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明尼克大妈家的日子已到达不堪忍受的地步。雅歌娜老是像疯子般乱逛,凡事都不关心。安德鲁做事懒洋洋,经常离家,待在西蒙那儿。农田根本没人管。有时候家人不挤奶就把母牛赶到草地去,猪仔整天尖叫求食,马儿啃咬空秣料架。老太婆眼睛半瞎,又上了绷带,得拿着拐杖摸索,不可能自行料理一切。难怪她又担心又屈辱,简直快要发疯了。

她雇了一个“地客”来干活儿,在凭自己的力量和她对儿女的权威尽量苦撑。但是雅歌娜对她的哀求和训斥无动于衷,安德鲁受到威胁,就傲然顶嘴说:

“你赶走西蒙,工作你自己干吧。他不要你,现在没有烦恼,有房子、有现金、有太太、有母牛、而且是彻头彻尾的好地主农夫!”他说这些话,总是小心不让母亲抓到他。

她凄然叹一口气说:“是,是,那个不孝子偏偏事事发达。”

“是的,他做得好成功,连娜丝特卡都感到惊讶!”

她出声盘算道:“我得雇人定期来做事,或者养个长工。”

安德鲁搔搔头,略带犹豫地说:

“有西蒙在,你只要说句话就行了,何必找陌生人呢?”

“没人问你,不要管闲事!”她吼道。不过她觉得——这是一帖她必须吞服的苦药——她迟早得让步,跟西蒙和解。

最叫她担忧的是雅歌娜。她由女儿口中问不出线索,一再推测,一再幻想些不愉快的事情,某一个星期六下午她实在忍不住了,带一只鸭当献礼,摸索到神父家。

她傍晚才回来,非常激动,夜里更像秋风拼命悲嚎。不过,她一直没说什么,直到晚餐后屋里只剩她和雅歌娜,她才开口。

她说:“你知不知道村子里流传着你和亚涅克的什么闲话?”

“我不是爱听闲话的人!”女儿满心不情愿地说,并抬起灼热的目光。

“但是你有必要知道这件事……而且要明白,什么事都瞒不过邻居的眼睛。‘悄悄做的事会被人大声议论。’他们说了你一些最可怕的闲话。”

于是她详细说出她在风琴师太太和神父口中听来的故事。

“……那天晚上他们审判他,他父亲打了他一顿,神父用长烟斗补上几记,他奉派去钦斯托荷娃,免得被你带坏!你听到了吧?噢,想想你干的好事!”她忿然叫道。

“耶稣玛利亚——亚涅克挨打——挨打!噢,上帝,噢,上帝!”她跳起来,发狂地想采取行动……却又坐下来,咬牙嘘道:

“愿他们的手臂萎缩,愿他们的手烂掉,瘟疫来的时候,愿他们不得幸免!”接着她放声大哭,眼泪由红肿的双目在下淌,像鲜血由新裂开的伤处流出来。

多明尼克大妈不关心她的痛苦,继续痛骂,字字打中心窝。她提起女儿的许多罪过和淫行,一次都不放过,并向她倾诉自己多日来默默忍受的悲哀。

“你难道看不出这一切必须收场了吗?看不出你不能再这样生活了?”她的口气愈来愈不留情,自己一直哭,眼泪由绷带下方渗到脸颊上。“你要被人看做最低贱的女子?要所有的人对你指指点点?唉,上帝啊!我晚年多么屈辱!唉,多么屈辱!”她绝望地呢喃说。

“我听说你年轻的时候也不比我好!”

这一来多明尼克大妈立刻闭嘴了。雅歌娜开始烫第二天要戴的花边。这是一个起风的傍晚,树叶咻咻作声。月亮飘过白云点点的天空。村子里几位姑娘正在唱歌,有人拉小提琴即兴伴奏。

她们听见社区长太太过路的谈话声。

“他昨天去警察局,后来就没有音讯。”

马修答道:“昨天傍晚他到过行政区官署,村长说行政区首长派人找他和书记官。”

他们走过去以后,老太婆又说话了,这次语气不如刚才严苛。

“你为什么把马修赶走,不让他来看我们?”

“我觉得他讨人嫌,所以,他何必坐在这儿呢?我不找男人,也不需要男人!”

“但是,你该找个丈夫!那样别人就不会再攻击你。马修——你不该蔑视他,聪明的家伙,而且很正直。”

她谈这个话题谈了好一会儿,措辞恳切,但是雅歌娜忙着做事,又满心哀愁,根本不答腔。最后母亲只好住口,拿起念珠。夜深了,四处静悄悄的,只有树木摆动,水车喀哒喀哒声;如今月亮隐在密云间,云块边缘呈银色,渗出几道光芒。

“雅歌娜,明天你得去忏悔。摆脱了你的罪孽之后,你心里会舒服些。”

“有什么用呢?不,我不去!”

“不去忏悔!”她母亲吓得嗓门发颤。

“不。惩罚人快得很,助人却慢吞吞……那就是神父。”

“嘘!免得天主为这句坏话处罚你——我跟你说,去认罪,忏悔,求上帝开恩,这一来也许还不会出问题!”

“忏悔!我的苦行还嫌少吗?请问,我做错了什么?一定是因为我有情,因为我痛苦,才得到这种处罚。对我来说,最坏的结果已经发生了!”她激愤难当,继续为自己哀叹。哎呀,可怜的姑娘!她对即将来临的重罚没有预感——一点预感都没有,那种惩罚她不会预知,却严厉多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大弥撒之前,村子里盛传社区长因亏空村账而被捕。起先没有人相信,虽然每小时都有更新更可怕的细节传来,谁也没当真。

比较严肃的社员说:“吃饱饭没事干的人喜欢编故事和传话来消遣。”

然而,铁匠进城回来,证实每一句话,颜喀尔又告诉全村:

“全是真话!社区的钱少了五千卢布。他的农场要充公抵债,万一不够,其他的数目由丽卜卡村补足!”村民终于相信了。

激愤的抗议声四起。什么!他们这么穷,到处惨兮兮,连吃的东西都没有,很多人得借钱度日,以便苦接到收割完成,如今竟要他们为盗用公款的人还债?真是忍无可忍——全村人气疯了,咒骂、威胁和脏话像冰雹四处乱飞。

“我不是他的合伙人,所以我不替他出钱!”

“我也不出!他酗酒,狂欢,吃喝玩乐,我却来受罪,支付他狎游的开销?”很多人深深感到烦恼。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我早就注意这个人,预言会出这件事。你们不肯听,喏,你们看吧!”老普洛什卡别有用心地说。他太太是好配偶,到处为他传话,转述给愿意听的人听。

这个消息太叫人震惊,那天很少有人上教堂,都在家讨论这件事。悲哀是共同的,所以他们聚在屋里和果园里发牢骚,尤其站在水车池两岸。他们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么多钱他能花到哪里去呢?

“他一定藏在某一个地方,他不可能花那么多钱!”

“不,他信任书记官,我们知道那个人的品行。”“可怜的人!他对不起我们大家,尤其对不起他自己,”某些比较严肃的村民说。这时候普洛什卡太太的胖身材挤到他们群中,她擦一擦没有眼泪的眼睛,故作同情地说:“我说顶可怜的是社区长太太!她真是端庄又高傲的主妇——她现在怎么办呢?田地和房屋都要充公,可怜她只好租房子住,替别人做工!看来那些钱没给她带来乐趣!”

柯齐尔大妈跟普洛什卡大妈一样攻击她,但方式不同,她吼道:“‘噢,她日子过得才舒服呢!他们都像大爵爷,这些快活的无赖天天吃肉,咖啡里放半罐糖!他们喝不掺水的甜酒,而且用大玻璃杯喝!我亲眼看过他们由城里带回各种好东西——足足有半车!否则他们哪会这么胖?反正不是斋戒才发福的!”尽管她的话毫无道理,大家却默默听她说。但是风琴师太太左右了村民的态度。她刚好经过他们身边(至少看起来如此)。听他们说话,就故作漠然地说:

“咦,你们不知道社区长这么多钱花到哪儿去了?”

村民围着她,坚持要她说出来。

“很明显,花在雅歌娜身上!”

实在很意外,他们面面相觑。

“打从春天,整个教区一直谈这件事。我一句话都不说,你们去问问,甚至到摩德利沙去问……你们就会听到实情。”

她似乎不愿意多说,作势要走。但是村民跟着她,几乎把她逼进死角。于是她告诉他们一个不能传开的秘密,说社区长为雅歌娜买了好几串纯金链子、好多上等丝绸的围巾,还送她不少珊瑚项链和大量的现款!这些当然都是明明白白的假话,但是他们完全相信她。只有雅固丝坦卡例外,她激动得大嚷:

“大圣徒,史诺佛和康特,为我们祈祷吧!太太,你都看到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我可以发誓,甚至在教堂发誓,他盗用公款是为了她,是的,可能是她挑唆的!啊,她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在她心目中没有一样东西是神圣的,这个没廉耻没良心的人!放荡的畜生,老是在丽卜卡村游荡,走到哪儿,耻辱就带到哪儿!……咦,她甚至想勾引我家的亚涅克哩,他还是天真的少年,纯得像小孙子!但是他逃出她的手掌心,跑来告诉我一切!想想看,这荡妇连神父都不肯放过!”她因为气愤,说话说得很快,如今气喘吁吁停下来。

这些话像弹药上的一粒火星。往日村民对雅歌娜的一切不满——一切忌妒、敌对和怨恨的情绪——如今又复生了……在场的人都出声指责她,现场乱得难以形容。人人都想压过别人,叫声一个比一个大。

“我们基督徒的土地怎么会养出这种怪物?”

“谁害死老波瑞纳?你们忘了吗?”

“原来她想勾引一名神父,唉,慈悲的耶稣呀!”

“啊,多少酗酒、吵架和犯罪行为因她而起!”

“她是感染全村的烂疮,为了她,丽卜卡村遭人蔑视!”

“只要她在我们这儿,罪孽、恶行和淫风将永远存在!今天社区长为她偷我们的钱,明天也许有别人这么做!”

“把她赶出去!像麻风病人——赶到森林去!”

“把她赶出去!没有办法——把她赶出去!”他们激昂万分,气冲冲大嚷。在风琴师太太建议下,他们集体到社区长家,发现社区长太太泪流满面,好可怜,好伤心,他们拥抱她,陪她掉眼泪,柔声安慰她。

过了一会儿,亚涅克的母亲提到雅歌娜。

社区长太太绝望地哀泣说:“啊,千真万确。一切都是她引起的……噢,凭她做的坏事,凭我的屈辱,我的惨境,愿她像母狗死在阴沟里,被虫子吃掉!”她仰靠在椅子上,悲痛极了,哭得死去活来。

他们陪她伤心落泪了一会儿,太阳西斜,他们终于回家了。只有风琴师太太留下来……两个人开门商量,讨论可行的办法。然后她们挨家挨户走访全村,准备执行她们想好的秘密计划。

普洛什卡家的女人和另外几个人别有用心,跑来跟她们结盟,一起去找神父。不过,神父摊开两手说:

“这种事我不愿参与。我不能阻止他们,但是我不想知道;明天我要到扎诺夫一整天。”

傍晚闹哄哄的,有人吵架,有人反对,有人暗暗谋划。天黑后,参加密谋的人前在酒店,由风琴师请他们吃喝。然后他们再度辩论和商量,重要的地主农夫和丽卜卡村的已婚妇女大部分都来了。他们商议了一段时间,普洛什卡太太突然叫道:

“安提克·波瑞纳,人呢?大家在这儿开会,他是最重要的人。没有他,我们的决定不可能生效。”

他们叫道:“是的,我们派人去找他,他非来不可!他没来之前,我们不能作决定。”

“万一他袒护她呢?”有人说。

“他敢反对我们——公社全体?我们决定了——全体一致,一致,一致!”

安提克上床了,村长叫醒他。

“你得去说出你的想法。你若不去,他们会说你袒护她,反抗我们大会,妇女们绝不会原谅你往日的过错!来吧,我们得解决这一切纠纷!”

他去了,因为不去也不行,但是他心情很沉重。

酒店爆满,人声闹哄哄的,风琴师爬上一张板凳,像布道般发表演说:

“……没有别的办法!村子就像一栋房屋,若有小偷拿走一根栋梁,另外一个人就会抓走屋椽,第三个人又拿走墙上的一根圆木头,不久房屋一定倒塌,压死里面住的人!那你们看看,我们之中若有人随意偷东西、杀人、做各种坏事,行为淫荡,这个村庄会有什么结果?我告诉你们,那就不是村庄,而是每一位正直人物的耻辱了!人人都会远远避开它,听人提到它就在胸前画十字。是的,我说上帝的惩罚迟早要降临到这种村庄,跟《圣经》里的罪恶之城一样!是的,它会倒塌,压垮我们大家,因为我们都有罪,行恶和容许罪恶滋长的人都有罪。《圣经》怎么说来着?‘你的手若冒犯了你,砍断它;你的眼睛若犯罪,挖出来丢给狗吃。’而且,我告诉你们,雅歌娜比瘟疫更坏,比鼠疫更坏,她播下是非的种子,违犯上苍的戒律,害我们遭受上帝可怕的处罚。趁现在还来得及,把她赶出去,她恶贯满盈,算账的日子到了!”他像公牛般怒吼,脸色发紫,眼珠子暴凸。

“是的,是的!时候到了!我们民众有赏罚的权力!把她赶出村外!”他们愈来愈激动,齐声大嚷。

乔治等人也发表意见,但是没有人肯听,风琴师太太正在叙述亚涅克的事情,社区长太太也向大家倾诉她的委屈,其他的人帮腔助阵,整个酒店闹作一团。

只有安提克不说话。他站在吧台边,绷着脸,咬着牙,脸色发白,内心很痛苦。有时候他恨不得抓起一个板凳,把尖叫的暴民打成肉酱,踩在脚底:他觉得这些人太可恨了!但是他努力自制,一杯接一杯喝酒,在地上吐痰,低声咒骂。

过了一会儿,普洛什卡叫他的名字,大声说话给全体民众听:“我们一致主张把雅歌娜赶出村外;来,安提克,说说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民众鸦雀无声,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他瞧:他们认定他会反对他们。然而,他深深吸一口气,缩一缩肩膀,朗声说:

“我与社区共同生活,跟社区一条心。你们要驱逐她,请便;你们要褒奖她,请便——对我都一样。”

他推开民众,离开酒店,看都不看任何人一眼。

他们继续辩论了很久,直闹到凌晨,最后决定把她赶出去。

很少人袒护她;袒护她的人都被民众喝止了。只有马修大胆诅咒,大发脾气痛骂全村,最后踏出酒店,求安提克救雅歌娜。

黎明时分,他问道:“你知不知道大家作了什么决定?”他脸色白得像死人,全身发抖。

“我知道。法律和习俗站在他们那一边。”安提克一面在井边洗脸,一面答道。

“滚它的这种法律!全是风琴师夫妇捣鬼……我们岂能忍受这种不公正的行为?她有什么过失?他们的指控全是谎言!主啊!他们该把她当野狗赶出村外吗?”

“那你想抗拒全民大会啰?”

“听你的口气,你站在他们那一边!”马修厉声责备说。

“我不站在任何一边。她在我心目中等于一块石头。”

“噢,安提克,救救她!想想办法,拜托!我会发疯——发疯!想想看:她要怎么办?她能去哪里?……啊,这些流氓,这些狗养的,这些豺狼!……我要动斧头砍人,一个都不放过!”

“我决不帮你。他们已经决定了:一个人对抗大家有什么用呢?没有用的!”

“啊哈!——你怀恨她!”马修勃然大怒。

“怀恨不怀恨,跟别人不相干!”安提克冷冷回答,然后倚着井盖,茫茫然凝视虚空。他对雅歌娜的热情压抑在心底却没有减退,此刻在心中沸腾,夹着辛酸的醋意:害他摇摇摆摆,像疾风中呻吟的大树。

他看看四周。马修已经走了。村子在他眼中成了陌生的地点——非常可恨,非常嘈杂。

这个难忘的日子,天气也有点怪,有点不正常。肿胀的日轮在天上白惨惨的,暑气空前窒闷,天空罩着低悬而可怕的蒸气,疾风不时一阵又一阵吹来;灰尘像密密的螺纹圈。暴风雨快要来了,远处林木茂密的地平线有一条条闪光。

众人的骚乱达到高潮。他们疯也似的跑来跑去,几乎每一家都有人咆哮,女人在水车池边打架,犬吠声不绝于耳。几乎没有人下田。牛群被撇在家里,在牛舍哞哞叫。神父天一亮就走了,那天也没有弥撒。每个人心底的不安一分一秒逐渐加强。安提克看村民聚在风琴师家四周,就扛着一把镰刀到森林边的田地去。风势阻挠了他的工作,吹得谷物摇摇摆摆,更吹进他的眼睛,但是他立定脚跟,拼命收割,静静听远处的动静。

“说不定他们此刻已经动手了!”这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的心像铁锤咚咚响。愤怒袭上心头。他挺挺胸,想要抛下镰刀,跑去救雅歌娜,后来又及时克制自己。

“凡是行恶的人必须接受惩罚!也罢!也罢!”

黑麦在他膝盖四周生出一道道涟漪,像汹涌的湖浪,狂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干了他脸上的汗珠。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精神上他站在雅歌娜身边——只有手臂专心工作,训练有素的肌肉凭本能干活儿,猛挥镰刀,割下一行一行的黑麦!

不过,有一次一阵又响又长的尖叫声由村子那边随风飘过来!

他把镰刀扔在地上,坐在巨墙般耸立在四周的麦田里。身子趴在地上紧贴着不起来,努力自制,虽然眼睛凝视丽卜卡村,虽然一颗心吓得大叫,虽然从头到脚抖个不停,意志却没有软化。

“万事必须遵循一定的方向,必须如此!我们犁田以便播种,播种以便收割,碰到任何阻碍,就把它当野草拔掉!”内心有一个冷醋而古老的声音如是说——是谁的声音?……不是大地和生民的心声吗?

他仍有点不服气,但是现在比较愿意听从了。

“正是。人人都有权自卫,防避豺狼……人人如此!”

几丝最后的遗憾,几丝徒劳的想法仍像刺人的疾风包围着他,催他起而行动。

但是他站起来,磨磨镰刀,在胸前画个十字,在手上吐吐口水——着手苦干,一行一行砍收,刀刃在空中飞舞,四周成熟的麦墙随镰刀飒飒作响。

此时在村子里,吓人的审判和惩罚时刻来临了。那边发生的情况简直难以描写。全丽卜卡宛如发高烧,精神错乱,村民简直疯狂了。生性较理智的人留在室内或逃到田间。其他的人聚集在水塘岸,被怨恨迷醉(我们可以这么说),还没找雅歌娜报仇,倒先用恶毒的话对骂,发泄满腔的怒火……

过了一会儿,全体民众像起泡的奔流,向多明尼克大妈家走去。社区长太太和亚涅克的母亲打前锋,愤怒和咆哮的暴民跟着她们走。

他们像暴风雨冲进屋。多明尼克大妈挡着通路——霎时被踩倒。安德鲁跳上去救她,也立即倒地。最后马修站在内室门口,拼命阻挡他们,尽管他用力挥棒打人,不到半分钟就倒在墙边不省人事,头破血流。

雅歌娜关在凹室中,闩好并锁好房门。他们将门撞开,她背对着墙站立,既不抵抗也不叫嚷。脸色白得像死尸,眼睛瞪得好大,她全身发抖,期待死亡。

一百只手伸出去抓她,充满恨意,她像一株连根倒地的灌木,被人拉开,拖进围院中。

“把她绑起来,免得她溜走。”社区长太太下令说。

路边停着一辆为她预备的板车,里面装满猪粪,车具上套了两头黑牛。他们把她扔在粪堆上绑好,不容她抵抗,然后,在震耳欲袭的骚乱中——哄笑,臭骂,诅咒,句句像致命的匕首——游行队伍出发了。

车子停在教堂前面,柯齐尔大妈吼道:

“在这儿剥光她的衣服,在门廊上鞭打!”

另外一个人尖叫说:“是的,她这种人通常都在教堂外面吃皮鞭。”

“打得她头破血流!”

但是安布罗斯闩住教堂坟场的大门,手持神父的长枪站在入口附近,他们停下来的时候,他对他们大吼:

“谁最先闯进来—一我就开枪打他!……我把他当野狗宰掉!”他看来好凶险,好可怕,随时会开枪,他们忍下来,转往白杨路。

他们匆匆往前赶,暴风雨就要来了。天空更阴沉,高高的白杨树在疾风中摇摆,他们脚下扬起一团团遮天蔽日的尘埃,远处雷声隆隆。

他们叫道:“快一点儿,彼德,快一点儿!”他们不太自在,一直看天空,现在嗓音减弱了,由于路中央沙土很厚,他们走旁边;只偶尔有一两个最尖刻的仇人走近板车大叫说:

“你这猪猡!你这娼妇!去找阿兵哥!你,你这浑身瘟疮的妓女!”

别人都不愿意驾车,由波瑞纳家的佣人彼德来驾。他走在旁边,拼命打母牛,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对她说了几句怜惜的话:

“不远了……你总有复仇雪耻的一天,现在耐心忍受吧!”

雅歌娜被人绑在粪床上,四肢受伤流血,丢脸丢一辈子,身价贬至最低,可怜极了,听不见也感受不到身边的情形,但是瘀伤的面颊挂着两行热泪。有时候胸口鼓涨,似乎想大叫一声——却始终没叫出口,闷在心里化为石头。

他们大声说:“快一点儿,彼德,快一点儿!”一直催他,焦躁感略微缓和了他们的疯劲儿,他们现在小跑步,来到丽卜卡村界的土丘附近。

到了这儿,他们拖出板车的一边,放松板子,把她跟猪粪一起弹出去,像扔一堆讨厌的垃圾。砰的一声巨响,她仰跌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社区长太太上前踢她,嘘道:“你再回我们这边,我们就放狗赶你走!”又捡起一块硬如石头的泥巴,狠狠打她说:“这是回报你让我儿女受的委屈!”

另外一个人接着打她:“这是回报你给丽卜卡村带来的耻辱!”“愿你永远毁灭!”

“愿你不得埋在圣山土里!”

“死于饥饿和口渴!”

他们一面骂,一面用土块、石头和一把把泥沙来打她。她躺着一动也不动,仰望头上摇摆的树枝。

天黑了,开始下大雨。

彼德拖拖拉拉,说要“整理一下板车”,于是民众不等他,成群结队回来,心情很沮丧,闷声不响。回程的半路上,他们碰见多明尼克大妈浑身血迹,衣服破破烂烂,一面哭一面用拐杖探路走。她发觉错肩而过的是谁,用可怕的嗓音尖叫说:

“牛疫、瘟疫、火灾和洪水——愿这些灾祸不放过你们!”

听了这些话,他们低着头,惊惶逃走。

这是一场大暴风雨。天空呈猪肝色,灰尘化为可怕的云烟;白杨树飒飒作响,连根部都摇摇晃晃;狂风怒号,与麦子缠斗,闹嚷嚷奔向颤动和呢喃的森林。纠结的一大块一大块雹云,颜色像黏岩和铜板,零零落落挂在头上,被亮得出奇的雷霆劈开,冰雹稀稀疏疏打着树叶和树枝。

这种情况延续了一整天,难得间歇,后来黄昏降临,接着是漆黑、凉快、清爽的夏夜。

第二天天气棒极了,天空万里无云,大地布满露珠。

现在丽卜卡村一切都恢复往常的样子。太阳一升上地平线,村民仿佛商量过似的,全部下田收割,田间小径和大马路车声隆隆。

弥撒钟由教堂传来,每个人站在田里静静听,距离最近的人甚至听得见微弱的风琴声。有人跪下来做晨祷;有人虔诚地叹息,借此找到苦干的精神和力量;至少人人都在胸前画个十字……然后兴致勃勃地做工。

仪式进行一整天:最辛苦、不眠不休、最有收获的工作礼拜式。几乎没有人留在家里。家家门户大开,连小孩、老人和病人都下田了;连看门狗都挣脱绳索,冲到收割的地方。

没有人偷懒,没有人站着看邻居的作物——全体弯腰面向田畦,孜孜不倦地苦干,眉毛挂着汗珠。

惟有多明尼克大妈的田地尚未收割——似乎被人遗忘了。谷子一粒粒掉在地上,麦穗因干旱而枯萎:没有人下田,过路的人偏开脑袋,不忍看那副荒凉的样子。不止一个人心生同情,默默看邻居一眼;然后更努力工作。他们没时间呆站着打量废墟和浩劫的场面。

收割工作正干得起劲:一天又一天,全是最苦的差事,大家干得很快活。

天气一直很棒,最后他们将割下的谷子捆成麦束,在田地上摆成八束八束的小堆,乘便运回丽卜卡村。每一块田地,每一个巷道都有沉重的货车隆隆开动,驶到村子的每一座谷仓。金色的积谷沿路面和庭院流出来落在打谷场上。有一两根麦茎甚至在水塘上飘,或者挂在路边的树上摇摆,黄髯拂拂——整个乡间满是茅草和新谷的气味。

不少打谷场的连枷已经砰砰响了,村民急着将谷物化成面包。外面广大的残株地上,很多白鹅正在捡剩余的麦穗,有几群牛羊在那儿吃草。那边生了几堆火;姑娘们整天唱歌谈笑,夹着呼喊和车声,使村民晒黑的面孔显得更亮更有精神。

黑麦没割完,高地的燕麦又等着收割了,你几乎看得见大麦迅速成熟,小麦一天天呈金红色。没有时间休息,甚至没时间悠悠闲闲吃饭,他们都疲倦万分,很多人三餐吃到一半就睡着了,不过,他们傍晚回家后,丽卜卡村洋溢着谈笑、音乐和歌声。

是的,收割前的苦日子已经过去了,谷仓满满的,积粮很多,每个人无论贫富都抬头挺胸,对前途和他渴望已久的快乐时光充满自信。

一个金色的收割日,他们正在砍收大麦时,牵一条带路狗的瞎眼老“化缘叟”经过丽卜卡村。天气热得要命,但是他不肯休息,急着赶在波德菜西农场。他四肢抽筋,拖着大肚子前进,非常辛苦,只能慢慢走,伸长了脖子,注意听每一个声音。他偶尔停在收割的人旁边,“赞美上帝”,请他们吸鼻烟,若有一枚硬币落在他手上,他就咕噜咕噜念几句祈祷文,以漫不经心的口吻打听雅歌娜的消息和村中的事务。

不过,第一个问题他探到的情报很少,他们不情愿回答,说出心中的想法。

到了波德莱西的十字架附近,他恰好碰见马修在不远的地方砍斫铁匠筑风车用的木料。

“请带我到西蒙家。”‘化缘叟’拄着丁字杖,蹒蹒跚跚上前请求他。

“你在那边不会太愉快,那儿只有哭声和哀愁!”马修答道。

“雅歌娜还病着?听说她的脑袋有问题。”

“没那回事。不过她一直躺在床上,几乎已忘了世间的一切。看她的样子,铁石心肠都会难过……噢,人真是可怕的动物!”

“是啊,这样损害一个基督徒的心智……听说她母亲打算控告全丽卜卡村。”

“她不可能胜诉。事情是全民大会决定的:他们没有超越权限。”

“唉,群众的怒火真可怕!”“化缘叟”说着,打了一个寒噤。

马修大发脾气。“可怕,不错;却也糊涂、恶毒和不公平透顶!”

他带老头到西蒙家,自己先进屋。只待一分钟就出来了,悄悄擦眼泪。

娜丝特卡在屋檐下纺纱。“化缘叟”在她身边坐下来,拿出一个蓝色的圆瓶子。

“看着,你每天用这瓶圣水洒雅歌娜三次,并揉揉她的头顶,过一星期,受创的痕迹就会消失。是普奇洛夫的修女给我的。”

“愿上帝酬赏你!事隔两个礼拜,她还躺着不省人事。只偶尔作势要逃到某·个地方……哭哭啼啼……叫着亚涅克的名字。”

“多明尼克大妈,她好吧?”

“她也像死人,只是经常坐在雅歌娜床边。啊,她活不长了!”

“这么多生命被毁掉,噢,主啊!西蒙呢?”

“目前他经常在卜丽卡村。现在他得照顾两个农场,工作的负担很重。”

她在老头手上塞了一枚五科培的硬币,他不肯收。

“我拿这瓶东西给她,是自己乐意的……另外我会在‘天主变貌坛’为她祷告!她心肠素来很好,很少人像她这么关心穷人!”

“真的,她心肠很好……否则她也许不必吃这么多苦头。”

丽卜卡村传来奉告祈祷钟的钟响,咔哒咔哒的车辆声,镰刀在磨石上的声音以及遥远的短歌。薄暮在西天呈金黄色,房屋、田野和树林的轮廓渐渐模糊。

“化缘叟”拄着丁字杖站起来,赶开村犬,弄好头陀袋,出发时说:

“亲爱的同胞,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