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一定要去看看宾菲尔德大屋的那个池塘。

那天早晨我感觉很糟糕。事实上,自从我来到下宾菲尔德,几乎每天都是不间断地从酒吧开门一直喝到打烊为止。其中原因我当时没想到,这会儿才想起来。其实是因为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这就是我到那时为止三天的总结——酗酒三天。

跟前一天一样,我爬起来到了窗前,看圆顶礼帽和校帽匆匆来往。那是我的敌人,我想。他们就是洗劫了这个镇,并在废墟上扔满烟屁股和纸袋子的占领军。我不知道我干吗要在乎,我敢说在你看来,如果我因为发现下宾菲尔德扩张成了像戴根纳姆116那种地方而吃惊,无非是因为我不想看到地球上的人越来越多,乡村变成了城镇。但根本不是这样。我并不介意镇子扩大,只要真的是扩大了,而不是仅仅像肉汁在台布上一样到处流淌。我知道人们总得有地方住,工厂没在这里,也会在别的地方。至于风景如画风格、伪乡村化的玩意儿、橡木镶板、白镴盘和铜制长柄暖炉之类,只能叫我恶心。不管那年头我们怎么样,但肯定不是风景如画。我妈永远也不会明白温迪在我们家房子里放满古董有何道理。她不喜欢有活动腿的桌子——说那“夹腿”,至于白镴器皿,她在家里从来不用,用她的话说,那是“恶心人的油腻玩意儿”。可是不管你想说什么,我们以前有过一些现在没有了的东西,一些你大概不会在开着收音机的最新潮牛奶吧里找到的东西。我回来,就是为了寻找那个,但是还没有找到。然而不管怎么样,甚至那会儿,我还有些相信其存在,即使当时我还没有戴上假牙,肚子也在咕咕作响,需要一粒阿司匹林和一杯茶水。

可那又让我想起宾菲尔德大屋的池塘。在看过他们把镇子搞成什么样之后,我对去看那个池塘是否还存在一事上,有种只能用恐惧来形容的感觉。但是仍有可能存在,不看不知道。这个镇子已被埋在红砖头之下,我们的房子被温迪和她的垃圾填满了,泰晤士河被马达油和纸袋子所污染。不过,那个池塘还可能在那里,黑色的鱼仍在其中巡游。甚至有可能从那时起直到现在,它一直隐藏在树林中,没人发现过有那么一个池塘。很有可能。因为那是一片十分茂密的树林,长满刺藤和腐烂的灯芯草(那里附近是橡树而不是山毛榉树,所以下层灌木长得很密实),大多数人不愿意进去。比这更离奇的事情还有呢。

我直到下午较晚时才开路,把车弄出来开上宾菲尔德那条路时,可能有四点半。到了半山腰,房子稀疏了一些,最后没有了,接着是山毛榉树林。路在那里分岔了,我选了右边那条,意味着要兜个圈,最终回来开到路边的宾菲尔德大屋。那时,我停下来看我正在穿过的矮树林。那些山毛榉树看上去好像还是原先的样子。天哪,可不是一点儿都没变!我把车倒到路边的一片草地上,然后下了车,就在一个白垩石的断面下。我下了车开始走路。一点儿没变,一样的宁静,一样面积极阔、沙沙响的落叶,好像年复一年没有烂掉。除了几只在树梢那里看不见的小鸟,没有任何活物弄出响动。很难相信不足三英里外便是嘈杂无比的镇子。我开始穿过那一小片矮树林向宾菲尔德大屋走去。我模模糊糊记得小路原来的方向。天哪!没错!那就是当年“黑手党”去过的同一个白垩坑,还在那里打过弹弓呢,锡德·拉夫格鲁夫在那里告诉我们小孩是怎样生出来的。那天,我还钓到了平生所钓的第一条鱼,已经是快四十年前的事了!

树木又变得稀疏时,就能看到另外一条路,还能看到宾菲尔德大屋。原先的木头围栏当然没了,而是垒起一道砖头高墙,上面插着尖钉子,在疯人院周围看到这些属意料之中。一开始,我感觉不知道怎样才能进到宾菲尔德大屋里面,最后突然想到只用告诉他们我老婆疯了,我正在找地方安置她就行了。那样说了后,他们就会很乐意领我在庭院里参观一下。我穿着新套装,大概能让别人当成是个有钱人,负担得起把老婆送进私营精神病院。一直到了大门那里,我才开始琢磨那个池塘还在没在里面。

我想宾菲尔德大屋以前的庭院占地有五十英亩,但疯人院的院子不大可能超过五到十英亩。他们不会保留一个大池塘让疯子把自个儿淹死。小屋——就是荷吉斯老头以前住过的——还跟以前一样,可是黄砖墙和大铁门是新的。单凭透过大门往里面瞄一眼,我会认不出那个地方。里面有沙砾道、花圃、草坪和几个无头苍蝇一样来回走动的人——我想是疯子。我溜达上了右边的路。那个池塘——大的,就是我以前去钓鱼的那个——在房子后面二百码。离那道围墙的拐角处可能还有一百码,这么着池塘是在院外面了。树木好像稀疏得多,能听到小孩子的声音。哎呀!那就是池塘嘛。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琢磨他们是把池塘怎么了。然后我看出来是怎么回事——池塘边的树木都没了,看上去空荡荡的,跟以前不一样。事实上,看上去跟肯辛顿公园117里的圆池塘很像。小孩儿在池塘周围玩帆船和玩水,还有几个年龄大得多的小孩儿乘着小划子,很快地划来划去,就是那种可以用手柄操纵的。左边是当年那间腐烂的船屋在水草中所在的地方,如今那里有个亭子和卖甜品的凉亭,一个很大的白色牌子上写着:“上宾菲尔德艇模俱乐部”。

我往右边看去,全是房子,房子,说这里是城市的远郊也行。池塘那边的树林全砍光了,以前长得很密,好像热带丛林,如今却只有几丛树仍在房子周围。那是看上去有些艺术样的房子,跟我第一天在查姆福特山顶看到的另一片一样,这又是一片假冒都铎风格118聚居地,无非更假。我本来想象这树林还是老样子,可真是个傻帽儿!我看出来是怎么回事。那里只有一小片矮树丛没砍完,可能有六英亩地。我走过来时穿过那里纯粹是碰巧。在那年头,上宾菲尔德只是个地名,如今却成了一个相当规模的镇子,事实上,它只不过是下宾菲尔德分出来的一块地方。

我漫步到了池塘边上。小孩子在拍水,喧闹震天。他们好像有几大群。水看来有些像是死水,现在里面没鱼了。有个伙计站在那里看着小孩子。他是个上了点儿年纪的伙计,秃顶,还有几缕白头发,戴着夹鼻眼镜,脸上晒得很黑。他的模样隐隐约约有种古怪之处。他穿着短裤、凉鞋和那种开领的人造丝衬衫,我都看到了,但真正让我吃惊的,是他眼里的那种神色。他的眼睛很蓝,有点儿像是在眼镜后面向你眨着。我看出他是那种永远长不大的老头儿,他们要么是只吃健康食品的怪人,要么干的事跟童子军有关——不管哪一样,他们都是极热衷于大自然和室外活动的人。他看着我,好像要说话。

“上宾菲尔德扩大了不少啊。”我说。

他向我眨了眨眼睛。

“扩大!亲爱的先生啊,我们从来不让上宾菲尔德扩大。你也知道,我们在这儿,作为跟大家很不一样的人深感自豪。只是我们自己的聚居地,没有不请自来的人——嘿嘿!”

“我是说跟战前比起来。”我说,“我以前还是个小孩子时,就住这儿。”

“噢,那肯定,当然,那也是在我到这儿之前。不过在住宅区里面,上宾菲尔德很与众不同。它全部由年轻的爱德华·沃特金设计,他是建筑师。当然,你肯定听说过他。我们在这儿,就住在大自然当中,跟下面那个镇子没联系。”——他的手挥向下宾菲尔德方向——“那个黑暗的肮脏地方——嘿嘿!”

他咯咯笑得很和蔼,还会把脸上弄得全是褶子,像只兔子一样。好像我请教了他似的,他马上跟我讲起上宾菲尔德住宅区和年轻的爱德华·沃德金,就是那个建筑师的事。此人对都铎风格很有感觉,他在旧农舍里发现一些真正的伊丽莎白时代119的木梁,然后用离谱的价格买下,在这方面,他是个很棒的家伙。他还是个很有趣的年轻人,是裸体主义者聚会上的主要灵魂和活力所在。他重复了很多遍他们在上宾菲尔德的人很出色,跟下宾菲尔德的人很不一样。他们决心给乡村添姿加彩,而不是玷污(我用的是他的原话),而且住宅区里没有办理公共事务的房子。

“有人说他们的是‘田园城市’,可是我们称上宾菲尔德为‘森林城市’——嘿嘿!大自然!”他向那片幸存下来的树林挥手说道,“原始森林笼罩着我们,我们的年青一代在大自然美景的怀抱中长大。当然,我们几乎全部都是文化人。我们中间有四分之三都是吃素的,你不觉得很了不起吗?这儿的屠户一点儿都不喜欢我们——嘿嘿!有些很著名的人也住在这儿。小说家海伦娜·瑟鲁小姐——你当然听说过她;还有伍德教授,搞心理研究的。多有诗意的人!他出去在树林中漫步,家里人吃饭时候找不着他,他说他在仙境里散步。你相信仙境吗?我承认——嘿嘿!——我有过那么一点点怀疑,但是他拍的照片太有说服力了。”

我开始琢磨他是不是从宾菲尔德大屋里跑出来的。可是不对,勉强说来,他的神经还挺正常的。我知道那种人:素食主义者,过简朴生活,有诗意,热爱大自然,早餐前还要去吸一口露水珠。我前几年在伊灵区见过几个那样的。他开始领我参观住宅区。里面的树木一棵也没留下,全是房子,房子——都是些什么房子呀!你知不知道那种伪都铎风格的房子?房顶是有波纹的屋顶,还有什么也没扶着的扶壁,有小鸟洗澡盆和在花店买的石膏制精灵以及假山庭院。闭上眼睛就能想象数目庞大的那一群人,他们中间有吃东西怪癖的,装神弄鬼的,过简单生活的,住在那里一年要花一千镑。就连人行道也莫名其妙。我没让他再蒙我。有那么几座房子,让我恨不得兜里有颗手榴弹。我想给他降降温,就问他那些人介不介意这么挨着精神病院住,可是没什么效果。最后,我打断他的话问道:

“以前那边还有个池塘,就挨着那个大的,走过去不会太远。”

“还有个池塘?噢,肯定没有。我想从来没有过另外一个池塘。”

“他们可能把它抽干了,”我说,“是个很深的池塘,会留下一个大坑。”

他第一次显得有点儿不安,抹了下鼻子。

“噢,当然,你肯定明白这儿的生活从某些方面上说是朴素原始的。简单生活,你也知道。我们宁愿这样过,可是因为离镇上这么远,也有些不方便之处,这是当然的。我们有些卫生设施还不算完全让人满意。垃圾车一个月才来一次,我想是吧。”

“你是说他们把那个池塘变成了垃圾场?”

“这个嘛,有那么一点儿性质是——”他回避了垃圾场这个词,“当然,我们得有地方放罐头瓶什么的。就在那边,树丛后边。”

我们走到那边。他们留下几棵树好挡住它,不过没错,那就是。我的池塘,好哇。他们把水抽干了,留下一个很深的圆坑,像口巨大的水井,有二三十英尺深,已经有一半是罐头瓶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些罐头瓶。

“可惜他们把水抽干了,”我说,“以前这个池塘的鱼很大。”

“鱼?噢,我可从来都没听说过。当然,我们也不大可能在房子中间保留这么一池子水,长蚊子,你也知道。不过那是我来这儿之前的事了。”

“我想这些房子盖了很久吧?”我问。

“噢——十到十五年吧,我觉着有。”

“我知道这地方战前的样子。”我说,“那时这儿全是树林。除了宾菲尔德大屋没别的房子,可是那边的矮树丛没变,我来的时候穿过了那儿。”

“啊,那个!那可是神圣不可侵犯。我们决定永远不在那儿盖房子。它对年轻人来说是块圣地。大自然,你也知道。”他对我眨了眨眼睛,有点儿调皮的样子,像是在向我透露一个小秘密:“我们叫它‘小精灵格伦’。”

“小精灵格伦”。我撂下他,回到汽车那儿往下开回下宾菲尔德。“小精灵格伦”。他们把我的池塘填满了罐头瓶,让他们遭天打雷劈吧!你想说什么随便你——说这是愚蠢、孩子气,什么都行——可是看到他们对英格兰的所作所为,难道有时候不让你恶心得要吐吗?他们的小鸟洗澡池和石膏土地神,还有小精灵和罐头瓶等等,可是以前的山毛榉树林呢?

多愁善感,你说的?反社会?不该爱树甚于爱人?我要说,那得看是什么树和什么人。但是除了咒他们发瘟长疮,谁也没办法。

开车下山时,我在想一件事,那就是我算是再也不会有这种回到过去的想法了。想重温那些童年景象又有什么用?不复存在了。上来透口气!但现在是没空气了,我们身处其中的垃圾箱高到了平流层。但同时,我也不是特别在乎。我想,不管怎么样,还剩下三天时间。我要享受点儿平和与宁静,不再费事去想他们把下宾菲尔德怎么样了。至于那个去钓鱼的想法——不用说,已经烟消云散。钓鱼,真是的!就我这把年纪!没错,希尔达说对了。

把车丢到乔治旅馆的车库后,我走进了休息室。那时是六点钟,有人打开了无线电,新闻已经开始,我进门时,刚好赶上听到寻人启事的最后几个字。我承认它让我心里一惊,因为我听到的几个字是:

“——他的妻子,希尔达·保灵正患重病。”

接下来,那故作浑厚的声音又开始了:“下面是另一则寻人启事:威尔·帕西沃·屈特,关于他的最后消息,是在——”可我没有再停下来听,而是一直往前走。后来想到并让我觉得很自豪的,是在听到喇叭里传来的那句话时,我连眼睛都没转。我的脚步没有一点儿停顿,以让别人知道我是乔治·保灵,老婆希尔达·保灵正在生重病。老板娘在休息室,她知道我是乔治·保灵,反正她会在登记簿上看到。那里另外只有一两个乔治旅馆的住客,跟我陌不相识。但我神色自如,没向任何人流露什么,只是继续走进酒吧单间,那里刚刚开始营业。跟以往一样,我要了一品脱啤酒。

我得考虑一下。差不多喝完半品脱啤酒时,我开始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首先,希尔达根本没病,不管轻病还是重病,我知道。我走时她还活蹦乱跳的,而且不是流感之类的发病季节。她在装病,为什么?

显而易见,那是她的又一个花招。我看出来是怎么回事:她不知怎么得到了风声——相信希尔达好了!——说我不是真的在伯明翰,那无非是想让我回家。想着我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让她一刻也受不了,因为她想当然认为我是跟女人在一起,她想不出别的动机。很自然,她估计我听到她病了,会马上赶回家。

可正是在这点上,你搞错了,喝完那一品脱啤酒时我在想。我太精了,甭指望那样就能蒙住我。我记得她以前耍过的花招,另外她为了揭穿我,可谓费尽心力。我甚至知道她如果对我某趟出差有怀疑的话,会去查列车时刻表和地图,只是为了看我对自己的活动是不是说了假话。有那么一次,她一路跟踪我到了科尔切斯特,然后在坦普伦斯旅馆突然冲进我的房间。至于这一次,不幸的是她刚好猜对了——说到底,她是猜错了,但种种迹象看来好像她猜对了。我一点儿也不相信她生了病。事实上,我知道她没病,虽然我说不清楚是怎么知道的。

我又喝了一品脱啤酒,情况看来好了点儿。我回家后,当然会有场架要吵,可是不管怎么样,反正都会吵。我想我还能等待足足三天。很耐人寻味的是,既然我已经发现了来寻找的东西都不存在,那时候休点儿假好像对我更有吸引力了。不回家——这是件大好事。远离爱着的人,平和,绝对的平和,那是圣歌里唱的。突然,我决定想的话,就是要去找个女人。既然希尔达这样不往好里想,就让她活该被骗,再说,要是没有那事却偏被怀疑,岂不是太没道理?

但是当第二品脱啤酒在我体内起作用后,这件事开始让我觉得很逗。我没有中计,不过这也太他妈有创意了,天才。我在琢磨她怎么安排播出寻人启事,我完全不知道得办什么手续。需要医生证明吗?要么只用报个名字就行了?我很有把握是姓威勒的女人怂恿她干的,在我看来,那有点儿威勒的风格。

可是不管怎么样,这可真够损的!女人真是无不用其极!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