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晌午,温度愈来愈高。民众聚在行政区官署外面,但是行政区首长还没来。书记官好几次到门槛上,用手遮住眼眉,望着宽阔的马路和两排多节瘤的柳树。路上除了昨天阵雨留下的水坑,什么都没有——一辆车慢慢驶过来,一位农民的白头巾外套在树木间招展。

他们耐心等候。社区长一个人忙上忙下,坐立不安,心情很烦乱,一会儿看看路面,一会儿催官署广场填地坑的工人动作快一点。

“快一点,小伙子!快一点,拜托!你们还没填好,他就来了!”

众人中有人叫道:“当心别惊吓过度,发生意外!”

“现在,老乡,动动手!我是来执行公务,这种玩笑不合时宜。”

“人人都知道,我们的社区长只怕上帝!”一位尔兹普基村的农民说。

社区长生气了,大声尖叫:“谁若多讲一句话,我就抓他去坐牢!”说着跑到高岗上的公墓去,行政区官署就在同一处高岗上。

那儿古树林立,隔着树枝可以看见灰色的教堂尖塔,黑十字架耸立在石墙和贯通村子的马路上空。

还没看见什么动静,社区长撇下村长和村民,自己走进官署。不断有人被书记官叫进屋,书记官趁机提醒村民税金未付,法院大楼的捐款未缴……以及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这些提示每个人都不喜欢:时局这么艰难,又在收获季节以前,他们怎么付得出来呢?所以大家只向他深深一鞠躬,有人甚至吻他的手,有人将最后一兹洛蒂塞进此人伸出的手掌上。但是人人都求他等收获季或下一次市集后再收钱。

这位书记官他真是狡猾的浪子,奸诈的老狐狸!他剥削村民的办法可多着呢!他靠诺言对付某些人,利用百姓怕宪兵的心理对付另外一些人。甲类的人他用花言巧语来争取,乙类的人他靠大方的友情收服他们的心。他总有办法从每个人手上拿点东西。他需要燕麦,或者需要几只小鹅去交给行政区的首长;不然就逼人答应送几条草绳给他绑麦束。不管愿不愿意,村民总会答应他的要求。然后——他们要走的时候——他会将最熟的人拉到一边,用友善的口吻说:

“喂,赞助学校,你若反对,我们的首长生气了,说不定会取消你跟大地主的森林协约。”

普洛什卡惊叫说:“怎么会?咦,我们是双方自由立约。”

“是的,但是你不知道吗?‘贵族跟贵族要好,贵族不可能爱农夫。’”

普洛什卡惶然出去,他继续叫人进来,用不同的方法恫吓每一个人,逼大家做同一件事。

现在来了好多人——总共两百多个——起先各村各村的人聚成一堆,只和相识在一起:丽卜卡村民陪着丽卜卡村民,以此类推。但是,大家知道行政区首长要他们赞助学校后,他们开始来往,由这一圈走到那一圈。只有尔兹普基的“贵族”看不起别的农民,对人敬而远之。其他的人很快就像同一个盘子里的扁豆,混在一块儿,遍布会场,不过大抵聚在会场的树阴下或者车阵附近。

人最密的地方是大酒店周围。酒店在行政区官署对面,四周围着一丛丛大树,宛如立在阴凉的丛林中。很多人在强光下站久了,特意到那边去喝杯啤酒。酒店挤满了人,好多团体在树下游荡,讨论消息,专心看官署和房屋另一侧书记官住的地方,那儿最吵最热闹。

书记官太太不时由后窗伸出胖脸,尖叫说:

“赶快,玛格达!噢,你这懒骨头!愿你弄断两只腿!”

女佣不时在屋里屋外奔忙,玻璃窗随着她的步伐震动,有个小孩大声哭,后面的家禽紧张得格格叫,一位气喘吁吁的警官在麦田和路上追鸡仔。

有人说:“他们大概要请首长吃饭。”

“听说书记官昨天运进半车的火酒。”

“那他们会跟去年一样,喝得烂醉。”

“噢,他们喝得起。老百姓不是交钱了吗?谁来监视他们拿了些什么?”马修说。另外一个人马上对他叫道:

“闭嘴!宪兵来了。”

“他们像野狼荡来荡去,谁知道他们去哪里,走哪一条路?”

宪兵在官署前排成一列,村民吓得不敢说话,好多人围在宪兵身边:最醒目的有磨坊主、社区长和铁匠——与他们隔一段距离,显得机警又殷勤。

“那个磨坊主像饿犬猛对他们摇尾巴!”

乔治大声说:“有宪兵出现,留心行政区首长!”他转到安提克、马修、克伦巴和斯塔荷交谈的地方。然后他们分开来和村民为伍,以强有力的态度提出自己的主张并加以解释。村民默默听他们说话,有人哼一声,抓抓头,似乎很尴尬,或者偷瞟渐渐站拢的宪兵一眼。

安提克背对着酒店的屋角,说话简单扼要却十分坚决,颇有权威。马修在另外一个团体中说话,措辞风趣,好多人都被他的话给逗笑了。另外一群人在公墓附近,乔治讲话的技法很高明,仿佛正在念一本敞开的书!

他们的话都指向同一目标:对抗首长,不赞助(俄文)学校,不理那些经常在官员身边打转的人。别人一语不发,却都点头赞许——连最笨的傻瓜都知道这种学校毫无意义,只是白白缴一笔新税罢了:谁也不喜欢。

不过,村民踟蹰不安,两腿不停地挪动,咳嗽,清喉咙——他们不敢对抗首长和他的跟班们。

他们面面相觑,暗自担心该怎么办才好,人人都留心有钱人是什么想法。至于磨坊主和其他各村的大人物,他们似乎故意上前,希望给宪兵和书记官留下好印象。

安提克去跟他们讲话,磨坊主粗声粗气地说:“只要不是傻瓜,谁都知道该怎么表决!”说完就转向铁匠,铁匠投合每个人的看法,在各团体间穿梭,猜测事情会有什么结果。他跟书记官交谈,跟磨坊主聊天,请乔治吸一撮鼻烟——同时保留自己的意见,到头来没有人知道他站在那一边。

大多数人渐渐打算不赞助学校了。他们散列在广场四周,不计较中午的暑气,高声而大胆地说出他们的观点,这时候书记官由敞开的窗口叫道:

“喏,你们来个人!”

没有人动。

“谁到贵族领地去拿鱼。早上就该送来的,我们还等着呢。来,快!”他威风凛凛地叫道。

有人大胆地说:

“我们不是来当你的佣人!”

“叫他自己去嘛!他讨厌拖着大肚子来来去去!”村民听了大笑,他的肚子真的像一面大圆鼓。

书记官咒骂一声。过了一会儿,社区长由房屋后面出来,绕过酒店后方,溜到村外不远的贵族领地去了。

“他刚才一定在书记官夫人家为娃儿们换尿布和洗尿布:所以他出去吸一点新鲜的空气。”

“啊,是的,夫人不喜欢房间里臭气冲天。”

“她马上会找些别的杂差给他做。”

他们有些惊讶地说:“奇怪怎么没看见大地主。”铁匠露出狡猾的笑容说:

“他有见识,才不来呢。”

他们用探询的眼光望着他。

铁匠解释说:“他何必赞助学校……或者跟行政区首长相争呢?他绝不会赞助的,想想他要出多少钱!不,他很精明。”

“但这是你——你是不是跟我们站在同一边,麦克?”马修急于知道他的立场,逼问他说。

铁匠像一条被人踩到的虫子,扭来扭去,很为难。嘴里嘀嘀咕咕说一两句话,就过去跟磨坊主交谈,磨坊主已来到农民身边,正跟老普洛什卡大声说话,存心说给别人听。

“我劝你照官员的意思表决。学校非设不可,即使最差的学校也比没有好些。你希望的那种学校不可能成立。用不着拿脑袋去碰石墙。你们不赞助——那他们就不求你们许可,自己办了。”

一位旁观者大声说:“但是,我们若不交钱,他们有什么办法?”

“你真傻。他们会来收。你不交——他们会卖掉你的最后一头母牛,另外还以叛乱的罪名送你入狱。够清楚了吧?”他转向丽卜卡村民说:“你们现在要迁就的不是大地主,而是行政区首长,这个人不能等闲视之——我告诉你们,照他们的吩咐去做,感激上帝事情并不比现在更糟糕!”

赞成他主张的人齐声附和,老普洛什卡想了一会儿,突然说:

“你说得对,罗赫诱骗了我们村民。”

一位普奇勒克村的农民强调说:

“他跟贵族领地的人要好,所以鼓励我们跟政府作对。”

四面八方都有人反对这位农夫,他根本不怕,一有机会就继续发言。

他自作聪明地看看四周说:“帮他的是傻子。谁若不赞成我的话,叫他来,我要当面叫他傻瓜。这些人不知道事情从来就如此:贵族叛变,逼我们去送死,但是到头来谁倒霉?咦,是我们农夫!哥萨克军驻扎在你们村子里,谁挨揍?谁受苦和坐牢?只有我们农夫!上流人物不会为你动一根指头。他们自己开溜,把你扔在险地,这些叛徒!而且,他们会在贵族领地宴请大官!”

“哈!民众在他们心目中算得了什么,他们怎么会为人民动指头呢?”有人叫道。

另外一个人说:“他们若有办法,明天就会恢复农奴制度!”

前一位发言人继续说:“乔治说,‘叫当局用波兰文授课,他们若不肯,我们就不赞助学校,也不出钱。’很好。但是,只有雇工能对主人说,‘我不干’,然后辱骂主人再逃走,免得挨一顿揍。我们有地的农夫不能逃,必须留下来挨打。所以我说建学校的代价比抵抗官员来得低。不错,他们不肯教我们的语言,但是他们也不可能把我们变成俄国人,我们向上帝祈祷或彼此交谈,没有一个人会不用母语!

“最后我再说一遍,只维护你们自己的利益!让贵族彼此打得头破血流,不关我们的事。让他们厮咬和打架,反正都不是我们的兄弟。滚他们的!”

说到这儿,有一群人围在他四周,大声喝止他。磨坊主和少数人支持他也没有用。支持乔治的人上前挥拳头,情况看来很糟糕,普里契克老头叫道:“宪兵们正注意听呢!”

这一来,大家纷纷住口,老头趁机用愤怒的口吻说:

“他说了一句真话,我们得为自己谋利益!安静!你们说完了,让别人说说!这些家伙乱喊乱叫,自以为是大人物!如果尖叫代表思考,那每一个大嗓门的人都比神父更有脑筋啰!你们笑我,但是我告诉你们:我们的贵族造反……那年是什么情况。记不记得他们怎么欺瞒你们,发誓说只要波兰存在,我们就可以顺自己的意思行事……拥有田地和森林——一切的一切。他们许下诺言,发表演说,我们都出力帮忙;现在我们有什么?你们若是傻瓜,不妨听贵族的话,但是我是老鸟,用粗糠才逮不住我呢!”

“打他的嘴巴,让他安静!”有人叫道。

他继续说:“现在我跟他们一样是贵族,我有自己的权利,谁也不敢动我一根汗毛!”

他的声音被四面八方的冷笑声淹没了。

“你这只猪猡,有个猪栏睡,有满满一槽的食物,就高兴得呼噜呼噜做声!”

“一旦养肥,你就知道棒子敲头,屠刀架在喉咙口的滋味!”

“上次市集不是有个宪兵鞭打他吗?他还吹牛说没有人敢碰他!”

“真是大贵人,随时有被虱子吃掉的自由!”

“他皮靴里塞的茅草都比他有脑筋!”

“他连一只鸡的价值都判断不清,却到这里来教导我们!”

老头子气得口吐白沫说:

“你们这些土渣……甚至不尊敬老人的灰发?”

“怎么?一只灰马因为毛色泛灰,就该受人尊敬吗?”

民众哄堂大笑,不久他们的注意力转向官署的屋顶,纳瑟夫警官爬到上面,抱住一根烟囱,眺望远处。

他们高高兴兴喊道:“约瑟夫!闭上嘴巴,免得有东西掉进去!”因为有一群鸽子在他头上盘旋。但是他全力喊道:

“他来了……来了!由克里拉克通过弯口!”

现在民众聚在建筑物四周,静静凝视空无一人的路面。

书记官匆匆穿上最好的衣服,现场又传出他太太的叫喊,托盘的吭啷声,家具的移动声,以及许多只脚来来去去的声音。不一会儿,社区长也露面了,站在门阶上,脸色红得像甜菜根,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身上戴了官职链。他瞥一瞥身边的民众,用凶巴巴的口吻大声说:

“安静,乡亲!官署不是酒店。”

“过来,彼德!我跟你说句话!”克伦巴叫他说。

“这里没有彼德!我是一名官吏。”他傲然回答说。

这句话立即被人打断,当做笑柄,大家捧腹大笑,不过社区长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让路!让路给行政区的首长!”

一辆马车出现在大路上,颠颠簸簸走过车辙和深坑,在官署前面停下来。

首长碰一碰帽子,农民们脱帽致敬,接着肃静了一段时间,社区长和书记官冲过去扶他下车,宪兵在门口旁边立正。

他下了车,脱去白色的防尘外衣,回头看看全体民众,摸摸金色的胡子,正色点点头。然后他走进书记官家,书记官的身子弓得像铁环,连忙请他进去。

马车开走了,农民们挤在现场摆出的大桌周围。他们以为会议要开始了。但是行政区首长迟迟不露面,书记官家传出酒杯相碰的声音和笑声,还飘出一阵香味,叫人直流口水。

他们等累了,又被暑气熏得吃不消,很多人想溜进酒店。但是社区长不准。

“别走开!谁缺席谁就要被罚款。”

这一来他们不敢动,却说了不少骂人的狠话,焦急地望着书记官家帘幕深垂的窗口。

“他们喝酒,不好意思被人看见!”

“他们做得对:我们看了会更渴,却只有唾液可吞!”

现在警官由官署大楼的拘留所走出来,拉着一匹小牛的缰绳,它全力抵抗,突然冲向他,把他给撞倒,然后奔逃而去,尾巴翘得半空高,尘烟滚滚。

“拦住小偷!拦住小偷!”他们大笑说。

“噢,大胆的流氓,越狱逃走,甚至对社区长大人翘尾巴哩!”

他们还对警官大肆嘲讽,他靠在场的所有村长帮忙才将小牛抓进庭院。一行人抓住小牛,还没喘口气儿,社区长就吩咐他们彻底打扫拘留所,他自己当监工,并动手帮着做,惟恐行政区首长来视察。

“但是,社区长亲亲!你得烧香,否则他的鼻子会闻出犯人是谁!”

“别怕,喝了几打蓝的酒,他什么都闻不到。”

他们还用别的话讽刺社区长,他只咬牙瞪眼睛。最后他们受不了阳光、饥饿和等待的滋味——再也说不出笑话了。所以,他们不管社区长斥骂,全部走到酒店和树下,乔治更对他说:

“你不妨叫到天黑,我们不是狗,才不跟在你后面呢!”

说完这句话,他很高兴脱离宪兵的监视,又在民众问穿梭,个别提醒每个人该如何表决。他作个结论说:“别怕,我们这方有理。事情会照我们表决的结果来进行,我们不要的东西,谁也不能硬塞给我们。”

不过,他们刚开始乘凉,吃一口东西,各村村长就来叫人,社区长更跑来大叫:

“首长来了——快回来——我们现在开会!”

他们慢慢走向官署,很不高兴地咕哝道:“美食的香味对他发生了效果。我们不急,让他等吧!

每一位村长站在各村前面,社区长跟书记官的助手坐在桌边,助手猛吹口哨,想吓走屋顶上白花花盘旋的一群鸽子。

一名宪兵突然立正,用俄文喊道:“肃静!”

来的只是书记官而已,大家非常失望,他手拿几张文件,侧身坐在大桌后面的一张椅子上。

社区长摇铃,威风凛凛地说:

“好乡亲!我们开会。安静,摩德利沙村的人!我们的书记官要念一份跟这所学校有关的公文,只要你们用心听,就可以全部听懂。”

书记官戴上眼镜,开始一字一句慢慢宣读。

沉默片刻之后,有人大声说:

“咦,我们一句都听不懂!”

“用我们的话宣读!我们听不懂!”很多人重复说。

宪兵狠狠瞪着民众。

书记官脸色阴森森的,却继续念文件,并翻译成波兰文。

现在全场静悄悄的,大家专心听每一句话。书记官从容不迫地念下去:

“当局决定在丽卜卡村设立一所学校,也供摩德利沙、普奇勒克、尔兹普基和邻近的村庄使用……”

公文接着指出这是特惠教育,政府日夜想办法帮助民众进步,教化民众,免于受恶势力影响……后面接着计算地皮、建筑物和教师的年薪要花多少钱,最后估计每英亩地该出二十科培的补助费。他停了半晌,擦擦眼镜,加上一段他自己的话:

“行政区的首长告诉我,你们现在若赞助这笔费用,他答应今年开始建校舍,明年秋天你们的子弟就可以上学了。”

他说完,没有人开口。人人都低头沉思,仿佛受不了这新来的负担。最后社区长说:

“你们听见书记官向你们宣读的文件了吧?”

“我们听见了!我们不是聋子!”几个声音同时答道。

“那么,反对这个计划的人站出来讲话。”

没有人敢先上前,最多只是互望一眼,用手肘互相推来推去。

社区长说:“那我们赶快赞助这笔费用,然后回家。”

书记官郑重其事地说:“很好,你们全体一致赞成这个计划?”

乔治大声吆喝:“不,不!”大约有二十个人跟他一起叫。

“我们不需要这种学校!我们不要!税已经够重了!不!”现在反对声四起,愈来愈大胆。

行政区首长听见声音,走出来站在门口。一看这个场面,闹声立刻平息了。他摸摸胡子,和蔼地说:

“噢,好农夫,你们好吧?”

前面的人回答说:“多亏大人问起!”后面的人挤上来听行政区首长说话,挤得他们晃来晃去。现在他倚着门柱,用俄文说了几句话,因为猛打嗝,效果减低不少。

宪兵上前,对民众大喊:

“脱帽,脱帽!”

有人大胆骂他们:“滚出去,你们这些讨厌鬼,别干涉我们的事情。”

行政区首长说话虽和蔼可亲,却以命令的口吻用波兰文说:

“赞助这笔费用,而且马上表决,我没有时间。”

他对村民怒目而视。他们心中起了恐惧,意志动摇了,怯生生的低语声传遍各行列。

“啊,我们该不该赞助?嘿,普洛什卡,我们怎么办?乔治呢?首长吩咐我们赞助哩!来,弟兄们,我们表决吧!”

乔治上前,大胆宣布说:“这种学校我们不出半文钱!”骚乱化为暴风雨。

“我们不出!不,我们不出!”一百个嗓音跟着喊。

首长听了皱起眉头。社区长吓坏了,书记官的眼镜由鼻梁上掉下来。乔治直视大人物的眼睛,一点都不怕,他正要进一步发言,普洛什卡挤上前去,弯腰谄媚说:

“希望行政区首长阁下容许我说自己的语言,持自己的想法。若说赞助学校,我们是愿意的,但是一英亩出二十科培对我们来说似乎太多了。现在时局艰苦,金钱短缺。如此而已。”

首长没答腔,似乎正在思考,只偶尔点点头,揉揉眼睛。受了这种姿态的鼓舞,社区长热烈支持学校,他的党羽也纷纷发言,其中以磨坊主最突出,他不理会乔治的党羽打岔,最后乔治生气地嚷道:“我们等于将空容器投入虚空!”他趁机上前,大胆地问道:

“我们想知道将来新立的是哪一种学校。”

“跟别的学校一样啊!”他睁大了眼睛说。

“那正是我们不想要的学校。我们愿意每亩地出半卢布来赞助一所波兰文学校,却不出一文钱赞助其他的学校。”

有人叫道:“那种学校一点用处都没有。我的孩子念了三年,连ABC都不认识。”

首长咆哮说:“安静,老乡,安静!”

绵羊活泼起来,野狼正在等恰当的时机。

“这些说话无法无天的家伙!他们会害死民众!”

现在人人都大声说话,闹声震耳欲聋,每个人坚持他的观点。他们散成一小群一小群,争论不休,愈来愈激动。乔治的党羽尤其反对设俄文学校。社区长、磨坊主和那边的人走来走去说明、恳求、甚至威胁有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一点用处都没有:大多数民众不听他们管制,激动到极点,说话说得声嘶力竭。

行政区首长坐在那边,似乎无视眼前的骚乱,跟书记官耳语,让他们说个够,等他判定他们无意义的吵闹已经闹够了,就叫社区长摇羚。

各村的村长吼道:“安静!安静!注意听。”

闹声还没有完全静止,命令就下来了:

“听着,学校非建不可。服从,听命行事。”

他的语气非常严厉,但是民众不再怕他,克伦巴当场还嘴。

“我们不逼别人倒立走路,别人也要容许我们说自己的语言,上帝给我们的语言!”

社区长尖叫说:“闭嘴!”他摇铃没什么效用。“安静,你这狗养的!”

“我重复刚才的话:我们的学校必须教我们的语言!”

“卡本柯!伊凡诺夫!”社区长呼叫人群中央的宪兵,但是农民围在他们四周,他们听见一声低语:“你们只要有一个人碰我们农民一下——我们人数有三百——你们看着吧!”

民众慢慢让出一条路给他们通过,又在他们身后聚拢,围在行政区首长四周,像愤怒的暴民嗡嗡响,屏住气息,低声诅咒,不时有一两个人说出下列的话:

“每一种生物都有自己的声音,只有我们不准说自己的话!”

“老是命令,只会下命令!农民们,听话,付钱,用帽子扫地!”

“再过不久,我们到谷仓后面都要请求批准呢!”

安提克大声说:“好伟大的人,叫他下令猪仔像夜莺般歌唱!”大家笑了,他激动地往下说:

“不然就叫白鹅学牛叫!等它们练成了,我们才赞助(俄文)学校!”

“他们收税,我们交,他们征兵,我们去,但是要当心……”

“安静,克伦巴!沙皇陛下会用最清晰的字体下诏说,我们的学校和法庭可以用波兰文!是的,沙皇亲自下诏,我们服从他!”安提克大声吆喝。

“你是谁?”行政区首长盯着他的脸说。

“我是谁?——白纸黑字印得清清楚楚,”安提克大胆回答,并指着桌上的文件,其实他心跳得好厉害。他傲然地加上一句,“我不是鸟蛋!”

首长跟书记官交谈几句,过了一会儿,书记官宣布安提克·波瑞纳的一项罪名尚未澄清,没有权利参加社区大会。

安提克气得满脸通红,但是,他还没开口说话,行政区首长就叫道:“赶他出去!”并用意味深长的表情向宪兵指一指他。

“乡亲们,别赞助这所学校!我方有理,不用怕!”安提克不屈不挠地大喊。

他无奈地走出村子,回头看看慢吞吞跟着他的宪兵,像一只狼怒目瞪看两条野狗。

出了这件意外,会场又乱纷纷了。每个人似乎都中了邪——尖叫、咒骂、吵架、威吓——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他们不但骂学校和安提克,也骂完全不相干和不重要的事务——好像突然得了疯病似的。乔治和他的党羽拼命叫大家冷静,硬是没效果。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气冲冲地对骂,像养鸡场上愤怒的火鸡。

最后,有一位村长看见屋檐下摆着一个空桶,起意用棍子猛敲,声音好大好响,才使民众恢复了部分理智。

行政区首长气疯了,大叫说:“胡言乱语闹够了!肃静!我说话的时候,肃静!听我的话——赞助学校。”

全体一时吓呆了:他们浑身打了个冷战。你看我,我看你,眼前这位恶狠狠的大人物用残暴的眼睛盯着受惊的民众,他们做梦都不敢违抗他。

他又坐下,社区长和他的党羽再度威吓农民遵命。

“赞助学校——我们非这样不可!”

“你们没听到吗?大祸要临头了!”

这时候,书记宫宣读名册。“在!在!”的答复声不绝于耳。

唱名之后,社区长下令支持立校的人到右边去,并举起手来。

很多人去了,但是大部分民众一动也不动。

于是行政区首长皱着眉头,下令点名投票“以便公平处断一切。”

乔治听到命令,非常惊慌。他知道大多数人会软化下来,不敢投反对票。

人数众多,登记姓名花去很长的时间,最后宣布结果:

“赞成者,两百人;反对者,八十人。”

乔治等人大声抗议。

“我们受骗了!重新投票!”

有一个人坚称:“我说‘不’!他们却将我的一票记在支持学校那一边。”很多人也跟着喊;比较热烈的人提议撕毁文件,废除赞成票。

当时正好有一辆贵族领地的马车通过官署门外,民众只得勉强后退。行政区首长念完仆人递给他的名单,郑重地宣布说:“很好,丽卜卡村将设一所学校。”

没有人再说话,他们都默默地望着他。

他签署几张文件,然后坐上马车走了。

他们都鞠躬倒地。他不理他们,看都不看人一眼;跟宪兵说了几句话,就由一条边道转往库德利沙贵族领地。

大家静静目送他。最后,乔治的一位朋友说:

“那只绵羊,看来好温顺,龇起牙来却比恶狼更凶——是的,在我们最意外的时候,将我们踩在脚底!”

“我们若不是傻瓜,他们若吓不倒我们,他们怎能当统治者?”

乔治用力喘气,环顾四周,低声说:

“今天我们输了,很难受,民众还不懂得抵抗。”

“既然事事都叫他们心慌,他们不太可能学到什么。”

“老天!好一个人物!连法律都踩在他脚下。”

“是啊,法律是为我们订的,不是为他!”

这时候一位普奇勒克的农夫过来向乔治诉苦。

“我本来要投票支持你们,但是你看!他眼睛盯看我,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书记官就照他的意思登记了。”

“怨声四起,我们不妨去请愿。”

马修嚷道:“大家到酒店来!愿燧石打中他们大家!”然后转向民众大喊:“乡亲们,你们知不知道行政区首长忘了告诉你们一句话?你们是一群乱糟糟的绵羊和野狗。你们乖乖听话,会得到酬赏;你们这种白痴该活生生被人剥皮——而不止花钱了事。”

他们纷纷还嘴,有人甚至骂他,但是一辆由犹太人驾驶的板车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亚涅克坐在里边。

亚涅克很快就被民众包围,乔治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他。亚涅克注意听,并跟他们谈了一会儿就坐车走了。

其他的人转往酒店,两杯酒下肚之后,马修大吼:

“我告诉你们,一切都怪社区长和磨坊主!”

普洛什卡附和道:“对极了,他们一直劝诱我们,逼迫我们,威吓我们!”

有人结结巴巴地说:“行政首长威胁我们,他似乎知道罗赫的一切!”

“他若不知道,一定有人告发他。我们之中有奸细!”

乔治忧心忡忡看四周一眼,问道:“那些宪兵呢?”

“往丽卜卡村的方向去了。”

乔治跟别人在酒店四周游荡了一会儿,但是他很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由一条田间的捷径走回丽卜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