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多重痛苦的经验,那天汉卡一夜没合眼。她一直觉得有人在房屋基地四周、路面或住宅附近徘徊。她仔细听。家里的人都睡得很熟。夜空寂静,树木喃喃作声,但是天色不算很黑,星星射出朦胧的光彩。

里面闷热极了。小鸭子摆在床下,气味很难闻,但是汉卡不想开窗。她的垫被和枕头热烘烘的,热得烫人。她翻来覆去,愈来愈激动,各色各样的念头充斥脑海,她被吓出一身汗,最后,她的恐惧实在太强了,她匆匆跳下床,穿着汗衫赤脚走出门外,随手抓了一只手斧——冲到院子里。

那边的门户都开着。彼德趴在马厩外面打鼾。马儿正在嚼草料,弄得这绳链子吭吭响,母牛晚上没有拴,有的在院子四周乱逛,有的躺在地上反刍,口鼻湿漉漉的,向汉卡仰起大脑袋和深不可测的黑眼珠。

她回到床上,眼睁睁躺着,注意听,有时候自觉听见人声和遥远的脚步声。

她设法解释说:“也许附近某一家人没睡着,正在说话呢。”等玻璃窗由漆黑转成灰色,她立即起床出去,这次披着安提克的羊皮袄。

怀特克的鹳鸟在门廊上站着睡,一只脚缩在身子下方,脑袋插在翅膀下,鹅群在围院里挤成一堆,构成一团模糊的白影。

篱外的田野灰雾弥漫,只有最高的树梢依稀浮出来,像一股浓密的黑烟。

水塘像一只看不见的巨眼,在暗夜中发光,周围有白杨树构成的睫毛沙沙摆动,邻近的地方都蒙在不透明的雾里,睡意正浓。

汉卡在房子旁边坐下来,倚墙打盹儿。等她再睁开眼,发现天已经亮了,非常诧异,朝霞像远处的大火,红艳照人。

她看看路面,自言自语说:“他若及早出发,过一会儿就到了。”刚才熟睡片刻,她的精神恢复不少,为了打发日出前的光阴,她拿出孩子们的衣服到塘边去洗,此时光线愈来愈强。

第一声鸡啼后,别的公鸡也跟着喔喔叫,啼声响遍村头村尾。大家还听见云雀唱歌,只是次数不频繁,白墙和露珠点点的空旷马路愈来愈清晰。

汉卡忙着洗衣服,一阵偷偷摸摸的脚步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好奇地回头望,有个人影走出巴尔瑟瑞克家的围院,由树丛间溜走。

“是的——是玛丽的访客!会是谁呢?”人影一晃就不见了,她无法确定。“啊!自尊心这么强的女孩子!以美貌为荣——晚上竟让情郎进屋!谁想得到呢?”

她觉得可耻。再次打量四周,瞥见磨坊主的伙计在村子另一头悄悄走过去。

“他一定是从酒店女佣玛格达那儿回来!这些男人!夜里像野狼到处游荡!干什么好事,哎呀!”她叹了一口气,现在她心绪不宁,十分激动。不过,她继续用凉水洗衣服,那种情绪很快就消失了,她用低沉而热切的嗓音开始唱圣歌:

“曙光在天上刚刚泛红,

噢,上帝啊,我向你哀告!”

歌声滑过坠地的露珠,与即将来临的晨光融合成一体。

现在该起床了,窗户打开,水鞋咕唧咕唧响,有人大声喊叫,可见村民渐渐醒了。

汉卡将洗好的衣物摊在围墙上,跑去叫醒家人。但是他们睡得很熟,抬一抬脑袋,又躺回枕头上睡觉。

彼德向她大喊,使她非常气愤:

“母狗!太早了!我要睡到太阳出来!”他一动也不动。

娃儿正在哭,幼姿卡抱怨道:

“等一会儿,汉卡亲亲!我刚刚上床呢!”

于是她哄小家伙入睡,把家禽赶到院子里,又耐心等了几分钟,然后——太阳刚要出来,天上红得像一团火,映得水车池红艳艳的——她回去叫人,又吵又嚷,贪睡的人只好起床。怀特克睡眼惺忪搔痒,背脊贴着屋角摩擦,她狠狠骂了他一顿。

“我用力揍你,你马上就醒了!是的,你这小猎犬!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把母牛拴在秣槽边?你要它们在黑夜里互相抵刺肚皮吗?”

他回嘴强辩,她恶狠狠冲向他,他一溜烟跑走。她再度到马厩去骂彼德:

“马匹在啃空秣架呢!你!你要躺到太阳出来!噢,你这懒鬼!”

他吼道:“你像下雨前的喜鹊,吱吱喳喳乱叫。咦,全村都听得见你的声音!”

“让他们听见好了!让他们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懒崽子,懒骨头,游手好闲的人!噢,男主人要回来了,我保证他会管管你!”

现在她从院子另一头叫道:“幼姿卡!‘阿花’的乳房胀得很硬,挤奶要小心,别像上次,留一半的奶没有挤。怀特克!吃早餐,然后快走,你若让牛群乱跑乱窜——像昨天一样——我要追究的!”……她走来走去下命令,四处奔忙,自己也辛苦工作:喂鸡,喂屋旁的猪仔,拿一桶稀奶油酱给新生的小牛喝,扔些煮过的燕麦片喂小鸭子,然后赶它们下水塘。怀特克背脊挨了一巴掌,拿着头陀袋里的食物走了。鹳鸟也没受冷落,她放个小瓦罐在它面前,里面装满昨天煮的马铃薯,它喀啦喀啦叫几声,把尖喙伸进去,吃得津津有味。汉卡到处跑,样样顾到,一切都安排得好极了。

怀特克赶着牛羊走了,她过去找彼德,看他闲逛,硬是受不了。

她吩吩说:“扒出牛舍的粪便!否则晚上对母牛不好,害它们全身发臭,臭得像猪。”

这时候太阳的红眼睛远远盯着他们,“地客”来做工抵付他们租用亚麻田和马铃薯田的租金。

她叫幼姿卡去削马铃薯皮,自己喂娃娃吃奶,并用围裙遮住脑袋说:

“留心这里的一切!安提克若回来,通知我一声,我在卷心菜圃——来,好乡亲,趁现在凉快有露水,走吧。我们先用土掩卷心菜,吃过早餐再干昨天的活儿。”

他们顺着废弃的旧泥煤坑往前走,几只田凫在他们头上盘旋,几只鹳鸟涉行低低的沼地,小心翼翼,头部向前伸。旧泥煤田长满一丛丛的甜苍蒲和菅茅,空中有一股泥泞味,夹着这两种野草的清香。

接着他们开始干活儿,打开话匣子(当然是永远谈说不厌的天气),并用土掩卷心菜苗,菜苗长得很好,但是野草丛生——有高高的蒲公英,肥沃的青浮草,甚至繁茂的蒺蔾。

“‘人不需要也未会播种的东西,反而长得最茂盛。’”有个女人敲敲野草根部的泥土说。

另外一个人说:“邪恶的事情也一样。没有人播种罪恶,罪恶却充满世间!”

雅固丝坦卡宣扬她奇特的观点说:“因为它的生命最刚强!只要人活着一天,罪恶就存在一天。俗语不是说吗:‘你若毁灭罪恶,就扼杀了一切欢乐?’还有:‘要不是珍惜罪恶,人早就灭亡了’——它一定有好处,就像野草一样,两样都是天主创造的!”

汉卡严厉斥责这种神学观。“什么!……天主创造罪恶?是人像猪仔,把万事搅得乱糟糟罢了。”他们不再说话。

现在太阳高挂在天空,浓雾都散了,一队队别家的女人由村子走过来。

汉卡笑她们。

“好讲究的工人!等露水干,免得湿了脚!”

“不见得人人都像你那么急着做工。”

“不见得人人都被迫这么辛苦。”她叹口气说。

“好啦,你丈夫要回来了,到时候你可以休息休息。”

“我发过誓,他如果回来,我就到钦斯托荷娃城去过天使圣母节。社区长说他今天回来。”

“官署的人一定知道,所以这消息必是真的。今年有好多人要步行去钦斯托荷娃!听说风琴师太太也要当香客,她告诉我神父要陪进香团去。”

雅固丝坦卡嘲笑这个念头:“谁替他扛肠胃?他不可能自己打—一不,照例只是诺言罢了。”

“我跟别人去过好几次,希望能每年去一趟。”住在河水对岸的菲利普卡说。

“人人都渴望闲散一阵子。”

她不理会人家的嘲笑,继续说:“噢,老天!真快活,沿路的一切真讨人喜欢,看来太甜美了!见世面,听消息,一路祈祷!……几星期中自觉已摆脱一切悲哀和忧虑。仿佛再生!”

汉卡说:“对,很多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人特别受天恩影响。”

一个女孩子向他们跑来,滑行在芦苇和密密的赤杨树之间。汉卡用手遮眼眉,看出是幼姿卡,听见她老远挥臂喊道:

“汉卡,汉卡!安提克回来了!”

她扔下锄头,一跃而起,仿佛要学小鸟飞上天空,但是她克制满腔的感情,放下她高卷的裙子,扑腾扑腾乱跳,差一点说不出话来,她仍装出没听见消息的样子,静静地说:

“我不在,你们继续干活儿,待会儿来家里吃早餐。”

女人面面相觑。

雅固丝坦卡说:“她只是外表冷静,怕人笑她想丈夫想得这么厉害——我没办法克制到这种程度!”

“我也没办法!愿上帝保佑安提克不再走错路!”

“现在雅歌娜不在附近,他也许会端端正正做人。”

“噢,老天!男人凭气味追踪一条衬裙,可以追到天涯海角!”

“这是真话。没有一种野兽像某些人那么贪婪,不惜伤害自己。”他们谈天,工作进度慢下来,差一点就要歇手不做了。这时候汉卡往前走,一路和幼姿卡及途中碰见的熟人说话,其实不知道她跟人说了什么,人家又跟她说些什么。

“罗赫有没有跟他一起来?”她一遍又一遍问道。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有。”

“他气色如何?如何?”

“我怎么说得出来嘛?他进来,一踏上门槛就问:‘汉卡呢?’我告诉他,然后就跑来接你了——就是这样。”

“他问起我!愿天主……!愿他……”她高兴得发狂,说话断断续续。

她远远看他跟罗赫坐在门廊上,他一看见她,立刻到围院来接她。

她走得愈来愈慢,两腿发软,扶着路边的围墙才没有摔倒。她哽咽得透不过气来,头晕眼花,只喃喃地说:

“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欢喜的热泪呛住了她,她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终于回来了,汉卡亲亲!”他用力将她搂在胸前,充满柔情和热爱。她一阵冲动,挨贴在他身旁,喜悦的泪水沿着苍白的脸蛋儿往下滴,她嘴唇发抖,像小孩般单纯地对他献出一切。

她过了好久才说得出话来,但是,说真的,什么话能表达她的心境呢?她恨不得跪在他脚下,吻他跟前的泥土,偶尔有一两个字进出嘴唇,也像花朵呈现在他前面,含着幸福的香气,沾着她心坎的鲜血,她忠诚的眼睛饱含无限的情意,要把爱情之花放在他眼前,她像狗一样忠心,只靠主人的意志和恩宠活下去。

他温柔地爱抚她的脸蛋儿说:“你的气色真差,汉卡亲亲!”

“吃了这么多苦,等了那么久,难怪嘛!”罗赫说:“可怜的女人!她的工作量远超过她的能力。”

“啊!罗赫,你也在这儿!我怎么把你给忘了?”她欢迎来客,吻他的手,他笑着说:

“自然嘛!好啦,我希望把你丈夫带回家,现在他回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她一面叫嚷,一面站在安提克跟前,用赞赏的目光打量他。他的肤色白皙多了——动作斯文多了——好美好高贵——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困惑地望着他。

“我是不是变了,你一直打量我?”

“不,没变……却不像以前那个人!”

“噢,我一做田事,很快就变回从前的样子!”

她冲进屋,抱着新生儿出来。

她举起哇哇大哭的男婴说:“安提克,你头一次看见他!看,他多像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漂亮的小子!”他用头巾外套的裙摆裹着他,摇来摇去。

“我为他取名叫罗赫!喂,小彼德,去叫爹。”她推另外一个儿子上前,他爬到安提克膝上,喋喋不休说儿语。安提克同样温柔地爱抚他。

“亲爱的小子!亲爱的小东西——彼德长得好快!已经会说一点话了……”

“噢,他渐渐懂事了,他好聪明,只要抓得住皮鞭,马上就想去赶鹅!”她跪在父子身边。

“彼德!来!叫‘爹!’”

他模模糊糊说了一个类似的字音,自个儿咕咕说话,拉他父亲的头发。

安提克说:“幼姿卡,你为什么斜眼看我呢?过来。”

“我不敢,”她说。

“过来,傻丫头,过来!”他以兄长的身份拥抱她。

“现在你事事听我的,就跟你以前服从爹一样。别怕,我不会苛待你,不会叫你吃亏。”

小姑娘泪如泉涌,想起已故的父亲和淹死的哥哥。

安提克说:“社区长转告他的死讯,我伤心极了。他跟我很亲密!我从来没想到……我已经安排要分地了,我甚至想给他娶一个妻子!”他伤心地说。罗赫为了转变话题,让他们不再想伤心事,就站起来大声说:

“谈话很好,不过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就不同了!”

“老天,老天!我都忘了。幼姿卡,把那两只黄色的小公鸡抓给我……叽,叽,叽,过来!……你们要不要先吃蛋?或者一片新烤的面包,加昨天做的奶油?是的,砍下它们的脑袋,在热水里烫一下!……我一会儿就弄好……我居然忘记,真是笨瓜!”

“没关系,汉卡,公鸡待会儿再说。现在我想吃点家常食物,乡下的东西。城里的伙食我都吃腻了,给我马铃薯和酸味的甜菜汤最好!”他笑得很开心。“不过,得另外弄些东西给罗赫吃!”

“多谢,不过你跟我的口味差不多。”

汉卡去准备。马铃薯已经沸腾,她只要到食品室去拿一大条腊肠来煮酸味甜菜汤就行了。

“安提克,这我特意留给你吃。是用复活节你传话叫我杀的猪肉做的。”

“好壮观的一条。靠天主帮忙,我们吃得下哩!不过!罗赫,礼物呢?”

老头子拖来一个大包袱,安提克由里面拿出好多东西。

“汉卡,这是给你的,你出门可以用。”他递上一条羊毛大披肩——跟风琴师太太那条一样!——黑底带红色和绿色的格子。

“给我的!噢,安提克,多亏你记得!”她感谢到极点说。

他承认:“罗赫提醒我,否则我会忘掉。我们一起去选购的。”

他们买了好多东西:他另外述给她买了一双鞋,一块包头的丝巾,天蓝色,上面有小黄花。幼姿卡得到另外一条花色相近的丝巾,却是绿的,此外还有一条花边和几串珠子,用长缎带串着。他们给孩子买了煎饼和口琴,另外还有一样东西没打开,要送铁匠太太。他也没忘记怀特克和长工。

他们都惊叫赞赏每一样新奇的礼物,翻来覆去看,还量它的大小呢!汉卡流下快活的热泪,幼姿卡惊喜得抱住头颅。

“你们有资格收这些礼物。罗赫告诉我,农庄上样样安排得十全十美——安静,我不是来接受感激的。”他们都围着他,拥抱他表示谢意。

汉卡试穿新鞋,心里还很感动,她说:“我从来不敢想要买这么美丽的东西。现在我赤脚惯了,穿起来有点紧,冬天刚刚好。”

罗赫问起村中的情形。她忙着弄早餐,散散漫漫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在他们面前摆出一大盘加了不少肥成肉的水煮马铃薯和一大碟酸味甜菜汤,里面浮着一大条香肠,看起来真像飘浮的轮子。

他们胃口大开。

他快快活活叫道:“这是我喜欢吃的菜,腊肠加了很多大蒜来调味!吃完觉得胃里有东西。但是在牢里……他们给我吃那些——滚他的!”

“啊!可怜的心肝!你一定饿惨了!”

“是啊,是啊!到后来我什么都吃不下!”

“几位小伙子告诉我们,只有饿犬吃得下他们送来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有几分真实,不过,最难过的是被关在牢里。寒冬还可以忍受,但是太阳转暖之后,我闻到大地的气味——噢,我好气哟!我甚至想拉掉窗户的铁条,不过他们阻止我。”

汉卡颤声说:“他们那边是不是真的会打人?”

“真的。不过牢中有好多流氓,打他们是公道而已。噢,没有人敢碰我一下!若有人敢……噢,我会宰了他。”

“是啊,没错!世上有谁能战胜你呢?你这了不起的人?”她痴痴地望着他,留心他的每一个手势。

他们很快就吃完早餐,到谷仓去睡觉,汉卡已经将被褥和枕头拿过去给他们。

安提克笑道:“我敢说我们俩会像水滴融化在那儿!”

她关上大仓门,这才发抒满腔的情绪:为了怕人看见,她跑到荷兰芹菜苗床去除草,不时看四周,热泪如泉涌。这是喜悦之泪——为什么流呢?因为太阳热烘烘照着她的肩膀;因为绿叶在头顶上颤动;因为鸟儿歌唱,香气喷鼻,她内心觉得好快乐,好安详,好幸福!仿佛刚作告解回来——说不定比那时候更快乐!

她喃喃地说:“噢,主耶稣,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抬起润湿的双眼仰望天空,对于她接受的大恩典充满最深最难以形容的感激。

她喜极而叹道:“事情转变得太好了!”他们睡觉时,她仿佛置身在甜梦中。守着他们,像母鸡守护小鸡仔,她将小孩带到果园,怕他们吵醒鼾睡的人,又把牲口赶出庭院,不在乎猪仔去挖新种的马铃薯,家禽会去抓发芽的黄瓜藤。

白天长得叫人受不了,无可奈何。早餐时间,午餐时间过去了:他们还在睡觉。她打发人家去干活儿,不在乎她没露面别人会不会偷懒,一直站着守望,或者在住处和谷仓间来来回回。

她多次拿出丈夫买给她的东西,穿戴在身上,大声说:

“全世界可有另外一个人像他这么好,这么体贴?”

最后,她跑到村子里,看到女人就搭讪说:

“你知不知道,我丈夫回来了!如今在谷仓睡觉呢!”

她容光焕发,明眸和脸蛋儿充满笑意,一言一行都显得格外关心和兴奋,她们都惊呆了。

“那个恶棍在她身上施了什么魔法?咦,她为那个人疯狂。”

“不出一段时间,她就会得意洋洋,自以为了不起,你们看着吧!”

“噢,只要安提克又恢复老样子,她的气焰就会减低。”她们猛说闲话。

她们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见。她马上回来,准备一顿上好的午餐。听见几只鹅在水塘嘎嘎叫,先跑出去扔一堆石头制止它们,为了这件事差一点和物主磨坊老板娘吵一架。

她刚把午餐送去给工人,两个男人已走出谷仓。大餐摆在屋前的阴凉里,等着他们享用。啤酒和伏特加酒很丰富,还有一道甜食哩——半筛子成熟的红樱桃,是从神父家拿来的。

罗赫笑着说:“堂皇的大餐,简直像婚宴嘛!”

她说:“主人回家难道是二流的节日?”她忙着添菜,自己吃得很少。

午餐刚吃完,罗赫到村子去,答应傍晚再回来,汉卡对她丈夫说:

“你要不要看看农场?”

“当然!我的‘假期’过去了,现在我得专心干活儿。老天!没想到我会这么快继承我爹的土地!”

他叹口气,跟着她走。她先带丈夫到马厩,三匹马和一匹小雄驹正在那儿喷鼻息,猛跺脚,接着他们到空牛舍和装满新草的谷仓。他还探身看猪栏,看储存各种用品和工具的棚屋。

“那辆大马车得拖进打谷场,这里太热,油漆都剥落了。”

“我不止一次吩咐彼德,但是那家伙没将我放在眼里。”

她呼叫四周的猪仔和家禽,因数目众多而得意,然后向他报告田事的细节,他们播下什么种子,播在什么地方,收成各有多少。等她说完,他说:

“我简直无法想像你独个儿完成这么多工作。”

她为丈夫的赞美而高兴,低声说:“为了你,我可以做得更多!”这些话是肺腑之言。

“汉卡,你有骨气……真有骨气!我没想到。”

“非这样不可,骑虎难下嘛。”

看过果园、半熟的樱桃、荷兰芹和洋葱菜圃、小卷心菜茎,他们回来了,经过父亲生前住的地方,他由窗口往里瞧。

“雅歌娜呢?”他看房间空空的,讶然问道。

“在娘家。我把她赶走了。”她用坚定的口吻回答,并正眼盯着他的面孔。

他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点上一根烟,表面上漠不关心,静静地说:

“多明尼克大妈是坏胚子,她被驱逐,一定会打官司。”

“听说她们母女昨天去呈诉状。”

“算啦,算啦,告状和判决差很远,不过我们得好好斟酌,别让她耍花招。”

她说出事情的原委——当然省略了许多细节。他从头听到尾,没发问,只皱着眉头。她将文件递给他,他讽刺般大笑。

“这张纸还不如……咦,几乎一文不值。”

“怎么会!这——就是你爹给她的文件呀!”

“一截断根有什么用呢?她若到公证人那儿取消赠与契约,才有用处。她丢给你是挖苦性质!”

他耸耸肩,抱起小彼德,向旋转的栅门走去。

“我到田地看看,马上回来。”他回头说。她听了这个暗示,虽然很想陪他,却只好留步。他经过修理后装满新草的草棚,垂着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

她站在栅门边,向他叫道:“是马修修理的!单单屋顶就需要几十束干草!”

“好,好!”他哼了几声作答,大步由田埂穿过马铃薯田,对这些小事不感兴趣。

村子这一端的田地今年大部分长着秋天播种的作物,所以他碰见的人很少。他粗声粗气跟他们打招呼,继续走路。过了一会儿,他的步调慢下来,小彼德抱在手上蛮重的,炎热无风的天气对他起了古怪的影响。他停下来细查每一块田地。

他看亚麻田开着蓝色的鲜花,却密密夹着野草的黄花儿,不禁叫道:“哈!野草将亚麻给闷死了!”

“她买了没筛过的亚麻籽,不筛就播种!”

然后他停在大麦田附近,那儿长了蒺蔾和甘菊,大麦长不好,于干的,简直看不见影子。

“他们播种的时候,土壤太湿。那猪猡!他把田地给糟蹋了!他耕地耕成这样,我该拧他的脖子。耙得太差!到处都是狗草和茅草!”他很不高兴。

不一会儿,他来到一大片黑麦田,麦浪在阳光下摇摆,波涛般的麦穗沙沙做声。美如装饰品。长得好棒,梗上的麦秸很密,麦穗满满的。

“长得像松林!啊,是爹播的种……连贵族领地都找不到更好的作物!”他拔起一根麦穗,在手上揉搓。谷粒又满又好,但是还很嫩,容易受雹害侵袭。

他停下来赞赏和参观最久的却是小麦一长得不太匀整,这里一丛丛,那里一洼洼——但是麦穗都很有光泽,是浅黑色,长得密密麻麻,体积很大。

“一流的作物,虽然种在隆起的地面,却没有受干旱侵袭……真是一网纯金!”

到了边界,他回头望,远远的教堂墓地边有人正在割苜蓿,镰刀在草地上发亮,像闪电的强光。休耕地有鹅群吃草,男人像蚂蚁聚在四周,更远更高的地方可以看见房子孤零零的,多瘤的老树垂立在路边,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田地,消失在远处,仿佛融进泛蓝的水中。

四周静悄悄的,闷热的空气微微颤动,像白火焰四周的气圈,有一只鹳鸟踱上踱下,或者垂翼保持平衡,间或有乌鸦飞过去,喙部张开,热得直喘气。

天空一片蔚蓝,几朵白云飘浮其间。下面的热风正在玩耍,一会儿像醉汉转圈子,打趔趄,一会儿咻咻跳起来,或者躲得无影无踪,然后出其不意进出麦田,逗弄谷子,把它甩来甩去,呈高浪东追西赶——又突然消失,谁也不知道它上哪儿去了,麦田则潺潺低语,仿佛抱怨它粗鲁的行劲。

安提克来到森林边属于他的休耕地,又愤慨起来。

“还没犁地或施肥!我们的马儿闲着,粪肥成堆浪费掉……对他有什么差别呢,下流的饭桶?愿一切……”他恶狠狠诅咒,并走向白杨路边的十字架。

他很累,头晕眼花,喉咙满是灰尘,坐在“波瑞纳十字架”边的桦树阴凉下。小彼德睡着了,他把他放在头巾外套上,擦掉眉毛的汗珠,眺望风景,冥想出神。

午后的森林,树影慢慢爬向麦田。树梢在阳光下发亮,喃喃低语,下面的榛树和赤杨树林像打摆子不停地颤动。啄木鸟苦啄不休,喜鹊在某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尖叫。偶尔有一只食峰鸟飞过苔藓斑斑的橡树林——像飞翔的彩虹断片!

一阵凉风由太阳很少照射的森林幽径飘过来,夹着蘑菇、树脂和热腾腾的水坑气味。

森林顶上突然出现一只老鹰,在田地上空盘旋,静止片刻,猛冲向麦田。

安提克跳上去阻止,可惜太迟了,一串羽毛飘下来,贼鹰飞过天空,下面的鹧鸪哀哀叫,一只恐惧的野兔乱奔乱窜,白尾巴一起一伏。

安提克回去坐好,暗自沉思:“动作真利落!大胆的恶贼!算了,老鹰也得找食物呀。这是世间的法则!”他一面思索,一面将头巾外套盖在小彼德身上,他们身边有无数黑野蜂和大黄蜂嗡嗡飞来飞去。

回想最近坐牢的日子,他苦苦思乡,真想回到田里。

“他们折磨得我好惨,那些流氓!”他咒骂说。然后他一动也不动——前面有几只鹌鹑彼此呼叫,紧张兮兮地由黑麦田伸出小脑袋,听见一群麻雀栖息在桦树枝头,拍翅膀,吵架,打架,飞到下面的沙地上,闹声喧天,鹌鹑立刻把脑袋缩回去……突然各种鸟儿都静下来,仿佛在原地生了根。老鹰又飞过去,离它们很近,影子掠过下方的田野!

安提克思忖道:“小多嘴婆!它一下子就把你们吓成哑巴!人也是一样。多少人只要听一声威吓,马上乖乖闭嘴!”

几只鹡鸰来到马路上,离他很近,他大手一扫,差一点就抓到其中的一只。

“我差一点就抓到一只傻东西给小彼德玩。”

现在乌鸦相继由森林里出来,看到什么就啄什么。它们嗅到人味儿,歪着头小心翼翼张望,绕着他走,愈跳愈近,张开可怕的尖嘴。

“噢,不!我可不当你们的一顿大餐。”他笑着扔一块泥巴打它们,它们像失手的小偷,悄悄飞走。

过了一会儿,他痴痴望着乡间,全心注意每一个声音和画面,身边的小动物渐渐大胆地走近他。蚂蚁爬上他的背脊,蝴蝶一次又一次落在他的头发上,瓢虫在他脸上爬行,绿色的大毛虫兴致勃勃在他的皮靴上探险,松鼠由林间偷看,红棕色的尾巴翘在半空中,似乎正考虑该不该走近他。然而,他看乡村看得入神,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感,恍如做梦一般,没有注意它们。

他自觉是吹过谷田的薰风,是草上的柔软绿光,是流过热沙和芳香草地的清泉;他自觉和天上飞的小鸟合而为一,以无比的生命心声向太阳高喊……他仿佛已化为田地的呢喃,森林的涛声,一切生物的动力,化为喜洋洋生出万物的“大地妈妈”那种神秘的潜力。他认识自己,知道他是万物的总和——包括他所见所感,所触所了解的,以及他只朦胧认知的事物——知道许多灵魂只能在死亡那一刻看清这一点——此外还知道这些东西只依稀浮在人类的灵魂中,抬举他升上未知的境界,在那儿流下甜蜜的泪水,却被无法厌足的渴望压得沉重不堪。

这许多念头像浮云掠过脑海。他还没弄清楚,又起了新的念头,愈来愈迷人,却愈来愈难懂。

他醒着,却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不知怎么被引向狂喜的境界,心情跟人家做大弥撒时最神圣的一刻差不多:灵魂恭恭敬敬飞上天空,飘向天使居住的花园,某一个快乐的地方——天国乐土或天堂!

他生性虽刚强,不多愁善感,但在这些超凡的时刻,他乐于匍匐在地上,热情地亲吻大地妈妈,真心真意拥抱她。

他揉眼睛,皱眉头,嘀嘀咕咕为满腔的情绪找借口:“我中了什么法力?一定是空气改变的关系——没有别的。”说真的,有一种超强的力量袭击他……浑身的畅快和安详感是不可能压熄的。

他知道自己已回到大地——他的土地——是的,他父亲,他先祖的土地:他觉得高兴,心灵向全世界呼喊:“我又回来了,我留在这儿!”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挺挺胸,打起精神来接受新生活,照父亲和祖先的方式行走;也学他们弓身接受劳苦的牛轭,勇敢不懈,直到小彼德取代他为止。

“慈悲的耶稣啊,小辈接续长辈,儿子接续父亲,一个接一个,照你的意思连绵不断,这是万物的常规。”他深深思索道。

他低头看双手,各种思绪涌上心头,良心勾起了可悲的回忆——他承认自己的多重罪孽,苦涩的真相使他卑视自己。

他懊悔得厉害,觉得良心很难获得平安,但是他压下倔强的个性、征服自傲心,回溯往日的生活,真心忏悔,用最严格最公平的判断力来检讨每一个行为。

他凄然想道:“我是一个恶名昭彰的傻瓜!”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世间的一切都得按次序来。是的,爹说得有理:‘所有车辆都走同一条路,车上掉下来的人就惨了,他会被轧死在车轮下。’但是每个人得凭自己的理智体会这一点,代价也许很大哩。”

如今森林飘来牛叫声,牲口在漫天尘埃里走回家,有公牛、有由牧羊犬赶离麦田的羊群,靠棍子赶回家的尖叫猪群,找妈妈的小羊,有骑马的牧人,以及陪牲口走路的牧人,打呀,叫呀,闹哄哄谈话。

安提克跟小彼德留在路边请他们通过,怀特克看见他,上前吻他的手。

“我看你最近一段时间长得很好。”

“不错。我去年秋天领到的裤子现在只到膝盖下。”

“没关系,女主人会给你一条新的。青草够不够母牛吃?”

“哎呀!不,草都枯掉了。要不是女主人在家喂他们吃草料,它们不可能出奶。让我抱彼德骑马兜风!”他哀求道。

“可千万别让他摔下马!”

“咦,不会,我常带他骑我们的小母马兜风!何况我会扶着他。他喜欢骑马,对马儿吆喝!”他接过小家伙,把他放在一匹老马背上,它低着头慢慢走。彼德用小手抓住马鬃,用光裸的脚跟踢它的身躯,高兴得大声尖叫。

“迷人的小家伙!噢,我亲爱的儿子!”安提克赞赏道。

他立即拐出大马路,走一条直通他家谷仓的捷径,落日映得满天金光和浅绿光,风停了,露滴害得麦穗弯腰低头。

他慢慢走,想起许多往事:雅歌娜也是其中之一,栩栩如生出现在脑海。他揉揉眼睛,想摆脱那些幻象,硬是甩不开。她的幻影不自觉来到他旁边,浑身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害他热血冲上脑门。

“汉卡赶她走,也许是对的!她像我肌肉的烂疮——发炎的烂疮!但是往日不可能复回。”奇异的痛苦噬咬着他的心,走进围院时,他厉声自责说:“我已经放荡够了!”

家人在院子里忙着做晚工,幼姿卡在牛舍外挤牛奶,唱一首尖尖的小调,汉卡在门廊上做“克鲁斯基”。

安提克进去检查父亲的房间,他太太跟进去。

“等事情整顿好,我们搬到这边来住——需不需要用石灰?”

“要,我在市集上买了一点,明天叫斯塔荷来,他会替我们粉刷。我们住这边一定更舒服。”

他察看每一个角落,脑子一直在思索。

“你到过田里了?”她怯生生问他。

“是的,一切都有条理。汉卡,我自己也不可能做得更成功。”

听他赞美,她高兴得满面通红。

他继续说:“不过,叫那个彼德去养猪,别种我的地,一无是处的白痴!”

“我对他清楚得很,甚至想物色另一位长工。”

“好,我来对付他——他若不听话——就叫他走!”

她听见孩子哭,跑去看他们。安提克走进院子,继续视查。他对情况太了解了,虽然只偶尔说一句话,彼德却惊慌失措,怀特克不敢靠近他,隔一段距离悄悄走来走去。

幼姿卡正在挤第三头牛的奶水,愈唱愈大声:

“安静,美人儿,安静,

让我装满这一桶!”

他向妹妹嚷道:“咦,你叫得真难听,活像被人生生剥皮似的!”

她安静了一会儿,但她生性大胆,马上又唱起来,只是这回嗓门不再那么高了。

“我娘求你今晚别失信!

安静,美人儿!安静!”

“你不能闭嘴吗?主人在这儿!”汉卡一面责备她,一面拿水给母牛喝。

安提克接过她手上的容器,放在母牛跟前,笑着说:

“叫吧,幼姿卡,叫吧;过不了多久,你会把屋舍四周的老鼠通通赶走!”

她恨不得吵一架,绷着脸回嘴说:“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他们一走,她就不唱了,仍旧斜眼看她哥哥,忿忿不平吸鼻子。

汉卡忙着喂猪,提了好多桶马铃薯泥给它们吃,他为她难过。

他说:“你做太吃力了,让小伙子提嘛。另外我要给你请个女佣,雅固丝坦卡像一只老狗哀哀叫,帮不上你的忙!她现在上哪儿去了?”

“去找她的儿女,跟他们谈和!雇个女佣?噢,有的话确实很方便,但是费用太高!我一个人忙得过来。不过照你的意思办吧。”她感激得要命,居然没吻她丈夫的手,真是奇迹。她高兴到极点说:“那我可以多孵些鹅,再养一头猪来卖。”

他盘算了一会儿,下结论说:

“现在我们有自己的农庄,言行得符合我们的身份,并遵从祖先一贯的做法!”

饭后他到屋外去接待亲友和熟人,他们高高兴兴欢迎他返乡。

乔治说:“我们期待你,像风筝盼望雨水。”

“啊,算了,他们把我关在那儿,关着不放,那群狼!要逃简直不可能!”

大家坐在房屋的阴影下,四面都有灯光,天上繁星点点,水车池喃喃作声,偶尔低吟一两声,村民围着塘水旱享受黄昏的凉意。

罗赫说一句话,打断了家常的闲聊:“你们知不知道行政区首长决定,两星期后要在这里开会,认捐一所学校?”

小普洛什卡嚷道:“关我们什么事?让父辈去管吧。”

乔治打断他的话。“把一切责任交给父亲,自己睡懒觉,这太简单了!村子里的情况这么糟,就因为我们年轻人不肯费心去管。”

“要他们把田地交给我们,我们就管!”

眼看要起纠纷了,安提克突然出面调停:

“我们这边当然需要一所学校,但是我们不该出半科培来资助行政区首长为我们设的那种学校。”

罗赫热烈支持他,怂恿大家抗拒。

“你们每一个人资助一兹洛蒂,却得出一卢布……赞助法庭大楼的事情怎么样!呃?他们靠你们的钱中饱私囊,肚子圆滚滚的!”

乔治说:“我断然反对赞助。”他拿起几本书,坐在罗赫身边静静阅读。

后来很少人再交谈,连马修也只说几句话,眼睛一直盯着安提克。他们正要回家,铁匠出现了。他说他刚由贵族领地回来,并痛骂村子和村民。

“你怎么啦?”汉卡由窗口探头问他。

“怎么?我都不好意思说:我们农民全是乡巴佬和蠢材!他们连自己的想法都搞不清。大地主把他们当做男子汉和地主农夫,他们,他们的行为却像看鹅童。协约立好了,只要签名就成啦。有一个人突然抓头问我:‘我该签……还是不该?’另外一个人要重新请教太太,第三个人哇啦哇啦提起他那块田邻近的草地,要求大地主给他。对这些家伙有什么办法呢?

大地主生气了!不肯再谈协约的事情,也不让丽卜卡村的牛群在他的土地上吃草,谁要是牵牛去,他就要谁吃苦头。”

事先没料到的灾祸把他们给吓慌了,他们找不出理由为犯颜者辩护。马修伤心地说:

“这一切都因为大家没有领导者。我们像迷路的小羊!”

“麦克没跟他们指明这一点吗?”

“噢,麦克,哪儿有利益,他就上哪儿,他跟贵族领地的人要好,因此没有人信任他。他们听他说话,若要照着做嘛……”

铁匠发誓说:“我只关心公众的利益,甚至免费花时间花心血,希望协议达成!”

马修咆哮说:“就算你到教堂发誓,他们也不会相信你。”

他反驳说:“那就让别人试试,我们看他会不会成功。”

“是的,当然该由别人试试看。”

“谁?神父?还是磨坊主?”好几个人讽刺般问道。

“谁?咦!安提克·波瑞纳呀!他若不能叫民众觉醒,我们一定撒手放弃。”

安提克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说:“我?有人肯听我的吗?”

“大家都会听!你很能干,又是我们之中最重要的人。

“对!是——的,是的!你最理想!我们追随你!”他们齐声喊叫——铁匠似乎不太高兴。他扭来扭去,猛抓胡须,恶毒地狞笑着,这时候安提克说:

“算了,算了,俗话说:‘造锅工作是圣徒以外的人干的’——我只好试试,我们改天再谈。”

好几个人临走前把他拉到一边,劝他接受,保证支持他。克伦巴说:

“我们得有个领导人,有头脑,有力气,还得正直不欺。”

马修笑着说:“而且能下命令,必要时不惜用棍子。”

现在只剩安提克和铁匠,罗赫到旁边的门廊热烈祈祷。

他们静静谈了很久。汉卡在屋里屋外走动,抖一抖被褥,给枕头换上干净的套子,一本正经沐浴,仿佛要行什么大礼似的,又在窗边梳头发,偷看窗外的两个男人,心情愈来愈焦躁。铁匠劝安提克别接受重担,因为他不可能说动农民们,大地主对他又有敌意,她一直用心听。

她隔窗叫道:“这是假话!他主动说要在法庭为你作保哩。”

“你若懂得那么多,我们就别谈了。”铁匠绷着脸叫道。

安提克站起身,懒洋洋打呵欠。

铁匠最后说:“不过,我只说一句:你是审判前暂时开释,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情形?这种情况下,你怎么能管别人的闲事呢?”

安提克又坐下,想心事想得出神。铁匠不等他答话就走了。

汉卡不止一次地探头看安提克,但是他没有注意她。她终于怯生生哀求道:

“来,安提克,该睡了,你一定很累。”

“来了,汉卡,来了!”他心事重重站起来说。

她一面更衣,一面用战栗的嘴唇念晚祷文。

但是他进屋时心情很烦恼,正在想:“万一我被送去西伯利亚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