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圣体节到下星期日之间,马修、乔治和他们的朋友觉得日子过得好慢。马修暂时搁下斯塔荷家的造屋工程,别人也放下工作,日夜忙着扇动村民对抗德国殖民者,要他们相信有必要将德国人逐出波德莱西。

酒店老板支持他,拼命动舌头,请反对者喝酒,甚至借钱给他们。不过,进展很吃力。长老搔搔头,叹口气,要找女眷商量才肯拿定主张,她们则一致责备反德国人的举动。

她们叫道:“这是什么傻念头?我们为森林受的罪还不够吗?一件灾祸还没完,他们又要惹起第二件?”村长太太平时很文静,这回差一点用长扫帚打乔治!

“你们若敢挑唆我们再造一次反,我就向宪兵告密!懒惰的家伙!他们不想工作,只想闲逛!”她在家门外对他穷吼。

巴尔瑟瑞克大妈也凶巴巴地骂马修:

“你们这群游民!我要放狗咬你们!……是的,另外还准备好一锅滚水!”

于是她们一致对抗马修他们的说辞,争论和哀求一概不听,也不听人讲道理。她们吵吵闹闹反对男人,边吵边哭。

“我不放我丈夫去!我要黏着他的头巾外套衣摆,就算他们打断我的手,我也不放!我们的灾难够多了!”

马修气得骂人。他非常失望,公然说:“愿地狱的雷霆打中你们大家——像雨前的喜鹊,老是尖叫,尖叫——教女人智慧语,还不如教小牛说人话呢!”

他诉苦说:“别理她们,乔治,你永远得不到她们的谅解。这女人若是你太太、说不定还会听你说话。否则她惟一会接受的论题就是——棍子!”

乔治说:“不,暴力没有用。我们得另外想办法劝她们。开头千万别反驳她们的话,得表示同感……慢慢诱劝她们回心转意。”

他不愿认定一切已没指望。虽然他起先反对这个计谋,但是,他一旦相信只有这个办法,后来就全心投入了。他是大胆又固执的家伙,无论做什么事都决定要做成,不因任何事故而灰心。她们请他吃闭门羹。他隔着窗子跟她们说话。她们恫吓他,他不发脾气,拼命讨好她们,跟她们谈儿女,赞美她们整洁的作风,渐渐说到正题,对某个人失败了,他就劝另外一个人。整整两天,村子里到处看到他的形影:在民宅,在菜圃,甚至在田地四周,东拉西扯,终于谈到他要说的题目。对于听不懂的人,他用泥沙画一幅波德莱西地图和分隔法,让人看出战斗计划对每个人的好处。尽管有这些策略,若非罗赫帮忙,他很可能白费心血。星期六下午,他们看村民不肯支持他们,就请罗赫到波瑞纳家的谷仓后面,虽然怕他反对,仍向他袒露心声。

他想了一会儿,回答说:

“这是违法的行动,不过我们没有时间采取别的办法——我乐意帮助你们。”

他立刻去找教区神父。神父坐在花园里,仆人在附近割马草。事后仆人告诉他们,神父起先生罗赫的气,不肯听他说,并堵住耳朵,后来却并坐谈了好久,罗赫一定说服他了。傍晚民众下田回来,神父到外面假装透透气,挨家挨户走过(先谈些不相干的事情),后来主要是跟妇女商谈,在她们耳边说了下列的话,

“小伙子用意良好,得趁来得及的时候赶快。你们下定决心吧,我去找大地主,劝他答应。”等他克服了女人的异议,农民们渐渐看出神父赞许的计划值得遵行。

晚上他们还辩论半天,但是星期天一早他们就作了决定:晚祷后由罗赫带头去谈判,他会跟德国移民商谈。

他答应去谈,他们欢呼跑回家。他坐在波瑞纳家的门廊上数念珠,沉思默想。

时间还早,他们刚清走早餐的餐具,彼德还没吃完。天气暖和而不闷热,燕子像子弹掠过天空。太阳已升到屋顶上,背光处的草叶挂着露珠,亮闪闪的,田野吹来一阵麦香风。

房子星期天照例安安静静。女人忙着打扫,孩子们在户外用大粥碗吃粥,挥汤匙大叫,不让拉帕走近来;母猪在墙边晒太阳,呼噜呼噜作声,小猪仔用鼻子去碰它的腹部讨奶吃;鹳鸟把母鸡赶走了,跑来跑去追逐庭院中嬉戏的小雄驹;果树喃喃低语,树枝不停摇曳,外面的田野传来蜜蜂嗡嗡飞的声音,云雀的歌声在空中回响。

星期天实在太静了,只听见水塘附近的鸭子呱呱叫,或下水洗浴的少年嘻嘻哈哈。

阳光下的路面明亮又冷清,路人很少很少。女孩子在门阶上梳头发,一位牧羊人呜呜吹风笛。

罗赫数念珠,这一切声响他都听见了,不过他大部分时间在想雅歌娜的事情,听她在屋里瞎磨蹭,有时候来到他后面,有时候到院子去,回来看见他的目光,她垂下眼皮,面红耳赤。他为她难过。

“雅歌娜!”他抬起眼睛,慈祥地说。

她吸一口气,停下来,以为他会再说些话。但是他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喃喃吐出一两个含糊的字句就闷声不响了。

她又走开,坐在敞开的窗口,倚着窗台,凄然眺望晴朗的风光,看白云像野雁飘过天堂的亮丽田野。她深深叹一口气,红红的眼帘不止一次地流下眼泪,沿着面颊往下淌,如今她的粉脸憔悴又消瘦。最近几天她吃了多少苦头:每次她走过,女人就转身背对她,有人还在她后面吐口水,她的朋友转头不看她,青少年蔑然大笑,古尔巴斯家的么儿有一次对她扔泥巴嚷道:

“社区长的姘妇,你!”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刺伤了她,她羞得透不过气来。

不过,凭上帝之名发誓,这一切能完全怪她吗?他把她灌醉——醉得一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他们都指责她,全村避之惟恐不及,把她当做带毒的传染病患,没有人起而维护她。

她现在能上哪儿?他们会请她吃闭门羹——不,甚至放狗咬她。逃回娘家没有用,母亲不顾她哀求和啼哭,差一点赶她走……要是没有汉卡,她会寻短见……是的,惟有安提克的妻子仗义帮忙,不让仇人攻击她!……不,不,不!罪不在她,而在社区长!他诱惑她,逼她犯罪……但是罪孽最深的是……他!……那个老怪物!(她指她丈夫!)“他束缚了我的一生……我若是自由的女人,谁敢这样伤害我?不,谁也不敢……而我跟他享过什么福?没有生机也没有自由!”

她继续沉思,悲哀化为怒火,心事重重地在屋里踱来踱去。“说实话,他是我一切痛苦的泉源……没有他,我会跟别人一样,安详过日子……魔鬼安排他来挡我的路,用田地诱惑我母亲……现在我得受苦……受苦——噢,愿尸虫赶快吃掉你!”

愤怒最强的时候,她隔着窗口看外面,发觉丈夫的荐床摆在树下。她跑出去,低头对他狠狠嘘道:

“死吧,老狗,死吧!愈快愈好!”

他的眼睛骨碌碌转向她,嘀嘀咕咕说了一句话,但是她已经走了。这一发泄,她松了一口气,她有对象可以发泄满腔的怨尤!

她回来的时候,铁匠站在门廊上,假装没看见她,继续跟罗赫说话,抬高嗓门:

“马修告诉村里的每一个人:你要率领他们去对抗德国人。”

“他们求我,我打算陪他们去会见我们的新邻居。”他强调最后几个字。

“丽卜卡村民正为自己铸造新刑具——如此而已。大地主那件事冲昏了他们的头,他们以为一群拿棍子叫嚣的暴民就能阻止德国人买地。”

他气极了,几乎无法自制。

“也许他们宁愿不买,谁知道呢?”

“噢,当真!地皮量过了,家眷也来了。他们正在挖井,立基石!”

“这我知道,证书还没到公证人面前去签署。”

“等于签署好了,他们跟我发誓过。”

“我是说我确知的情形,万一大地主找到更好的买主……”

“反正不会是丽卜卡村的人,这里谁都没有强烈的钞票味儿。”

“乔治计算过,就我看来……”

他鲁鲁莽莽打断罗赫的话:“噢,乔治!他最多事,哄骗村民,只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好,我们看看结果如何,我们看着吧!”罗赫静静一笑,如此作答,发觉铁匠气得扯掉一撮胡子。

他看信差走进庭院,大声说:“警察局的保罗来了!”

保罗说:“给汉娜(即汉卡)·波瑞纳的公文。”并由邮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汉卡忧心忡忡把信翻过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念给你听。”罗赫说。

但是,铁匠走到后面,隔着他的肩膀看信,罗赫立刻折起来,若无其事地说:

“批准你以后每星期探望安提克两次。”

罗赫等铁匠走了,才跟汉卡进屋。

“信上写的并不是我刚才说的那回事,我觉得内容不该让铁匠知道。当局劝你说,你若找到充足的保证或者付五百卢布给法庭,安提克马上释放——你怎么啦?”

没答腔。她说不出话来,一动不动地站着,脸色先是发红,然后自得像死人,泪眼模糊不清。她伸出两只手臂,深呼吸,趴倒在圣像面前。

罗赫出去坐在门廊上,又看了一遍公文,兴奋地微笑。他隔一段时间才再度进屋。

汉卡跪在地上,满面感激的红光,心高兴得快要迸裂了。断断续续的叹息和低语使房间仿佛布满火焰,以她的热血为燃料,直冲到圣母跟前。她几乎受不了这份幸福,泪如泉涌,洗去往日悲哀和受苦的回忆。

最后她站起来,擦去热泪,对罗赫说:

“现在我能承受未来的一切。再严重的情形也不会像过去那么凶险。”

他用诧异的眼神目睹她心境的变化。她两眼发光,双颊不再苍白,反而充满血色,她不再驼背了,看起来年轻了10岁。

他说:“把东西卖掉,快一点。凑好钱,我们明天或星期二去接安提克。”

她迷迷糊糊,一再复述这几个字:“安提克要回来了——回来了!”

“别跟人说!等他回来大家就知道啦。啊!我们得保留到他无条件释放为止,否则铁匠会查保释金是哪里来的。”

他低声吩咐她,她答应服从,对幼姿卡却例外,她不得不告诉她,向她吐露快活的秘密。汉卡一个人几乎承受不了喜悦的重担。她像醉酒的人走来走去,吻孩子们二十多遍,跟小雄驹说话,跟猪仔说话,跟鹳鸟闹着玩,拉帕在她后头跟上跟下,又静静盯着她的眼睛,仿佛约略了解这件事,她对它耳语说:

“别告诉人啊,傻东西!男主人要回家了!”

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跟马西亚斯说话,向他细诉一切。他的眼球乱滚,仿佛很害怕,含含糊糊发出声音。她忘了整个世界,幼姿卡只得提醒她准备上教堂。

她实在太高兴了,甚至叫雅歌娜陪他们去,雅歌娜不肯。

没人告诉她这个消息,但她听见许多片断的话,看汉卡高兴到极点,不难猜出是怎么回事。她也为此而开心,默默怀着希望,她不在乎遇见村民,跑回娘家。

她到家的时候,一场可怕的口角正达到高潮。

早餐后,西蒙坐在窗口抽烟,满屋子吐痰,考虑和斟酌了好久,多次看他弟弟。终于说:

“娘,给我一点钱,我要作结婚预告。神父叫我晚祷后去接受宗教调查。”

“你要娶谁?”她冷笑说。

“娜丝特卡·葛拉布。”

她不再说话,忙着照料火炉上的锅子。安德鲁添上一点薪柴,虽然火势很旺,他由于害怕,仍拼命吹火。西蒙等母亲答复,看看没有下文,又说了一次。这回口气更坚决。

“我需要一张五卢布的钞票,因为还得举行订婚典礼。”

“噢!你派代表去求婚了吗?”

“克伦巴和普洛什卡去见过她。”

“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啰?”她格格笑得下巴直抖。

“当然。”

“她是‘瞎母鸡碰上一粒谷子’,呃?想想她这穷光蛋,怎么可能拒绝嘛!”

西蒙皱起眉头,等着听她说下去。

“你,到水塘给我提水;你,安德鲁,把猪仔放出来,、它正在哀哀叫呢。”

他们死板板服从。但是西蒙回来,他弟弟也在火炉边瞎忙的时候,老太婆厉声吩咐说:“西蒙,拿水给小牡牛喝!”

“你自己拿,我不是你的女佣!”他大胆回答,趴卧在高背椅上。

“你听到没有?安息日别逼我处罚你!”

“你有没有听到我要钱?”

这时候她发火了:“我不给钱,也不答应你结婚!”

“我可以不征求你同意!”

“西蒙,控制你的脾气。别让我发火!”

他突然倒在她跟前,谦卑地抱她的脚跟。

“看,娘,我哀求,我恳求你,我像狗蹲在你面前!”

他因啜泣而哽咽。

安德鲁也匍匐在她脚下,吻她的手,可怜兮兮哀求和苦哼。

她气冲冲拒绝他们,并猛挥拳头。

她嚷道:“若敢反抗我的意旨,我就把你们赶出去喝西北风!”

现在西蒙的犹豫期过去了。她的话激怒了他,他热血沸腾。帕奇斯家人天生的顽抗性占了上风,他直挺挺地站着,大步向前。

他吼道:“给我钱!我不再等了,也不再哀求!”

“休想!”她一面怒喝,一面回头找攻击的武器。

“那我来找!”

他像野猫,一步就跳到大柜子前面,将盖子扭开,把里面的衣服抓到地板上。她尖叫一声扑向儿子,起先想把他拉回来,但是他一动也不动。于是她一手抓住他浓密的头发,另一手掌拦他的面部,同时踢他的身体,嘴里更尖叫个不停。他一把甩开她,继续找钱,没想到鼠蹊重重挨了一脚,就用力推开她,结果她平摔在地上。不过,她霎时爬过来,抓起火钳冲向他。他不想跟母亲打架,只设法自卫,想抢她手上的火钳。这一鼓噪,屋里充满杂音;安德鲁流了好多泪,围着他们转,大声哭大声叫:

“噢,娘!拜托!噢,娘!”

雅歌娜正好进屋,跑过去阻止冲突。没有用。多明尼克大妈像水蛭般黏着他,怒气冲冲地打他,他则想办法跳开;她的攻势更凶猛,拼命打他,他痛得发狂,也还手了。

他们像斗犬扑向对方,蹒蹒跚跚在屋里前进和后退,猛撞墙壁和家具。

现在邻居们来了,拼命拉开他们,但是没什么用,打斗继续下去,母亲痛揍儿子,儿子则尽量不让母亲接近。最后他失去耐性,使出全力,抓住她的腰,把她甩开。她像木头跌在熊熊的炉火上,碰到一锅锅的热水;整个铁笼哗啦一声跟着倒下来!

他们立即把她扶出倒塌的砖堆。她严重烫伤,但她不顾疼痛,也不顾衬裙着火,还想扑过去打他!

她疯狂大吼:“不孝子!可恨的人!滚,你滚!”大家不得不硬拉住她,扑熄火焰。他们在她烫伤的部位敷上湿绷带,她还准备冲向儿子。

“滚开!别让我再看到你!”

至于西蒙,他气喘吁吁,浑身受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上一直流血,站在那儿狼狈又惊慌地瞪着他母亲。

喧嚷刚平息,她又挣出女人圈,冲向炉背西蒙挂东西的竿子,把东西全部拉下来,扔到窗外。

“走!但愿我不再看到你!这里没有一样财物是你的,全是我的!……就算你饿死,你也得不到一块地,一口粮食!”她使尽余力大嚷,最后痛得受不了,才倒地尖叫和呻吟。

她被人抬到床上。

挤进来的人太多了,屋里塞得满满的,过道也挤满了人,连敞开的窗户都被人头堵死了。

雅歌娜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手足无措。老太婆哀哀叫不停。这也难怪,她的面孔和脖子都严重烫伤,手臂灼伤,头发烧掉,眼睛什么都看不清。

西蒙出去,坐在小果园靠墙的地方,下巴枕着拳头,僵如死尸,浑身青紫,脸上有污血块,他正在听母亲呻吟。

过了一会儿,马修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说:

“到我们家去。现在这儿没你的事了。”

“我不走!……土地是我的,祖先的土地,我的土地,我要留在这儿!”他执拗地咆哮说。

无论人家怎么劝,怎么求,硬是说不动他,他静静坐着,不说一句话。

马修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在他附近坐下来,但是安德鲁将母亲扔出的衣物打成一个包袱,放在哥哥前面,怯生生说:

“走吧,西蒙!我跟你走!”

他哥哥叫道:“噢,母狗!”并用力捶墙壁,安德鲁听了很害怕。“我断然说过不走,我就一步都不走!”

他们又沉默下来,屋里传出可怕的尖叫。安布罗斯来为老太婆裹伤。他在烫伤和灼伤的部位敷上新鲜未加盐的奶油,罩上某一种药草的叶片,上面再涂一层凝乳,用湿绷带扎好。他听见弥撒钟响了,吩咐雅歌娜不时在布条上加些冷水,就匆匆赶去教堂。

真的是弥撒钟。路面挤满了人,板车喀哒喀哒开过去,很多故旧来看病人,最后雅歌娜只好关上房门,躲避探头探脑的邻居,只有席科拉太太留下来陪她。

屋里再度静下来。多明尼克大妈不作声。喃喃的琴音依稀可辨;歌者的嗓音和悲哀、抚慰、颤抖的旋律隔着果园飘进耳膜。

两个年轻人还坐在屋外。马修低声说话,西蒙点头作答,安德鲁躺在草地上,盯着哥哥抽的香烟呈杂乱的线形飘上茅顶,宛如泛蓝的游丝。

最后马修站起身,答应下午再来访。他想上教堂,但是看雅歌娜坐在水边,就向她走去。

她的水桶满满放在旁边,她正在水车池洗脚呢。

“雅歌娜!”他低声叫,并来到赤阳树下。

她立即放下膝头的裙子,回眸盯着他——泫然欲泣,眼神充满痛苦和悲哀,他心痛极了。

“怎么啦,雅歌娜?你不舒服?”

树木静静摇摆,一阵亮光和影子落在她明亮的头部,像一阵绿色和金色的阵雨。

“没有,不过我事事不顺利。不顺利。”她转头不看他。

“我若能帮得上忙……或给你忠告……”他和和气气地说。

“什么?你最近在我的菜园不是掉头不理我……后来就没再走近我吗?”

“因为你摒斥我嘛!……我怎么敢呢?噢,雅歌娜!”他的语气很温婉,充满同情。

“是啊,不过我在你背后叫你,你——不肯听!”

“你在背后叫我,雅歌娜?真的?”

“真的——我差一点死掉,没有人走近我。我是可怜的弃儿,人人都有权羞辱和虐待!”

她满脸发烧,尴尬地转过脸去,用脚打水——马修正在想心事。

继之而来的沉默中,风琴曲继续叮叮咚咚响——呈一股芳醇的音脉。水车池闪闪发光,涟漪由雅歌娜脚下在外滚,活像虹光色的大蛇,她和他互相传递温暖的目光,视线交缠在一块儿。

马修愈来愈着迷,他恨不得搂住她,把她当小孩子来抚弄,贴在胸口,温温柔柔安慰她。

“我以为你不太友善!”她低声说。

“我从来不会那样,你知道的。”

她说:“去年也许不会。”又不假思索地说,“但现在你跟别人抱着同一种看法。”

他突然想起来了,愤怒和忌妒噬咬着他的心。

“因为……因为你曾……你是……”

他说不出哽在喉咙的坏话,克制自己,生硬地说:

“再见!”

他转身要走,怕他会出口责备她跟社区长胡来。

“你又走了——为什么?我哪一点对不起你?”

她觉得惊愕和痛苦。

“没有——没有……不过——”他匆匆说着,凝视她深蓝的眸子,悲哀、愤怒和柔情逐次在心中出现——“不过!雅歌娜!千万甩掉那可恶的人!甩掉他!”他急切地说。

“哈!我可曾说他的好话?我可曾留他?”她气冲冲地大喊。

马修站在那儿,困惑又犹豫。

她泣不成声,泪水流下滚烫的面颊。

“噢,他欺负我——剥夺了我的神智……没有人挺身替我指控他!……没有人慈悲为怀,你们都叫道,‘打倒她!’”她凄然哀叹。

“流氓!我要找他算账!”马修握拳大声说。

“是的,找他算账,马修!找他算账!你将可以……”她急切的恳求在唇边愈来愈微弱。

马修不说话,匆匆上教堂。她在塘边坐了很久,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支持她,不许别人欺负她。

“也许安提克会!”她的脑子闪过这个念头。

她回家,心里暗自期待,有点开心。

民众走出教堂,钟铃当当响,空气中满是笑声,但是行经多明尼克大妈家的人默默走过去,互相使个忧郁和意味深长的眼色。

她家听不到午餐时响彻村头村尾的喜乐声音。她躺在那儿呻吟,没有人急着去看她。雅歌娜在母亲身边待得太久,觉得很难受,不时到门廊,有时候甚至走到大门口,否则她就坐在窗边看外面,想换换环境。西蒙坐在外面一动也不动,只有安德鲁想起该做午餐了,就动手去做。

饭后一会儿,汉卡来探望。她兴奋得出奇,东问西问,对受难者很关心,却不时偷偷用烦恼的目光看雅歌娜一眼,深深叹息。

过了一会儿,马修顺道来看西蒙。

“你要不要跟我们去找德国人?”

“我不离开这个地方,这是我爹的土地,也是我的,我寸步不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你是大蠢驴!你若愿意,就在这里坐到明天吧。”马修为他的愚行而发火。当时雅歌娜正送汉卡到大门外,他陪汉卡一起走,看都不看雅歌娜。

他们走水车池那条路。

“罗赫离开教堂没有?”他问道。

“离开了,很多农民在等他。”

他回头望,看见雅歌娜目送他们。他连忙掉转脑袋,垂下眼皮问汉卡:

“神父是不是真的在讲坛上抨击谁?”

“何必问呢?你听到了嘛。”

“我来得太晚,没听见布道。他们跟我说了几句,我以为他们撒谎。”

“他抨击的人……不止一个。噢,他握紧拳头——对罪人要严厉,向他们扔石头——谁都可以这么做。但是没有人能阻止恶事!”她为家族蒙羞而感到屈辱,心情很愤慨。她压低了嗓门说:“但是他没提社区长。”

马修恶狠狠地诅咒。他本想再问一件事,却犹豫不决,两个人默默往前走。汉卡为这件事难过。她自言自语地说:是的,雅歌娜犯了罪。是的,她活该受罚……但是被神父公开抨击,几乎提名道姓——未免太过分了!她是老波瑞纳的妻子,不是普通的娼妇。……他没有批评玛格达或磨坊的女工们,但是人人都知道她们的恶行。还有葛鲁荷夫的贵族领地夫人,谁不知道她喜欢跟农夫姘居,他却没有提过她半句。她以为波瑞纳家女眷的尊严受到了伤害。

“他有没有……有没有提到苔瑞莎?”马修的问题终于说出来了,声音很低,她几乎没听见。

“有。他提到两者。人人都猜得出他讲的是谁。一定有人对神父说她的坏话。”

他差一点气疯。

“大家说是多明尼克大妈或巴尔瑟瑞克大妈的杰作。前者为西蒙和娜丝特卡的事情向你报复,后者大概要你娶她女儿玛丽。”

“啊哈!形势会如此吗?我做梦都想不到。”

“男人只看见眼前的事情。”

“算了,巴尔瑟瑞克大妈白费苦心,可能因此被苔瑞莎揍一顿。此外,为了气多明尼克大妈,西蒙会娶娜丝特卡,我要亲自促成。这些可怜的夜叉婆!”

“她们订出计谋,正直的人得为此而受罪。”她伤心地说。

“人人都想伤害别人,这里的生活真是难以忍受。”

“我公公马西亚斯还在的时候,有人可约束他们,他们也有个遵从的对象。”

“对极了。我们的社区长什么都不懂,又专玩鬼把戏,村民对他是忍无可忍。噢,安提克要是回来多好!”

“他会的!快了!”她两眼发亮——“但是大家肯听从他吗?”

“肯。我和乔治等人说好了。等他回来,我们要整顿村务,以他为首领。你看着吧。”

“正是时候。这里的情况愈来愈松散,像一只掉了车轴的轮子。”

他们来到家门口,已经有几个人聚在门廊上——十几个地主农夫准备出发,加上最好的长工。但是(跟上次远征森林时一样)全体村民都宣言要去……全体一致!

有人剥下一根棍子的表皮说:“我们的社区长应该跟我们一起走。”

另外一个人答道:“行政区首长召他到区务所,书记官说他将奉命召集会议,叫丽卜卡村和摩德利沙赞助一所学校。”

克伦巴笑道:“他可以召开会议,但是我们不赞助什么学校!”

“过不久,我们得按田地的亩数多交一笔税金。跟佛拉庄一样。”

村长承认说:“不错,但是行政区首长下令,我们只得听从。”

“我们该接受他的什么命令?叫他下令宪兵别跟强盗一起抢劫我们!”

村长厉声说:“乔治,你愈来愈莽撞。曾经有人因为说错话而被送到远方,比他们希望的远多了!”

“你压不倒我。我知道我们的权利,不怕行政区首长。只有你们这些可怜无知的绵羊看到官吏才全身发抖。”

他说话好大声,大家为他不顾前后而惊骇,不止一个人起了鸡皮疙瘩。克伦巴说:

“不过,这种学校对我们真的没有用处!我儿子亚当在佛拉庄读了两年。老师一年向我收三蒲式耳的马铃薯,此外圣诞节和复活节还向我太太收取蛋和奶油。有什么结果?他既看不懂波兰文祈祷书,也不会念俄文字母!小的几个去年冬天由罗赫教导,会写字,也会看我们上等人物读的书。”

乔治说,“那我们请罗赫教我们的孩子。”

村长跨离大伙儿一步,压低了嗓门说,

“罗赫最理想,我知道,他教过我的儿子,但是不可能。警方查出一件事,正在追踪他。督察在办公室跟我见面,正在调查他——说他相信罗赫教孩子们念书,而且分发波兰文书籍和报纸给民众。”

老普洛什卡说:“这是严重的问题,他是虔诚的好人,但是全村会因他而受害……是的,得采取措施——而且要快一点。”

乔治忿然低语说:“什么,你!你是懦夫,竟想出卖他?”

“他若煽动人民反抗政府,使我们大家毁灭,我们都该这么做。你年轻,但是我深深记得贵族暴动所发生的事情?也记得以前我们农民动不动就挨打。我们跟他们志趣不同!”

“啊,你想当社区长!你比一只有洞的破靴好不了多少!”

他们不再说话,罗赫正好由屋里走出来,环顾大家,在胸前画个十字,大声说:

“该走了——走吧,凭天主之名!”

他大步向前,农夫群跟着走在路中央,几个女人和小孩跟在他们后面。

白天的热浪过去了,晚祷钟刚响,太阳往森林滚动。天气晴朗光明,地平线清晰露出来,最远的村庄都看得清清楚楚。

为了鼓舞精神,有人用橡木短棒敲地面,有人在手掌上吐口水,边走边摆出不屈不挠的神态。

女人只走到磨坊,男人则慢慢爬坡,脚下扬起阵阵灰尘。

他们默默步行,表情自负又刚烈,眼睛露出不驯的光彩。

行列像游行般端端正正走着,若有人开口说话,别人严苛的目光立即堵住了他的嘴。现在不是谈话的时机,人人都退而自省,培养勇气和力量来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

到了十字架和村子的界标处,他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但他们仍闷声不响,望着周围的风光,望着果园间几乎看不见的丽卜卡村舍,望着乡村教堂的镀金圆顶,望着浩大的青翠田地。他们听远处牧羊人的笛声,吸进四周安详又愉快的春意,很多人心情沉重,忧郁地望着波德莱西。

罗赫大声叫他们起来:“走吧!我们不是来浪费时间的!”他看出大伙儿的决心有转弱的迹象。

他们转身,直接走向农舍建筑。一路穿过杂草丛生的土地、可怜兮兮开着蓝色小花的黑麦田、晚播种而像金花般黄澄澄的燕麦田、小麦稀稀疏疏却长满红色野罂粟的土地,以及马铃薯不比地面高多少的菜园。每一步都看出不用心和疏懒的迹象。

“就是犹太人来种地,也不可能种得这么差!真碍眼。”有一个人咆哮说。

“最差劲的长工做事都比他们强。”

“他虽是大地主,对于他名下的圣土却丝毫不敬重!”

“不,他苛待土地,像一个只挤牛奶却不喂母牛的人,难怪什么都挤不出来!”

如今他们来到休耕地。不远处耸起火灾烧毁的农舍遗骸,果园黑漆漆充满焦木。住宅基地环立在四周,部分屋顶陷落,烟囱赤裸裸黑黝黝直立着。房屋附近有一群人,是德国佬。石板地上放了一桶啤酒,某人在门阶上吹长笛;另外几个人懒洋洋坐在板凳或草地上,正悠哉游哉休息,身穿衬衫,口含烟斗,由瓦罐倒啤酒来喝。有些小孩在屋外游戏,健壮的母牛和马匹在附近吃草。

他们看见大伙儿来了,起身望着来人,用手遮住眉顶的强光,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大声吆喝。但是一位老人说了几句话,他们又静静坐着喝酒。长笛手演奏最甜美的曲调;云雀在头顶高歌;麦田里急促又绵绵不绝的蟋蟀叫声听来更响了,鹌鹑的啼叫不时传来。

地面被太阳烘焦,在农夫脚下听来硬邦邦的,他们走近时,石头在钉鞋下咔咔响;德国人一动也不动,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坐着享受他们的啤酒和晚风。

村民踏着缓慢沉重的步伐,现在已来到他们附近,抓紧棍子,设法轻轻松松吐气;但是他们心跳得好厉害,背脊起了一阵战栗,喉咙发干。然而他们打起精神,大胆瞪着德国人。

罗赫止步。用德文说:“赞美……”全体在他背后排成新月形。

德国人齐声回答,却坐在原地不动。只有灰胡子老头站起来,环顾四周,脸色略微转白。

罗赫开口说:“我们为一件事情来找你们。”

“那你们请坐。我看出你们是丽卜卡村的农民,我们融融洽洽谈天。——约翰!福利兹!拿椅子给我们的邻居坐。”

“多谢,不过我们的事情很快就谈完!我们还是站着吧。”

他用波兰文嚷道:“很快就谈完,全村都来了,可能吗?”

“那是因为事关全体。”

乔治意味深长地说:“而且,我们留在家的人数等于来人的三倍。”

“好,幸会,幸会。既然你们先来探望,也许你们肯陪我们喝杯啤酒。”

几个人说:“真大方!我们不是来喝啤酒的!”

罗赫使个眼色,要他们安静。德国老头冷冷地说:

“我们正听着。”

接着一片沉寂,连短促的呼吸声都听得见。丽卜卡村民聚在一块儿,激动得发抖;德国人一致站起来,排成一列面对他们,跟农民交换凶巴巴的目光,喃喃说话,直拧胡须。

女人观望着,吓得要命,小孩跑到走廊去躲避;墙边几只黄褐色的狗开始咆哮。男人一言不发面对面站了至少一篇《万福玛丽亚》的时间,像一队公羊,眼珠炯炯转动,背脊僵硬,脑袋低垂,随时准备攻击对方。罗赫打破沉默,以清脆的口音说波兰文:

“我们代表全村来求你们——友友善善求你们——别完成波德莱西的买卖。”

“对!对极了!我们就是来谈这件事!”他们一致赞同,并用棍子敲地面。

这话对于德国人宛如晴天霹雳。

“他说什么?他要什么?我们听不懂。”他们结结巴巴,以为自己听锗了。

于是罗赫再请求一遍,这次是用德文。他说完,马修脱口而出:“你们滚蛋——带着你们的长裤子——滚到地狱去!”

听了这句话,他们仿佛被热水泼了一记,纷纷跳起来。口角从这里开始,且愈来愈激烈,因为他们跺脚挥臂,狠狠说些叫人听不懂的方言,情势更复杂,有人挥拳作势要扑向农夫,农民们则像一堵墙毅然站着,咬牙用大胆的目光看他们,手扶短棍紧张兮兮抽搐。

老头子举手说:“什么,你们都疯了?你们要禁止我们买地?为什么?凭什么权利?”

罗赫静静说明整个情势和各方面的细节,但是德国人气得面红耳赤,大叫说:

“土地属于花钱买的人。”

罗赫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们的看法不同。我们认为土地属于需要的人。”

“属于?用什么方法?不花钱,用偷用抢?”

“我们的双手可以付出大代价。”罗赫用同样的口吻说。

“我们何必浪费时间说笑话呢?我们已经买下波德菜西,这是我们的,以后也是我们的。不喜欢这儿的人尽管走,别靠近我们!好啦,你们还等什么?”

乔治说,“等什么?等着叫你们:‘放开我们的土地!’”

“你们自己滚开,你们!”

有人嚷道:“听好,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和和气气恳求!……”

“你在威胁我们?那我们打官司!噢,有办法治你们。你们为森林纠纷坐牢还没坐够呢,你们会再坐一段日子,而且两段刑期加在一块儿!”老头想笑,却心烦意乱,他的同伴都很生气。

“你们这些下流鬼!”

“贼头贼脑的臭狗!”他们用德文大叫,像一窝受干扰的毒蛇扭来扭去。

马修对他们大吼:“狗养的!人跟你们说话,你们闭嘴!”但是他们不在乎他,集体走上来。

罗赫怕发生暴乱,召集村民,逼他们安静,但是他们已成了脱缰的野马,一个比一个大声。

“谁先走近我们,就打他一耳光!”

“他们想流点血呢!”

“什么,弟兄们,我们要任他们这样嘲弄我们的同胞吗?”

其他的人喊道:“不,不!千万不行——千万不行!”他们往前挤,最后马修推开罗赫,逼向德国人,像怒狼般龇牙咧嘴。

他握拳咆哮:“听着,德国人‘!我们用心正直,跟你们说好话,你不但威胁要送我们去坐牢,还侮辱我们!好,不过以后我们会跟你们玩一种把戏。你们不答应,所以我们在上帝和人类面前发誓,你们永远不能在波德莱西定居。我们来讲和,你们宁愿战斗。很好,那就来打吧!你们有法庭支持,有官吏支持,有金钱的压力,我们——我们只有空空的两手。谁会赢——我们看着吧!此外,我说一句话,你们以后自会想起来。烈火无情,不但茅草,连砖房和未成熟的谷物都可能失火,牛群会在牧地摔跤;人也许逃不过死亡的噩运。记住我说的这句话:白天有战争,晚上也有战争,每一个地方都是战场。”

“战争!战争!上帝帮助我们!”他们一起喊。

德国人跳过去拿墙边的长棍,有人跑去找枪械或搬石头,女人则大声尖叫。

“只要有一个人向我们开枪,全村马上来这儿!”

“长裤仔,杀一个人看看!你们会全部被打死,像打疯狗似的!”

“噢,史瓦比亚(德国中世纪的公爵国)人!别阻碍我们农民,否则你们自己会完蛋。”

“连饿鬼都不吃你们的尸体!”

“敢碰我们一下看看,长裤仔!”他们大声挑衅。

现在双方准备扭打,怒目相视,顿足,用棍子敲地面,说出威胁和侮辱的话,恨不得抓咬敌人。最后罗赫把乡亲们拉到后面,他们转身,一面退一面小心保护侧翼,德国人在后面乱叫乱嚷。

“滚出我们的国家,可恶的猪仔!”

“不然就等晚上‘红公鸡’(火灾)叫醒你们!”

“我们会再来,找你们的闺女跳舞!”

最后村民的措辞太强烈了,罗赫不得不叫他们闭嘴。

现在薄暮降临,一阵凉风扫过麦田,露珠在湿草地呈银灰色,暮色笼罩大地,安详又芬芳。

村民走回家,白头巾外套在身后一甩一甩的。他们又谈又唱,声音响彻树林,并不时停下来吹口哨,饱览波德莱西的田野风光。

“这些土地很容易分割。”老克伦巴说。

“是啊!我们可以分割成完整的农场——各有草地和一点牧地。”

“如果德国人肯让步就好了!”村长叹气说。

“别怕:我们知道他们会让步。”马修保证说。

“我想要路边靠末尾的那一块。”亚当·普里契克说。

另一个人说:“我喜欢中间靠十字架这一块。”

第三位说:“我要靠拂拉庄那一块。”

第四位叹息说:“噢,我若能得到农场上的菜园多好!”

“你们都不是傻瓜!你们要抢最好的地!”

“算了,算了,够我们大家分。”乔治安抚他们,因为他们差一点吵起来。

罗赫说:“如果大地主同意把波德莱西交给你们,你们可有不少工作要忙呢。”

“我们会想办法完成。”他们兴高采烈地说。

“种自己的田地不算苦差。”

“凭这种条件,谁不愿意接下大地主所有的田地?”

“等他交给你们——你们就知道了!”

“咦,我们要像大树,在土里生根,看谁能将我们拔掉!”

他们一面谈话,一面走近家园,现在步伐加快了,因为他们看见妇女跑出来迎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