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西亚斯·波瑞纳就这么去世了。

拉帕拼命叫,拼命吼,又跳起来撞门要进屋,把安息日在屋里睡觉的人吵醒了,它猛拉他们的衣裳,在外跑一段距离,再回来看他们有没有跟它走,终于引起汉卡的注意。

“幼姿卡,去看看这条狗要我们干什么。”

幼姿卡兴致勃勃跟着它跑出去,一路上蹦蹦跳跳。

它带幼姿卡去看她父亲的遗体。

她看了,厉声尖叫,大家立即跑出来,发现他浑身僵冷,俯卧着断了气,双臂呈十字形伸开,做最后的祈福。

他们仍想救活他,把遗体扛到屋内。

一切的心力都是枉然:躺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具尸体罢了。

大家开始痛哭:汉卡哭声震天,幼姿卡哭得更厉害,用头猛撞墙壁,怀特克和小家伙哇哇哭泣,拉帕在门外哀嚎,只有彼德一个人在院子四周走来走去,看太阳一眼,又回马厩睡觉去了。

现在马西亚斯躺在卧榻上,僵僵硬硬的,活像一团被太阳晒干的泥土块或者一株倒地的树干,毫无生机。他的拳头仍捏着一小撮沙土。眼睛睁得很大,凝视遥远的天堂,表情含着惊叹和狂喜。

然而,尸体发出很忧郁、很悲哀的死亡气息,他们不得不盖上罩单。

他的死讯立刻传遍全村。太阳刚爬上屋顶,访客一一光临,掀起被单,查看他的眸子,跪地为他念一篇祈祷文。另外有些人被上帝掌握人生的例证吓呆了,站在那儿默默拧绞双手。

丧家的哀声继续不断回响着。

现在安布罗斯来了,把民众赶出去,关上厅门,跟雅固丝坦卡和爱嘉莎(她爬进来,在尸体旁边祈祷)一起为死者行最后的仪式,这种事他向来愿意做,通常还会说许多俏皮话,不过这一回他的心情有点沉重。

他为尸体脱衣时,嘀嘀咕咕说:“任何人的幸福不过如此!骷髅夫人只要有心,可以抓你的喉咙,打你的耳光,你翘辫子,被扛到‘神父的牛栏’,有谁能抗拒她呢?”

连雅固丝坦卡都觉得难过,用伤心的口吻说:“可怜的人!他在世期问,他们冷落了他,他生不如死!”

“真的?是不是有谁伤害他?”

“不,他们对他算好吗?”

“世上有谁能样样称心如意呢?咦,就是大地主,就是国王,也得忍受烦恼和痛苦。”

“他用不着受饥受寒,我们不能再说什么了。”

“啊,好大妈,饥饿算什么?心痛更难受。”

“对。我有同感。雅歌娜伤他的心,他的儿女媳妇也没饶过他。”

爱嘉莎祷告到一半,中途插嘴说:“不过,他的儿女媳妇很好,没对不起他。”

雅固丝坦卡使性子骂她:“念你的祈祷文,你!你最高明。什么,她一面为死人唱挽歌,一面听人说话?”

“好,不过她的儿女媳妇若不孝,会这样为他哀哭吗?你听听!”

“他要是留给你这么多产业,你会哭得震天动地!”

安布罗斯出面劝阻说:“安静,雅歌娜来了。”

她冲进来,却傻愣愣站在房间中央,说不出一句话。

当时他们正给尸体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衫。

“什么!……去了?”她终于盯着他说。恐惧掐住她的喉咙和心脏,她血液发冷,简直不能呼吸。

“他们没告诉你?”安布罗斯问道。

“我在娘家睡觉,怀特克现在才去叫我。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她走近他,突然问道。

“我现在替他打扮,当然是为了进棺材,不是去结婚。”

她想不通,蹒蹒跚跚靠在墙上,自以为睡得很熟,正在做噩梦呢。

她踏出房门好多次,却老是折回来。视线不可能回避尸体。她不时跳起来想出去,却又留着不走,偶尔走到栅栏边,隔着田野眺望远方,其实什么都没看见,不然就坐在外面,离房间和幼姿卡很近,她正在大哭,扯头发,一直叫道:

“噢,我爹,我失去的爹!失去了!”

不但屋里有哭声,连房屋四周都有人哭。丧家之中惟独雅歌娜虽然四肢颤抖,灵魂深处饱受震撼,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一声啜泣都发不出来。她只是走来走去,双眼露出忧郁的闪光,满脸敬畏的表情。

幸亏汉卡很快就恢复镇定,含着眼泪照料一切,等铁匠夫妇赶来,她已相当平静了。

玛格达大哭,铁匠追问详情,汉卡一一答复。

“主耶稣让他死得这么安逸,还不错。”

“可怜的人!跑到田里去逃避骷髅夫人的拥抱!”

“昨天我去看他,他照例安安静静的。”

“他没有说话?一句话都没说?”铁匠擦一擦没有眼泪的双眼说。

“一句话都没说。所以我替他盖好绒毛被,弄点水给他喝,就走开了。”

“什么?那他是一个人起来的!若有人在身边看护他,他也许不会死掉,”玛格达啜泣说。

“雅歌娜睡在娘家。她经常这样,因为老太婆病情很严重。”

铁匠说:“该来的终于来了!这三个多月,他一直在死亡边缘。医不好的人还是早一点断气好些。他不再受罪,我们该感谢天主。”

“是的,你们知道头一段日子我们请医生和买药花了好多钱……一点效用都没有。”

玛格达哀叹说:“啊,他真是好农夫!真是能干!”

“安提克回来,他已经不在人间,我最伤心的就是这一点。”

“他不是小孩,不可能为此痛哭流涕。你还是想想葬礼的事情吧。”

“对,对。噢,可惜罗赫正好不在!”

“我们可以不依靠他。别担心,我会照料一切。”铁匠答道。

他做出悲哀的面孔,但是他帮安布罗斯折死人的衣裳时,显然正在掩饰心底的念头。他在储藏室的毛线和杂物堆中搜了很久,然后爬上楼梯一说是要找他挂在那儿的皮靴。这家伙喘得像风箱,为死人祷告,声音比爱嘉莎还要大,不断提死者的好事迹。但是他的眼睛在屋里瞟来瞟去,双手滑入枕头下,或者在床垫的茅草中摸索。

最后雅固丝坦卡厉声说:“你是不是在找什么?”

他答道:“除非搜索,不可能找到!”于是他开始公然搜查,麦克奉风琴师之命匆匆来找安布罗斯,对他可是一点妨碍都没有。

“安布罗斯,快来,四个娃娃在教堂等着受洗呢。”

“让他们等吧!我得先把死人弄干净。”

“不,你还是走吧,安布罗斯。”铁匠一心想摆脱他。

“我自愿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好。安排他这样的人物进棺材,不见得随时有机会哩。”他转向麦克说:“麦克,代理我在教堂的职务,叫教父和教母拿着点燃的蜡烛绕圣坛走,他们会赏你很多科培。什么!你要当风琴师,居然不会帮忙行简单的施洗仪式?”

汉卡带马修进来,量波瑞纳的身长,准备做棺木。

安布罗斯用悲哀的口吻说:“别吝惜他最后容身的空间,至少让这可怜的人死后舒服一点。”

雅固丝坦卡低声说:“主啊,主啊!他在世期间,那么多田地还嫌不够,现在四片木板就足够容身了!”

爱嘉莎暂时停止祷告,含泪支吾道:“他是地主,应该以地主的身份下葬,有些可怜人还不知道要死在哪一片树篱下呢……愿光明永远照着你!愿——”说到这儿,她又泣不成声。

马修不说话,点点头,量好之后祷告一声就出去了。虽然是星期天,他却马上动手做。一切必要的工具都放在屋里,几块烘干的橡木板早就放在楼上备用了。他立即在果园搭起工作坊,努力工作——彼德奉命协助他,也只好卖力干。

天亮很久了,太阳射出炙人的光芒。吃早餐的时候天气就很热,一切田地和果园渐渐蒙上泛白的热蒸气。

某些地方,凋零的树叶轻轻摆动,像热得发昏的鸟儿鼓动翅膀。安息日的宁静感遍布全村,除了掠过水面的燕子和邻村载人上教堂而掀起一团团尘埃的板车,没有一点动静……时时有一辆车停在波瑞纳门前家属闷坐的地方,问候他们,深深叹息,隔着敞开的窗户和门扉往里瞧。

安布罗斯弄得很快,并催人准备,不久床铺已摆在果园里,被褥也摊在树篱上吹风,他叫汉卡拿杜松果给他,以便用烟熏法来消毒停尸的房间。

但是,她什么话都听不见。她抹去最后的泪痕,望着马路,希望能随时看见安提克。

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过去,他没有回来,她想派彼德进城去打听他的消息。

白利特沙老头正好由薇伦卡家过来,他反对说:“不,他探不到什么消息,只会把马儿累垮。”

“但是警察局的人一定知道某些情况。”

“当然,不过星期天警察局不开门。何况你若不在他们手上抹点油,他们不会告诉你什么。”

她向姊姊诉苦说:“哎呀!我实在受不了啦。”

铁匠嘘道:“噢,他还会给你带来苦恼哩。”说着瞟了屋檐下的雅歌娜一眼。他找钱找不到,火气很大,恶毒地说:“他戴脚镣,两腿大概都僵了,怎么能飞快赶回家呢?”

她没答腔,又到马路上去看。

弥撒钟响了,安布罗斯吩咐怀特克好好用油擦死者的皮靴,因为皮太干,穿不上去,他说完就赶往教堂。

铁匠和马修到村子里去,现在屋里只剩女人和怀特克,他忙着擦皮靴,摆在火上烘软,并不时往幼姿卡那边看一眼,她的哭声已逐渐转弱。

如今路上没有人走动,民众都在教堂里,波瑞纳家也听不到声音,只有爱嘉莎在里面为死者念连祈辞,宛如鸟声啾啾,和雅固丝坦卡用来熏房屋和走廊的杜松烟一起飘上天际。

他们听见教堂开始做礼拜。中午静悄悄的,颂歌由教堂传出来,听得很清楚,风琴声高亢地一起一伏,快活又幽远。

汉卡在屋里坐不住,特地到栅栏边去念完祈祷文。

“死了,死了。死了!”念珠慢慢由她的指缝间滑过,她暗想道。但她只用嘴唇祈祷,脑子和心里充满各种惑人的思绪,和许多隐忧。

“三十二英亩。还有草地及一点林地。加上外屋和牲口!”她叹了一口气,用爱怜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大块土地。

“我们若能付清地价,保留所有的田地多好!——那他可以成为他父亲那种大人物!”

自尊和野心涨满心田,她看看太阳的方向,勇敢地泛出笑容,继续数念珠,心胸满是怡人的希望。

“不,我连一半的土地都不愿放弃。房子也有一半是我的。别人更休想得到我一头乳牛!”

她这样待了很久,一面祷告,一面含泪看阳光下的土地,阳光宛如一片金纱,黑麦长得很好,正在摆动低垂的铁锈色麦穗,大麦田在阳光下发亮,光光滑滑的,翠绿色的燕麦夹着许多黄花草,正在暑气中颤动,山坡上繁花点点的苜蓿田像一块血红色的手帕,上空有一只大鸟展翅盘旋,保持平衡的体态,广阔的青豆园开了成千上万的白花,守着马铃薯嫩株,还有凹地中的几块亚麻田,娇花朵朵——蓝光忽隐忽现,孩子气的眼睛宛如在强光下一眨一眨的。

一切都美极了!太阳愈来愈烈,暖风夹着无数鲜花的香味,和和煦煦由田野吹来,能给人活力,扩展人类的心田。

“噢,我生长的土地,噢,神圣的土壤,最最神圣!”她说着,低头吻泥土。

她听见教堂的钟声响了,在空中长鸣。

“噢,我亲爱的耶稣!一切都是为你——是的,世间的一切!”她热烈低语,又开始祷告。

但是,她听见附近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仔细回头看。雅歌娜站着樱桃树下,倚着格子围墙,专心想些不愉快的事情。

汉卡抱怨说:“什么,片刻不得安宁!”一看到她,苦涩的回忆又袭上心头——像刺人的荨蔴一样苦涩。

“是的,有一块地送给她了。这是事实!是的,整整六英亩!噢,那个贼!”她转身背对着她,却没法再祷告了。往日的冤屈像狂吠和咬人的恶犬,回来攻击她。

晌午已过,缩小的影子再度由树下和房屋慢慢向外爬。谷物微微向阳光弯曲,里面有蝗虫演奏微弱的音乐,甲虫不时嗡嗡飞着,间或有鹌鹑啼叫。天气愈来愈热,热得叫人受不了。

现在大弥撒做完了,女人走出教堂,到塘边脱鞋子,汉卡不再孤单,路面挤满人和车子,她掉头回家。

老波瑞纳终于殡殓供人瞻仰。

他躺在房间中央的宽台子上,台上铺了桌布,四周摆着点燃的蜡烛。他的遗体梳洗过,还刮过胡须,脸颊被安布罗斯的刺刀割破一道深痕,贴一小块纸片遮丑。他穿着最好的衣裳——他跟雅歌娜结婚时特制的白头巾外套、条纹马裤和几近全新的靴子。操劳过度的老手中拿着钦斯托荷娃圣母的雕像。

旁边放一大桶水,使空气保持清新,陶质的花砖上有一些杜松果,正冒出芬芳的烟柱,弄得满室蓝烟,死亡的威仪在雾气中朦朦胧胧显出来。

马西亚斯·波瑞纳——一个正直又能干的人,彻底的基督徒,地主农夫,也是地主农夫的子孙——丽卜卡村的首要人物,他的遗体端端正正地躺在那儿。

他欣然准备出发,跟亲人和熟人道别,要走上他的大旅程!

他的灵魂已通过审判席,这里陈列的只是他衰竭的身体,灵魂一度寄居的空壳,依稀含笑,面对烛光和烟圈,不断有人为他祈祷。

亲友排成无止尽的行列,一一进来,叹气捶胸,深深思考或流泪,他们郁闷的哭声和耳语宛如秋雨哗啦哗啦作声。他们进来又出去,永远走不完:全丽卜卡村的人无论贫富、老少、男女,全都来了。

尽管天气晴好,他的死讯却让全村的人忧愁和痛苦,人人都很悲哀,人人都以“凡人的可悲命运”来启发德性。

死者的许多朋友在屋前屋后徘徊,有些主妇留下来,以常用的安慰辞来劝慰汉卡、玛格达和幼姿卡,衷心陪她们吊丧和流泪。

没有人跟雅歌娜说话。她虽然不喜欢人家同情,却为大家公然不理她而难受,于是她到院子里,坐着听马修钉制棺材。

社区长太太在她背后嘘道:“那贱人!竟敢露面!”

另外一个人说:“噢,别理她!现在不适宜回想她的恶行。”

“是的,留给主耶稣,她日后会审判。”汉卡慈悲为怀说。

铁匠冷笑说:“为了你们说的狠话,社区长会大大方方酬赏她。”磨坊主派人来找他,他说完就走了。幸亏如此,社区长太太气得像火鸡,准备扑向他呢。

他咯咯大笑,连忙跑掉。别人留下来说话,但是话题松松散散的,一方面是悲哀使然,一方面天气也太热了。实在很热,一切的花朵和植物都慢慢凋零,墙壁直淌树脂。

突然间,大家听见一声又长又悲的牛叫,有位农夫正赶着一头母牛从水塘另一端走过。

他拼命拉它的缰绳,大家默默观望。

雅固丝坦卡说:“我猜是带她去找神父的公牛。”但是没有人对她的话感兴趣。

晚祷钟响了,他们辞别汉卡,汉卡派怀特克去叫铁匠陪她找神父商量葬礼的开支。牛童回来说铁匠正跟大地主和磨坊主开会,一起喝下午茶,他的骏马在外面的树阴下猛刨地面呢。

“他跟大地主!真奇怪!”但是她不能干等,就由玛格达穿着最好的衣服陪她到神父家。

神父在院子里,传话说要在那边接见她们。

他坐在围墙边的凉阴下。院子中央有个农夫抓紧一头好母牛的牛绳,附近有一头强壮的花斑公牛绕着它打转,神父的长工抓紧公牛的铁链,好不容易才拉住它。

“瓦勒!等一会儿:它还没准备好。”神父叫道。他一面擦光头,一面叫两个女人过去,问起老波瑞纳逝世的原委,并好言安慰她们。她们打听葬礼的费用,他猝然打断她们说:

“以后再谈。我不是敛财的人。马西亚斯是村子里最大的地主农夫,他不能寒寒酸酸下葬。不,我告诉你不行。”他照例凶巴巴地重复说。

她们拥抱他的脚,不敢坚持。

他突然叫道:“啊!你们这些小流氓,我得痛罚你们。看看,这些坏孩子!”他正跟树篱上偷看的风琴师家子弟说话。“且说,你们觉得我的公牛如何,呃?”

汉卡回答说:“了不起的牲El,比磨坊主的更棒。”

“差太多了,简直像一头牛和一辆车相比嘛!看看它!”他带她们走近去,拍拍公牛的身体,它现在离母牛更近了。

“噢,瞧这脖子!瞧这背脊!瞧这壮观的胸脯!瞧这喉袋!”他热心得喘不过气来。“咦,不像普通的公牛,简直是美国野牛嘛!”

“真的,我没见过这么棒的公牛。”

“不,你没见过。是纯种的荷兰牛。花了我三百卢布。”

“这么贵?”她们惊叫说。

“一科培都少不了。瓦勒,现在放了它……但是要小心,母牛还是小东西。它马上可以交配……是的,这头公牛贵得吓人。不过,丽卜卡村民——他们若想要一胎上等的好牛,就得付一卢布,另外拿十科培给我的长工!磨坊主很生气,但是我看不惯他那头公牛传下来的劣种牛。”他看女人羞得偏开面孔,就说“现在,走开!”她们走了以后,他在背后叫道:“明天我们将尸体抬到教堂!”农夫牵母牛手忙脚乱,他赶过去帮忙。

“再过不久,你会有一头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的小牛,因此感谢我。瓦勒,牵它去休息一会儿。说真的,它几乎用不着休息……小意思!”他吹牛说。

两个女人必须跟风琴师另外商议,因此赶到他的住处。她们在那边喝咖啡,然后谈了一会儿,等她们回到家,牛群正纷纷回来。

亚瑟克先生跟马修站在门廊上,正在抽烟,劝马修去建斯塔荷的房子,马修似乎不怎么喜欢这个工程,不作肯定的答复。

“切割木料算不了什么大事,至于造房子……我哪敢说?我在乡下呆腻了,可能会到远方——不,我不能肯定答复。”他一面说话,一面瞥了雅歌娜一眼,她正在牛舍外挤牛奶。

“好吧,好吧,棺材明天早上可以做完,到时候我们再商量。”他说完就匆匆走了。

亚瑟克先生走进老波瑞纳安息的地方,热烈为他祷告了很久,擦去不少眼泪。事后他对汉卡说:“但愿他的儿子像他!他是好人,真正的波兰人,曾跟我们一起抗暴,自愿参加,战斗很凶猛,我见过他作战。哎呀!他是因我们而死的!……有个咒语落在我们身上。”他仿佛自言自语。虽然汉卡没听懂他全部的话,但是谈话内容充满善心,她跪在他跟前,感激地抱住他的脚。

他气冲冲叫道:“别这样!我难道不是你们之中的一分子?”

他再度看一看老波瑞纳,在蜡烛边点上烟斗,告辞而去。铁匠正好进走廊,向他致敬,他不答腔就走了。

铁匠大声说:“什么,今天这么骄傲?”但是他精神很好,并不为此而生气。他坐在太太身边,小声跟她说:

“玛格达,你要知道,大地主想对我们村民让步——找我帮助他。当然我要从中大赚一笔。不过,别声张!太太,一句话都不能说,这是大事。”

他前往酒店,并约了几个人到那边去商量。

沿着西边的地平线,天空像一张生锈的铁片,不过高空仍有几朵浮云射出金光。

晚上的家务做完后,家人围着尸体。波瑞纳头顶四周的小蜡烛愈点愈多,安布罗斯一再剪烛芯,唱书上的圣歌,在场的人齐声应和,一个个流泪和哀哭。

邻居也来了,屋里十分郁闷,他们呆在户外,跪地唱出又长又悲的连祈歌。

仪式进行到深夜,他们告退后,只留安布罗斯和爱嘉莎守着遗体到天明。

他们守遗体,起先大唱诗歌。等四周的一切噪音和动静都停止了,他们觉得很困,拉帕进来舔主人皮靴上的油脂,他们都没有醒来。

午夜时分,四处黑漆漆的,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又静得出奇,只有树木的低语,或者远处的怪声——既不是喊叫,也不是碎裂声或呼声——打破死亡般的寂静,在远方慢慢消失。

除了波瑞纳家苍白的烛光,现在丽卜卡村没有一户人家点着灯火,在昏黄的火焰和薰香的烟气中,尸体朦朦胧胧,宛如隔着一团蓝雾。安布罗斯和爱嘉莎脑袋枕着尸体,睡得正香,还大声打鼾呢。

短暂的夏夜很快就过去了,仿佛要趁第一声鸡啼以前离去。蜡烛一一熄灭,只剩最大的一根仍射出摇曳的长焰,像金叶子一般。

最后雾蒙蒙的曙光射进屋里,照在老波瑞纳脸上,他仿佛长睡刚醒,正在聆听第一阵鸟叫,隔着没有血色的眼皮窥探遥远的白天。

水车池幽幽叹息,带着困乏的波光,如今森林开始朦胧浮现,看起来像贴在地上的一层乌云,残夜发着磷光,零零落落的大树在渐亮的地平线上很明显,像一簇簇黑羽毛,第一阵晨风吹来,跟果树玩耍,在屋外酣眠者的耳边喃喃作声。

不过,星期日或市集之后,大家照例有些慵懒,还很少人睁开眼睛。

接着白昼来了,日出前雾蒙蒙的,云雀唱晨歌,流水奏出快活的旋律,谷物发出和谐的多重音。不一会儿,羊群咩咩叫,白鹅嘎嘎啼,人声四起,门户吱吱嘎嘎,马儿长嘶,起来做日常工作的人开始奔忙和活动。但是波瑞纳家还是静悄悄的。

他们头一天伤心过度,累垮了,如今还在睡觉呢。

晨风由敞开的门口和窗口吹进来,飕飕吹动老人家的发丝,把最后的烛火吹得四面八方乱晃。

他像石头静静躺着,不再准备冲出去干活儿,也不再催别人做工:永远听不见各种呼唤了!

风势很强,猛吹过果园,吹得树木又摇又摆,沙沙做声,宛如隔窗偷看老波瑞纳的灰脸。高高细细的蜀葵在窗口弯腰鞠躬,也很像脸蛋嫣红的乡下姑娘。不时有一只贵族领地蜂房的蜜蜂飞进屋里,或者蝴蝶在亮处窥探,燕子犹豫地飞进飞出,苍蝇和金龟子及各种生物都来了:屋里满是嗡嗡声——这些生物一再说:

“死了——死了——他死了!”

太阳出来了——像巨大的红火球,制止了这一切声音;然后它突然蒙起灿烂、全能、给人生命的大脸,躲在密密的蒸气后方。

世界转成灰色,霎时下起一小滴一小滴充沛的暖雨,不久每一块田地和果园都听见雨声,不断地淅沥淅沥响。

路面转凉,冒出奇特的雨丝味,鸟儿大声唱歌来欢迎它,世界浴在泛灰的水雾中,饥渴的麦田和瑟缩的叶片、树木及喉咙焦干的小溪,烘干的土地——都高高兴兴喝水,仿佛默默感恩。

“多谢,雨兄!多谢,云姊!我们都谢谢你们!”

汉卡睡在敞开的窗边,先被脸上的雨丝打醒,立即跑到马厩。

“起来,彼德!下雨了。把苜蓿堆成一个个圆锥——快,否则会发霉和腐坏!还有你,怀特克,懒家伙!把我们的牛赶到外面去。这时候别人的牛都在外面了。”——她一面说话,一面放出禽舍的鹅,让它们赶快到水洼去玩水。

她正忙着,铁匠来了,两个人商量第二天的丧宴有哪些东西要进城去买。他接过钱钞,上了俄式马车,临走前叫她一声,耳语道:

“汉卡,分一半给我,我绝口不提你偷老头的财物!”

她满脸红得像甜菜根,忿然大叫: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对全世界说吧!看看这个人!他以为天下人都像他一样!”

他瞪着她,拉拉胡子,驾车走了。

汉卡真的很忙,屋里屋外很快就听见她下命令的声音。

老波瑞纳身边点两根新蜡烛,尸体盖上一条布单。爱嘉莎继续祈祷,不时在热煤炭上添些杜松果。

早餐后雅歌娜由娘家回来,对死人很害怕,不敢进屋,只在屋外徘徊,看马修做棺木。他一直锤锤打打,刚在盖顶漆上一个白十字架,看她在马厩门口,一句话也不说,以沉重的心情望着黑棺盖。

他低声表示同情:“雅歌娜!你现在是寡妇了——寡妇!”

“是的,是的!”她用悲哀和低沉的口吻说。

他衷心怜恤她,这么憔悴,这么苍白,郁郁不乐,像一个受虐待的孩子。

“这是很普通的命运!”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她。

“寡妇!寡妇!”她一再说。眼泪浮上深蓝色的眸子,胸口吐出一声长叹。她跑到雨中痛哭,汉卡特意带她进屋里去。

“哭有什么用呢?我们也很难受。不过对于孤孤单单的你,打击确实更大。”她和和气气地说。

雅固丝坦卡本性难移,说道:

“哭个痛快吧!但是不出一年,我就会为你唱一首新的结婚歌,叫你疯也似的跳舞。”

“这种笑话现在不合时宜!”汉卡责备说。

“我说的是真话,不是开玩笑——咦,她不是有钱、迷人又年轻吗?她得用一根结实的粗棍才赶得走追求的男人!”

汉卡拿喂水给母猪吃,凝视路面。

她忧心忡忡暗想,“怎么回事?他本该星期六出狱,现在都星期一了,还没有他的消息!”

但是她没有时间想心事。雨下个不停,雨势又大,她得帮忙弄其他的茅草和刚刚堆成圆锥的苜蓿。

傍晚牧师带风琴师和宗教协会成员来了,手持烛火,将老波瑞纳放进棺材。马修钉好棺盖,神父念了几句祈祷文,洒上圣水,由大家排成一列送去教堂,安布罗斯一路敲丧钟。

他们回来,屋里显得好空旷,静得可怕!幼姿卡痛哭。汉卡说:

“这些日子他形同死尸,但是我们总觉得家里有个男主人!”

雅固丝坦卡向她保证:“安提克会回来的,到时候就有另一个主人了!”

“但愿快一点!”她叹气说。

因为下雨天有很多事情要做,她抹去眼泪叫道:“来,好乡亲!如果世间最伟大的人去世了,他便像深海里的石头——不可能捞起。田地不等人,我们得辛苦耕种。”

于是她带大家用土掩马铃薯苗,幼姿卡一个人留在家照顾娃娃们,因为她悲哀未过,身体不舒服。拉帕一直在她身边守着她,怀特克的鹳鸟也单腿站在门廊上,像哨兵似的。

大雨又密又暖和,下了一段时间,鸟儿不再唱歌,一切牲口也默默聆听雨水淅淅沥沥,叮叮咚咚。只有白鹅又吵又闹,在起泡的水洼中游泳。

傍晚大家由田里回来,看太阳露面,正用火红的光芒普照乡野,就说:“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但愿明天还下雨!对我们来说价值可比黄金呢!”

“是的,我们的马铃薯差一点完蛋。”

“燕麦都干掉了!”

“现在情势会好转。”

“若能连下三天就好了!”

都是这一类的话。

雨继续下到天黑,农民们站在屋外享受芬芳的凉空气。这时候古尔巴斯家的小伙子正怂恿各家的男孩和女孩出去,在附近的一座高地上点燃“苏伯特基”圣火。但是天气不好,那天晚上森林外围只有几堆火一明一灭。

怀特克很希望幼姿卡陪他去点“苏伯特基”圣火。但是她说:“不,我不去。现在我哪有心玩乐……或者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

他仍然催她去。“我们只生一堆火,跳过去……然后就回家啦。”

“不!你也得留在家里,否则汉卡会知道的。”她威吓他说。

他还是去了——回来太晚,没赶上晚餐,饿得要命,又浑身污泥,雨一直下着,直到第二天葬礼时刻才放晴。

即便那个时候,天空还是阴沉沉,雾蒙蒙的,衬得田野更青翠,到处呈现一条条银色的小溪。外面清新,凉爽,迷人:大地湿透了,似乎蕴含强烈的生命。

教区牧师做了一场奉献的安魂弥撒,然后跟史露匹亚的神父和风琴师坐在圣堂两侧的座位上,用拉丁文吟唱颂仪歌。老波瑞纳高高躺在灵柩台上,四周烛火成林。全村的人恭恭敬敬跪在四周祈祷,聆听冗长忧郁的挽歌,歌声有时候听来像一声恐怖的叫唤,害得他们直起鸡皮疙瘩,心痛如绞;有时候是喃喃的音节,惊人的苦叹,使得大家不知不觉流下泪水;有时候又狂喜地飞上天庭,像天使大唱永恒的圣歌,听者频频擦眼泪,或者忍不住痛哭失声。

这种场面历时一个钟头。最后安布罗斯取下烛洞的蜡烛,分给大家,神父在尸体前祈祷,绕着它转圈圈,摆动银色的香炉,使得四周的空气满是蓝色的薰香,又用圣水洒遗体,由十字架开道走向堂门。

几位身份最高的农夫扛着棺材,抬到外面的板车上,车上的网架铺了许多茅草,这时候教堂里哭声和叫声乱作一团。雅固丝坦卡(偷偷的,怕神父看了会禁止这种迷信的行为)在棺材下塞一大条用干净麻布包里的面包。

忧郁的丧钟响了,黑旗帜扬起,灯火忽明忽灭。斯塔荷举起十字架,两位神父唱道:

“上帝啊,我的苦难……”

可怕的死亡颂——无尽哀愁之歌——开始呜呜咽咽响起,他们走向墓地。

游行队伍前面的黑旗画有骷髅和交叉的骨头标识,像受惊怕的小鸟迎风飞舞,接着是银十字架,一长串拿蜡烛的人和穿黑圣袍的神父。

然后棺材出现了,看来高高在上,后面跟着大声哀叹的丧家,以及默默伤心的全体村民。连病患和跛子都来了。

灰云低垂在天空,几乎停在白杨树顶,一动也不动,仿佛正在听大家唱圣歌。微风吹来,树木对着棺材洒下眼泪,田间的谷子弯着腰,宛如向永别的主人致敬。

挽歌伴着丧钟回响,在听者心中激起死亡般的寂静,丧家哀号,旗帜招展,车轮吱吱嘎嘎——云雀在遥远的田间唱歌。

“乞怜圣歌”又响了,对出席者的情绪有奇特的影响。

他们的心仿佛奄奄一息,眼睛浏览大地,仰望灰色的天空,恳求上帝垂怜。他们因情绪过度激动而脸色发白,身体战栗,不止一个人嘴唇发青,幽幽祈祷,热烈叹息和捶胸,真心悔罪。无可挽回的失落感和无尽的悲哀潜伏在心头,带来最沉重最凄凉的思绪,他们忍不住大声哀哭。

他们沉思人类不可避免的命运,思忖一切努力都是枉然,思忖生命、欢乐、财产、希望都落空——只是云烟、尘土、幻象、虚空!想出人头地,是多么愚蠢——他只是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不知为什么吹拂,不知要前往何处,死亡是不可能逃避的——哪怕一个人当上全世界的主子,享受一切能想像的乐趣——因此,人类的灵魂为什么要拖着这一具迟钝的身体呢?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大家在进行着的队伍中走着,怀着难以形容的悲哀环顾苍翠的绿野,紧绷着面孔,灵魂瑟瑟缩缩。

然而,他们深知自己的避难所——惟一的避难所——就在于天主的无尽善意和慈悲。

“凭你高超的同情心……”

这句神秘的拉丁文像霜蚀的土块落在他们心口,他们走着走着,不自觉随声音低头,正如人类不得不俯就死亡的镰刀。如今他们对未来的际遇百分之百听天由命——跟附近田野露出的灰色硬石块一样漠然,也像休耕地和香花遍野的草地,以及随时会被雷霆打中却大胆仰望天空,默默唱生命喜歌的大树!

他们就这样横越全村,人人都一本正经思考,宛如独个儿置身在无垠的沙漠,脑海中看见祖先被扛到大白杨树那端的坟场。

现在,伴着凄清的丧钟,坟场整个映入眼帘,树叶、十字架和坟墓在麦田间耸起,历代的人缓缓陷落的无底深渊正展开在他们面前。他们隔着雨丝望去,幻想每一家都有棺木指出来,每一条路都排了送葬的行列,每个人都为失去亲人而流泪,哀叹,呜咽,弄得全世界都在吊丧,眼泪泛滥成灾。

他们已转到教堂墓地的巷子,大地主追上他们,跨下座车,陪侍在棺材旁边——很难走,因为通道很狭窄,麦四周围的两侧都种了密密的桦树。

神父吟诵完了以后,多明尼克大妈由雅歌娜扶着,低头走路,眼睛几乎看不见,她尽可能唱圣歌:“凡住在……”大家都热心地吟唱,宣告完全信赖上苍,以抒解郁闷的心灵。

他们就这样走进墓地。

一流的农民们抬棺,大地主也亲自帮忙扶一把,他们走上黄沙小径,经过草地、十字架和许多坟墓,过了礼拜堂,来到榛子树和接骨木之间新挖的填坑。

一看坟坑,亲友又哭起来,声音更大了。坟墓四周围满旗帜和烛火,民众以沉重的心情挤过来看那个大沙。

现在神父登上一个沙堆,抬高嗓门转身对民众说:

“基督徒,丽卜卡村民!”

各种声音立即静止了,只听见遥远的钟声和幼姿卡的啜泣,她搂着父亲的棺材,紧抱着不放。神父吸吸气,擦擦眼泪说:

“乡亲们,你们今天埋葬的是谁?你说,是谁?”

“你们会答道:马西亚斯·波瑞纳。”

“我告诉你们,你们埋葬的也是你们之中最了不起的农夫,一个正直的人,一个真正的教会子民。”

“我认识他多年,可以证明他的一生合乎典范,非常虔诚,定期忏悔,参加圣餐拜受式,喜欢帮助穷人。”

“他帮助穷人,我说。”神父加强语气再说一次,长长吸了一口气。

他停下来的时候,哭声又起了,比刚才更大声。现在他用伤心的口吻说:

“可怜的马西亚斯!他不再跟我们共处了!”

“走了!被死神夺去,死神那恶狼选中了羊群中最棒的公羊——大白天掳走,谁也拦不住它。”

“宛如闪电击中高树,把它劈成两半,死神残酷的大手也打倒了他。”

“但是圣经说得好,他根本没死掉。”

“看哪,他远离大地,正站在天国乐园门口,敲门嚷着要进去,最后圣彼德问他:

‘你是谁,你有什么事?’”

“‘我是丽卜卡村的波瑞纳,我祈求上帝垂怜……’”

“‘什么!你的乡亲们折磨你,害你活不下去?’”

“马西亚斯说,‘我一五一十告诉你,圣彼德,你先将门打开一半,让我承受上帝的一点温暖,我住在世上,全身冷冰冰的。’”

“于是圣彼德半开大门,却不放他进去,只说:

‘现在跟我说实话,说谎的人在这儿是骗不了人的——好灵魂,大胆说话,说你为什么离开人间。’”

“马西亚斯跪在地上,他听见天使唱歌,小钟铃响了,跟抬圣体的弥撒差不多,遂含泪说道:

‘我说实话,跟告解时一样。看哪!我不能再逗留世间。那边的人彼此像豺狼,纠纷时起,互相倾轧,并犯下天主不容的罪恶。’”

“‘圣彼德啊,他们不是人,是疯狗……看哪,他们实在太坏了,坏事我一时说不完……’

‘村民不再听话,不再正直,不再慈悲!弟弟对抗哥哥,子女对抗父亲,妻子对抗丈夫,仆人对抗主人。他们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不敬重高龄,不敬重地位尊严,甚至不敬重神父的身份。’

‘恶灵统治了每一户人家,在他的管辖下,淫乱、酗酒和怨毒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盛行。’

‘坏人由坏人骑乘,由坏人驱赶:全都是坏人!’

‘到处看到诈欺、舞弊、残酷的压迫和许多窃案!你一放下手里的东西,他们马上抢走!’‘他们会在你最好的草地上放牧牲口,或践踏青草。’

‘你只要有一小片土地,他们就抢过去,种自己的东西!’

‘只要有一只鸡跑出你的菜园:他们立即抓走!’

‘他们整天暴饮伏特加酒,犯不洁的罪孽,冷落了上帝的仪式。他们是异教徒,谋杀基督的凶手,他们的同谋犹太人比他们敬畏上帝,比他们正直几十倍。’”

“圣彼德打断他的话:‘噢,你们丽卜卡教区是这个样子!…

“‘别的地方也许好不了多少,但是没有一个地方比那儿更糟。’”

“于是圣彼德拼命打手,眼睛炯炯发亮。他向大地伸出拳头说:

‘丽卜卡村民,你们这样吗?比德国人更可恶,更不信神?你们有好田地、肥沃的土壤、牧场和草地,还有分内的林地,你们竟这样自卑自贬?噢,你们是坏人,吃太饱了!我一定要向天主报告你们的恶行,他会对你们严厉一点!’”

“马西亚斯是好人,拼命为乡亲求情,但是圣彼德生气了,顿足大叫说:

‘别替他们说话,他们是歹徒,全部都是!我告诉你一句话:让这些叛徒的子孙在三星期内忏悔……否则我要重罚他们,给他们饥荒、火灾和疾病,让恶棍永远记得!’”

神父继续用不留情的口吻说教,说出上苍对他们的不满,效果很强,全体会众突然流下悔悟的热泪,捶胸忏悔。

转瞬间,他又谈到死者,指出他是为大家而死的。最后他求大家和睦相处,避免犯罪,因为没有人知道下一次轮到谁站在上帝的审判椅前面。

连大地主都在擦眼泪。

葬礼结束后,神父跟他走了。棺材砰的一声放进墓穴,沙土盖上去,发出空洞的隆隆声,哭声四起,大家哀泣成一团,心情再硬的人也为之软化。

幼姿卡大声哭,玛格达、汉卡和所有的远亲或近亲,甚至没有亲戚关系的人都哭了。雅歌娜的尖叫声更响亮,她觉得仿佛心被一样东西扯碎了,疯也似的大哭大嚷。

有人在一边咕哝道:“是的,是的!她现在嗷嗷叫,可是以前她对她丈夫玩什么鬼把戏!”

普洛什卡大妈揉揉眼睛说:

“她装给他们看,免得被赶出家门。”

“她以为他们是傻瓜,那么容易上当?”风琴师太太评论道。

雅歌娜根本不理他们。她躺在沙丘上痛哭,觉得隆隆做声的泥土仿佛倒在她自己身上,丧钟仿佛为她响,民众哀悼的仿佛就是她。

村民渐渐解散,有人一面走,一面停下来跪拜已死的亲人,有人怀着凄凉的思绪在坟墓四周徘徊,也有人看见汉卡和铁匠邀人去吃传统的丧宴,就四处流连不走。

坟墓的地面已经捣平了,上面立了一根十字架,村民三三两两陪丧家回去,低声安慰他们,并不时流下眼泪。

家里已准备招待他们,桌椅沿着墙壁摆好,客人坐下来,主人拿出面包和伏特加酒来待客。

他们起先默默喝酒,撕一点面包来吃。风琴师念恰当的祈祷文,大家为死者唱祈祷歌,中间停顿一下,由铁匠巡回敬酒,雅固丝坦卡献上更多面包。

女人跟汉卡待在另一个套房,喝茶吃甜糕,由风琴师太太领头唱歌,曲调悲凉凄切,惹得果园四周的母鸡咯咯叫。客人就这样吃呀,喝呀,为死者流泪,为他的灵魂唱虔诚的颂歌,以配合这种场面和死者的身份。

汉卡不吝惜食物和美酒,大大方方请他们分享。中午很多人准备告辞,主人端出一碟牛奶煮的“克鲁斯基”,接着是烤肉加卷心菜和豌豆。

波乐斯劳斯的太太低声说:“别人连婚礼都没有这么好的菜。”

“对,不过他留给他们好多遗产!”

“一定还有不少现金。”

“铁匠说屋里有一笔钱——不知怎么失踪了。”

“是的,他发牢骚,其实他很清楚藏在什么地方。”

风琴师这时候有点醉了,拿着酒杯站起来,用夸大的言辞和一大堆拉丁文引旬来赞美已故的波瑞纳,大家虽然听不太懂,却大哭特哭,跟听一篇难懂的布道文一样。

噪音加大,脸色通红,酒杯优美地哐哐响,有人一手拿酒杯,一手搂着邻居的脖子,可怜兮兮说酒话,结结巴巴的。有人想唱这种场合该用的悲调,但是别人理都不理他们。每个人转向他喜欢的同伴,亲密聊天,一再举杯敬酒。

惟有安布罗斯那天有点反常。他见酒就喝,也许比别人喝得更多,但是现在他闷坐一角,揉眼睛猛叹气。

有人想逗他开心。

他吼道:“别逗我,我没有心情。我马上要死了。要死了!只有狗为我哀嚎!也许有个老太婆为我敲一口破锅。”他哭哭啼啼地说。

“是的,马西亚斯出生受洗,我在场,他第一次结婚,我闹过,而且曾埋葬他的父亲。噢,那天我记得好清楚!噢,主啊!我曾经将多少人放进坟墓,为他们敲丧钟。现在轮到我走了!”

他突然站起来,到屋外的果园去。事后怀特克说他老人家曾在屋后哭了很久。

但他不是多愁多虑的人,而且,薄暮将届的时候,神父和大地主意外来访。

神父安慰孤儿,拍拍孩子们的脑袋,喝了一点幼姿卡为他泡的茶,大地主跟许多人说话,并接过铁匠拿给他的酒杯,敬他们大家,又对汉卡说:

“若有谁为马西亚斯遗憾,当然是我啰。他如果还在世,我也许会跟丽卜卡村民达成协议。”他环顾大家,大声加上一句,“说不定我会答应你们的一切要求。但是我要跟谁妥协呢?我不可能和官厅委员扯上关系,你们之中现在没有人能代表丽卜卡村。”

他们专心听,掂量他的每一句话。

他继续说了一会儿,并提出几个问题,但是效果还不如跟墙壁说话呢。没有人起意答腔,或者张开嘴巴。

他们只是点头,抓脑袋,面面相觑……最后,他看自己冲不破怀疑的障碍,就跟神父出去,全体访客送他到大门口。

事后他们才表示惊疑和困惑。

“哇!哇!大地主老爷亲自参加农夫的葬礼!”

“他在讨好我们,因此他一定有所求。”普洛什卡说。

克伦巴替他说话:“为什么他不能以朋友的身份来呢?”

“你岁数这么大,智慧却没有增长。贵族大地主什么时候以朋友的身份来找过农夫?说说什么时候!”

“既然他想跟我们协商,背后一定有鬼。”

“只是他比我们更急罢了。”

“我们可以拖!”席科拉醉醺醺说。

“你大概可以,我们大家不见得!”社区长的弟弟气冲冲地大嚷。

他们开始吵架,人人各有主张。

“让他交出木材和林地,我们才商量。”

“我们根本用不着这样。当局会宣判,一切都依法变成我们的。”

“母狗!让他去讨饭,他活该!”

“因为犹太债主缠着他不放,看哪,他哭哭啼啼来向我们农夫求援了!”

“以前他只会叫道:‘你这农夫!滚开,否则当心我的马鞭!’”

这时候一个醉鬼嚷道:“别信赖他,我告诉你们,他那帮人只是想害我们这些农夫。”

铁匠叫道:“农民们,听我的话——精明的话!大地主若想立协约,无论如何要答应,尽量谋取实利,俗语说:别上柳树去摘梨子。”

乔治热心附议。

“这是真话!你们大家跟我到酒店,好好讨论这件事。”

不一会儿,他们都离开丧宅,白鹅和牲口由野地回来,不停地鸣叫,欢送他们,还有许多牧人吹着长笛回家。

他们吵吵闹闹向前走,不止一个人失声怪叫,发泄酒醉饭饱的快乐,并一路吹牛。

此时波瑞纳家打扫干净,静悄悄,阴沉沉,有点可怕。

雅歌娜在自己房间瞎忙,像鸟儿在笼中猛拍翅膀,她看别人都伤心得发愣,就默默走出去,一句话也没跟他们说。

于是屋里静得像坟墓。晚餐吃完了,晚上的家务也做完了,他们都想睡觉,但是没有人愿意离开大房间。他们坐在火炉前面,望着将熄的木头,怯生生注意每一音。外面很静,只偶有飒飒的风声,树叶沙沙响,篱笆吱吱嘎嘎晃,玻璃窗不时叮叮咚咚。拉帕问或低吼一两下,吓得耸起背后的长毛,接着寂静又无止尽袭来。

他们坐着,恐惧愈来愈深,不止一个人在胸前画十字,口诵祈祷文,牙齿格格作响。大家都确定有某一样东西挪动,在上面的楼阁走来走去,使屋椽吱嘎响,摸索房门,经过窗前还探头偷看,枝枝拉门闩,并用沉重的脚步绕行整间房子。

突然间,马厩传来一阵长嘶。拉帕拼命叫,猛撞房门,幼姿卡忍不住悲呼道:“是爹!噢,天哪!是爹!”惊吓的泪水流个不停。

雅固丝坦卡三度伸出手指,正正经经说:

“别哭。哭会害灵魂在世上逗留更久,你等于阻止他安心离去。开门让游魂飞到主耶稣的乐园。愿他远走,永得安宁!”

他们一把推开房门,不一会儿四周便寂静如死了。泪眼恐惧地环顾四周,拉帕在角落里东闻西闻,不时哼一声,仿佛对谁……对一个大家看不见的人……摇尾乞怜。他们更强烈感觉死者的灵魂在身边的某一个地方游荡。

最后汉卡想起“黄昏圣歌”,就用发颤和沙哑的嗓门唱道:

“我们今天的一切作为,

噢,主啊,我们是在你脚下……”

其他的人真心跟着唱,觉得放心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