住我。”克拉丽莎安慰他:“这毕竟只是为您好啊,您在那儿,在委员会面前,他们会宣布您不适合上前线,或者把您送进一家疗养院。您在那儿的生活比在这儿好。”“不,老天爷啊……没有您我就死定了……请您让我再活几天……让他们在这儿检查我吧……这儿您看见了……作为朋友……那里我孤身一人……到那儿我就毁了……我……我不愿到维也纳去……请您跟医生说……我在这儿有您……姨妈要来……两个人……还有一个星期。”克拉丽莎答应他,去跟医生说。

克拉丽莎跟医生说了这事,医生咕哝了两句。她向医生解释,高特弗里特·布朗柯里克情况很糟,不宜于搬运。她觉得病人今天又虚弱了,咱们负不了这个责任。“好吧,既然您这样认为。他是垮得很厉害。可是我不喜欢他。”

克拉丽莎把消息告诉年轻人。他还一直在颤抖。克拉丽莎接住了他的目光,同时脸上升起红晕。为此她很生气地走开了。

☆ ☆ ☆

第五天,发生了下面的事情——克拉丽莎没打招呼,突然走进了布朗柯里克的病房。她不知道房里有客人,她觉得很奇怪。客人是位老太太,几乎充满了柔情。任何人对探视时间都不大清楚,这样倒也不错,总比一个劲地空等一个星期要好。布朗柯里克贪婪地吃着他的早餐,请她再多给点。他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尽管有人站在床边。此人衣衫褴褛,看见他别人都会吓一大跳。他病容满面。克拉丽莎产生怀疑。

克拉丽莎不喜欢高特弗里特·布朗柯里克有个秘密,就像前几天那样,这年轻人说:“这是我父亲。”克拉丽莎知道,他在撒谎。因为她明明听见,来访者称他为“您”。

现在她发现,有只拖鞋放在床上,她很吃惊。她就动手做她的事,仿佛她什么也不知道。布朗柯里克在被子里倒腾什么东西,克拉丽莎看了很不高兴。她发现这个年轻人一脸惊慌。等她向他走去,感到这年轻人在结结巴巴地说话。克拉丽莎看见他的眼睛流露出极不安定的神情。她猜到,他藏了什么东西。克拉丽莎第一次怀疑,他欺骗了她。这种感激,这疾病,都是演戏!是什么阻止她和费尔赖特纳医生谈话呢?——第二天早上,布朗柯里克被带去进行一场电气沐浴,反正克拉丽莎并不在场。八点以前还不是她值班的时候。两名看护人员走了出来。她有这么一种感觉;她想知道这事,年轻人不老实的态度激起了她的愤怒。

克拉丽莎走进前室,让一名看护人员向病人通报她来了。等他看见克拉丽莎走进房来,比他平时见她时早半个小时,他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他的动作突然受到拘束,“才七点钟呢。”“是的,七点,我把时间调早了一些。”“我是……我是。”“您还是走吧!”他的目光直瞪着克拉丽莎,两个护理人员把他抬出房去,他还叫了一声:“我的手绢!”

克拉丽莎把护士叫来,把床铺好。她心想,抽屉里藏着什么东西,可是抽屉里放的尽是布朗柯里克的东西,没有别的。即使在床上,在枕头底下,她也没有找到什么。她为自己冤枉了这个年轻病人感到羞愧,最终她只完成了别人给她的任务而已。她都已经打算离开病房了,不料在她把病床推到墙边还原时,却看见了病人的一双拖鞋,是他日常用的那双草织的拖鞋;克拉丽莎凭着自己无意识的爱整齐的本能问她自己,这两只拖鞋怎么会放在床底下那么远的地方,于是她认为,这双鞋一定是他用起来不大方便——可是顷刻间她那业已碎了一半的回忆又浮现出来,那个女人昨天把两只拖鞋放在病人床上的枕头旁边。克拉丽莎便伸出手去,摸了一下拖鞋,在左边一只拖鞋的鞋底顶端摸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这是一只纸制的小盒子,在药房里经常可以看到。旁边还有一个小圆盒和一小袋白色粉末。果然如此!费尔赖特纳单凭农民的本能就看得清清楚楚。克拉丽莎先打开小铁盒,里头有股烧焦的味道,她尝了一尝:这是一种焦煳味的呕吐剂。由于都是白乎乎的颜色,她没法做出更多的判断。她现在一切全都明白了,病人让自己通过饥饿消瘦下去,在检查他身体之前,他就服用一点呕吐剂,不让食物留在他胃里。他把他们大家全都骗了。

克拉丽莎心肠有点变硬了。她从小是在军人家庭里受的教育,军人的正直是她的准则。病人的花招使她生气,她把病床推到墙边,把小铁盒放进口袋。她故意等在那里直到病人给送回来,放在床上。两名护理员离开病房。等到他们又是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病人在床上坐了起来,“您过来……唉,他们又把我折磨了一顿。”克拉丽莎站着不动,眼睛严峻地直视着他,“您不会再受多少时间折磨了,”她语气犀利地说道,“喜剧已经演到头了。”

病人脸上立刻浮现一片不安的神情,眼睛发出闪烁不定的光芒。“什么……喜剧?”他的结结巴巴的语气练得非常纯熟,以致现在一害怕就马上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您别努力结结巴巴地说话,这愚蠢的装病的把戏现在结束了。医生们早就觉察到您的把戏,您在我这儿可是完全露出了马脚。”

病人语无伦次地说道:“不过,护士……克拉丽莎护士。”他伸出双手,摆出一副哀求的样子,仿佛想把克拉丽莎拉到自己身边。可是克拉丽莎依然站在远处,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小盒。“这里装的什么,他们很快就可以查清楚。可是我劝您,别逼我去告发您,别再演戏了。至少我会让您免受惩罚。您别占据别人——真正生病的病人——在我们科室里的床位,您最好赶快从这里消失。”

布朗柯里克开始浑身发抖;克拉丽莎发现,他的手脚在被子底下都颤抖个不停。这一次他的颤抖和他的结结巴巴都是真实的。他的脸色灰败,额上沁满了汗珠,“我的老天爷啊……护……护士……您听我说……我……我的确生病了……我……我不是装病……我……我只是受不了这事……从他们把军装套在我身上的那个时刻起……我……我这人就成了一个残废……每当一个军官,一个身穿军装的医生看我一眼,我的两个膝盖就哆嗦;我的脑袋就发晕……我说不出话……我就像掏空了一样……我的神经受不了……这一切……只受不了……当兵……和打仗。”

克拉丽莎严厉地直望着他,“您没有病……您只是胆怯……这就是您的全部疾病。”

“是的……我是胆怯……您这么说……我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我不得不老是想着最可怕的事情……您……您没法感觉到……这个嗜血的恶狗,这个医生如何……可是这……我没法看见这可怕的事情……没法忍受。是的,我害怕……害怕是死了千百次,比死亡可怕得多……别人在战壕里有说有笑,还玩纸牌……而我竖起耳朵在听……我害怕……害怕我自己的武器……我不敢碰……我的手枪……和它冷冰冰的枪管……我不能碰它……其他人没有神经……感觉不到死亡就在大腿底下。现在……现在……现在我只等着炮弹把我们全都打倒……然后都埋在土里……等他们苏醒过来……脸上湿漉漉的……感觉到别人的血,就大声吼叫起来……我没法呼吸……我……我们乘坐的是一列装运军火的火车,他们……他们坐在沉重的炮弹上面;从车厢里搬下来……我每分钟都在发抖……生怕有枚炮弹会掉下来,会爆炸……我身上冷汗直流……我……我没法,我止不住……是的……请您同情我……请您好好瞧瞧我……我已经垮得不能再垮了……我……我再也受不了啦。”

“您老不吃饭,老饿着,还让什么无赖给您带呕吐药来,当然彻底垮了。”

“宁……宁可饿死,也……也不再上前线……我再也不愿意……宁可马上就死……我不……不是士兵,让他们……他们派我去挖马路……派我去清扫茅房……我……我什么……都能干,可是不能等着,直到……炸弹爆炸……我不……我不能拿着刺刀……去捅人……而且……”突然他像得了一阵痉挛,大声喘气——“而且我不愿……我不愿……我不愿……让他们打死我吧,马上打死我,但是我再也不上前线……好吧,您告吧……您去告发我吧……您去告诉他们……我不再上前线。这整个白痴一样荒唐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见过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不再上前线。”

克拉丽莎转过脸去,她感到恶心。可同时她回忆起来,她自己也曾求过莱奥纳尔,别回到法国去。她定睛看着布朗柯里克,他那漂亮的年轻的面孔完全扭曲了。在他可怕的发光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怖,脸上有股疯狂的神情。克拉丽莎不顾内心的反感,产生了同情之心。

“幸亏别人不是都像你这样的窝囊废。”克拉丽莎轻蔑地说道,转身想要离去。

“别……别走……请您留下,”他哀求道,“请您不要看不起我……我……我只是一个人……我……我并不是坏人……我从来没有……加害过任何人……我是废物……别人不是饭桶……我……我不能当兵……您没有看见过……他们……他们带着刺刀……直捅……没有看见他们的……眼睛愤怒得闪闪发光……您不知道……风从战壕吹来……如何把……臭气吹来……所有的肉都腐烂了……啊……啊……甚至于这样吊着,这样咆哮……啊……我不能……我要回家……我母亲……母亲有一个小小的庄园……我要生活在那里……不伤害任何人……啊……我要帮助每一个人……我向您发誓……但是请……请您帮帮我……帮帮我……请您把它还给我……我是不是在场,又有什么关系……我只会用我的恐惧使别人心绪不宁……明……明天,他们又要来折磨我……用他们凶恶的手在我身上乱摸,就像对待牲口……请您……请您把它还给我吧……我求求您,用……用上帝的名义……用……用我可怜的母……母亲的名义求求您……我是她的独生子……她没有一个亲人,除了我。”

眼泪一直流淌到他的面颊上。克拉丽莎不知道,什么是真话,什么是谎言。“您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干的事,自己担风险。”说罢,她把两只小盒子扔给他,离开房间,就像逃避她自己似的。

☆ ☆ ☆

克拉丽莎还没有迈过门槛,就已经对自己生起气来。“这全是偶然,碰巧而已。我完全可以没有看见这些东西,可是我都干了些什么呀?!我真不该把那些骗人的东西还给他的,”她心里想道,“就算我没有告发他,可我也不该帮助他呀。”但是她内心深处完全知道她的弱点。布朗柯里克说:“我的母亲没有一个亲人,除了我。”……克拉丽莎自己的孩子有朝一日也会这么说。除此之外她还有谁呢?现在念头又转到孩子身上,这孩子两天前还在她肚子里蠕动。从此克拉丽莎看一切全都两样了,不再是只有国家和义务,就仿佛她肚子里的这另一个人决定了她的人生。

☆ ☆ ☆

第二天,克拉丽莎没有参加医生查房。她不想参演这出滑稽剧,她受不了这个病人求助的目光,她不愿意被人问来问去。这一切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躲开了医生,她生平第一次干了一些不正确也不正派的事情。她觉得很不干净,但是这难道不仅仅是个开始吗?等到孩子生下来,她不是也非撒谎不可,非东躲西藏不可,非弄虚作假地陈述,非向父亲、向神父、向朋友们、向国家说谎话不可吗?也许甚至不得不向那尚未出生的胎儿说篇谎话;它可不能知道,自己是一个敌人的孩子。她的自我不再是她的自我,她被分成两半,一半是真话,一半是假话,就像那边的那个人一样,她不是也在为那孩子的生命而战,就像那个人为他的生命而战?

到下午,她知道布朗柯里克就一个人待着,她才走进他的病房,这可完全违背她的心愿。可是她已经纠缠进去。年轻病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筋疲力尽。克拉丽莎不再感到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他筋疲力尽就像一头被人追逐的动物,掩护他并不是掩护一个罪犯。他并不是生来该杀人的,他长着一张孩子似的柔软的嘴巴。”

布朗柯里克睁开眼睛,认出克拉丽莎。他的唇边掠过一丝微笑,他满面春风地对克拉丽莎说,“愿上帝……上帝赐福给他们……再过一个星期……他们会签字证明我不宜于当兵……昨天晚上带我去见委员会时,还有费尔赖特纳医生在场……我真的虚弱得不行,不管您说什么,我是得救了……自从我和您谈话之后……我的喉咙噎得慌……我只好什么也不服用,我向您发誓,我用我母亲的生命向您发誓,我什么药也没服……我没……您自己也瞧见,什么也没服用……我心里难受极了,一口饭也咽不下去,我绝望极了,因为……因为您看不起我……我不愿再……您是一个女人……对不对,您并没有看不起我,克拉丽莎护士。”

克拉丽莎实在狠不下心来对他态度生硬。“如果医生们认为您不适宜上前线,那您就真是不合适。我和这毫无关系。”

“不过,可不是吗……如果别人问您……您还要说话……您还要为我说话……您不会说我坏话……自从我能希望他们……会放了我……会让我重新做人,我……我这才又开始活了过来,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活着,活着……我们在我们城里有一家小药铺……我可以干活……只不过要有人跟我一起干,帮助我……我是个软弱的人,生性轻率,过于信任别人,我会一而再地丧失勇气……您知道,我有多么软弱……没有您,我会觉得我毫无希望……您对我很厉害……可是您理解我……我现在必须开始一个崭新的生活,完全从头开始……我最好要有一个人在我旁边……帮助我,支撑着我……有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每当我看见您这样沉静,这样能干……我……我就想,要是有一个像您这样的人和我在一起,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啊……我必须脱掉这身该死的衣服,离开这座医院……我只会想念您,我已经对您完全习惯了……我知道,没有您我没法生活……克拉丽莎……您是否愿意帮助我?”

克拉丽莎一头雾水,“叫我怎么帮助您?”她觉得布朗柯里克的话多愁善感,便微笑道:“从前我怎么对待您,以后还会是这样。”

布朗柯里克直瞪着她,既激动又感激,“不是……是这样,我需要您……我的意思是……要是他们现在真的放我走……我什么也不是……是个虚弱的病人……不过要是他们现在真的放了我,我可以回家,您会……您会和我一起走吗?……我……神父跟我说过,我现在这种状况,他们在两天之内……就……要是医生们看见,您要嫁给我……您这就救了我……他们就会马上放了我,单单看在您的分上……他们都挺喜欢您,所有的人都喜欢您……但是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在整个这段可怕的时间里,您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您要是能永远对我好就好了……您就是好……不会是别的样子……您在这儿干什么……跟我走吧……我……我需要您……其他的人也都会看护病人……而我们可以马上结婚……现在结婚多么容易……要是这样我的母亲就会高兴死了……”

“不行,”克拉丽莎直视着他,“您现在还想贿赂我!您用虔诚的神气贿赂神父,用金钱贿赂勤务兵。而我呢,您想用求婚来抬举我。我相信,您一定昏了头了吧。”她说道。她心想,布朗柯里克是想收买她,所以建议和她做笔买卖,她感到这事太玩世不恭,气呼呼地离开了病房。

☆ ☆ ☆

克拉丽莎刚在身后关上房门,就站住了,她的心突突地狂跳起来。她感到愤怒和羞耻。事情来得如此突兀,这人竟在追求她。她是不是向这年轻人表现得过于亲切,是不是对他太好了?倘若有人会追求她,她觉得就像是对莱奥纳尔在犯罪,与此同时她心里又感到怪怪的。这年轻人向她表示感谢,这还是挺感人的。她想写信告诉莱奥纳尔:“有人在追求我。”可是这个想法使她忘乎所以,有人对她这样死心塌地——他可是第一个追求她的人啊。“倘若他知道,”她心想,“我……我怀着另外一个人的孩子……他会不会大吃一惊?”她感到心里很不自在。那她就不再可能到他那儿去。他的赞赏就会荡然无存,他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对她表示轻蔑。

* * *

[1] 原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