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全乡罩着一层熟梅子般的深蓝雾衣,汉卡驱车回家,家人都还在睡觉。轮子一响,拉帕高兴得汪汪叫,在马前跳跳蹦蹦。

“怎么,安提克呢?”幼姿卡将裙子套在头上,在门阶上大声说。

“他再过三天就要出狱了。”汉卡平平静静回答,亲吻小家伙,并分些点心给他们。

现在怀特克奔出马厩,小雄驹跑步跟过来,一面长嘶一面走向套着马具的母马,彼德则拿出车上的几包东西。

她问道:“他们开始割草了吧?”并立即坐在门槛上喂婴儿吃奶。

“是的,昨天中午开始,一共五个人。菲利普、拉法尔和柯伯斯做工还债,亚当·克伦巴和马修是受雇来干活儿。”

“什么?马修·葛拉布?”

“我也觉得奇怪,但是他要嘛。说是木匠工程害他整天弯腰,他要拿着镰刀挺一挺身子。”

这时候雅歌娜开窗往外瞧。

“爹是不是还在睡觉?”汉卡问她。

“是的,在果园里。晚上我们留他在外面,屋里太热了。”

“你娘呢?她怎么样?”

“老样子,也许好一点了。安布罗斯负责照顾她,昨天跟佛拉庄的牧羊人一起来,牧人为她用烟熏法消毒,用油膏揉搓,说她若在家待到第九个礼拜天,到时候会痊愈。”

她说:“这是烫伤最好的疗法!”并把婴儿移到另一个乳房,专心听人报告她外出时发生的事件,但是没听多久,天色已大亮,天空红艳艳布满亮丽的光芒。雾滴由树上淌下来,鸟儿在窝里啁啾不休,牛叫和羊叫声响遍村头村尾,加上锤子和挥舞的镰刀刃,其锐利的声音划破了长空。

汉卡脱下外出服,马上跑去看老波瑞纳,他躺在树下的一个大网篮里,盖着一床绒毛被睡得正香。

她拉拉他的手臂说:“听着!安提克再过三天就要回来了。他已移到政府监狱。罗赫带着必须付的款子跟过去。两个人会一起回来。”

老头子突然坐起身,揉揉眼,仿佛聆听儿媳妇说话,但是他马上跌回床上,用绒毛被盖住脑袋,又睡着了。

不可能再跟他说话,何况割草工人正好走进院子。

菲利普告诉汉卡:“昨天我们割了卷心菜圃隔壁的草地。”

“今天你们过河到边界市场隔壁,幼姿卡会带你们去看地方。”

“是‘鸭穴’,很大的一块地。”

“青草长到腰部那么高,又绿又多;跟昨天的草地完全不同。”

“那边的青草很贫乏吗?”

“是的,都快干掉了;简直像割矮树丛。”

“那今天可以筛选,露水马上就干了。”

他们立即出发,马修在雅歌娜屋里抽一根烟,他最后走,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回头望,像一只打破牛奶碗的馋猫。

村子里其余的人家也走出一队队割草工人。

太阳又大又红,刚出来没多久,天气就暖洋洋的,过一会儿更燠热难当。

割草人排成一路纵队往前走,由幼姿卡带头,后面拖一条长竿。

他们经过磨坊。草地蒙着低低的薄雾,一丛丛赤杨像黑烟由雾里浮出来,河面依稀由灰雾中显现,亮晶晶的,带露的湿草在草地上低着头,田凫的叫声随东方飘来,空气中有各种花香。

幼姿卡带他们到村庄的界标附近,量好她父亲那块草地的范围,在边缘插上长竿,就蹦蹦跳跳回家了。

他们脱下短外衣,卷起马裤,排成一行,将镰刀柄塞入地面,用磨石来磨刀锋。

马修说:“青草厚得像羊毛,我们之中会有人流不少汗。”他站在最前面,正在试挥镰刀。

隔壁的人说:“很厚——而且很高!好,割下的草料一定很多。”

第三位抬眼看天空说:“是的,如果天气好的话。”

第四位咧咧嘴说:“割草的季节,随时会下雨。”

“今年这个说法不正确——来,开始吧,马修!”

他们都在胸前画十字。马修束紧腰带,大步向前,在手掌上吐口水,深深吸一口气,将镰刀插入草里,飞快砍收,其他的人一个一个跟在后面,斜排成一行,惟恐发生意外。他们以稳定而韵律化的步伐一路砍进雾蒙蒙的草地,冰冷的镰刀明晃晃的,每一刀都飕飕作声,割出一条条缀满露珠的刈痕。

和风沙沙吹动青草,头上田凫的叫声愈来愈悲切。他们的身体左右晃动,不知疲倦地猛割,一尺一尺地征服草地,偶尔有人停下来磨镰刀或伸伸背脊,然后又拼命割草,身后留下的刈痕愈来愈多。

太阳还没升到村子上空,一切草地都被割草人弄出热闹的声响,蓝色的钢质镰刀到处闪烁,到处听见磨石粗锐的磨擦声,到处有割下的青草香。

今天是制干草的好天气。古谚说:“开始晒干草,当天必下雨”,但是今年正相反,不下雨倒闹起旱灾来。

早上有湿露,如像发烧的人,水分都干掉了,晚上热得炙人。有些水井和小溪已干涸,谷物变黄,植物慢慢枯萎。无数昆虫攻击树林,未熟的果子开始落地。母牛由凋零的牧草地饿着肚子回来,不再出奶,大地主不准人到他的开垦地去放牲口,要去就得一头交五卢布。

很多人交不出那么多现金。

除了这些特别的痛苦,收获季之前通常有一段艰苦的时光,今年比往年更难熬。

他们指望六月下雨,农作物因此而受惠,不,他们甚至为此而花钱做弥撒。现在有人真的没东西下锅哩!

最严重的是,连老居民都想不起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多讼案:大森林案还没解决,村民仍为社区长的事情而吵架,加上多明尼克大妈母子的纠纷,村民与德国人的纠纷,许多邻居争吵的事件。实在大多了,由于不断口角,他们几乎忘了更实际的苦难。

当然啦,制干草的时节到了,人人的呼吸都顺畅一点,穷人赶快到贵族领地的农场去找工作,较有钱的地主农夫不理会别的事情,立刻去割他们的草料。

不过,他们并没有忘记德国佬,每天总会派个人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德国人还在,但是已不再掘井,搬石头造屋,有一天铁匠宣布说,他们为债务控告大地主,又告丽卜卡村民“威吓和谋反”。

农民听了,笑得很用心。

那天午餐时刻,草地上谈的就是这个话题。

中午热得要命,太阳高挂在头顶,天空白灼灼的,四通热得像火炉,一点风都没有。树叶萎缩,鸟儿闷声不叫,短短薄薄的树阴根本遮不住什么,热草发出强烈的气味,谷物、果园和房屋宛如蒙着白火焰,万物似乎融在空气中,空气像火上的滚水一直颤动。连河水的流速都减慢了,流泉亮得像熔化的玻璃,透明到极点,水面下的每一条白杨鱼、沙底的每一粒石头、岸边亮影间缠斗的每条鳌蚱都看得清清楚楚。一股寂静织出了酣眠的巨网,笼罩着增光下的地球,除了嗡嗡叫的苍蝇,没有一点噪音。

割草人坐在河岸高高的赤杨树下,用专人送来的大粥碗吃午餐,马修由娜赫特卡送,其他的人即由汉卡和雅固丝坦卡代送。她们坐在草地上面对烈日,以大围巾遮住头颅,专心听人说话。

马修一面刮空粥碗一面说:“我始终认为德国人这几天会走。”

“神父也这么想。”汉卡说。

柯伯斯吼道:“大地主若要他们走,他们会的。”他性喜争辩,正躺在一棵树下休息。

雅固丝坦卡照旧冷笑说:“什么?他们没被你们的噪音吓跑?”

没有人理会她的嘲笑,某人说:

“昨天铁匠说大地主会对我们让步。”

“奇怪,麦克如今站在我们这一边了!”

老太婆嘘道:“他发现这样比较有利。”

“听说磨坊主也在贵族领地的官邸为村民求情。”

马修说:“这些好人!他们现在都靠我们这一边了!为什么?我告诉你们。大地主答应给铁匠一笔丰厚的协调赏金。磨坊主怕德国人在波德莱西高地设一座风车磨坊。酒店老板跟村民做朋友,是为自己担心。他知道德国人定居的地方,犹太人赚不到面包来糊口。”

“大地主希望谈和,那么,他是怕我们农民啰?”

“你说对了,大妈,这些人之中,就数他最害怕。”

马修突然住口,怀特克由村舍问全速跑来。

他远远叫道:“女主人,马上来!”

“什么,家里着火啦?”她结结巴巴,非常害怕。

“是老爷,他正在叫,不知道要找什么。”

她立即跑开。

原来:打从早上开始,马西亚斯就有点奇怪,一直拉被单,似乎在找什么。汉卡出门来草地之前,曾吩咐幼姿卡特别照顾他,幼姿卡去看了很多次,但是他静静躺到午餐时分,突然大声叫嚷。

汉卡回到家,他坐起来大叫说:

“我的皮靴——在什么地方?给我,快!”

为了安抚他,她说:“我马上到储藏室去拿!”他似乎很懂事,以锐利的眼光环顾四周。

“母狗!我睡过了头!”他张大嘴巴打呵欠。

他吩咐说:“大白天你们在睡觉,你们大家!——叫库巴准备好耙子,我们要出去播种。”

他们站在面前,犹豫不决,他身体突然一软,整个摔在地上。

“别怕,汉卡,我头昏了一下。安提克下田没有,呃——下田没有?”他们扶他回床上,他反复说。

她结结巴巴说:“是的,天亮就去了。”她不敢违逆他的意思。

他用伶俐的目光东张西望,而且很健谈,但是十旬只有一句清醒,其他的都是糊涂话。他又想起身出门,叫人拿靴子——然后用手摸头,哀哀苦哼。汉卡知道大限快来了,于是她叫人抬他进屋,下午去请神父。

神父立刻带圣餐来看他,但是只能给他行“临终涂油礼”。

神父说:“他的状况不需要别的,再过几个钟头他就会跟祖先团聚。”

他眼看要断气了,傍晚有很多人造访他们家,汉卡点上临终的蜡烛,放在他手上。不一会儿,他竟安安详详睡着了。

第二天没有什么变化。他会认人,说话合情合理,却像死尸连睡好多个钟头。

长女铁匠太太经常守在他床边,雅固丝坦卡亦然,她想为他用烟熏法消毒呢!

他出其不意地说:“不用;你会害我家失火。”

中午铁匠来检查他半开半闭的眼睛,他露出古怪的笑容说:

“不用麻烦了,麦克,我很快就会死——很快!”

他说着转身面对墙壁,不再开口。看样子他衰退得很快,所以大家小心看护他,尤其是雅歌娜,她的态度起了不寻常的变化。

“我一个人照顾他!这是我的职权。”她断然告诉汉卡和铁匠太太玛格达,她们没有提出异议。

她根本不离开家门,心里起了模糊的恐慌。

全村的人都在草地上,割干草的工作从黎明就开始了,天空刚浮现第一道微光,他们便前往草地。一排排穿衬衫的农夫活像灰鹳鸟,如今遍布大地,磨镰刀,整天用力割草,锤子整天敲打镰刀刃,少女一面耙干草,一面唱即兴歌。

青翠光滑的平地挤满了人,闹声喧天,小曲和笑声伴着咻咻的刀刃,到处都有人诚心诚意苦干。每天血红的太阳向森林滑落时,空气中满是鸟儿的啁啾声,青草和谷粒仿佛随着蟋蟀的音符颤动,沼地的青蛙呱呱唱小夜曲,芬芳的大地吐出香味——这时候各条路面镶有满载茅草的篷车慢慢爬行,割草人一面唱歌一面走回家,发黄而饱受践踏的草地上林立着普通和圆锥形的干草堆,活像许多胖主妇蹲在那儿聊天。鹳鸟在中间走来走去,田凫在上空盘桓,叫声很悲哀,白雾由沼泽向他们飘来。

人和大地的声音传进波瑞纳家的窗口——生命和辛劳的喜悦之音,谷物、草地和阳光的香味,但是雅歌娜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房屋四周的矮树抵挡了强光,造成一股泛青和催眠的暮色。苍蝇嗡嗡飞,拉帕守着主人,不时打呵欠,然后对雅歌娜摇尾巴,她一连呆坐几个钟头,不动也不思考——静得像一座雕像。

马西亚斯不再说话,也不再呻吟。他静静躺着,眼睛却不停地滚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亮得像玻璃球,一直冷冷地盯着她,像刀刃刺穿她的身体。

她转身背对他,力图把他抛到脑后。办不到——办不到!那双眼睛从每一个角落盯着她,在空中飘浮,亮得可怕,具有难以拒绝的魔力,她只得乖乖遵从他眼神的呼唤,正视他的眼睛,宛如盯着一处不可测的深渊。

有时候,她仿佛由噩梦中惊醒,恳求他发慈悲:“拜托,别那样子。你会把我的魂魄给吓掉。别那样子!”

他一定听见了,全身打哆嗦,面孔直抽筋,眼看要哭出来,目光反而更忧郁,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发青的面颊。

这时候,她受恐惧心驱使,常常跑出户外。

她躲在树阴下,窥探挤满了人而闹哄哄的草地。

这个场面害她哭得好伤心。

于是她逃回娘家。但是,她刚进门,看见黑漆漆的房间,闻到药品的辛臭味,立即匆匆跑开。

这时候她又哭了。

她四处游荡,用向往的眼神眺望乡野。这一来反而流下更多辛酸、凄凉、痛苦的眼泪。她哀叹自己命薄,像一只断翼的小鸟,被同伴们遗弃。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什么变化。汉卡跟其他的村民忙着割干草,只有第三天从大清早一直留在家。

“今天是星期日,安提克一定会回来!”她欢天喜地,整理住宅来迎接他。

中午来了又过去,他还没回来。汉卡跑到教堂那一端的白杨路去守望。

村民载运干草,匆匆回家,天气眼看要变了。空气很闷热,公鸡喔喔啼,雹云挂在天上,狂风飒飒旋转。

大家以为将有大雨和风暴,结果只下了一场短暂和充沛的阵雨,水分立即被焦渴的大地吸干了,空气略微转凉。

傍晚不再那么闷热,有草香和雨后大地的芬芳。雾网一路滚过来,月亮还没有升空,黑黝黝的天空只零零落落镶着几颗星辰。隔着果园,住宅的灯火像萤大虫一闪一闪的,映在水塘里,化为千千万万。到处有人在户外吃晚餐。附近的空气被一支风笛激起阵阵微波,田野飘来蟋蟀微弱的虫鸣,以及秧鸡和鹌鹑的啼叫。

波瑞纳家的人也全部在屋外:干草搬回家了,汉卡请他们吃一顿上好的晚餐,大盘子吭啷吭啷响,汤匙不断轻轻敲。雅固丝坦卡刺耳的声音经常传出来,夹着一阵阵哄堂的笑声。汉卡不时由锅里舀食物,把大盘子装满,同时留心路上最轻微的动静,她经常溜到庭院中去看安提克回来没有。

根本看不到他的形影,只有一次,她偶尔瞥见苔瑞莎倚着树篱,一定是在等人。

马修那天没办法引雅歌娜说话,她绷着脸,心情很不愉快,怄气跟彼德口角,安德鲁正好来叫妹妹,说是她母亲要见她。

一行人就此解散,但是马修拖了好一会儿才走。

后来汉卡又出去凝视夜空,白等一场,听见马修的声音粗粗鲁鲁从水车池岸飘过来。

“何必跟我跟这么紧?我不会逃避你的……我们遭受的议论还不够多吗?”他又说了几句更残忍的话,对方连连啜泣和流泪。

不过汉卡对那一幕情节没多大兴趣,她正在等她丈夫,才不在乎别人的事情呢。雅固丝坦卡替她做晚上的家务,她逗弄怀里相当烦人的婴儿,抱出去边摇边走去看病人。

“安提克马上回来!”她在门阶上大嚷。

老波瑞纳眼睛盯着火炉上空冒烟的灯火。

她贴着老波瑞纳的耳朵说:“他今天出狱,罗赫正在等他。”一双明眸盯着他,看他听懂了没有。好像没听懂,他不动也不看她。

她暗想:“现在他也许回到村庄了。很可能,”她不时跑出去看。她确定丈夫会回来,等得十分兴奋,自言自语,像醉鬼走路蹒蹒跚跚。她向黑夜倾诉她的希望,一面挤牛奶一面跟牛谈心,告诉它们主人要回来了。

她继续等——力量和耐心一分一秒逐渐耗光。

夜已深,村民都睡了。雅歌娜由娘家回来,立即去安歇。屋里的人不久也上床睡觉。汉卡还守在屋外,等到深夜,最后等累了也哭累了,只得熄灯躺下。

整个大地静静安眠。

村里的灯光一一熄灭,像闭拢安睡的眼睛。

蓝黑色的天空撒满亮晶晶的星辰,月亮爬上来,愈爬愈高,像一只鸟儿鼓着银翅飞向天空。零落的云彩睡着了,卷成白色的软绒球,地面的万物都安安静静躺着,倦极而睡去。只有一只鸟偶尔唱出华丽的短歌,只有流水困乏地潺潺低语,月光下的大树不时动一动,仿佛梦到白天的情形。有时候一只狗大声咆哮,或者蚊母鸟鼓翼飞翔,紧黏着地面的蒸气如今渐渐包围田野,只是速度很慢,宛如疲倦的母亲搂着娇儿。

安详的呼吸声来自几乎看不见的果园和建筑物,村民露宿在房屋四周,相信夜里天气不会变坏。

老波瑞纳的房间也静悄悄充满睡意,只有蟋蟀在炉子上叽——叽——叽——乱叫,雅歌娜的呼吸很不安宁,活像蝴蝶的翅膀。

大约半夜1点到4点之间吧(起得最早的公鸡已经叫过了),老波瑞纳开始挪动,当时月光由窗子照进来,冰凉的银光一股股射在他脸上。

他坐在床上,清清喉咙,打算叫人,结果只发出喀喀的喉音。

他这样坐了一会儿,茫茫然四下张望,用手指去摸被单上的月光,似乎想抓住刺进眼帘的光线。

“天亮了……时间到了。”他终于直立在地板上,叽叽咕咕说。

他眺望窗外,像一个酣眠醒来的人,以为现在是白天,他睡过头了,手头有紧迫的工作要完成。

他一再说:“我得起床,时间到了。”又多次在胸前画十字,开始做晨祷,然后回头找衣服。找不到,他完全忘记了,两手匆匆在身上套一下,做势要更衣。祈祷半途中断,只用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喃喃念些不连贯的字句。

他的脑子里不断浮出该做的事情,既成事实的回忆,以及他卧病期间身边事务的回音。模糊的记忆像虚幻的闪光浮上心头,那些活动会像收割过的田畦,模糊不清,如今则变得鲜明又清楚,在他的脑海中成形,挣扎显现,时时造出新的幻影,他还没抓住又消失了,像揉碎的破纱,搞得他心绪不宁,像飘流的火焰找不到燃料,只得到处飘。

因此,他一切的举动都是习惯性的,像一匹拉打谷子横杠的马儿,转圈子转了好多年,一旦获得自由,仍不断转圈子。

他开窗看外面,凝视储藏室,沉思良久,并用棍子拨壁炉——然后穿着衬衫赤脚走出去。

房门半开,走廊洒满月光。拉帕盘在门槛上睡觉了。它听见脚步声,醒来咆哮,认出是老主人,就跟着他出去。

马西亚斯停在屋外,抓抓耳朵,拼命回想有什么紧迫的工作等着他。

老狗兴奋地跳起来向主人撒娇,他照往日的习惯拍拍它,同时困惑地打量四周。

外面很亮,像白天似的。月亮已爬到屋顶上空,在白墙面留下深深的蓝影,水车池的水亮得像明镜。丽卜卡村寂静如死,有几只鸟儿在密林中吵吵闹闹拍翅膀。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跑到院子里。门户全部大开,男人在谷仓的阴影间打鼾。他查看马厩,拍拍马儿,它们被他一摸,纷纷嘶叫。然后他探头看牛舍:母牛躺成一列,目光下只看得见它们的屁股。

接着他想拉出席棚内的一辆板车,但是猪栏边一架亮晶晶的犁具吸走了他的注意力,他走过去……还没走到那儿,又不去想它了。

他在院子中间突然停下来,四面八方张望,以为有人叫他。

长篙耸立在他面前,映出一道长影。

他问道:“这是什么?”并等人答复。

果园嵌着一道道月光,似乎挡了他的路,泛银光的树叶对他喃喃低语。

他撞到一棵大树,问道:“谁叫我?”

拉帕紧跟在他后面,悲嚎一声。他听了停下来深深吸口气;然后高高兴兴地说:“对,好狗!是的,该播种了!”

这个念头也一瞬间就掠出他的脑海,事事由记忆中滑开,像干沙粒滑过指缝。

不断有新念头逼着他活动,他困惑,烦乱,像纺锤被滑出来的线拉着转,老在同一个地方回旋。

他一再说:“是,是,播种的时间到了。”连忙跑到房地跟田野相连的地方。他看见那个辛酸的草堆耸立在面前,去年冬天烧掉,最近才新堆起来。

他想走过去,却突然吓得在后缩。他霎时忆起在事,那一幕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他拔起围墙的一根木桩,用双手挥动,像挥一枝草耙,满眼凶光冲过去,恨不得揍人和杀人,但是还没出手,木桩就由软绵绵、松垮垮的手上滑落了。

草堆那头有一块犁好的长形田地,与马铃薯田边的道路平行。他停下来张望,目光显得很烦恼。

月亮的行程已走完一半,洒得大地满是雾蒙蒙的月光,地面露珠点点,静悄悄仿佛着了迷。

无法穿透的静谧感由高地下来,由远方朦胧的天地交界处下来,草地升起白蒸气,慢慢爬过麦田,以温暖潮湿的绉纱笼罩地面。

高高的黄绿色黑麦坛弯腰俯视田埂,被麦穗压得直不起腰来,麦穗则像个中羽翼未成的小鸟那红色的尖喙,小麦挺立着,直得像许多列柱,仰着又大又黑的脑袋,燕麦和大麦还没吐穗,绿得像草坪,被月光染成银白色,又被雾网弄得模糊不清。

现在是第二次鸡啼时分,黑夜快要过完了。田地睡得正香,有时候轻轻作响,宛如发出白昼操劳和烦恼的回音,幽幽叹息更像母亲陪子女安歇时的轻叹。

老波瑞纳立即跪倒在地,开始用衬衫折痕去装泥土,跟播种袋装谷粒差不多,装得太饱了,他几乎站不起来。他画了一个十字,伸手看看可及的范围,开始播种。

他被怀中的泥土累得弯腰驼背,一步一步慢慢走,手臂呈半圆形播种,像神父赐福给子民。

拉帕跟着他,受惊的鸟儿若在它跟前起飞,它会追一阵子,然后回到老主人跟前。

在这沉醉的夜晚和春天,老波瑞纳一直盯着前面,穿过一片片谷物田,像幽灵降福给每一块泥土、每一根麦穗,继续播种,永不间断地播种。

他在犁沟边绊了一跤,遇到洼洞又踉跄了一下,有时候甚至跌倒。但是他浑然不觉——只一心想播种,别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

他就这样走到田地尽头。手上没有泥土可扔了,他又捡了一点,继续播洒。若有大树和荆棘挡路,他就掉回头。

他走了一段很长的距离,不再听见鸟儿啾啾叫,全村消失在雾蒙蒙的夜里,四周全是茶褐色的麦浪。他站在那儿,孤独、寂寞、茫茫然——像一个飘离尘世的灵魂——然后再回头走向村庄,走向鸟声啁啁的地带,走向暂时静止的人类活动圈。他是无主的飘流物,被汹涌的麦浪冲回生活和生存的岸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继续播种,不眠不休,偶尔停下来歇歇手脚。然后他又赤足操作,干徒劳的苦差。

天快亮的时候,他的动作减慢了,止步休息的次数加多,忘了捡泥土来当种子,空手播种,仿佛他正将自己的生命播在祖先留下的田地里——他活过的一切日子,他接受的整个生命,如今都还给(这是神圣的丰收啊)永恒的天主。

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发生一种奇妙的现象。天空转灰,像寿衣似的,月亮下山了,一切光线完全熄灭,大地陷入突来的黑暗深渊。这时候某一种不可想像的东西似乎由不知名的地点升起来——以沉重的脚步在阴影间步行,大地都为之摇动。

此时森林起了一阵长长的疾风,发出不祥的低语。

田地里的大树正在发抖,谷物和青草直打寒噤,战栗的田地传来一阵可怕的呻吟:“噢,主人!主人!”

大麦的绿穗一直抽筋,仿佛正在哭,并低头吻他疲惫的双足。

“噢,主人!”黑麦田颤声说着,挡住他的去路,抖下一阵露珠构成的眼泪。鸟儿发出忧郁的叫声。风在头顶哭泣。薄雾以湿淋淋的绉纱裹着他。各种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悲哀,老是复述说:

“噢,主人!主人!”

最后他仔细听,并压低了嗓门说:

“听着,我在这儿。嘿,你们要什么?”

没有人答应,但是他想再在前移,以疲乏的空手播种时,大地用雄伟的嗓音向他叫道:

“留在我们身边!留在我们身边!留下来!”

他骇然呆立。万物似乎向他靠拢。青草爬着来,谷物呈波浪形向他卷过来,田地包围他,整个乡野站起来,倒在他身上。他很惊慌,想大声叫,但是紧闭的喉咙发不出声音。他想逃,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地面抓着他的脚,谷物将缠住他,犁沟害他摔跤,固执的土块妨碍了他的步伐,树枝对他甩过来,挡住他的去路。他被荆棘刺伤,被石头刮伤,被愤怒的狂风追赶,夜神引他迷路,许多声音从各处大喊:

“留在我们身边!噢,留下来!”

突然他一动也不动,万物也跟着静止了。他的眼睛逐渐黯淡,清清楚楚看见一道闪光。天堂在他面前裂开——永恒的天父坐在麦束编成的宝库上,伸出圣手,柔声对他说:

“到我身边来。噢,人类的灵魂。噢,疲乏的劳动者,到我身边来!”

老波瑞纳听了这些话,头晕目眨,伸出双手(活像举行“抬圣体”的仪式)。

他叫道:“噢,天主,我谢谢你!”然后趴倒在至圣的天父面前。

在上帝最慈祥的一刻,他倒地,他死了。

天色渐亮,拉帕守着他悲嚎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