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卡从门口叫道,“彼德,搬柴火进来!”她身上沾了不少面粉,忙着做面包,挥身脏兮兮的。

烤炉上火势很猛。她用耙子将煤炭摊开,匆匆去滚面团,捏成面包块,拿到走廊的一块板子上晒太阳,好让面包快一点发酵。她忙上忙下,因为面团罩着被单来保温,眼看要满出揉面钵了。

“幼姿卡!添些柴火,烤炉的一边几乎是黑的!”

幼姿卡不在身边,长工彼德也不肯赶快照她的话去做。他正将粪肥弄上板车,堆上去压好,同时跟一位瞎眼的老乞丐说话,那人在谷仓外编草绳。

下午阳光火辣辣的,墙壁渗出树脂,热风活像烤炉里吹出来的,叫人一动就觉得疲乏,苍蝇一大群一大群在板车上嗡嗡飞,马儿受到骚扰,几近疯狂,用力回避它们的噬咬,差一点挣断缰绳,甚至弄断四肢。

院子热得要命,加上粪肥的臭味,连附近果园的小鸟都唱不出歌来,母鸡在树篱下半死不活地躺着,猪仔在井边的泥地上尖叫打滚。突然间,“化缘叟”猛打喷嚏,牛舍飘来一阵更难闻的臭味。

“上帝保佑你,老爹!”

“我知道这不是薰香,我虽然习惯臭味,这回闻起来却比鼻烟更浓。”

“凡事习惯了,就觉得舒服。”

“傻瓜!你以为我除了粪肥,没闻过别的气味?”

“我只是转述训练士官打我耳光时,老祖父对我说的话。”

“哈,哈,哈!——请问你挨打挨惯了没有?”

“我受不了那种训练,有一天在僻静的角落单独和那坏蛋面谈,使他的脸肿得像南瓜……从此他就不再打我耳光了!”

“你服役多久?”

“整整五年!我没有钱买退役令,所以我只好——扛武器——起先我没见过世面,人人都虐待我,我得忍受匮乏……后来战友们教我拿必要的东西……或者答应娶某一个女佣,要她拿给我。俄国士兵给我取了好难听的绰号!他们嘲笑我的言语和祈祷方式!”

“他们敢嘲笑这一点,那些瘟生异教徒?”

“是的,后来我一个一个揍他们的肋骨,要他们闭嘴!”

“你打架一定很有力!”

他自夸地微笑说:“不见得。但是我一次可以打他们三个!

“你有没有看过战争?”

“当然有。对抗土耳其人。我们痛打他们,真的!”

汉卡向他叫道:“彼德,柴火呢?”

“在原来的地方。”他低声岵哝道。

“你家女主人在叫你呢。”化缘叟说。

“随她去叫!什么,我该替她洗锅子吗?”

“你耳朵聋啦?”她跑出屋外,冲向他说。

“我不添柴火,那不是我的职责!”他大声回嘴。

她开始痛骂他。

他也欣然还嘴,她立即说出一针见血的重话,他将草耙插在粪肥中,气冲冲嚷道:“现在你对付的不是雅歌娜,尖叫吓不走我。”

“我要做什么,你马上就知道了……而且永远记得!”

她继续骂这侮慢的长工,同时把一块块面团拿到门廊上,将木柴塞进烤炉,或者照顾小孩子,操劳和暑气搞得她疲惫不堪。屋里很热,走廊上有烤炉的大火,也热得要命。苍蝇爬满每一扇墙,实在叫人吃不消,她用树枝赶它们,全身汗水,火气很大,愈来愈焦躁,工作也慢下来,差一点气得流眼泪。

她正要将最后一块面包捏好,送进烤炉,彼德准备驾车出去。

“等一等,先吃下午的餐点!”

“哇!好,我还是吃一点吧,中餐后,我的胃空空的。”

“你嫌食物太少?”

“伙食太差劲,通过肚肠跟通过筛子差不多。”

“你真霸道!什么,你一定要吃肉?我有没有躲在角落里吃腊肠,你说?这个季节没有一家的农场主人能给仆佣吃你这种餐点。看看‘地客’们吃什么!”

她在门廊上摆出一锅酸奶和一大条面包,他猛吃猛嚼,鹳鸟由果园奔进来,像一只狗看着他吃,他不时扔一口面包喂它。

“差劲的货色——稀得像酪桨。”他填饱肚子,抱怨说。

“细奶油才对你的胃口啰?你等着吧!”

他吃不下了,抓起缰绳出发。她讽刺说:“到雅歌娜家去帮佣,她会让你长胖!”

“当然。她在这边当女主人的时候,家里可没人挨饿!”他用鞭子打马儿,又用肩膀推一下板车,让它开始活动。

他的话彻底刺伤她,但是她还没想出回嘴的话,他已经走了。

燕子在茅顶下吱吱喳喳,一群鸽子落在门廊上咕咕叫。她把它们赶走,听见哼哼的声音,怕她的猪仔跑到洋葱苗床,连忙冲出去。幸亏只是邻居的母猪在围墙下挖土。

“你的猪嘴若敢伸进我们家围墙,我要好好处置你!”

她刚回去工作,鹳鸟就跳上门廊,潜伏了一会儿,瞅着面团,然后开始啄面团,大口大口吃下去!

她大叫一声冲向它。

它张嘴逃开,拼命吞面团,等她追上它,想打它一顿,它飞上谷仓顶,好久不下来,一面“喀啦喀啦”叫,一面在茅顶上抹掉喙部的面糊。

她威吓说:“噢,你这小偷!我若逮到你,要把你捏碎!”并填平鹳鸟啄过的坑洞。

这时候幼姿卡走进屋,汉卡的火气都发在她身上。

“你跑到哪儿去了,你这浪荡鬼?老是东跑西跑,像尾巴绑了气球的小猫!我要告诉安提克你是怎么干活儿的!现在把余烬拿出来,快一点!”

“我只是到普洛什卡家去陪他们家的凯特。人人都下田,可怜她要喝水都没人拿给她!”

“她怎么啦?”

“我想是天花。她满脸发红,身体很烫。”

“你若被传染到天花,我要送你去医院。”

“可能吗?我已经守过病榻,没出任何毛病。你不记得你坐月子的时候,我怎么照顾你?”她照例不用脑筋,喋喋不休说下去,一面赶苍蝇,一面准备取出烤炉的余烬。

她做到一半,汉卡打断她:“啊!你得为下田的人送餐点。”

“马上去,马上去!我能不能煎几个蛋给安提克吃?”

“好啊,但是要当心,别放太多油!”

“噢,你舍不得给他吃?”

“怎么会?不过放太多可能不合他的胃口。”

幼姿卡喜欢出去跑跑,所以她很快完成工作。汉卡还没关上烤炉门,她就拿着三钵酸奶,用围裙兜着面包走了。

汉卡由窗口叫道:“看一看摊在那儿漂白的麻布干不干,回程用水打湿,太阳下山前一定会干的。”

但是小丫头已经过了栅门,歌声往回飘,大麻色的头发一蹦一跳穿过黑麦田。

森林边的可耕地上,“地客们”正在撒彼德刚才载来的粪肥,安提克在犁田。硬土虽然才耙过不久,却硬得像石头,被太阳烤干了,马儿拉犁非常吃力,马具几乎断裂。

安提克好像钉在犁柄上,一直往前推,专心工作,不时用鞭子打马臀,但是大抵以嘴唇咂咂作声来鼓励它们,因为犁田的差事确实很辛苦,他以坚实稳定的大手掌犁,挖出一条又一条长形沟,这是犁小麦田的惯例。

乌鸦在犁沟边跳跃,啄食蚯蚓,到田里来吃草的栗色小雄驹一次又一次挨在母马身边,讨着要吃奶。

安提克咆哮说:“这么大了还吃奶!这贪吃的东西究竟怎么回事!”并用皮鞭打它的腿。它翘着尾巴逃走了。他继续耐心犁田,只偶尔跟女人说一两句话。他又累又气,彼德来了以后,就拿他当出气筒。

他大声说:“这些女人乐得为你停下工作,你竟现在才来,慢得像拾荒者!你为什么在森林边逗留那么久?我看见你了!”

“那‘为什么’还在原地,你可以去看,它会等你。”

“你鲁莽的舌头该死!嗬,老马,嗬!”

现在马儿愈走愈慢,累得直吐白沫。他自己脱下衣服,只穿衬衫和衬裤,流了好多汗,双手也觉得很吃力。一看见幼姿卡,他衷心大叫说:

“好,你来得正好,我们都饿坏了!”

他继续犁到松林边,把一道犁沟弄完,卸下马儿肩上的犁具,放它们到森林边绿油油的路面去吃草,自己在森林边界坐下来,狼吞虎咽,幼姿卡吱吱喳喳说话,他听都听烦了。

“别烦我。我不爱听你瞎聊。”他抱怨说,她回了几句,然后跑到树林里去摘草莓。

松林静悄悄的,水分干了,香气扑鼻,仿佛在艳阳下日渐枯萎,只看见一点点绿色,密林深处吹来一阵带松脂味的和风,并传来宛转的鸟叫声。

安提克躺在草地上,点起一根烟,眺望远处,依稀看见大地主骑着马跳过波德菜西的田地,几个人跟在他后面,手持测地的长竿。

大松树宛如红铜柱,高耸在他头上,映出摇曳和困乏的影子。他眼看要睡着了,忽然听见急促的车声——风琴师的仆人载树干到锯木厂——然后是一声熟悉的问候:“赞美耶稣基督!”

几位“地客”——由森林回家,肩上扛着柴火。雅固丝坦卡在行列末尾拖拖拉拉,被重担压弯了身子,脑袋几乎弓到地面。

“你在这儿休息一下。咦,你的眼珠子都快进出来了。”

她坐在他对面,将柴火靠在一棵树上,简直透不过气来。

“你不适合做这种苦工。”他怜恤道。

“是啊,现在我真累垮了。”她回答说。

他向长工彼德叫道:“那几堆放近一点,近一点!”然后又说:“为什么不叫人替你去呢?”

她只绷着脸,偏开痛苦的红眼睛。

“你变了好多!这么灰心……简直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她低头苦哼道:“就是燧石也会被铁锤敲碎呀。何况‘痛苦吞噬人,比铁锈吃铁快多了。’”

“这个季节连富裕的地主农夫都相当艰苦。”

“艰苦!谁若有麸糠煮野生的茉沃刺那草可吃,他就别怨时局艰苦。”

“老天爷!晚上过来,我们还能腾出两三蒲式耳的马铃薯给你。等收获时节到了,你可以做工来抵偿。”

她痛哭失声,简直说不出话来表示谢意。

他和和气气地说:“说不定汉卡有别的东西请你吃。”

她哭道:“要不是她,我们会饿死!是的,你们什么时候需要我,我就来替你们做工。愿上帝酬赏你们!我不是替自己说话:我饿惯了。但是小孩子正在叫:‘奶奶,给我们东西吃!’居然没有东西给他们!我告诉你:为了填饱他们的肚子,我不惜割下自己的手臂,或者偷圣坛上的东西,卖给犹太人。”

“那你又跟儿子媳妇住在—起啰?”

“我不是他们的亲娘吗?境况这么惨,我怎能离开他们?今年他们好像事事不顺利。母牛死了,马铃薯烂掉(他们甚至得买育种的马铃薯),狂风吹垮了他们的谷仓,我媳妇生下么儿以后,一直生病。他们都要靠老天爷发慈悲。”

“是啊,为什么?因为你儿子佛依特克整天醉醺醺,只关心酒店。”

她一心为儿子辩护说:“若说他偶尔喝过了头,全是噩运逼的。他有活儿可干的时候,从来不进犹太人的酒吧。但是,对穷人来说,喝一杯酒都算罪过。哎呀……天主对他们很刻薄,非常刻薄。他对一个又傻又穷的老粗紧追不舍,难道有理吗?为什么?他犯了什么罪?”她嘀嘀咕咕,抬眼看苍天,充满愤慨和挑战的神色。

安提克意味深长地说:“什么!你不是诅咒他们吗?常常这样!”

“啊,天主怎么可能会听我胡说八道呢?”然后暗自担心说:“就算母亲诅咒儿女,她心里也绝不希望他们倒霉。‘愤怒和悲哀使人乱讲话!’是的,真的……”

“你儿子佛依特克有没有把草地租出去?”

“磨坊主出一千兹洛蒂,但是我不准。东西一旦落在豺狼手上,连魔鬼都抢不回!说不定能另外找个有现金的人?”

“那片草地确实很可爱——一年可以割两次草。我现在若有现金就好了!”他叹口气,渴望得猛舔嘴唇。

“马西亚斯如果在世,一定乐于包租,离雅歌娜的土地那么近。”

她提这个名字,害他跳起来。不过他停了半晌,才装出漠然的神色,浏览乡野说:

“多明尼克大妈家的情况如何?”

她猜出他的想法,薄薄的嘴唇泛出笑容贴近来说:

“他们家像地狱!里面的人都哭丧着脸,屋里阴森森的,人人脊骨发寒。他们哭肿了眼睛,活着等待天命。尤其是雅歌娜——”

她捏造雅歌娜吃苦、不幸和寂寞的信息——加上各种迷人的情节,想套他的口风。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好想念雅歌娜,全身发抖。

幸亏幼姿卡由森林回来,话题因此岔开了。她把摘来的草莓通通倒进他的帽子里,拿起空钵,蹦蹦跳跳走回家。雅固丝坦卡不等他袒露心声,站起来走开,一路苦哼着。

他吩咐说:‘彼德!用板车载她回去!’

他再度抓好犁柄,耐心划破又硬又干的土块,像公牛乖乖扛着牛轭,全心工作,却压不熄满腔的欲火。

他觉得日子好长,多次抬眼看太阳的高度,量田地的长度,还有好大一块地要犁呢。心头的忧虑加深了,他挥鞭打马,气冲冲叫女工们动作快一点。他激动得难以忍受,满脑子数不清的念头,双手把不稳犁具,老是撞到石子。到了森林边,犁具深深插在树根底下,犁刀脱落了。

再干下去简直不可能。他把犁具搬到一个轻型雪橇上,套上一匹马走回家。

屋里空空的,每样东西都沾着面粉屑,汉卡在果园里和邻居吵架。

“这女人!老有时间吵嘴!”他咆哮一声,走进院子,到了那儿他更生气,他由席棚拿出另一个犁具,却有毛病不能用。他修了好久,听见汉卡还在吵架,声音高到尖叫的程度,他很不耐烦。

“你若赔偿损失,我就把母猪还给你。否则我要打官司!赔偿它春天在漂白场撕坏的麻布,赔偿它现在吃的马铃薯!我有证人能指证它的行为。噢,好聪明的女人!想花我的钱来养肥她的母猪,是不是?但是我不放弃我的权利!”

她继续吵,邻居热烈回骂,愈吵愈厉害,两个人隔着树篱挥拳头。

“汉卡!”安提克扛起犁具,大声说。

她立即跑过来,气喘吁吁,气得像愤怒的母鸡。

“咦,你叫得好大声!全村都听得见。”

她嚷道:“我是维护我的权利!什么,我该容忍别人的猪在我家菜园里掘土吗?损失这样大——我不能说句话?”但是他以一句重话打断她:

“把衣服穿好,设法像个基督徒。”

“怎么?我干活儿得跟上教堂一样打扮?”

她那副样子活像被人拿来当扫帚扫过地似的,他用鄙夷的目光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铁匠忙着工作,铁锤声老远就听得见,一起一落吭吭响,打铁铺热得要命,因为风箱抑扬顿挫地吐出一股股流泉,屋里很吵。

麦克亲自和助手一起工作,铸出长长的铁条,他的脸像黑人似的,敲铁砧仿佛纯粹为了出气,孜孜不倦猛敲。

“这些粗车轴是谁要的?”

“是普洛什卡的车轴。他要为锯木厂运木材。”

安提克卷了一支烟,坐在门阶旁。铁锤不停地敲,一再匀匀称称锤打红热的铁块,慢慢改变它的外形,使它顺应锤打人的愿望,打铁铺不停地震动。

麦克问他:“你不想载木材吗?”他将铁条塞进火里,猛拉风箱。

“我猜磨坊主一定不肯。听说他是风琴师的合伙人,跟犹太人也很要好。”

铁匠殷勤又和善地说:“但是你有马——马儿和需要的一切。你家彼德整天在院子里闲逛——他们出的价钱很高。”

“收获前赚点现金确实不错,不过,我得去求磨坊主帮忙啰?”

“不。直接找交易商去谈。”

“我不认识他们!你若肯替我说话……”

“既然你开口,我乐意帮忙——今天就去找他们。”

安提克连忙出去,现在铁锤正在敲,火星向四面八方飞溅。

“我马上回来,先去看看他们运的是什么木材。”

锯木厂的工人很活跃,原木一根一根砍塑成形,大锯子嘎嘎挫着大树干,塘水由水车轮流向河道,沸腾起泡,在放水沟的狭岸间回旋。粗糙的松木连枝桠都没去除,轰隆一声推下车,弄得天摇地撼动,五六个工人忙着挥斧头,把树干弄直以便送入锯木厂,另外一些人将锯好的板子拿到阳光下。马修担任工头,安提克看他很忙,一面自己苦干,一面指挥别人干活儿。

他们诚心诚意打招呼。

“咦,巴特克怎么啦?”安提克四处张望说。

“他受不了丽卜卡村,撇下我们走了。”

“有人需要不断迁徙!好像有不少工作等着你,可以干一段长时间,这里的木材太多了!”

“也许可以干一年,也许更久。大地主若跟我们所有的人谈成功,他要砍掉和卖出一半的林木。”

“啊!,我看见他们又在波德莱西量土地。”

“是啊,每天都有人谈成功。傻羊!他们不愿意一起立协约,希望大地主肯出更高的条件。现在他们一个一个私下谈,每个人都想占先机!”

“有人像驴子,你若要它们向前,得拉它们的尾巴。是的,他们真是傻羊——这种状况大地主当然得到不少好处。”

“你拿到你的产业没有?”

“不,爹去世没多久,我们不能分地,但是我已经仔细检查过全部的财产。”

这时候河水对岸的赤杨树下露出一张面孔。安提克觉得很像雅歌娜。这一来他坐立不安,虽然继续交谈,眼睛却一直瞟向河岸。

过了一会儿他说:“现在我要去洗澡,暑气叫人吃不消。”说完就向下游走,假意要去找个方便的地方。但是一走出大家的视线外,他就加速飞奔。

是的,是她没错,肩上扛着锄头,到卷心菜园去上工。

他很快就追上她,跟她打招呼。

她小心翼翼回头,认出是他正扳开茅菅向前走,她突然停下来,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什么!你不认识我啦?”他低声说,想渡河,却没法过去。

她低声答道:“怎么可能不认识你?”并用恐惧的目光看看身后的卷心菜园,那儿有几位妇人构成遥远的红斑。

“你躲在什么地方?我到处找不着你。”

“什么地方?你老婆赶我出门,我住在娘家。”

“关于这件事,我想跟你谈谈。雅歌娜,今天晚上到教堂墓地边跟我见面。我有话要跟你说。务必要来!”他恳切地哀求她。

“哦?万一有人看见我又跟你在一起,怎么办呢?过去的一切,我已经受够了!”她回答说。但是他拼命哀求,她的心肠软化不少,深深为他难过。

“你会有什么新话要说?你为什么叫我?”

“雅歌娜,如今我在你心目中完全成了陌生人?”

“不是陌生人,却也不是我的人!我不再想那些事了。”

“不过你来一下嘛,你不会后悔的!你怕坟场吗?那就到神父的果园……你忘记地方啦,雅歌娜?你忘啦?”

雅歌娜偏开面孔,满面红晕。

“别说傻话,你让我觉得惭愧!”她心慌意乱。

“来嘛——来嘛——来嘛!我会等到半夜!”

“那就等吧!”她转身逃向卷心菜园。

他贪婪地目送她,充满强烈的渴望,每一根血管都热得炙人,他恨不得当着大家的面追逐她,抱住她——好不容易才克制自己。

他暗想:“没什么——只是暑气害我发烧罢了。”连忙脱衣洗澡。

凉水使他冷静下来,寒意唤醒了他的理智,他开始沉思。

“我真软弱,竟为一点小事搞得心里乱糟糟的。”

他觉得屈辱,四处张望,怕别人看见他跟她在一起,然后他仔细回想别人骂雅歌娜的话。

“你真是漂亮的人儿,真的!”他暗想着,心里又是轻蔑又是伤心。但是,他停在一棵树下的时候,她的幻象来到他眼前,美得眩人,美得出奇。他大声说:

“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她!”

他自顾呻吟,好想再见她一面,将她搂在怀里紧贴在胸前,饱吸她的红唇,吮尽她的最后一滴甜蜜!

“噢,雅歌娜,这是最后一次,就这么一次,只要这一次!”他向她大叫,仿佛她在跟前似的。后来他揉眼睛,看看四周的树木,隔了好久才有力气走回打铁铺。屋里只有麦克一人,正在修安提克的犁具。

铁匠问他:“你的车子能不能载这么重的木材?”

“只求有木料可载!”

“我答应安排,木材等于摆在你车上了。”

安提克用粉笔在门板上计算。

他高兴地说:“我发觉收获季之前,我大概可以赚三百兹洛蒂。”

铁匠随口说:“正好应付你那件官司。”

安提克的脸色立即暗下来,目光显得很忧郁。

“就说是我的噩梦吧!我一想起来就灰心,连性命都不在乎了。”

“这我可以了解,却想不通你怎么不设法自救。”

“我有什么办法呢?”

“一定得想办法。什么,老弟!小牛伸着喉咙等屠夫来宰,你也要这样?”

“没有人能用脑袋去撞石墙呀。”安提克说着猛叹气。

麦克继续认真干活儿,安提克坐在那儿想些可怕和叫人不安的心事,脸色阴森森的,表情一再变化,最后他跳起来,惶然看外面。他姐夫让他难过了好一会儿,并用狡猾的目光望着他,最后才低声说:

“摩德利沙村的卡西米尔想出了办法。”

“你是指逃到美国的那一位?”

“正是。聪明的家伙!是的,而且很坚决,知道该做什么,就断然去做!”

“当局是不是证实他杀了宪兵?”

“他没等那么久。他不是傻瓜,甘愿在牢里腐烂!”

“他可以逃,他是单身汉。”

“人要尽量救自己。看,我没劝你干什么,我只是说出别人的做法。佛利特沙村的佛伊特克·盖达上次复活节才服完刑回来——十年苦刑。算啦,也不是一辈子,总能熬过来的。”

“十年!噢,天主啊!”安提克猛抓头发,喃喃地说。

“是的,做十年的苦工。”

“我什么都能忍受,就是服刑受不了!天哪,我才坐牢几个月,就差一点发疯。”

“反正三星期后就可以到大海的另一边,你问颜喀尔。”

“不过太远了!我怎么能去呢——抛弃一切——离开家、孩子、土地、村庄,逃到那么远——而且逃一辈子?”

他惊慌极了。

“不过有很多人自愿去哩,没有一个想回我们这块乐土。”

“我想起来就受不了!”

“对。不过你看看佛依特克,听听他描述苦刑,你会觉得更不堪想像。咦,那个人还不到40岁,头发全白了,弯腰驼背,走路蹒蹒跚跚,他吐血,几乎不能动,谁都看得出来他再过不久就要进‘神父的牛栏’了。我不再多说,你有理性,得下个决心。”

他暂时不说话,他已将烦恼的种子播在安提克心里,可以任它慢慢长大,再收取期望中的果实。所以,他修好犁具,轻轻松松地说:

“现在我去找交易商。你准备好车子运木材。至于其他的事情,别烦恼。该来的总会来,上帝慈悲。我明天傍晚再跟你见面。”

安提克忘不了他刚才的话。他已吞下友谊的钓饵,卡在喉咙,像鱼钩缠着上钩的小鱼。他好痛苦——好受罪!

“十年!十年!噢,我怎么受得了十年!”这个念头使他全身无力。

回到家,他将板车拖到谷仓里,准备第二天早晨用,但是他心头浮起强烈的倦怠感——完全使不出力气——遂呼叫井边喂马喝水的彼德。

“车轴涂点油,准备明天用。明天你得到森林运木材到锯木厂。”

彼德不喜欢这种苦差,听到命令,拼命咒骂。

“说话客气一点,照我的吩咐去做。汉卡,明天给马儿三蒲式耳燕麦当秣科,彼德,到草地去割新鲜的苜蓿给它们吃,它们得吃个饱。”

汉卡问话,他只闷声回答,接着去找马修,现在两个人的交情很不错。

马修刚下工回来,正在屋外喝一碟酸奶,消一消白天的暑气。

安提克听见附近有涓涓滴滴的声音——叫人心碎的哭声。

“那声音是谁发出来的?”

“除了我妹妹娜丝特卡还有谁?我真受不了她的恋爱事件!结婚预告公布,婚礼在下星期天举行——瞧!多明尼克大妈透过村长传话给我们,说产权是她一个人的,她不让西蒙得到一寸土地,也不让他们进家门!老太婆说得到做得到,我对她清楚得很,那个人!”

“西蒙呢?他怎么说?”

“他会说什么?打从早上他就坐在果园里,像根柱子,傻愣愣的,甚至不跟娜丝特卡说一句话。我怕他的精神要崩溃!”

他向果园叫道:“西蒙!来这边。小波瑞纳来看我们,说不定他能提出好忠告。”

过了一会儿,西蒙进来坐下,没跟他俩打一声招呼。他看来很沮丧,瘦得像白杨木板。只有眼睛炯炯发光,瘦脸上有一种不顾死活的决心,看来世上没有任何因素能叫他改变主意。

马修和和气气地问他:“好啦,你决定怎么办?”

“拿根斧头宰掉她,像杀一条野狗!”

“傻瓜!这种疯话留到酒店去说吧!”

“皇天在上,我要杀了她。此外——此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她将我赶出父亲的田地,赶出家门,不给一文钱——我怎么办?我是孤儿,孤苦伶仃被遗弃,我要上哪儿——上哪儿?我的亲娘这样欺负我!”他一面呻吟一面用袖子擦眼泪。然后他突然跳起来嚷道:“不!我对天下的母狗发誓,这件事决不罢休——就算要坐牢,我也不罢休!”

他们劝他冷静。他静静坐着生闷气,娜丝特卡含泪跟他耳语,他不答腔。别人商量要怎么帮他的忙,但是多明尼克大妈固执得要命,有她阻挠,他们实在想不出办法。最后娜丝特卡把哥哥拉到一旁,向他指出一个计划。

他回来欢呼道:“她想到了绝妙的办法!她说:让他向大地主买六英亩波德莱西的土地,分期付款。这是不是好主意?”

“好极了,真的——不过……钱从哪里来?”

“反正开头娜丝特卡有一千兹洛蒂的现金应付急用。”

“对,不过牲口、房屋、用具和种子要从哪里来?”

“哪里?这里!”西蒙突然叫道,并跳起来挥手臂。

“说起来不错,但是你做得到吗?”安提克很怀疑。

“我们只要有地——可以耕作的土地……你看好了!”他兴致勃勃地说道。

“那我们跟大地主谈谈,买下土地。”

“等一等,安提克,等一等,我们从各方面斟酌这件事。”

西蒙急着说:“你们看看我做事的能力!娘的土地是谁犁的?谁替她收割?全靠我一个人!工作成果不好吗?我是不是懒骨头,你们说?让全村回答一连娘都可以作证!……噢,我只要有地就好了!……帮我取得土地,噢,亲爱的弟兄,我至死感谢你们!”他又哭又笑——似乎为新来的希望高兴得发狂。

等他略微冷静下来,大家开始盘算和讨论这件事,看看要如何做法。

娜丝特卡很担心,叹息道:“如果,如果大地主肯答应分期付款就好了。”

“若有我和马修保证地价能还清,我想他会答应的。”

娜丝特卡感激他的善意,恨不得吻他的手。

他起身告辞说:“我自己吃过苦头,知道别人受苦的滋味。”现在地面全黑了,只有天空还很亮,西方满天红霞。

安提克犹豫了—会儿,不知道该转往哪一个方向,最后还是走回家。

他优哉游哉地走着,终于来到家门不远的地方。窗口敞开有灯光,孩子们在里面哭,汉卡大声骂人,幼姿卡尖声还嘴。他拿不定主意,后来拉帕高高兴兴跳上来撒娇。这时候——他起了一阵不愉快的冲动——踢老狗一脚,走回村庄,来到通往神父果园的巷道。他默默经过风琴师家的基地,连看门狗都没有出声,他悄悄在神父的园门外缓步慢行,马上来到分割克伦巴地产和神父地产之间的宽田埂。

黑黑的树影完全掩盖了他的形迹。

月亮像尖尖的薄镰刀,已经在暗蒙蒙的天空闪烁,星星的数目愈来愈多,傍晚虽热,地面倒有露珠。鹌鹑飞出黑麦田,甲虫嗡嗡飞过大地上空,草地的气味和寂静感使人脑子昏昏沉沉的。

雅歌娜不见人影。

相反的,教区神父和他相隔半浪(一浪为八分之一哩)的距离,身穿白色的防尘外套,一面走一面念祈祷文,看来很专心,没注意他的两匹马由自己贫瘠的休耕地闯进克伦巴的苜蓿草场,苜蓿在田埂另一边,又高又黑,长得很茂盛,开了无数小花。

神父继续走,一会儿低声念祈祷文,一会儿仰望星星,一会儿停下来聆听动静。每次他听见村子那头有些微人声,就转过头来,假意对马儿发脾气。

“灰马啊,你到哪儿去了?进克伦巴的苜蓿园,呃?喜欢别人的财产,是不是?什么,要我痛揍你,要逼我这么做吗,呃?”他的声音听来很严厉。

但是神父的马儿胃口好极了,尽管它们造成很大的灾害,他却不忍心阻止它们,他环顾四周,自己劝自己说:

“可怜的畜生,让它们吃一点吧,各吃一点!我会为老克伦巴大妈的亡魂做一篇祷告——或者用别的方式赔偿他们的损失!——噢,贪吃的畜生!它们真喜欢那边的苜蓿!”

他再度走来走去,一面祷告一面看马,做梦都没想到安提克正在看他,聆听声音,急切地等待雅歌娜。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最后安提克决定将烦恼告诉神父。

他暗想:“这么有学问的人一定知道解决的办法!”就溜到谷仓的阴影下,鼓起勇气由那边绕过屋角,跨上垅道,大声清喉咙。

神父听见有人来了,忙对马儿大声说:

“你们这些顽皮的畜生!你们这些坏牲口!我的目光只要离开你们片刻,你们立即跑上邻居的土地?噢,猪啰!滚开,栗毛马!”他拉起长长的衣摆,迅速赶开马儿。

来人走近时,他大声说:“噢,小波瑞纳!你好吧?”

“我来跟神父谈谈,还到你家去过了。”

“是的,我出来祷告并照顾马匹,瓦勒到贵族领地的官邸去了。不过我这两匹杂种畜生——不得了!我对它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看克伦巴的苜蓿园长得多棒……简直像森林!跟我用同样的种子……我的苜蓿被霜侵蚀得好厉害,整块地长满甘菊草和蒺蔾。”他唉声叹气,找一块石头坐下来。

“坐吧,我们谈谈。天气棒极了——再过三星期就听得见镰刀响。我告诉你。”

安提克坐下来吐露他的烦恼,神父用心听,不时吆喝马儿,或者一撮一撮吸鼻烟,用力打喷嚏。

“去哪里!去哪里!那不是我们的土地!——看它们真是坏猪猡!”

安提克没什么进展,他结结巴巴,说话很不连贯。

“我看你的情况很糟糕。现在告诉我——一五一十坦白告诉我:这样可以宽宽心!人不跟神父说话,要跟谁说呢?”

他摸摸安提克的头,请他吸鼻烟,安提克受到鼓励,终于吐露满腔的烦恼。

神父耐心听完,然后深深叹一口气说:

“你杀死森林管理员,我只会要你依教规忏悔,你打架是为了救父亲,何况那个人是浪子和不信教的人,不算大损失。但是法庭不可能从轻发落。你至少会判四年的苦刑!至于逃走嘛……对,有人可以在美国过日子。他们同样躲过徒刑——但是,两害相比,很难决定!”

他一会儿赞成安提克逃走,一会儿又劝他留下来做工捱过时限,最后下结论说:“有一件事一定要做,信任上帝的意旨,等待它开恩。”

“但是他们会用刑具拴着我,送到西伯利亚去!”

“噢,有人从那边回来,我亲眼见过几个。”

“是的,但是隔那么多年,我的农庄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太太怎么有能力照料一切?到时候什么都残破了!”

“我真心想帮你的忙,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等一下,我会在这儿的‘变貌坛’为你做一场弥撒!拜托将我这两匹马赶进马厩。时间到了——是的,是的,该上床了。”

安提克心烦意乱,把雅歌娜忘得精光,直到他走出神父的院子,才想起来,匆匆去找她。

她正蹲在谷仓的阴影下等他。

“噢,时间真长——真长!”

她的声音变了,有些嘶哑……大概是露水造成的吧。

他反问说:“我怎么能由神父身边溜走呢?”伸手要抱她,但是她一把推开他。

“现在我没心情做那种事!”

“你变得好厉害,我简直不认识你了!”她的态度叫他伤心。

“你离开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一样!”

“就算你是另外一个人,差别也不可能这么大!”他逼近她。

“冷落我那么久,我的改变叫你诧异?”

“我从来没有冷落你,但是我能逃出监狱来找你吗?”

“我孤单单——孤单单悔恨,并且陪着一具活尸体!”她打了一个寒噤。

“你从来没想到要来看我?噢,不,你脑子里充满别的念头!”

她不相信,大声说:“噢,安提克,安提克,你可曾希望我去看你?”

“我说不出有多么渴望。我像白痴,天天守在铁栏边,盼望你来。”他突然住口,苦闷得全身战栗。

“老天!你在草堆后面对我说的咒语呢?你以前的怨气呢?他们抓走你的时候,你有没有跟我说话——甚至看我一眼?你跟每个人说好话,甚至跟老狗说——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不理我!”

“雅歌娜,我对你没有怨尤。但是心灵受折磨的人忘了自己,也忘了全世界。”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肩并肩,臀对臀站着,月光直接照在他们脸上。两个人的呼吸都很沉重,两个人都为痛苦的回忆而伤心,眼眶充满未流出的泪水。

“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样。”他绷着脸说。

她突然痛哭流涕,像小孩似的。

“请问我该怎么对待你?如今天下的男人都把我当做母狗,你摧残我的生命,害我害得还不够吗?”

“我摧残你的生命?是我害的吗?”他怒火中烧。

“是的,你害的!为了你,那个鬼婆——那个腐尸——把我赶出家门!为了你,我成为全丽卜卡村的笑柄!”

“噢,你不再跟社区长幽会了?还有别人?哈?”他脱口而出。

她被安提克的话伤透了心,嘘道:“那一切——一切——都是因为你才发生的!你为什么要逼迫我,像逼一条狗似的?你没有太太吗?我失去知觉;你欺蒙我,害我眼里只看见你一个人。那时候你为什么又离我而去,让我被所有的男人欺负?”

他辛酸得发狂,咬牙咕哝道:

“我有没有强迫你当我的继母?后来有没有逼你成为每个男人的猎物?”

“啊,你为什么不伸个指头阻止我?你若爱我,决不会随我去,不伸出援手……跟别人一样!”她的遗憾太清晰,太真挚,太深刻,他找不到话来为自己辩护。先前的刻薄一扫而空,他又感到爱情在内心翻滚。

“嘘,我的雅歌娜,嘘,我的小亲亲!”他柔声低语。

“我受了这个委屈,你——偏偏是你——你竟跟别人一起责备我!”她头部顶着谷仓,幽幽哭泣。

他带她走上田埂,将她抱在胸前爱抚她,摸她光滑的头发,为她擦脸上的泪痕,吻她战栗的嘴唇和泪眼—一那双可爱又悲哀的眼睛!他对她用尽柔情,她的哭声慢慢转弱,低头倚在他胸口,伸手搂着他的脖子,像小孩般信赖他。

但是安提克热血沸腾,他的亲吻愈来愈粗暴,有如暴风,抱她也愈抱愈紧。

她起先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晓得她自己的身心有什么变化。等她感到无可奈何,再次领受他热吻的威力,她才想挣脱,吓得含泪哀求他:

“放了我!安提克,拜托,放了我!我要叫了!”

不可能逃开:他的狂烈举动压垮了抵抗的决心,终于胜利了。

“最后——最后,最后一次!”他气喘吁吁嘶声狂喊。

世界围着他们旋转,他们一头栽进沸腾的旋涡。两个人像从前一样,热烈相爱——头晕目眩,几乎昏死过去。

就像以前——往日,过去的时光!

他们忘了一切——只记得烈火冲垮了他们——只记得满心未厌足的欲念。正如雷霆跟树木合而为一,树木淬熄了雷火,自己却化为灰烬,他们也在自己的风暴中毁掉对方的热情。为了那瞬间即逝的片刻狂欢,他们最后一次亢奋后,旧情又复苏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再度并肩坐着,心情很黯淡。各自偷看对方一眼,仿佛吓得要命,各自回避对方那满含愧意和悔意的眼睛。

他再次搜寻她的嘴唇,想要接吻,但是没有成功:她厌恶地偏开脸蛋儿。

他在她耳边喃喃叫出他以前为她取的亲昵小名,没有用。她抬头看月亮,一句话也不说。她的态度激起他的愤慨,热情冷却了,起而代之的是坏脾气和别扭的心情。

他们坐在一起,说不出话来,因对方在场而焦躁,各自等对方站起来先走。

雅歌娜的情焰完全熄了,如今只剩灰烬,她勉强掩饰心中的敌意,先开口说:

“说实话,你像强盗般霸占我——全凭暴力。”

“好啦,雅歌娜,你不是我的人吗——我的人?”他想再抱她,但是她用力把他给推开。

“不是你的,也不是任何人的!你要明白这一点!不,不属于任何人!”

她又哭了,这次他不爱抚她,也不安慰她。但是,隔了一段时间,他一本正经地问道:

“雅歌娜,你肯不肯跟我私逃?”

“逃到什么地方?”她说着,用润湿的眼睛盯着他的面孔。

“何不到美国?你肯不肯去,雅歌娜?”

“但是你要怎么处置你太太呢?”

他仿佛被刺了一下,猛跳起来。

“告诉我真话:你要给她吃毒药吗?”

他搂住她的腰,吻遍她的脸,哀求她跟他走——到某一个地方——永远和他在一起。他大谈心中的计划和愿望,说了好久,他突然抓住这个念头——与她私奔——像醉汉扶着篱笆来稳住身体。他说话也像醉汉,兴奋得昏昏然。她听完他的话,冷淡而轻蔑地说:

“只因为你逼我犯罪,你以为我那么傻,会相信这些胡言乱语吗?”

虽然他发誓句句实言,还指着一切圣物发誓,她却不肯听,挣脱他的手说:

“我做梦都没想过要走。我何必走呢?虽然寂寞,但我不是过得挺舒服吗?”她用围裙遮住脑袋,小心翼翼地回头望。“时候不早了,我得赶快走。”

“何必这么急?你家是不是有人会出来找你?”

“这回是找你:汉卡已经铺好床,苦苦盼望了!”

听了这句话,他像怒犬大声咆哮。

他恶毒地说:“我没提醒你别忘记那个在酒店等你的人。”

她讽刺般强调说:“那你要知道,不止一个人等我。是的,准备等到天亮呢!你希望自己是惟一的男人!你太不客气了!”

“那你走——走!甚至去找那个老犹太人!”这句话他几乎对着她吐过去。

但是她静静站着。两个人都重重喘气,以充满怨恨的眼神盯着对方,各自找最伤人的话来骂对方。

“你有话要跟我讲,现在讲吧,我永远不跟你见面了。”

“别担心:我决不会邀请你!”

“就算你在我脚下哀号,我也不见你!”

“当然嘛,你每天晚上要见那么多人,太忙了。”

听了这句话,她哭道:“愿你像野狗般死掉!”然后跳过栅栏,走进旷野。

他没跟上去,也没叫她,眼睁睁看她跑过田野,像幽灵消失在果园间。他揉揉眼睛,仿佛想清醒清醒,绷着脸咕哝:

“我简直发疯!主啊!男人会为一个女人失足到什么程度!”

他回到家,觉得很惭愧。他不能饶恕自己的行为,那件事萦绕在脑海,想甩都甩不掉。

因为屋里很热,苍蝇又多,实在吃不消,他的床铺安置在果园,早就弄好等着他了。

但是他睡不着。他躺着看头顶闪烁的星星,听黑夜安详的脚步声……然后……对雅歌娜的事情下定决心。

“不管有没有她,我都活不下去!”他低声诅咒她,痛苦地叹息,翻来覆去,推掉被子,在带露的草地弄湿双足,希望凉快一点。但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思虑照旧折磨他。

屋里有个小孩哭了,汉卡喃喃说了几句话。他抬起头,不过四周很快又静下来。后来他的脑子渐渐涌出好多意念,往日欢乐的回忆浮现在他四周,像芬芳的春风。幸亏他不再被那些念头役使。现在他能抵制其魅力,冷静斟酌,面对它们下定决心,宛如做“圣告解”时一样沉着。

“一定得停止——永远不再发生——这是违背上苍的重罪!我要村民重新议论我吗?我难道不是地主,一家之父吗?是的,我必须——我必须结束这一切。”

他觉得要坚守这个决心很痛苦,但他还是拿定了主张。

他作了苦涩而深刻的反省:“人一旦走错路,可能会依恋不正当的行为,至死改不掉!”

现在是黎明时分,天空似乎罩着一件灰布斗篷,安提克还没入睡,天一亮汉卡就来到他身边。他用悲哀却出奇温婉的眼神望着妻子,她将铁匠昨晚来通知她的话转告丈夫,他用手去摸她的一头乱发。

“载木头若有钱赚,我会在市集上买点东西给你。”

他这么慷慨,她高兴得满面春风,力劝他买一个上釉的餐具橱给她:“像风琴师那个一样。”

他笑着说:“再过不久,你会想要贵族领地的那种沙发!”但是他答应妻子的一切要求,及早起身,又去接受一天的劳务,担起随时等着他的工作。

他进一步跟铁匠谈,早餐后立即派彼德载粪肥到田里去,他自己牵两匹马进树林。

开垦地的工作进行得很快。很多人帮着切割冬天砍下的木材,斧头不断地砍,锯子不停地锯,叫人想起终日敲啄的啄木鸟。长长的林问空地上,丽卜卡村的马儿正在吃草,炊烟一圈圈往上冒。

他想起此地发生的场面,现在看丽卜卡村的人跟尔兹普基的“贵族”及其他的人密切合作,不禁点点头。

“苦难给了他们一个教训,不可或缺的教训,对不对?”他对修整松木的雅固丝坦卡之子菲利普说。

对方绷着脸咆哮说:“除了大地主和有地的农夫,又该怪谁呢?”他继续截树枝。

安提克说:“还不如说是愚蠢的怨气和仇恨!”

他停在当初弄死林务官的地方,轻声向自己诅咒,觉得往日的情绪又在心中滋长。

“浑蛋!是他害我落到这步田地!我恨不得对他再狠一点!”他气冲冲吐口水;动手工作。

他将木材运到锯木厂,运了一整天,仿佛为生命而苦干,但他仍驱除不了雅歌娜的形影和即将来临的审判。

几天后,他听马修说大地主不但肯接受分期付款的条件,还要让他们用大木材和别的木料,于是娜丝特卡的婚礼延到西蒙在自己的新土地上定居后才举行。

现在安提克对别人的事情不太感兴趣,铁匠几乎天天来看他,经常吓他,大谈他悲惨的处境,说他万一缺钱,铁匠愿意资助他逃走。

当时安提克恨不得抛下一切逃亡;但是,他环顾四周的乡村,想到逃走就要跟这一切永别,他非常恐慌,宁愿去受最严重的苦刑。

但是,想到监狱,他也非常灰心。

内心的冲突压得他受不了,他变得憔悴和尖酸,对家里的人很苛刻。他怎么啦?汉卡尽量追问却问不出结果。她立刻怀疑他和雅歌娜旧情复发。但是她仔细追查,雅固丝坦卡(她的忠贞得到很好的报酬)和别人也替她查,证明他们俩现在很疏远,从不见面:这方面她是放心了。不过,无论她多么忠诚和温顺,准时给他吃最好的餐点,将屋子收拾得干净又整齐,农产品、农具和牲口也弄得尽善尽美—一都没有用。他老是绷着脸不高兴,动不动就骂她,吝惜一句好话。他若闷声不响走来走去,阴森森的,像秋夜一样多愁——不生气,也不闹别扭——只深深叹息,那就更糟糕了,晚上他常跟朋友们在酒店厮混。

她不敢公然质问他,罗赫发誓他没看出什么毛病。这也许是实情。现在老头子只有晚上在他们家露面。他整天拿着书到处走,教农民们向“耶稣圣心”祷告——这种仪式俄国政府严禁教堂举行。

晚上大家一起吃晚餐,几条狗在水车池边狂吠。罗赫放下汤匙专心听。

“陌生人。我去看看是谁。”

他片刻即回,脸色白惨惨地说:

“路上有军刀闪烁。万一有人问起我,说我到村子去了。”

他由果树间溜走。

安提克脸色白得像死尸,吓得跳起来。村犬在围墙外狂吠,那些人踩着重重的脚步,已来到门廊。

“他们是不是来押我?”他吓慌了,结结巴巴地说。

全家吓呆了:宪兵出现在门槛上。

安提克一动也不动,望着敞开的门窗。幸亏汉卡很沉着,拿椅子请宪兵坐。

他们客客气气答礼并暗示要吃晚餐,她只得为他们弄一点炒蛋。

“这么晚,你们要去什么地方?”安提克终于大胆问道。

“执行任务!我们有很多事要办。”队长看看四周说。

他说:“一定是抓小偷!”现在他信心加强了,由储藏室拿出一瓶酒来。

“抓小偷了和别的犯人……敬我们吧,户长。”

他照办了。于是他们开始吃炒蛋,汤匙直刮到盘底为止。

家人静静坐着,像惊慌的兔子。

盘底清光后,他们又喝了一杯伏特加酒,队长抹抹胡须。加强语气说:

“你出狱多久了?”

“阁下一定最清楚。”

他焦急地走来走去,然后突然说:

“罗赫在什么地方?”

安提克霎时明白了,他松了一口气,回答说:“哪一个罗赫?”

“听说有一位罗赫住在你们家。”

“阁下是说那个在村子里出没的乞丐?对,他的名字叫罗赫。”

宪兵踌躇不安,用威吓的表情说:

“别对我耍花招,谁都知道他住在你们家!”

“不错,他有时候住在这里,有时候住别的地方。他刚好到哪儿,一就在哪儿过夜:这是他的作风。有时候睡屋里,有时候睡牛舍,常常睡树篱下。阁下有事要找这个人?”

“我?才不呢,我是打听打听。”

汉卡插嘴说:“他是正直的好人,从来不惹麻烦。”

宪兵加强语气咕哝道:“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他继续用各种方法探求情报——甚至请他们吸鼻烟。但是他们回答得很巧妙,他没探到什么新消息,最后,宪兵队长发现问不出结果,气冲冲站起来叫道:

“我宣称那个人住在你家!”

汉卡脱口而出:“你以为我把他藏在口袋里?”

宪兵恶狠狠地答道:“波瑞纳!我是来执行任务,你要明白这一点!”不过他告辞的时候,态度友善多了,带走主人送他的十二个蛋和一大块鲜奶油。

怀特克一步一步跟着他们,事后说他们到过村长家和神父家,还探头看几扇灯火未熄的民家窗户,不过,狗叫得很凶,他们查不到什么,只好走了。

这件事搅得安提克心烦意乱,等屋里只剩他们夫妻俩的时候,他将烦恼告诉娇妻。

她没有打岔半句,最后他告诉妻子:只能变卖一切逃到外国——甚至到美国。

这时候她站在他面前,脸色白得像死灰。

她皱眉说:“我不走!我也不让孩子走,步上毁灭的道路!我不干!你若想逼我,我会用斧头劈开他们的脑袋,自己跳井自杀。我说的是实话,帮助我吧,噢,天主啊!”她跪在圣像前尖叫,等于慎重起誓。

安提克说:“嘘,嘘,亲亲,我不是真心的!”

她吸吸气,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水,继续说:

“你做工捱过时限回来。别怕,我有办法应付,不损失寸地寸土。你还没认清我呢——不,我会牢牢掌握一切。天主也会帮我熬过这个灾殃。”接着她默默饮泣。

他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说:

“天意要遵行!我得在这儿等审判的结果。”

就这样,铁匠的一切奸谋彻底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