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怡人的日子,暖烘烘却很爽快:农民们睡了一宿好觉之后,早晨一醒就跳起来,先祈祷,然后去上工,连呵欠都不打一下。

大红的日球慢慢爬上天空,空中有几丝薄雾,深不可测的大苍穹飘着一簇又一簇软绵绵的白云。

微风到处吹,活像地主农夫大清早催家眷起床,唤醒了软弱的谷子,吹散薄雾,摆动头顶的树枝,围着果园打转,将最后几朵樱花像雪片般撒了一地。

丽卜卡村也迅速苏醒和起床。好多乱莲蓬的脑袋伸出门外,以惺忪的睡眼打量世间。有人漱洗,很多衣冠不整的妇人提水进屋。有男人在劈柴,有板车开上大道口烟囱看起花彩状的炊烟,赖床的人挨了一顿尖声的臭骂。

时候还早。东边的太阳在天上还不及一人高,红光由果树间斜射进来,但是大家都很活跃。

大风不知逃到哪儿去了,村民享受到迷人的宁静,清新又舒服的早晨,太阳照在水面上,露水像珍珠由每一座屋顶往下滴,燕子飞过清纯的天空,鹳鸟离巢找食物。公鸡在树篱上鼓翼喔喔啼,公鹅呱呱叫,领着小鹅前往玫瑰色的水塘。牛棚里牛只眸哞低吼,村民在牛棚四周和庭院匆匆挤牛奶。每一座围墙都有人赶公牛上大路,它们沉重地往前走,懒洋洋低鸣,身子挨擦树干和篱笆,过路的羊群抬头咩咩叫,挤到满是灰尘的路中央。这一切牲口都被赶到教堂前面的大空地,年长的农夫骑着马,猛挥鞭子猛流汗,在那儿召集散乱的禽兽,并催落后者快点走。

过了一会儿,看鹅童赶着嘎嘎叫的白鹅来了,或者有人牵一头母牛或拴脚的马儿到休耕地去吃草。

不过,这些人畜很快就过去了,其余的村民正准备参加市集,市集订在男人出狱回来一星期以后。丽卜卡村样样都逐渐恢复平常的状态。

并非一切都完全上轨道。他们还很懒,经常在床上躺过了头。有些人上酒店的次数过多——他们说这样才能听消息,不落伍。很多人走来走去聊天,荒废半日的光阴,有些人潦潦草草做最急迫的工作。强迫赋闲这么久,一旦出狱,要正常运作实在不简单。不过情况一天天好转,工作日酒店的客人愈来愈少了,饥贫掐着男人的喉咙,逼他们流汗卖命。

不过,那天台慕夫有一场市集,他们宁愿去看看,暂时将工作缓一缓。

此外,收获季之前的穷日子提前到来,非常艰难,大多数人家都哀哀叫苦。凡是能卖的东西,他们都急着送到市集去卖。也有人只是去跟邻居闲聊,看看热闹,或者喝杯伏特加酒。

人人各有烦恼,除了市集或地方节庆,大家到什么地方找安慰、发牢骚或听取好忠告呢?

所以,牛都赶出去吃草后,有车的人备车,没车的人都走路出门。

最穷的人先上路。菲利普卡凄然赶着六只老鹅,她不得不牺牲。她丈夫一回来就生病,她没有粮食下锅。

有些地客带着刚生产的小牡牛出门。苦难伸进各种人家:歪嘴乔治虽有八英亩田地,却不得不卖掉一头乳牛;他的邻居约瑟夫·瓦尼克赶着一头母猪和整窝的猪仔去卖。

他们得尽量苦撑。不止一个人过不去,逼得卖掉最好的马。例如古尔巴斯,他欠巴尔瑟瑞克大妈十五卢布,她上法庭控告他,判决对他不利。于是在家人的泪眼中,他跨骑着栗毛马,要带去出售。

车子一辆接一辆密密麻麻前进。有钱的地主农夫也带一点财物去卖;社区长提醒过他们,他们该缴税了。同样的,有许多主妇带东西上市集,母鸡在车上她们的围裙里咯咯叫,走路的人用大方巾提着蛋类和奶油。有人肩上扛着假日华服或布料去卖。

弥撒比平常早,而且仓促完成,军人之妻苔瑞莎有话要跟神父说,他一走出教堂去吃早餐,她就来了。当时她不敢上前攀谈,站在花园栏杆外等他出来,但是她还没赶到他身边,他已登上俄式马车,向台慕夫开去。

她叹了一口气,凄然目送他,他的车子走上白杨路,不断掀起一团尘埃,又落在四周的田地里,板车照旧咔咔前进,路边有一纵队红衬裙在树影间若隐若现。过了不久,丽卜卡村渐渐恢复安宁。磨坊、打铁铺都关了,路面很快就空无一人,留守的人忙着在菜园里工作,或在围墙四周瞎忙。

苔瑞莎忧心忡忡走回家。

她住在教堂那一边,离马修家很近,屋子只有一个大房间和半条走廊!分财产的时候,她哥哥把房子分成两半,将他分内的半间拆走,到自己的土地上重盖一间。锯断的屋梁和墙壁像枯瘦的肋骨顶着煤垢斑斑的烟囱。

娜丝特卡在门槛上看见她,两家人中间只隔着一片狭小的果园。

“怎么?怎么?他有没有替你看信?”她冲过来说。

苔瑞莎说明她失望的原委。

“我想风琴师会看信。他认得字。”

“当然;不过我怎能空手去呢?”

“带几枚蛋给他。”

“我只有鸭蛋,别的蛋娘都拿去卖了。”

“没关系,他不会拒收鸭蛋。”

“我想去,可是我很害怕!我若知道信上写些什么多好!”……她由怀里掏出她丈夫的信,是社区长头一天由办公室带回来给她的。“这封信究竟写些什么?”

娜丝特卡接过她手上脏兮兮的信纸,坐在栅门的阶梯上,辛辛苦苦看信,苔瑞莎则坐顶端的木板。她托着下巴,用恐惧的表情盯着娜丝特卡正在拼的神秘符号。但是她只认得头一句“赞美耶稣基督!”

“我读不下去了,没有用。但是马修一定看得懂。”

她满面通红,细声细气说:“噢,娜丝特卡!我求你,别跟他提这封信!”

“若是印刷品多好!什么书我都看得懂,字母我完全认得。——不过我认不出这些笔画和弯钩……活像苍蝇浸墨水在纸上爬出来的。”

“娜丝特卡,你不会告诉他吧?”

“昨天我才告诉你,我不会扯进这件事。不过,你丈夫若回来,事情总会揭开的!”她站起来说。

苔瑞莎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强忍住眼泪,几乎窒息。

娜丝特卡退开,心里不太高兴,一路走一路唤家禽;苔瑞莎包上五枚鸭蛋,前往风琴师家。

她走了好久才到那儿,一路停留,在树阴下东溜西躲,望着眼前看不懂的符号。

“也许他要回来了……”

她非常害怕,饱受折腾,膝盖直发抖,心扑腾扑腾乱跳,宛如需要救助的人蹒跚前、进,眼睛迷迷蒙蒙的,她不止一次次地倚在树上免得摔跤。

“说不定他只是写信来要钱!”……

她的脚步渐渐松弛,来信变成一大负担,一大折磨,她老是把它由手上收进怀里,又放回手上。

风琴师家好像没有人。房门大开,所有的房间都空空如也。有一扇窗户挂了一件衬裙当遮帘,里面传出鼾声。她怯生生地进到走廊,回头看看院子。一位女佣坐在厨房门口,一面搅奶油一面用树枝赶苍蝇。

“你家女主人呢?”

“在花园里,你马上就会听到她的声音!”

苔瑞莎站在那儿,手上拿着那封信,拉起围巾来盖头,因为现在太阳高挂在棚屋顶上。

神父的院子传出家禽的叫声,两座院子只隔一道树篱,鸭子在水洼里吵,小火鸡在树篱附近哀啼;公火鸡垂着翅膀,气冲冲攻击泥地上打滚的乳猪;鸽子在空中盘桓,像一团雪雾慢慢落在红色的屋顶上。

苔瑞莎两眼润湿。她偏开面孔问道,

“风琴师在不在家?”

“不在家去哪里?神父走了,他又躺下来睡觉。”

“神父一定到市集去啰?”

“啊,是的,去买一头公牛。”

“什么,他的财物还不够多吗?”

“阔人想要的更多。”女佣咕哝道。

苔瑞莎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财产这么少,别人却拥有那么多,实在很难受!

女佣宣布说:“女主人来了!”她一上一下用力操作搅拌器,奶油直在外喷。

风琴师太太正在骂人:“都是你害的,懒骨头!你故意放马儿进苜蓿园,因为你不想走远路去休耕地!吃了两枝苜宿!我马上告诉你姑丈,你这一无是处的人,你会挨一顿好打!”

“我亲自赶马到休耕地,真的,而且绑在马厩里!”

“别撒谎!你姑丈会跟你谈谈!”

“但是姑姑,我告诉你,我没赶马上那儿。”

“那是谁?难道是神父,呃?”她讽刺说。

“你猜对了,姑姑。是的,神父放马儿到那边吃草。”小伙子提高嗓门说。

“你疯啦?闭嘴,免得人家听见。”

“我不!我要当他的面说!——天亮我去牵马进来,红棕色的那匹躺在地上,母马正在吃草。两匹都在我昨天晚上离开时的位置。我解开绳子,骑上红棕色那匹,看见有马儿在我们的苜蓿园吃草。天色灰蒙蒙——我斜着走,靠近神父的花园,阻挡它们,所以我经过克伦巴家的小径。那时候我看见神父正在做每日祈祷,回头用鞭子打马儿,赶他们到苜蓿园里去!”

“嘘,麦克!……没听过的怪事!……神父本人!……我老是说去年的茅草……不过安静,有个女人来了。”

她匆匆进屋,风琴师在床上呼唤麦克。

苔瑞莎把鸭蛋交给她,拥抱主妇的膝盖,要求对方转述她丈夫来函的内容。

“稍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们叫她进房间。风琴师衣履不整——只穿衬衫和内裤——正在喝晨间咖啡。他开始念信给她听。

她听着听着,心如死灰。是的,他——她丈夫收获时节要退伍回乡,跟佛拉庄的库巴·牙契克和老波瑞纳的儿子乔治同行。来信很亲昵,他渴望见她,问起家中的每一个人,问候亲友,想到要回来简直乐昏了。乔治也在信上附了几句话,请她将还乡的消息转告他父亲。可怜的家伙!他不知道村子里出了什么事情。

丈夫的情话像鞭子打中苔瑞莎的芳心。她尽力忍受这可怕的消息,但是她的眼睛很快就湿了,眼泪道出一切秘密。

“她丈夫要回来,她好高兴喔!”风琴师太太加强语气嘲笑说。

听了这句话,她哭得更凶,赶快逃走,免得他们看她进一步崩溃。她在树篱四周蹲伏了好一段时间。

“我怎么办?噢,我怎么办?”她非常伤心,无助地哭喊道。

她丈夫要回来了……他会知道真相!一想起来她就吓得半死。她丈夫亚斯叶克是亲切的男人,但生性急躁,普洛什卡家族全是那种个性。他不会原谅这件事,他会宰了马修。她哭道:“噢,主啊,发发慈悲吧!”但她丝毫没想到她自己。过了一会儿,她流着眼泪到波瑞纳家。汉卡不在,早就出去了,雅歌娜在娘家工作。只有雅固丝坦卡和幼姿卡在家,正在果园里晒衣物。

她转告乔治的消息,转身要走。但是老太婆把她拉到一边,低声用特别和气的口吻说:

“苔瑞莎,要自制,要明理。坏嘴巴不可能不议论……你丈夫亚斯叶克回来,无论如何总会知道的。想想看:情夫只缠绵一个月,丈夫却要厮守一辈子。我给你好忠告。”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假装不懂,结结巴巴说。

“别装了,我们都知道你们俩的事。趁现在还来得及,扣发马修去办他的事务。如果这样,亚斯叶克就不会相信大家的说法。他想你;你不难叫他相信你的话!马修喜欢你的床,却没有义务守着你:趁你有办法的时候摆脱他……爱情!像昨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就算你为它牺牲性命,也留不住它。爱情——像假日的珍馐,天天吃的人根本不想吃。俗语说:‘恋爱使我们俏丽又活泼;一旦结婚,我们就死气沉沉了!’也许很对,不过跟丈夫儿女死板板度日比违法的自由强多了。别哭,趁现在来得及,赶快自救。万一你丈夫为你失节而不再爱你,把你赶出家门,那怎么办呢?你要上哪儿去?完蛋,成为大家的笑柄!傻瓜!每个男人都有短裤,马修和库巴都差不多,人人发同样的誓,情分在时都甜如蜜糖。现在好好想一想,记住我的话;我身为你阿姨,是为你好。”

苔瑞莎不肯听下去。她逃入田间,坐在黑麦田彻底发泄她的痛苦。

她斟酌雅固丝坦卡的话,但是没有效。她对马修的情感太强了,想到要放弃他,她就像受伤的野兽在地上打滚。

过了一段时间,附近有人吵架,她连忙跳起来。

社区长家门前有一场尖锐的口角。

社区长太太和柯齐尔大妈凶巴巴地对骂。

她们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马路和彼此的围墙,身上只穿罩衫和衬裙,愤怒喘气,尽情对骂,并猛挥拳头。

社区长正搬东西上车,不时望着一位摩德利沙来的农人,他坐在门廊上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替两个女人加油。

呼声传得老远,马上有很多颗脑袋由邻近的树篱和屋角伸出来。

天哪!她们真凶!社区长太太平时很文静,脾气很好,今天暴跳如雷,怒气时时增高;柯齐尔大妈故意逗她、嘲笑她,想尽办法惹她生气。

她嚷道:“说呀,说呀,说呀,社区长夫人!尽量说个够,没有一条狗能吠得比夫人更大声!”

“我家没有一个礼拜不丢东西!下蛋的母鸡——小鸡——连老鹅——都不见了。是的,在菜园和果园,我的损失不计其数!啊,愿我吃的亏能毒死你!把你给噎死!”

“好极——叫啊,老母牛!叫啊,社区长夫人!这样能给你一点安慰!”

她对站在马路上的苔瑞莎说:“咦,今天我拿出五件衣物到果园来晒……吃完早餐,我出来洒水——少了一件!……我东找西找,活像被土地吃掉。看,我用石头压着,又根本没有风!……上好的亚麻制品,上好的亚麻!任何店铺都买不到更好的货色……看哪,不见了!”

“你的眼皮油脂太厚,看不清楚!”

“我看不见,因为被你这贼婆偷走了!”她大声说。

“我,贼婆!说,噢,再说一遍!”

“你这贼婆!你这贼婆!而且我要在大家面前作证,等我用刑具拴着你去坐牢,你就会承认了!”

“她——她叫我贼婆,乡亲,你们听到没有?皇天在上,我要告她。——你们都听见了。我偷了你什么东西,你这笨瓜?你的证人在哪里?”

社区长太太听了,抓起一根木桩,疯狂地冲到马路上,尖叫说:“我要用棍子当证人!我会作证!我……”

“来呀!社区长夫人!唷!碰我一根汗毛看看,你这头猪!碰我看看,你这丑母狗!”她也叫着冲过去。

她丈夫想拦她,她一把推开丈夫,两腿分立,两手叉腰,冷笑道,

“打我呀,打我呀,社区长夫人,你会因此而坐牢!”

社区长干涉说:“闭嘴,女人!否则我先送你去坐牢!”

柯齐尔大妈气得要命,尖声嚷道:“把你家的疯狗锁起来,这是你的责任,用绳子绑好你太太,免得她咬人!”

他威胁道:“女人!我说话的时候,请尊重我的官职!”

“我啐你的官职!”不过她用字更大胆——“你懂我的意思吗?他威胁人,他?看看他!他说不定自己偷了那件东西,给他的姘妇买罩衫去了!咦,社区的钱都用到那个地方,你把钱喝光了,你这酒鬼!噢,我们知道你的作为,别怕!是的,社区长老爷,你也会坐牢!”

真是忍无可忍,夫妇俩像恶狼扑向她。社区长太太先用棍子横扫她的脸蛋,然后大吼一声,用指甲去抓她,社区长则出手乱打。

巴特克·柯齐尔立即冲去救他太太。

四个人像斗犬缠在一块儿,没有人分得出哪只是谁的拳头,哪颗是谁的脑袋,出声吼叫的是谁。从围墙到路面,从路面到围墙,他们像大风中吹起的麦束,蹒跚摇摆,打得起劲了,甚至成堆滚在地上。

满天灰尘,大家仍看见他们的诅咒和谩骂,不一会儿,他们又来到路上,拼命打,高声尖叫。

有时候一个人被摔得老远,有时候他们都站起来,然后抓住彼此的发丝、喉咙或颈背,又开始缠斗。

不过,全村很快就被打闹声唤醒了,女人无助地徘徊在战场四周,最后男人赶来,拉开这几位斗士。

但是怒骂、诅咒、哭嚎和威吓连绵不断,简直难以形容。邻居立即开溜,怕被传去当证人,村头村尾悄悄流传说社区长夫妇痛揍了柯齐尔夫妇一顿。

几分钟后,社区长满面浮肿,他太太也被打伤和抓伤,两个人一起乘车去控告仇人。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柯齐尔夫妇也动身了,老普洛什卡非常好心,免费载他们进城——为社区长袒护大地主而整他。

他们去告状,外表跟战斗结束时差不多,未加一点修饰。

他们坐车慢慢经过村子,一路向人诉冤,把伤口亮给人家看。

柯齐尔的脑袋裂开,露出骨头,所以他的面孔、脖子和破衬衫里的胸脯都血迹斑斑。伤势其实不严重,但他一直按着身体呻吟,

“老天,我受不了啦!他打断了我的每根肋骨!救命,好乡亲,救命,否则我会死掉。”

他太太接着哀叹。

“他用粗棒子打他!啊,可怜的人!放心,你吃了不少苦,但是正义会惩罚恶徒,一定会!……是的,他打算杀死我丈夫,大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阻止他,他们都会在法庭作证。”这些说明常夹着可怕的嚎叫。说真的,她破了相,叫人几乎认不出来,光着头,几撮头发被扯掉了,耳朵裂伤流血,眼睛也流血,整张脸布满伤痕,像田地布满犁沟。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样的“上等货”,看了这个场面,仍有许多人同情她。

“天哪,天哪!用这么恐怖的手法对付他们,未免太坏了!”

“真罪过真丢脸!他们差一点送命。”

“是的,他们被打得好厉害。难道社区长老爷——这么大的官,这么大的人物——就可以胡来?”普洛什卡恶毒地插嘴对村民说。

他们都搞糊涂了,柯齐尔夫妇早已走得不见踪影,他们还在发呆和生气。

打斗期间,苔瑞莎躲起来,直到双方走了以后才露面。

巴特克是她的远亲,她特地到柯齐尔家去看看。屋里没人;柯齐尔大妈由华沙带来的三个小孩坐在屋外,缩成一堆,贪婪地吞吃一些半熟的马铃薯,用汤匙赶猪,怕它们来抢,并对它们大吼大叫。他们好可怜,没人关心,脏得要命,她心里十分同情,带他们到走廊,免得受动物欺侮,接着跑去传消息。

葛拉布家只有娜丝特卡一个人。

马修早餐前就到白利特沙老头的女婿斯塔荷家检查破屋,看看能不能修补。老头子跟他在一起,不时结结巴巴说一两句话。亚瑟克先生照例坐在门槛上抽烟,向樱桃树周围绕圈子的白鸽吹口哨。

中午快到了。

热空气像水波在田地上空颤动,田地和果园沐浴在阳光下;白利特沙的樱桃树不时掉下一朵花儿,像白色的小蝴蝶摇曳而下。

马修检查完毕,已过了晌午。他一面到处拨木头,一面宣布说,

“全是朽木,都碎成粉粒了,没办法建房子。没什么用。”

斯塔荷焦急地说:“我也许能买些新木头,然后……”

“你得买整栋房子的木料。这里没有一根梁能用。”

“老天爷!”

白利特沙老头支吾道:“但是下梁也许还撑得住,我们只要买新的上梁,将木架箝好,支起来就行了。”

马修穿上外套,反驳说:“你那么聪明,你自己弄嘛!我不用易燃的朽木建房子。”

薇伦卡哀叹不绝,手上抱一个孩子来到现场。

“什么,哎呀!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斯塔荷为难地说:“一栋新房子大概要花两千兹洛蒂。不过我们可以到森林选一点木材,其他的我可以想办法……向政府委员会申请……”

马修劝他们说:“现在森林由法庭代管,这时候他们会给我们什么木料呢?咦,我们甚至不准去捡柴来烧,等法庭宣判后再建吧!”

“真的!好极了!请问今年冬天我们要住哪里?”薇伦卡说着,又流下眼泪。

双方不再说什么。马修收拾工具,斯塔荷猛抓头,老白利特沙在屋角擤鼻涕。

就在那一刻,亚瑟克先生站起来,高声说:

“薇伦卡,别哭,你们建房子的木材一定能找到!”

大家都张口站着,惊讶得发呆。马修先恢复正常,哈哈大笑。

“聪明人许诺,傻瓜相信他们!他自己没有容身之地,却说要送房子给人家!”他粗声粗气大嚷,双眉下的眼睛一直看人家,但是亚瑟克先生重新坐下,继续抽烟摸胡子,眼眼盯着地平线。

“再过不久他会答应送你们一座农场哩!”马修说着大笑耸肩而去。

他立刻向左转,走上通在外屋的小径。

那天菜园里很少人工作,只偶尔出现一条红衬裙,或者一个男人修屋顶,或在面向田地的谷仓门口瞎忙。

马修不慌不忙,他乐意闲混日子。跟邻居聊聊社区长打架的事情,跟姑娘们咧嘴谈天,或者跟菜园里的年长妇人说荤话,害她们忍不住笑得半死。他走出视线外,很多人叹息,用爱怜的眼光目送他。

他的确是英武的小伙子,体格如橡树,活像丽卜卡村青年人的霸王,除了安提克·波瑞纳,就数他最有力气,舞技不亚于斯塔荷·普洛什卡。而且擅长各种工作:能造板车,筑烟囱,修房子,长笛吹得好极了。所以,他虽然没什么田地,对人又很大方,从来存不住钱,但是很多母亲都愿意花半头小牛的代价请他喝酒,想把女儿嫁给她!不止一位姑娘让他随随便便,希望早一点宣布结婚的消息。

一切都行不通。他陪母亲们喝酒,跟女孩子调情,一谈到婚事就像鳝鱼滑溜溜的。

“很难选。每个人都有优点,另外一些姑娘逐渐长大,比其他的更值钱。我要慢慢等。”媒人找上他的时候,他就说。

去年冬天,他跟苔瑞莎搞上了,几乎公然和她同居,不顾闲言闲语和警告。

“等亚斯叶克回来,我再把人交还给他,他会请我的客,感谢我照顾她哩。”他出狱回来不久,曾大笑说。他对她生厌了,正慢慢疏远她。

现在他回家吃饭,故意绕远路,一路跟女孩子开玩笑,对方若容许,他就跟人玩些粗俗的把戏。

就这样,他意外和雅歌娜面对面相逢,她正在母亲的菜园拔草。

“啊!雅歌娜!”他欣然叫道。

她突然直起身子,又高又美,宛如一株蜀葵花。

“你注意到我了?噢,真快!你回来才不过一个礼拜呢!”

“噢,你比以前更迷人!”他低声惊叹说。

她的衣服卷到膝盖上,红围巾在颔下打结,衬出一双又美又太的玉蓝眸子,雪白的贝齿在两片樱唇间闪烁,满面苹果红——好漂亮,仿佛在求人吻她。

她大胆叉腰,向他抛来亮丽的目光,他全身兴奋到极点。他仔细看四周,慢慢走近。

“我找了你整整一个礼拜——硬是找不着!”

“对狗撒谎去吧,它大概会相信。哈!这个人每天傍晚笑眯眯在菜园间乱逛,每天傍晚谄媚另一个女孩子,现在他敢说没这回事?”

“咦,雅歌娜,你就这么问候我吗?”

“要我跪在地上,感激你记得我的存在,呃?”

“去年我受到的是另一种欢迎!”

“今年不是去年!”她转身背对着他,不让他看见她的面孔。他立即往前跨一步,急切切伸手去搂她。

她忿然挣开他的掌握。

“别烦我,为了你,苔瑞莎会挖出我的眼球!”

“雅歌娜!”他叹气说。

“回去,跟那位军人太太调情,趁她丈夫回来以前,尽量为她服务。你坐牢,她送好东西给你吃,现在你得报答她!”

她每句话都像一记闷棍,而且语含轻蔑,马修吓呆了,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他羞愧难当,面红耳赤,立刻低头逃开。

虽然雅歌娜只是说出现在和这一星期的感受,如今倒后悔了。她没想到他会生气而离开她。

她凄然目送他,暗想道:“傻瓜!我是说气话!一下子就对我生这么大的气!马修!”

他逃命般从莱园奔去,没听见她的呼声。

他怒吼道:“黄蜂!泼妇!”现在直接走回家,愤怒和惊讶盘踞心头。以前她老是甜甜蜜蜜,温温顺顺的——现在她视他如粪土。他觉得太丢脸了,不禁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听见。

“她跟我提苔瑞莎!傻姑娘——苔瑞莎在我心目中一文不值——只是玩具!尽管她的眼睛炯炯发光!她叉腰的姿势真美!啊,被这种蜜蜂刺一下不算耻辱……只要以后有蜂蜜吃就行啦。”快到家了,他放慢脚步。

“她气我提起往事。不过我错了吗?……至于苔瑞莎。”想到这儿,他做个苦脸,仿佛吞到酸醋似的——“那个哭娃娃我受够了。我没发誓跟她厮守,有吗?……尾巴黏着母牛,但我不是母牛的尾巴!……何况她有丈夫;我会为她挨神父公然训诫一顿……这种女人会毁掉一个男人。滚他的女性!”他心情很坏,断言说。

家里的午餐还没弄好。他骂妹妹慢吞吞,又进去找苔瑞莎,她正在果园挤牛奶,抬头用泪眼望着他。

“又哭了?为什么?”

她借故搪塞,用爱怜的目光望着他。

“专心一点,牛奶溅到你的衬裙了。”

他今天怎么会这样不客气,这样狠心呢?她想不通。他怎么啦?她尽量温存,但是她每说一句话,他就凶巴巴打断她。

他似乎在果园四周找什么,却又不时偷看她一眼,愈来愈惊讶。

“我长不长眼睛?……这么一个不足取。半死不活的货色!……不美又索然无味!……瘦排骨,酸溜溜!……而且黑得像吉普赛人,谈到风采,一点都没有!”

不错,只有她的眼睛漂亮,也许比得上雅歌娜的明眸,很大,亮得像蓝天,加上一副黑眉毛。但是他和那一双眼睛对望时,常转过脸去,暗自诅咒。

“她像小牛,眼珠子乱转。”

她的目光惹他心烦和生气。

“我不看,我不看!好,好,你尽管送秋波吧,你吸引不了我。”

他们一起用餐,但是他根本不和她说话,也不看她。他跟娜丝特卡交谈,语气并不愉快。

“狗都不吃这种燕麦片,烧焦了!”

“只烧焦一点,刚好增进口味。”

“别跟我顶嘴,里面的苍蝇比内层多!”

“什么,你现在受不了苍蝇啦?别这么讲究!毒不死你的。”

接着他抱怨卷心菜是用臭猪油煮的。

“你不如用机油来调味!”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不晓得,也不想试。”她厉声反驳说。

但他一直找机会发牢骚。苔瑞莎则闷声不响,饭后看她的母牛在屋角磨擦身体,遂直接攻击她。

“它浑身脏兮兮沾着粪便,你不能替它擦一下?”

“我们的牛舍很湿,它是在那里弄脏的。”

他大声说:“潮湿,真的!森林里有很多松枝可以当干秣料,你却要等人替你捡,拿到这儿给你。畜牲的两肋沾了粪便,会溃烂的。屋里有这么多女人,却一点都不干净!”

苔瑞莎不回嘴,她不敢自辩,只用眼睛求饶。

她文静又听话,勤劳得像蚂蚁,看他对自己这么霸道,这么严苛,她甚至觉得高兴哩!这一来他更生气。那一双多情的眼睛叫他发火,她安静的步伐、谦卑的态度、追着他打转的作风也叫他发火。他差一点叫出声:“滚开,别让我看见你!”

他终于叫道:“狗养的!——全都该死!”并拿出工具,饭后不休息就赶到克伦巴家,那边有一点修屋的工作要他去完成。

他们都在户外的院子里,午餐还没吃完。

他坐在墙边抽烟。

克伦巴家人正在谈乔治·波瑞纳退伍还乡的消息。

“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他问道。

老克伦巴说:“咦,你不知道?跟苔瑞莎的丈夫亚斯叶克的佛拉庄的牙契克一起返乡。”

“他们收获时节回来。今天早上,苔瑞莎拿信请风琴师代读,他转告我的。这消息该告诉你,亚斯叶克要回来了!”他不假思索地说。

接着是一片沉默。大家的眼睛都空茫茫瞪着前方,女人忍着笑,满面通红。他没注意,似乎为这消息而开心,平平静静地说:

“他回来也好,现在他们大概不会议论苔瑞莎了吧。’”

他们的汤匙停止不动,高举在碗碟上空,大家都羞红了脸。他看看四周,不怕难为情又说:

“你们都知道大家的口舌不饶她。她跟我没什么,只是我爹这一头的远亲。但是,若有哪个下流胚暗示别的交情,我就堵住他的嘴,叫他永远忘不了!女人最差劲,她们从来不饶过别的女人。就算她清白如雪,她们也会想办法糟蹋她。”

他们低头看盘子说:“不错,不错。”

“你们到过波瑞纳家没有?”他焦急地问道。

“我早就想去,不过总有事情耽搁。”

“他为我们大家受罪,我们——我们却忘了他!”

“你——你去看过没有?”

“我?——我若一个人去,村民会说我追雅歌娜!”

“尤其是一位曾经失足的女孩子!”老爱嘉莎坐在树篱边,膝上放一个小碗,这么说道。

“噢,我受够了这种狂哮。”

克伦巴笑了。他说:“恶狼掉了牙齿,生活也改了。”

马修加上一句:“不然就是他想定下来。”

“嗬,嗬!你很快就会派求婚代表去见某一位姑娘啰?”小克伦巴兴高采烈地说。

“是啊,我正认真衡量这件事。”

“快一点选,马修,请我当你们的伴娘!”长女凯特说。

“啊,不过有困难。大家都一样优秀,一个胜过一个。玛格达最有钱,但是她缺牙又烂眼;尤丽西亚是一朵花,可惜一边的臀部太大,嫁奁又只有一桶酸泡菜;法兰卡有个娃娃;玛丽对所有的男孩子都太友善了;伊娃有一百兹洛蒂,全是铜币,但她是懒骨头,老是赖在床上。人人都想吃肥食,喝甜酒,什么事儿都不干。噢,她们真是纯金,这些女孩子!另外还有一些,很漂亮,却还没长大。”

他们大笑,屋顶上的白鸽都飞走了。

“我说的是真话。女孩子没长大之前,管她多标致,我都不喜欢。”

克伦巴大妈责备他说这种话。

“噢,我只是开玩笑。听说女孩子最喜欢这种笑话。”

几位姑娘生气了,脸色红得像火鸡,气冲冲抗议。

“他是漂亮的家伙,我们没有一个配得上他!”

“如果丽卜卡村没有你中意的人,那就到别的地方选一个嘛!”她们嚷道。

“有哇,有哇!这里要找个老处女比找一枚兹洛蒂银币容易多了。啊,好多喔!她们每星期六天一亮就彻底打扮,梳发辫,在果园追小鸡,拿去跟犹太人换伏特加酒,一下午等着使者来求婚。咦,我难道没见过她们在屋顶上对我摇手帕,大叫说:‘马修,来向我求婚,来嘛!’母亲们也叫道,‘马修,先找凯特,找凯特!我会增加她的嫁奁——一块乳酪和八枚蛋。马修,来找凯特嘛!’”

男人笑得前仰后合,他实在太逗趣了,但是女孩子忿忿不平,齐声鼓噪,老克伦巴干预说:

“嘘,姑娘们!你们吵得像下雨前的喜鹊。”

不过噪音并未终止。为了平息纠纷,他问道:

“马修,社区长当众打架,你在不在场?”

“不在。但是听说柯齐尔夫妇被打得很惨。”

“是啊,被痛揍一顿!看来真可怕。算了,算了,社区长可真放肆。”

“他靠社区的粮食长胖,现在玩起鬼把戏来了!”

“是啊,他真的不怕任何人。谁会起而对抗他?换了别人,一定会因此而受重罚——他却一根汗毛都不会损失。他认识官署人员,在这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因为你们都是绵羊,任他胡来。他压制你们,爬到你们大家头上!”

“我们自己选他,得尊重他的统治权。”

“但是选他的人也能罢免他。”

“嘘,马修,别这么大声,别人会听见你的话。”

“而且转告他。那他才知道我说了什么。他敢就叫他跟我对阵好啦!”

“惟一能对抗他的马西亚斯正在死亡边缘。别人不会出头管闲事,每个人都有很多烦恼。”老头子说完,由座位站起来。

大家陪他站起来,有些去休息一会儿,有些伸腿解皮带;姑娘们到水塘洗碗,解解闷儿。马修立即架起房屋的支柱和扶架,克伦巴点上烟斗,坐在门阶上。

他一面抽烟,一面想刚才的话题,咆哮说:“凡支持别人的,将有许多弟兄!”

太阳高挂在屋顶上空,下午很热。果园静悄悄的,阳光在沙沙的树枝间颤动,许多花瓣飘到草地上。蜜蜂在苹果树枝头嗡嗡飞。谷仓的那一侧,水车池亮闪闪,鸟儿都静止不叫了,愉快的午后昏睡感弥漫四周。

克伦巴伯没睡着,闲逛到马铃薯地窖边。

他稍后回来,拼命抽熄灭的烟斗,劈劈啪啪吹气,并用力甩一撮掉在眉毛上的长发。

“你看到没有?”他太太在门口探头说。

“看到了。就算我们一天只煮一次,马铃薯也只够吃到收获时节。”

“一天只一次!”

“怎么办呢?我们人口这么多,十张饥饿的嘴巴,加上贪吃的胃!——我们得想办法。”

“反正不能动小牡牛的脑筋。我告诉你,我不愿意把它卖掉。随你怎么办,就是不能卖牛!”

他摆摆手,活像赶一只缠人的黄蜂,她走了以后,他又点上烟斗。

“猪头猪脑的老婆娘!……如果需要……小牡牛又不是神圣的东西,值得为它舍命!”

现在太阳射入他的眼睛,他只转个身,慢慢抽烟斗。他放松皮带(一顿马铃薯在肚子里发胀),开始打盹儿。白鸽在茅顶咕咕叫,树叶发出困倦的呢喃。

“汤玛士!”

是爱嘉莎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她坐在他身边,满眼焦急的神色。

她说:“收获前这几个月对你来说很难熬。你如果愿意,我有一点钱,你可以拿去。我是留来办丧事用的,但是你们手头那么紧,我借你们好了。何必卖小牡牛?它出生的时候,我站在旁边,它是品种很好的乳牛。上苍愿意,我也许能活到收获时节呢……到时候你们再还我,就算地主农夫,急迫时接受亲戚的钱也不算丢脸嘛。喏!”她塞了三卢布给他,都是银币。

“不,拿回去,我会想办法。”

“喏,我可以再加半卢布。拿着。”她低声求他。

“不。不过我谢谢你。你太客气了。”

“喏,还有,总共三十兹洛蒂,请收下!”她检视钱袋,算出几枚五科培的钱币,强忍住泪水。这对她是很大的牺牲,每提出一枚硬币,她心里就刺痛一下。

钱币在阳光下发出诱人的光泽。他看着看着,眼睛因渴望而发光,全是银晃晃的新钱哩。但是他叹口气,努力克制自己,对她说:

“仔细收好,否则人家看见,说不定会偷走喔。”

她还低声求他收下,但他一言不发,她慢慢把财宝收起来。

“你为什么不住我们家?”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怎么行?我一点用处都没有,连赶鹅都不会——我身体很弱,一天一天等死。能死在亲人家真的比较愉快。是的,就算睡小牡牛睡过的牛栏也好——我为丧事准备了四十兹洛蒂,也许还够加一场弥撒……不愧为地主农夫的亲戚!……我会把羽毛被留给你们……别怕,我会在你们家静静睡着,而且比你们预料中来得快,很快……”她结结巴巴,心扑腾扑腾乱跳,等着他说一句:“留在我们家吧!”

他没有说,假装听不懂她瞎扯的要旨,伸伸腰,打打哈欠,坐立不安地在屋前、谷仓、草堆四周走来走去……

她哀泣和呻吟。“怎么行呢,真的?他是有名的庄稼汉——我是可怜的乞丐婆!”

因此她天天在村子里找地方,希望能像高尚的农妇,体体面面等死。

她一直爬来爬去找这么一个角落,永远像风中的游丝到处飘,不知道黏在什么地方。

村民跟她开玩笑,说她该跟亲人住在一起,嘲讽般亲昵地对克伦巴家人说,

“咦,她是你们的亲戚,又有钱办丧事,她不会麻烦你们太久了。除了你们家,她该住哪里呢?”

晚上克伦巴将爱嘉莎那天的话转告太太,克伦巴大嫂想起村民的笑谈。当时他们在床上,孩子们已开始打鼾了,她低声劝他:

“有地方给她住……她可以睡草堆……否则我们把鹅赶到屋外的席棚去。若说伙食,她吃得很少很少。……而且她活不长了……她又自备丧葬费。这样大家才不会批评我们……再者,羽毛被会传到我们手上,我们不容易另找这么一床好被。”她急切地指出这几点。

克伦巴当时没答腔,只管打鼾,第二天早晨他说:

“如果爱嘉莎很穷,我会接纳她,那是上苍的旨意,我非这样不可。但是现在村民会说我们为她留下的财物而接纳她。他们曾责备我们放她出门去讨饭——不,不行。”

克伦巴大妈事事顺从丈夫,但是她为失落的羽毛被深深叹息,起来催女儿出去上工。那天她们得种卷心菜。

那是最佳的五月天。和风吹来,吹得麦田起波浪;果树轻轻低语,抖落不少花瓣;密密的紫丁香和樱花熏得花香遍野,和风带来田野的歌声;打铁铺的铁锤在铁砧上吭吭响;打从早上路面就挤满了人,闹声喧天,女人前往卷心菜园,提着一筛子一筛子和一篓子一篓子嫩株。

天亮前露水已干,黑黑的田地挖成不少犁沟,积水在阳光下发亮,到处看见红围裙和红裙子。

克伦巴大妈跟女儿回行,她丈夫和儿子们则协助马修修他们的房子。

不过,老克伦巴只干了一会儿,因艳阳太烈,叫巴尔瑟瑞克一起去看老波瑞纳。

他从巴尔瑟瑞克的烟盒拿起一撮鼻烟说:“大晴天,朋友。”

“棒极了。不过,但愿温度别一直这么高。”

“四面八方都下雨,我们这边也快了。”

“不过,看来有旱灾。树上满是昆虫。”

“蔬菜发芽发得太晚了,旱灾一来就毁了。不过,上帝恩典,大概不会到那步田地。”

“且说,市集如何?你的马有没有消息?”

“我给警官三卢布,他许下一堆诺言。”

“我们一点都不安全!随时惊惊惶惶过日子,像野兔似的,而且没办法解决。”

巴尔瑟瑞克用低沉而谨慎的口吻说:“我们的社区长只是傀儡。”

克伦巴厉声说:“我们该另选一位。”

巴尔瑟瑞克用警告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但是他激动地往下说:

“他害村子蒙羞。你有没有听说他昨天干的好事?”

“噢,口角的事情?算不了什么——另外还有一些事,我们大概得为他的官职付出大代价。”

“不过有人牵制他:出纳员、书记官和代表会的其他成员。”

“等于放狗去看肉!是的,他们会看守,到头来我们农民得为他们粗心大意而赔钱。”

“有什么办法呢?有没有别的消息?”

巴尔瑟瑞克吐口痰,扬起脑袋,他是脾气乖张的家伙,不爱说话,加上怕老婆,更闷声不响了。

他们到波瑞纳家。幼姿卡在门廊上削马铃薯。

“你们不妨进去,爹一个人躺着。汉卡出去种卷心菜,雅歌娜在娘家干活儿。”

屋子显得空荡荡的。一枝紫丁香不时由窗口往里伸,阳光隔着屋外的绿树渗进屋里。

老头子照旧躺着,只是消瘦多了,失去血色的双颊长了不少花白的胡子。他头上还裹着绷带,灰白的嘴唇喃喃嚅动,似乎想说话。

他们问候他。他不答腔,也不移动。

“你不认识我们?”克伦巴抓住他的手说。

他似乎完全没有知觉,或失神地聆听屋顶下作窝的麻雀吱吱喳喳叫,树叶嘶嘶摩擦外墙。

“马西亚斯!”克伦巴轻轻摇他说。

病人吓一跳,眼皮颤抖,回头看他们。

“你听到没有?——这是克伦巴,这是巴尔瑟瑞克,你的朋友,你当然认识我们!”

他们等了一会儿,盯着他的眼睛。

他突然用如雷的嗓音叫道:“乡亲们,看我孤单单在这儿!来救难!揍他们,狗养的!揍他们!”他抬起手臂抵挡别人的攻击,仰跌在床上。

幼姿卡听见叫声冲进来,在他的头部里上新的湿绷带。他再度躺着一动也不动,睁开的眼睛露出强烈恐惧的表情。

他们走了,灰心又苦恼。

克伦巴说:“咦,他不算活人……他简直像死尸!”

怀特克的鹳鸟在果园里大步走来走去,春风不时将树枝吹进敞开的窗户,遮住了阳光。

他们回来,悲哀地沉思默想,宛如上过坟似的。

“我们都有这么一天!”克伦巴终于说。

对方叹道:“不错,他死了,别人因此获利。”

“‘一只羊只死一回,然后——就没有第二次了!’”

“我们不久也要追随他。”

他们以坚定的目光打量周围的世界,打量摇曳的麦田,打量远处清晰的森林,打量渐绿的田野,打量暖洋洋、亮晶晶的春天。他们的心灵冷冰冰顺从上帝的意旨。

“不,人躲不开注定要来的命数。”

他们就此分手。

其他的人也分别在那天和日后来探望垂死的病人,但是他谁都不认识,最后他们不再来了。

神父说过:“只能祷告他快一点走。”

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和忧虑,他们自然而然忘了他,或者把他当死人来谈论。

真的,有谁顾念他呢?

有几天他滴水未进,若非怀特克好心,尽量抓点东西拿去喂“老爷”,他说不定会饿死哩;牛童有时候偷偷挤牛奶,端去给他喝。他对受难者确实充满关心和敬意,也满怀不安。最后他问彼德,

“没忏悔就去世的人是不是真的非下地狱不可?”

“对极了。咦,神父常在教堂对我们这么说。”

“那……老爷也会下地狱啰?”他吓得在胸前画个十字。

“他跟别人没有两样!”

“什么?老爷跟别人没有两样?”

彼德生气说:“你笨得像卷心菜头!”他看出怀特克不相信他的话。

波瑞纳家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此时村民为社区长打架的案件而兴奋,双方急着找有利的目击者。

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但社区长用尽全力,他在丽卜卡村的势力很可观,结果不止一半的人偏袒他。大家知道他不是圣人,但他是社区长,能叫反对者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靠毅力、谄媚和伏特加酒,召集到他所需要的许多证人。

柯齐尔重病躺在床上,神父曾带临终的圣餐去看他。至于病因,大家意见纷纭,有人甚至悄悄说他是装病给社区长添麻烦。不过,谁知道该作何感想呢?

柯齐尔大妈整天走来走去,告诉村民她卖掉母猪和小猪为丈夫买药。她几乎天天守在社区长家门外,谩骂不休,尖叫说她丈夫巴特克快死了,呼唤上帝和正直的人为她作有利的见证,站在她这一边。

不过,只有社区的低阶层民众和少数心软的女人支持她,包括柯伯斯在内,他是三流的地主农夫,又是爱打官司爱打架的人。别人不肯昕她的。有人不理会她的话,有人为她打算,劝她跟社区长和好。

许多纠纷因此而起,柯伯斯口没遮拦,又爱动拳头,支持他们的女人说话很偏激。他们非常生气,非常刻薄。他们怎能压倒地主农夫和社区长呢?

最后,犹太人瞧不起柯齐尔夫妇,不肯赊东西给他们。

打架后不到一星期,人人都听厌了那段轶事,以及相关的牢骚和哀叹,不想再听了。

但是这个节骨眼上来了新的帮手,村里又骚动起来。

普洛什卡跟铁匠联合,现在公然强烈支持柯齐尔夫妇。

他们一点都不关心柯氏的问题;各有其目标,各寻其利益。

普洛什卡是不光明而有大志的人,极端信赖自己的财富和智力。至于铁匠,他为钱不惜冒生命的危险。

就这样,两派的冲突开始了:凶猛,却彬彬有礼。他们表面上维持友谊,照旧交谈,有时候甚至手挽着手上酒店。

精明一点的丽卜卡村民很快就看出这次的结合不只是要为柯齐尔伸冤——说不定是想谋夺社区长的职位。

长者点头说:

“一个人做官赚了钱,其他的人也可以这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子里的纠纷愈来愈多。

大约此时,每一家都听到德国人在酒店歇脚的消息。

有人猜他们一定是要去波德莱西。

大家忍不住焦虑和好奇。消息由这座果园传到那座果园,大家隔着围墙讨论,很多人赶到酒店去看热闹。

确实不假。五辆漆了黄色和蓝色的铁轴大篷车停在酒店门口。车上载满家具,女人坐在里面。酒吧有十个德国人在喝酒。

他们是高高壮壮的胡须汉,穿深蓝色的头巾外套,胖胖的腰部挂着银链,满面营养丰足的红光。

农民们一群群站着,和他们隔一段距离,叫伏特加酒,观望并听他们说话,但是一句都听不懂。马修会说犹太方言伊第绪语,想跟他们交谈,说得很流利,酒店老板讶然盯着他。德国人看他几眼,没有答腔。社区长的弟弟乔治接着跟他们说几句德语,他们听了,像猪仔对着食槽跟同伴咕哝几句,就转身背对着农民们。

马修大为恼火。他叫道:“我们打烂他们的猪脸!”

“是的,不然就用棍子搔他们的身体,叫他们开口。”

火暴小子亚当·克伦巴大声说:

“我在离我们最近的这家伙肚子上揍一拳,他若还手,大家再光明正大打一场。”

但是他们制止他,德国人可能猜到农民们有意挑衅,拎起一桶啤酒离开那儿。

“嘿,长裤仔,别这么急嘛,他们说不定会在路边跌一跤。”

他们驱车离去,农民们在背后大喊,

“猪养的!”

他们一走,犹太人就跟农民们说德国人几乎已买定了波德莱西;有十五家人要移居在那个农场。

“我们会封在可怜的一小条一小条土地上,挤得半死,他们则在那块大空间伸展和繁殖!”

斯塔荷·普洛什卡对刚刚说话的乔治说:“那我们出更高的价钱,别让他们得手!你自以为聪明,动动脑筋吧。”

马修用拳头猛敲吧台叫道:“狗养的!真是毁灭性的生意!他们若定居在波德莱西,我们就很难保住丽卜卡的家园了。”这一点他相当肯定,他曾见过世面,知道德国人的作风。

听者起先不相信。不过他们仍然很担心,动脑筋思考:波德莱西的邻居怎么会给丽卜卡村民带来噩运呢?

每天都有看猪郎和旅人来报告说波德莱西的土地量过了,界碑立好了,水井也挖了。很多人好奇往佛拉庄的方向走,也获得清晰的证明。

不过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他们还不敢肯定。

他们怂恿铁匠去查,因为他曾跟德国人交往,为他们钉马蹄,但是他回避,不肯探听或告诉他们一点消息。

最后是乔治打听情报,探得实情。

原来大地主欠了某一位德国人一万五千卢布,还不出来。债主提议用波德莱西来抵债,差额付现钞。大地主表面同意,其实暗中找别的买主,因为德国人一英亩只出六十卢布。

乔治说:“他不得不答应。贵族领地挤满了犹太人,都急着讨债。林务官说贵族领地的母牛已经被查扣去抵缴税金。那他怎么还债呢?什么都卖了!他跟我们的官司还没有结案,他不能砍伐森林。不,他必须低价卖出波德莱西农场。”

“咦,这种地一英亩值一百卢布!”

“那就按这个价钱买下来,他巴不得卖哩!”

“哎呀,现金短缺!上哪儿去筹钱?”

“那么德国人一定会全部买去,我们一无所有!”

他们继续聊天,说出可悲的预言。那些地他们竟不能得手,实在太痛心了——这么近,这么肥沃,适宜儿子和女婿定居!他们可以在那边另外建一个村子,沃草和水源都很充足……但是一切都没有用!德国人在那边,他们会占上风,使可怜的农夫活不成。

老人伤心地咕哝道:“这些孩子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他们瞪着傍晚在路上玩的小孩子——人数真多,房子几乎容不下了。”但是我们只够勉强过日子,怎么可能买地呢?”

他们绞尽脑汁,他们甚至请神父提出忠告。但是他想不出办法。“空锅子舀不出任何东西!”

“‘有钱能使鬼推磨’;‘无论穷人上哪儿,风总是对着他吹!’”

牢骚无益,哀叹无益!

更糟糕的是天气热到极点,五月来个六月天。太阳由东边升起,像巨大的火盆悬在蓝天上,每一处高冈和所有的沙地,蔬菜全部枯萎。休耕地的青草都烘焦了,马铃薯起先发芽很顺利,如今可怜的小嫩芽比地面高不了多少。惟有秋天播种的土地少受一点折磨,已经抽出,长得很棒很高,围在中间的房子显得更矮了,蹲在地面,只有屋顶由麦浪间浮出来。

晚上好闷热,躺在屋内太痛苦了,村民都睡在果园里。

由于热浪逼人,烦恼又接二连三出现,加上收获季之前的苦日子(那年比往常更难捱),丽卜卡村民吵架的事件特别多。人人似乎都喜欢跟邻居作对,生活变成真正的磨难。天一亮村子就传出口角和气话,每天都有新纠纷。先是柯伯斯夫妇发生斗殴,神父不得不去斥责他们,为他们当和事佬;接着巴尔瑟端克太太为一头猪跑进她的胡萝卜田而跟古尔巴斯打架;然后普洛什卡大妈为小鹅弄混而跟村长吵嘴;此外更有人为小孩,为彼此不友善的行为,或者能引起争吵、抗议和谩辱的小事而发生无数冲突。村子似乎招到了诅咒,争吵、违犯治安和诉讼事件层出不穷。

安布罗斯甚至在陌生人面前调笑这种暴躁的倾向。

“上帝好心,今年收获季以前我的日子不难捱!没有人死,没有人出生,没有人结婚;但是他们天天请我喝伏特加酒,拍我的马屁,要我替他们当证人!他们再这样多吵几年架,我会喝酒醉死!”

丽卜卡村真的很糟糕;多明尼克大妈家的问题最严重。

西蒙跟别人一起出狱回家,安德鲁的腿伤也好了,他们的日子不像别人那么艰困难事情应该能恢复旧观。才不呢!儿子们不肯再听她的话。他们变得很倔强,老是跟她不和,反对挨打,不肯做女人的工作!

他们尖刻地说:“你得雇个女佣人,否则你自己做。”

多明尼克大妈用铁腕统治他们,压制他们多年,看自己的孩子起而反抗,非常震惊。

“给我耐心吧!”遇到这种场合,她常常尖叫,发火,拿棍子要打人;但是他们坚决抵抗,跟她一样固执。母子每天吵架,在屋里屋外追逐……最后总是邻居冲出来打圆场。

神父亲自叫她的儿子去见他,劝他们和睦与服从。他们恭恭敬敬听完他的话,依礼吻他的手,谦卑地抱他的膝盖,但是行为照旧不改。

“我们不是小孩子,我们知道该怎么办!娘必须让步。咦,全村都拿我们当笑柄!”

愤怒使老太婆脸色黄得像楹椁。无论她想什么办法,硬是压不住他们,现在她不能照往日的习惯天天上教堂或者聊天了,她得在家干活儿,她老是叫雅歌娜来帮忙,但是女儿也给她带来不少耻辱和悲哀。

社区长经常来,说是要征求她的忠告,其实是找雅歌娜出去,在菜园里跟她胡来。

村子里什么都瞒不住人,人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他们的奸情愈来愈可耻,几位好人跟老太婆谈过好几次。

她怎么办呢?雅歌娜虽然祈祷和哀求,却公然胡来,仿佛存心气她母亲。在她心目中,最可悲的罪孽,最可耻的臭名,都比留在她讨厌的丈夫身边强多了。

汉卡也不设法阻拦这种情形,而且公开说过一段话:

“只要没有人阻止社区长滥花社区的钱,她就可以为所欲为。他对她一点都不吝啬,尽可能由城里买东西送她,他若有能力,甚至会把她嵌在金画框里。让他们玩吧……看看下场如何!我跟他们志趣不同!”

说真的,她自己的烦恼够多了。她付了律师要求的高额费用,但是还不知道安提克会不会受审,也不知道他未来的命运如何。此时他在监狱中憔悴,希望上帝发慈悲。此外家里的情况也不好。

彼德最近很傲慢——一定是铁匠收买了他,他只干自己选中的活儿。有一次她进城去了,他一整天在户外闲逛。她威胁说安提克回来要跟他算账。

他冷笑说:“他回来?盗匪不可能这样开释!”

这句失礼的话害得她热血沸腾,她恨不得打他一巴掌,但是这样有什么好处呢?她得收起满腔的屈辱,等恰当的时机到来。否则这个人走了,一切工作都会落在她手上。她不可能渡过难关,何况她的身体渐渐累垮了。“钢铁被锈侵蚀,岩石也只有一季的寿命。”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永远撑下去呢?

有一天,五月将尽,神父跟风琴师驾车去参加一处地方性的节宴。安布罗斯跟德国人痛饮(他们现在经常上酒店),没去敲晚礼钟也没开教堂门,让人做五月礼拜!

因此大家决定在墓地举行仪式,墓门附近有一座小祠堂,供奉了一尊圣母像。每年五月,姑娘们用纸带和镀金冠来装点神龛,在四周撒上鲜花,尽量不让它变成废墟。祠堂历史悠久,破破烂烂,眼看要倒了,小鸟都不肯在里面筑巢,若有牧童在那儿避风避雨,也只是秋雨期间。教堂坟场的乔木、老菩提树、细瘦的桦树和附近斜斜的几根十字架多多少少替它挡住了冬天的暴风雨。

很多人集合,马上用鲜花和绿色的草木来布置神龛,他们在圣足下放一根蜡烛和几盏灯,虔诚地祈祷。

铁匠跪在撒满郁金香和野玫瑰的门槛前面,他开始唱圣歌。

日落很久了,天色渐渐转黑,但是西方仍布满红光和金光,高空则呈浅绿色。四周静悄悄的,桦树的长枝像瀑布奔流而下,谷物弯着腰,仿佛聆听蟋蟀尖尖的颤抖音。

牧人正要回家,如今已看不见的田野、村庄和小径飘来畜牧业者吵闹的歌声,夹着一声声忧郁的牛叫。民众盯着圣母的慈颜,高声颂赞,她则伸出手掌向全世界施恩。

“晚安,噢,纯白的百合!晚安!”

空气中满是小桦树的香味,夜莺开始试唱,起先断断续续,继之元气大增,终于化为金曲的流泉——一阵阵拉长的乐音,珍珠落地般的旋律,不远处亚瑟克先生的小提琴响了,甜蜜蜜轻柔柔、强有力地为演唱人伴奏,宛如发自互相揉搓的黑麦秆,或者土壤本身正吐出五月颂。

人,鸟,小提琴,一起合唱得入迷,他们停下来喘口气的当儿,无数青蛙呱呱呜叫,宛如催他们再度开始。

颂歌就此继续下去——一会儿是这些歌唱家,一会儿是那些歌唱家。

仪式进行很久,最后铁匠不止一次地对后面的人叫道:

“拜托,字句别拖这么长!”有些人将音符拖得很长很长。

他对马西亚斯·克伦巴说的话更过分:“别这么吼法,你又不是学公牛!”最后他们齐声唱,声音像一群鸽子飞上暗黝黝的天空。

“晚安,噢,纯白的百合!

晚安!

我们心仪的玛丽亚

晚安!”

现在头上黑漆漆的,温暖又安静,但是几颗星星出现了,像露珠儿在空中闪烁。

女孩子两个两个同行,互搂着纤腰,一起唱歌走回家。

汉卡一个人走,抱着婴儿,专心想心事,铁匠走过来,跟她并肩同行。

她闷声不响来到家门附近,看他还在身边,就说:

“你要不要进来,麦克?”

他低声回答说:“只到门廊。我要跟你说话。”

她有点激动。他是不是又有新的噩耗要带给她?

“你大概去看过安提克了吧?”他说。

“去了,但是进不去。”

“我就怕这一点!”

“那你说说你所知道的消息!”她害怕得全身发软。

“我知道什么?只是由警察巡官口里打听到一点儿。”

“究竟是什么消息?”她用力抱紧小娃娃。

“审判之前安提克不可能开释。”

她结结巴巴地说:“怎么?律师说的正好相反。”

“那是怕他逃走。这种案件,犯人从来不先开释的。记住我今天是以朋友的身分来看你。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没有错……听好我现在说的话,我跟告解时一样,说的是百分之百的实情。安提克境况奇惨,一定会受到残酷的处罚,也许会判十年哩!你听到了吧?”

“我听到了,但是一句都不相信。”她突然冷静下来。

“眼见为凭,我已经告诉你真话。”

“照你的老办法,”她讽刺般微笑说。

他好像生气了,热烈保证他没有别的用意,纯粹是来劝告她的。她听他说话,焦急地回头张望,没挤奶的母牛在牛房哞哞叫,白鹅还在屋外,小雄驹和拉帕在庭院玩耍,小孩在谷仓里玩,而他说的话她一句都不相信。她暗想:“不过,我要让他继续说,好查出他有什么企图,”她一直小心提防着。

她呆呆板板问道:“怎么办呢?”

“有一个办法,”他耳语道。

她立即面向着他。

“交出足够的钱,他会在审判前开释。到时候他可以逃走。甚至到‘美国’”!他们不会到那里去抓他。

“老天!到‘美国’!”她骇然惊叫。

“噢!我是偷偷告诉你。是大地主跟我说的。他说:‘叫他逃走,西伯利亚充军十年会要人的老命……’他昨天才告诉我的。”

“什么!逃离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儿女……我们的田地?”惟有这种噩运吸引了她的注意。

“交出当局要的保释金,其他的事情安提克会想办法。交给他们吧。”

“但是我——我上哪儿去筹钱呢?……噢,上帝啊!……远到世界最偏远的角落……离亲人那么远!”

“他们要求五百卢布。咦,你手上握有岳父的钱,拿去付清,我们以后再算——先救安提克要紧!”

她看出他的诡计,不禁跳起来。

“顽强的狗辈!老是追踪同一个兽迹!”她说着,打算离他而去。

他失去耐心,大叫说:“未免太傻了!我只是说溜了嘴。你丈夫在监狱里憔悴,你竟为一句话而生气?噢,他会知道你花多少心血来救他!”

她又坐下来,手足无措。

他跟她谈了好一会儿,谈到“美国”,谈到他认识而去那边的人,说他们曾写信回家,甚至寄钱给家人哩。安提克可以马上走;麦克认识一个犹太人,曾载很多人过边界。许多人这样逃法。汉卡以后也可以跟去,不引起当局的注意。乔治退伍还乡,会付出遗产的摊付金来做一切费用,他若无力清偿,产业也不难找到买主。

他总结说:“你向神父讨教,你看好了,他会赞成我的计划。我只是劝你采取恰当的行动,不是为自己着想。不过这些话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否则宪兵会知道的,这一来他根本就不会出狱,甚至会戴上手铐和足枷。”他冷冷断言说。

“但是保释金要到哪里筹措呢?”她呻吟道。

“我知道摩德利沙有个人肯放贷——利息很高。噢,钱可以筹到!我拿性命担保我有办法!”

他继续劝她很久,最后突然溜走了。她冥想出神,没注意他走。

别人都上床了,只有怀特克似乎在等女主人。月亮高挂在天上,一弯银钩慢慢横过深邃的长空。草地上空升起白白的薄雾,黑麦田上面悬着黄色的花粉,水车池在树影间发亮,静得像一大块冰田。寂静偶尔被夜莺的歌声给打断,叫人耳朵发疼。

“老天!逃离土生土长的村子,田地和一切!”她反复思索这件事,恐惧更强了,觉得颤抖的心灵痛得收缩了一下。

这时候拉帕大声嚎叫,鸟儿不再唱歌,疾风在树枝的暗影间呼啸和呻吟。

“拉帕现在看到库巴的幽灵!”怀特克嘀嘀咕咕,吓得在胸前画十字。

“傻瓜,去睡觉!”汉卡说。

“他真的常回来,照顾马匹,拿草料给它们吃。是的,还不止一回呢!”

她不理会他的话。如今万物一片沉寂,她坐在那儿,像痛苦得麻痹的人,一再重复说,“逃到世界的反面!而且逃一辈子,慈悲的耶稣啊!逃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