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汉卡听到一则奇怪的消息,害得她在床上惊跳起来。幸亏雅固丝坦卡及时抓住她,把她按在枕头上。

“你别动!房子失火了吗?”

“但是他说那种话!他一定发疯了!”

白利特沙老头吸一大撮鼻烟,然后低头打喷嚏说:“不,不,我的精神很正常,我知道自己说什么。昨天开始,亚瑟克先生成了我的房客!”

“你昕到了吧?他简直发疯!……请看看他们回来没有,我的新生儿一定饿坏了!”

老太婆继续打扫房间,撒上沙粒。

汉卡的父亲猛打喷嚏,身子仰跌在板凳上。

“你的声音大得像市场报时的喇叭。”

“啊!这是强烈的鼻烟,亚瑟克先生给了我一整包哩!”

天色还早。阳光射进屋内,明亮又暖和,果树摇曳着,半开的房门外出现几根直挺挺的鹅颈和珊瑚色的尖喙;一整窝嘎嘎吵闹的小鹅想爬过高高的门槛。有条狗低声咆哮,鹅声叽叽嘎嘎,走廊上孵蛋的母鸡吓得格格叫,在窝里拍翅膀。

“拜托把它们赶到果园去,至少有青草可拔。”

“我会的,汉卡,我会的,而且留心不让老鹰飞近它们。”

“长工们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噢,彼德在山边犁马铃薯田,怀特克正在耙我们的亚麻田。”

“那块地还湿湿的吧!”

“是的,木屐都陷在里面,不过耙好以后干得快。”

“田地还没播种,说不定我就下床了。”

“噢,当心身体。别怕人家抢你的工作!”

“母牛的奶挤过没有?”

“我挤的!雅歌娜把桶子放在牛舍外,自顾走开了。”

“她像一条狗,在丽卜卡村乱逛,没用的女人,什么都不能指望她。告诉柯伯斯大妈我让她耕卷心菜圃。彼德会拿肥料给她,并把地犁好,但是她每周得工作四天来换一块地。一半在我们种马铃薯的时候做,一半留到收获时节。”

“柯齐尔大妈乐于用同样的条件接下亚麻田。”

“她不行,太懒了。叫她到别的地方去找吧,去年她在全村说爹的坏话,说他待她不公平。”

“随你的便,土地是你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啊!昨天你分娩的时候,菲利普卡来拿马铃薯。”

“以后付现金?”

“不,用工作来抵债。那家人没有钱,他们正在挨饿呢。”

“现在给她一蒲式耳。她若还要,得等我们种完再说。我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可剩。幼姿卡会量一蒲式耳给她。虽然菲利普卡干活儿实在很差劲。”

“她哪来的力气?吃得少,睡得少,又年年生小孩!”

“时局艰难!收成在山的那一边和远处,饥荒却在我们的门槛上!”

“你说门槛?不,在室内,掐死我们每一个人!”

“你有没有放开母猪?”

“它躺在墙边。好棒的一胎猪仔,每一只都圆滚滚的。”

这时候白利特沙老头出现在门口。

他说:“我把鹅群留在醋栗丛里。噢,复活节亚瑟克先生居然来找我说,‘白利特沙,我跟你住,当你的房客,付你高租金,如何?’我以为他蔑视我,高尚人物是习惯侮蔑农民的,所以我回答说,‘噢,我不反对收一点小钱,我有房间空着。’他笑了,给我一包鼻烟(最棒的彼德堡货),看看我的破房说,‘你能住这儿,我也能住,我替你修房子,马上就像一般的住宅了!’”

老太婆称奇道:“怪了!这么伟大的人——大地主的亲兄弟!”

“于是他在我的草荐边搭了一个茅草床铺——喏,我出门的时候,他在门阶上抽烟,扔谷子喂麻雀。”

“但是他吃什么?”

“他随身带了锅罐,经常泡茶和喝茶。”

“这里面一定有文章。身份这么高的人,行事不会没有理由。”

“理由是他发疯了!人人都想办法出头,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一心想降级呢?只因为他的神经不正常。”汉卡说着抬起头来,围墙内有人声。

他们带婴儿受洗回来了。幼姿卡抱婴儿打头阵,婴儿用枕头包着,外罩一条大围巾,多明尼克大妈在后面护着他,接着是教父社区长和教母普洛什卡大妈,最后安布罗斯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多明尼克大妈进屋以前,先接过婴儿、在胸前画个十字,抱着他绕屋一圈,依照远古的仪式,在每个角落停下来说:

“风自东来兮,

寒意自北来,

夜自西来兮,

暑气自南来,

噢,人类的灵魂啊,当心四面八方的恶灵,只信任上帝!”

社区长笑着说:“哼!多明尼克大妈看来好虔诚,她却是有名的魔术师。”

普洛什卡大妈回答说:“真的,祈祷有好处;不过人人都知道来点魔咒不妨事。”

他们一起进屋。多明尼克大妈为婴儿换衣服,赤裸裸交到他母亲怀里,浑身红得像龙虾。

“噢,母亲,我们为你带回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他在受洗式中命名为罗赫。愿他长得好,给你带来安慰!”

“愿他生出十二个小罗赫!他真是大嗓门的小伙子!施洗的时候用不着捏他,他把盐份都吐出来了!”

小家伙在羽毛被上哭号,两腿乱踢乱蹬。多明尼克大妈用几滴伏特加酒去擦他的眼睛、嘴巴和额头,然后才准汉卡喂奶。他立即转向母亲的乳房,紧黏着不放,止住哭声。

于是汉卡诚心诚意谢谢教父和教母,吻他们和在场的来宾,辩解说这场施洗仪式不符合波瑞纳家儿子的身份。

社区长开玩笑道:“那明年再来一个嘛。”他捋捋胡须,因为伏特加酒杯传过来了,“可以补偿这次的缺憾。”

安布罗斯冒冒失失脱口说:“施洗不见父亲,等于犯罪不忏悔受赦!”

这一来汉卡泪如泉涌,女客连忙敬酒安慰她,万般同情地将她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多了,恳求大家原谅,请他们吃点东西。真的,一大盘炒蛋和碎腊肠熏得满室香喷喷的。

雅固丝坦卡端东西待客,幼姿卡对着新生的婴儿轻轻唱歌,摇他入睡,旧摇篮的摇板掉了,他睡在揉面钵里。

汤匙一次又一次叮叮当当挖盘中的餐点,他们吃了很久,没有人说话。

小孩子挤在外面的走廊上,愈来愈多小脑袋伸进来偷看屋里的情形,于是社区长扔了一把糖到院子里给他们吃,他们为此大吵和大打一场。

“咦,连安布罗斯都说不出话来。”雅固丝坦卡先开口。

“啊,他正为我们的男孩盘算一个可以经营的农场和一位可以追求的姑娘!”

教父说:“找田地是父亲的事,找对象是我们的事。”

“女孩子多着呢。她们都对你有意,你选中谁,还有一份嫁奁!”

“我猜社区长太太想再生一个小孩,前几天我看她在树篱上晒夭折宝宝的衣裳。”

“社区长大概答应她秋天来个施洗礼。”

“他是能干的官员,一定不忘记实践诺言吧。”

他正色说:“噢,是的,一栋房子必须有小孩吵嚷才热闹!”

“他们的确惹来不少麻烦,却是希望和安慰的保证。”

“非常精美!”雅固丝坦卡吼道,“可惜连黄金都会买贵了!”

“对,有些小孩很坏,而且会违抗父母。不过有一条定律,‘公羊如何,小羊就如何’,‘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多明尼克大妈说。

雅固丝坦卡觉得这些话是针对她,非常生气。

“你尽可以嘲笑别人,你养了这么斯文的男孩子,纺纱、挤牛奶、洗锅子比得上训练有素的姑娘。”

“因为他们教养得当——从小习惯服从。”

“他们跟父亲一模一样——人家打他们,他们还献上脸颊!是的,‘公羊如何,小羊就如何’;你说得对。我记得你年轻时跟小伙子的韵事;难怪雅歌娜学你的作风,模仿得这么好。”她在对方耳边嘘道,“就算一根木杆——戴上男人的礼帽——要求她,她也不忍心拒绝!”多明尼克大妈听了这些话,脸色白得像死人,低头不语。

雅歌娜正好穿过走廊。汉卡叫她进来喝一杯。她嘴里答应,却不看任何人一眼,径自走入她自己的房间。

社区长等她出来,等了半天没结果,显得很失望。

他没什么话要对别人说,她再度出门到院子去,他的眼光偷偷跟着她打转。

话题渐渐松散。两位长者坐着相瞪眼,普洛什卡大妈在汉卡耳边说悄悄话。只有安布罗斯一个人抱着酒瓶,虽然没人理他,他却说了好些不可思议的故事。

社区长立即告退,假意要回家,其实由果园溜到院子里,雅歌娜坐在牛舍的门阶上,把手指伸给一头花斑母牛吸吮。

他小心看四周,塞几粒糖在她怀里。

他说:“拿着,雅歌娜,今天晚上到私用酒吧来,你会吃到更好的东西。”

他不等她回答,就匆匆回到屋内。

他大声说:“啊哈!你们有一头很棒的小公牛,我看见了,可以卖高价。”

“不,我们留着育种,传自上好的贵族领地血统。”

“你们会大赚一票,磨坊主的公牛现在不行了。安提克看到财源滚滚,不知多么高兴!”

“哎呀!他哪一天才看得到?哪一天?”

“不会太久了。我跟你说这句话,信任我。”

“我们一天等过一天,实在等腻了!”

“他们随时会回来——全部回来,这种事情我知道一点。”

“但是田地不等人,这是最糟糕的一面。”

“啊!我期待秋天……”

一辆板车喀哒喀哒驶过去。幼姿卡探头看外面,宣布是神父和罗赫要到某一个地方。

安布罗斯解释说:“去买弥撒用的酒。”

雅固丝坦卡冷笑说:“他为什么宁愿选罗赫试饮,不选多明尼克大妈?”

多明尼克大妈没时间反驳。铁匠正好进来,社区长举起酒杯。

“麦克,你来迟了,来弥补失去的光阴!”

“我马上追过你,他们来找你去呢!”

他说话的当儿,村长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

“走吧,彼德,书记官和宪兵找你。”

“母狗!什么,片刻都不能休息?……算了,任务第一!”

“快点打发他们,回来跟我们在一起。”

“可能吗?有波德莱西失火案,他们还要调查这里的大坑。”

他跟村长出去了。汉卡的眼睛盯着铁匠。

她说:“他们会来查资料。麦克,一五一十告诉他们。”

他抓抓胡子,假意专心看婴儿。

“我能说什么?我不比幼姿卡知道得多”

“我不会派她去见官,不成体统。不过你跟他们说,就我们所知,储藏室没掉什么东西。是不是如此,只有上帝知道……而……”她突然住口,咳嗽咳得羽毛被乱晃,掩饰她脸上的嘲笑表情。他只耸耸肩走出去。

“噢,不诚实的骗子!”她自言自语,微微露出笑容。

“因为这次施洗太寒酸,他们解散了,”安布罗斯一面抱怨,一面拿帽子想走。

“幼姿卡,切一片腊肠给他,他可以在家庆祝施洗宴。”

“我岂是吃干腊肠的人?”

“那你现在用伏特加酒润润内脏,别发牢骚。”

“俗语说得真有道理:‘数一数下锅的大麦有几粒,但是做工的时候别看手指,节庆时也别数喝掉几杯酒!’”

他们继续谈话和饮酒一段时间,后来村长到每一户人家,吩咐村民到社区长家会见书记官和宪兵。

这一来普洛什卡大妈发火了。她双手叉腰,开始骂街。

“我才不在乎社区长的命令呢!关我们什么事?我们有没有约他们来?我们有时问参加宪兵聚会吗?人家一吹口哨,就要我们听,我们不干;我们又不是狗!他们想知道什么,叫他们来问嘛……只有这个办法……不,我们不去!”她说完就跑到马路上,对一群聚在水车池边的惊慌妇人大喊,

“邻居们,干你们的活儿,下田去!要找主妇的人该知道上哪儿去找!我们才不侍候他们呢,仿佛我们一听他们的命令,就什么都撇下,像狗坐在他们门口!流氓!”她尖叫着,勇气倍增。

除了波瑞纳家的女眷,她是丽卜卡村的首席主妇,女人都听她的话,像受惊的母鸡四面八方散去,大部分人从天亮就下田,村内似乎空空的,只有几个小家伙在水塘附近玩耍,老人家正在晒太阳。

书记官当然很生气,臭骂村长,但是他不得不到田里去问话。他逛来逛去老半天,问每个人知不知道波德莱西失火的原委。他们说的话他早就知道了,谁会把心里的话告诉宪兵呢?

中午前的时间都在差劲的马路上折腾光了,有时候泥污直沾到腰部,田里有些地方还十分泥泞。

因此书记官到波瑞纳家草拟大坑的报告时,他们的火气达到最高点。他大骂特骂,刚好在门廊碰见白利特沙老头,就冲向他,挥拳嚷道。

“你这狗脸汉,你!强盗在你们家挖坑,你为什么不看守着,呃?”他甚至用脏话骂白利特沙的母亲。

“管好你要做的事情,我不是你的佣人!你听着!”老头子生气了,插嘴说。

书记官听了,吼道:“你跟官员说话,别乱开口,否则我告你藐视罪,抓你去坐牢!”但是老头子热血沸腾,他挺胸怒目大嚷:

“你是谁?一个大家花钱雇的公仆!照社区长的吩咐去做,别惹我们这些自由的农夫!看看他!乱涂乱写的家伙!也吃我们的面包长胖,现在对我们摆架子了!但是你有上司,他们会处罚你!”

社区长和村长上前劝慰他,他实在太激动,手指抽抽搐搐去拿身边的武器。

“你!给我生个火,我付钱,我若有心,会扔一枚硬币给你喝伏特加酒。”他嚷道。

但是书记官不再理他,记录一切,并探查每一道细节。老头子走来走去,嘀嘀咕咕,偷看屋角,很难恢复平静。他甚至踢了老狗一脚!

问完话,他们想吃点东西,但是汉卡传话说她没有面包和牛奶,只有早餐吃剩的马铃薯。

他们遂转往酒店,一路痛骂丽卜卡村。

老头子说:“你做得好,汉卡,他们不能对你怎么样。咦!贵族领地的老地主,我虽然当过他的农奴,他有权利骂人,他却从来没有这样侮辱过我!”

下午消息传来,他们还在酒店,村长下令带柯齐尔大妈去见他。

“他还不如在平原上追西北风呢!”雅固丝坦卡轻蔑地说。

“她一定在森林里找干柴。”

“不,她昨天就到华沙去了。她到医院去找小孩,要带回两个。我猜是弃儿。”

“是的,然后任他们饿死,两年前就害死过几个。”汉卡说。

“可怜儿!这样也许还好望,他们不用捱过悲惨的一生。”

“是的,不过私生子也是人类的血肉,她要为人命对上苍负责,可不轻松喔。”

雅固丝坦卡答辩说:“不过她不是故意就害死他们,她自己常常吃不饱,哪有食物养他们?”

“她领养他们,不是出于慈悲,养他们有钱可领呢!”汉卡冷冷地说。

“一个人每年五十兹洛帝不算大数目。”

“没什么。她一下子就把钱喝光,小家伙只好挨饿!”

“不见得。你们家的怀特克和住在摩德利沙一户民宅的另一个小伙子就是例证。”

“噢,怀特克摇摇晃晃学走路,爹就收留他,另外一个少年的情况也差不多。”

“我不是替柯齐尔大妈辩护,不,我只是把我知道的情形告诉你。可怜的女人没东西吃,总得了一点。”

“当然,她丈夫不在家,不能偷东西给她。”

“她跟爱嘉莎的生意也不划算。老东西没有死——居然康复离开她。现在她天天在村头村尾抱怨,说柯齐尔大妈怪她活着,害得她亏本!”

“她一定会回克伦巴家,否则她到哪里栖身?”

“她生他们的气。克伦巴大妈念在她的寝具和现钱,本来要留她。但是她不肯,把她的柜子搬到村长家,现在想找一户民宅安安静静等死。”

“她还不会死。到处有工作等着她,哪怕是看看鹅也好。咦,雅歌娜究竟上哪儿去了?”

“她大概在风琴师家,为他女儿绣一条饰边。”

“还以为这里没事可做!”

幼姿卡抱怨说:“打从复活节她就经常在那儿。”

“我要给她一点教训,让她永远记得。让我看看孩子。”

她抱娃娃上床,午餐吃完后,立即叫每个人去干活儿。不久房间只剩她一个人,聆听小孩子在屋外玩耍,由白利特沙老头照料,又思索老波瑞纳一定躺着看床单上的阳光,想用手指去抓,像婴儿哇哇说些不连贯的字句。

村子一片荒凉——天气是一流的——能出门的人都外出工作了。

复活节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和明亮。

白昼渐渐拉长,黎明有雾,中午炎热多云,日落时分美极了,真是典型的春天。

有些日子凉爽,光明,清新,宁静又美丽,柳树间撒满黄色的蒲公英、白色的雏菊和绿色的花苞。

有些日子很热——热得烫人,潮滋,阳光遍野,空气中有各种清香,蕴含很大的威力,傍晚鸟儿静止不动,村民睡着了,树根和谷物中几乎感觉得到生命的冲力,绽开的花苞发出压抑的沙沙声,现在来到世间的一切生命都在蠢蠢欲动。

但是也有其他截然不同的日子。

没有阳光,雾蒙蒙,到处呈土灰色,浓云低低压在空气中,像烈酒搞得人头昏脑胀,树木摇摇摆摆,万物充满模糊的渴望,不知道渴望什么。人类只想叫喊,打呵欠,在湿草地上打滚,像他们身边的傻狗!

还有雨天,黎明就开始下雨,万物蒙着一层大麻色的尸衣,路面看不清楚,房子也看不清,埋在湿透的果园中。雨下个不停,呈匀整的灰线,似乎由天地之间一个看不清的纺锤放出来,万物淋了雨,耐心低着头,聆听复杂的小溪冒着白泡,汨汩流过暗色的田野。

不过这是习以为常的情况,没有人理它,天一亮大家就去做工,傍晚才回家,连吃一口东西和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丽卜卡村整天没有人,只剩几个老人留守。偶尔有“化缘叟”拖着衰老的四肢走过去,或者一辆板车颠颠簸簸上磨坊,然后又到处不见人迹。丽卜卡村里在果园一天浓似一天的绿意里。

日子就这么慢吞吞过去,辛劳不堪,不见得永远暖和,有时候甚至下雪。难怪那边没有噪音或争吵,他们没时间,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套着沉重的牛轭。

清晨一睁开沉重的眼皮,第一只云雀开始唱歌,全村就闹哄哄起来了,小孩哭哭闹闹,白鹅吱吱嘎嘎,马儿牵出来,套上犁具,马铃薯一袋一袋运到田里——看哪,一切又静悄悄了!连圣弥撒都很少人参加,他们住在在附近田间听到教堂的风琴声,钟铃叮叮当当宣告弥撒开始了,村民就跪在田间做晨祷。

人人都拼命做工,但田地还是老样子,跟他们不在场没什么差别。只有密切观察的人才看得出到处有犁田机,马儿用力拖着走——板车开上田间小径——或者红毛虫般的女人正在苍穹下的大平原挖地。

他们四周,凡是果园顶看得到的村落——白墙林立在蓝灰色的背景上——空气中都回荡着劳动者的狂吼、叫唤和歌声。此处到地平线的小山边可以看见一群群农夫播种或掌犁,有人忙着种马铃薯,耙具每次拖过,沙地上就扬起一道道尘烟。

惟有丽卜卡村的土地仿佛遭到贫瘠的灾荒,成为可悲的例外。哎呀,到处是未耕的田地,就算十个女人由天亮苦干到天黑,也抵不了一个男人的工作成果。

只有她们,干得了什么事呢?只能挖地或锄地,种马铃薯或亚麻。其余的田地上空,鹧鸪安心歌唱没人打扰,愈来愈大胆,野兔奔逐,从容不迫,你可以数得出它尾部的白纹,或者有一群群乌鸦鼓翼飞过斜坡和小高地。

虽然天气好得出奇,像金色的圣体匣浸在银光中,那又如何呢?虽然绿意盎然,暖香遍野,许多小鸟唱出优美的旋律,每一条阴沟都长满蒲公英的金花,每一道田埂都化为点缀着雏菊的绿丝带,大平原仿佛撒满玫瑰色的花尘,那又如何呢?虽然每一棵树渗出可爱的翠绿,全世界慢慢沸腾,春天的大蒸气汨汨滚动,那又如何?

丽卜卡村四周的田地没有耕,没有播种,没有施肥,像健壮的乡下青年懒洋洋沐浴阳光,肥沃土地的表面不长谷子,倒渐渐长出野生的茉沃刺那药草,蒺菜长得很快、铁锈色的酸模冒起来,春天犁过的田地布满野芥子。毛蕊花和牛蒡挤在残梗间。这些农作物的寄生品勇气大增,现在蔓延很广,以前畏畏缩缩躲着,如今大胆出头,长得很快,一行一行侵入田地间。

看起来真泄气,那片荒芜鞠孤寂的田野!

山边垂立的森林,怯生生绕过荒地的小溪:已长出白花苞的黑刺密林,田埂上散列的野梨树,候鸟,异地来的独行客,甚至路边凝立的十字架和圣像——它们似乎都骇然观望着,并质问晴天和荒废的土地:

“农民们到哪儿去了?他们的歌声和闹声哪里去了?丽卜卡村到底怎么啦?”

光是女人的哀哭就足以说明一切。

日子就这样过去,情况没好转,反而恶化了,因为女人应付不了家里的工作,下田的次数愈来愈少。

说真的,波瑞纳家一切如常,虽然进度比以前慢,成效也不如以前好,因为彼德不习惯这种工作,不过事情总算进展下去了,家里有足够的人手。

汉卡在床上指挥一切,很精明,活力充沛,连雅歌娜都被迫帮忙,跟大家一起做事。汉卡的思虑很周全——想到牲口——想到病人——想到犁田的时间,想到种子和播种的位置——想到小家伙,因为白利特沙老头生病,婴儿施洗后他就没有来看顾外孙。她整天孤零零地躺着,看不到一个人,只有午餐和傍晚见见自己家人,多明尼克大妈一天来探望一次。没有一位邻居露面,连铁匠太太玛格达也不见人影,罗赫则音讯全无,他跟神父走了以后,没有再回来。她躺在床上烦透了,为了快一点康复,她不吝惜肥食、蛋和肉类。她甚至叫人宰一只家禽来炖汤哩!不错,它太老,不能生蛋了,可是在市场还能卖几兹洛蒂。

结果她康复得很快,复活节的下一个礼拜天就起床了,不顾大家的劝阻,决心做“产后还愿礼拜”,于是大弥撒之后,她立即跟普洛什卡大妈上教堂。

不过她还四肢无力,得靠着同伴的手臂。

“春天的气味好浓,我头都晕了。”

“过一两天就会好。”

“咦,一个月的变化,一星期左右就造成了!”

“春天骑快马,谁也追不上。”

“四周好绿哟,噢,主啊,好绿哟!”

是的,每一处果园都浮着绿云,除了白白的烟囱顶,房子整个被绿云遮住了。密林深处鸟儿吱吱喳喳,下面的田地吹起阵阵微风,树篱间的杂草波涛起伏,水车池兴起涟漪和旋涡。

“樱桃树的花苞很大,我们马上看得见鲜花。”

“除非有严重的虫害,今年水果一定很多。”

“古语说:‘作物收成少,水果有得剩。’”

她叹了一口气:“丽卜卡村恐怕就是这样子。”她望着没播种的田地,热泪盈眶。

“产后还愿礼拜”很快就完了,婴儿哇哇大哭,汉卡不一会儿便筋疲力尽,只得一回家立刻躺下来。但是她躺下不久,怀特克冲进来叫道:

“女主人,乞甘党来了!乞甘党来了!”

“真是坏消息!我们的灾祸还不够多吗?叫彼德,要他锁好一切门户,免得他们扒走东西。”她慌得晕过去。

不一会儿,全党遍布在村里村外,黑脸,衣服破破烂烂,背上背婴儿,这些乞丐缠入到极点,到处乱跑,要帮人算命,甚至想硬闯进民家。他们一共才十个人,闹声倒比全村人还要大。

“幼姿卡!把鹅和母鸡赶到院子里,带小孩进屋,否则会被偷走!”

她坐在门廊上守望,看见一个乞甘党女人想闯进围墙里,就放狗去咬她。

拉帕凶巴巴攻击来人,乞丐婆挥棍赶它,喃喃说了不少话,念了许多有魔力的咒语,硬是赶不走它。

“你的诅咒对我不生效,你这小偷!”

“你若放她进来,她就不会对我们施魔咒了。”雅歌娜显得很懊恼说。

“不会,但是我们的东西会被偷!就算你眼睛一直盯着她的手,也防不住这种人——你若想算命,咦,你去追她嘛。”

她猜中了雅歌娜未启齿的愿望,雅歌娜跑进村,一下午到处追乞甘党人。她解除不了模糊的恐惧,也克服不了对前途的好奇心,多次同到屋里又出去,等暮色降临,乞甘党人到森林去了,她看见其中一位踏进酒店,就恐怖兮兮地跟进去,在胸前一再画十字,不顾别人围观,叫那人算命。

晚上在波瑞纳家,彼德跟他们谈乞甘党人的故事。说他们有王,他全身披着银盾,族人都听他的话,就算他开玩笑叫其中一个人上吊,他也会立刻服从!

怀特克低声说:“贼王!大家放狗咬的权贵!”

老太婆附和道:“可恶的异教徒!”她走近来,叙述乞甘党人如何在各村绑架小孩子。

“为了让小孩肤色变黑,他们把孩子放在赤杨树皮的卤水中,泡得连孩子的亲娘都认不山他们,然后拿一块砖,磨去他们施洗时沾过圣油的皮肉——磨到骨头都露出来,把他们变成小恶魔。”

一位少女尖声说:“听说他们会对人施魔力和符咒!”

“嗯,真的,他们只要对你吹口气,胡须就马上冒出一尺长!”

“听说史露匹亚教区有一个人曾放狗去咬一个乞甘党的夜叉婆,她只在他面前摇一面镜子,他就失明了!”

“可能,他们爱把人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甚至变成畜牲!”

“哈!喝太多酒的人真的会变成一头猪!”

“摩德利沙那位汪汪叫,四肢着地爬行的农夫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中了恶灵,神父为他摆脱了。”

“天哪!真有这种事?我一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

“是的,恶灵潜行在四方,像野狼绕着羊栏打转!”

他们万分恐惧,大家贴近一点,怀特克吓慌了,结结巴巴地说:

“不过这个地方也闹鬼!”

雅固丝坦卡立即骂他:“别当傻瓜,别胡说八道。”

“我没有。我知道晚上有一样东西走进马厩,把草料抖出来,马儿一直哀嘶……接着它走到草堆后面,拉帕过去,先是怒吼,然后摇尾巴,但是没看到半个人……一定是库巴的幽灵,”他低声说完,恐怖兮兮地看看四周。

“库巴的幽灵!”幼姿卡说着,在胸前画了好几个十字。

大家都深深动容,脊骨发冷。门吱吱嘎嘎开了,他们都吓一跳,原来是汉卡站在门槛上。

“彼德,乞甘党今天晚上睡在什么地方?”

“听说在森林,波瑞纳的十字架那一端。”

“今天晚上你们必须守夜,免得他们扒走我们的东西。”

“离他们的本营这么近,他们不太可能偷我们的东西。”

“有可能。两年前他们住在那个地方,带走一头梭哈的母猪。”汉卡警告说。就寝时分,她留心牛舍和马厩有没有锁好,回来还到公公的门口看一眼。

“幼姿卡!跑去找雅歌娜,叫她马上回来,今天晚上我可不为她开着门不锁!”

幼姿卡立即回来。多明尼克大妈的窗口没有灯光,几乎全丽卜卡村都睡了。

“浪荡鬼!算了,我不让她进来。她可以露天过夜。”汉卡拉上门闩说。

大概很晚了,她被推门声吵醒,起来开门,恶心得直往后缩,原来是雅歌娜,浑身酒味。看她摸门闩,就知道她喝醉了。那边接着传来她撞倒家具和咕咚一声跌在床上的声音。

“就算是市集日,她也不可能比现在更醉!啊,算了!”

那天晚上注定有麻烦。天还没亮,一阵哀号响彻丽卜卡村,还在睡觉的人都披上衣服跑出门外,以为村子着火了。

巴尔瑟瑞克大妈母女跑来跑去,尖声怪叫。她们刚刚发现马儿被偷走了!

村民立刻来到她家门外,她们衣冠不整,哭哭啼啼,说玛丽天亮前去放草料……发现门开着,马厩空空如也!

“噢,主啊,发发慈悲!好乡亲,帮帮忙,想个办法!”老妇人一面尖叫,一面扯自己的头发,身子猛撞围墙。

村长来了,派人去请社区长,他立即赶到,却醉得站不直,只结结巴巴地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下令民众走开,最后村长只得带他离去。

不过失窃案很可悲,很少人注意他的情况。人人都惊慌失措,由路面走到马厩又回来,彼此交谈,不知该采取什么行动,完全丧了胆。突然有人叫道:

“这是乞甘党干的!”

“是的,他们还在森林,昨天才找过我们。”

古尔巴斯大妈高声说:“我们快去找他们,把马儿抢回来,狠狠揍他们一顿!”

她的话掀起暴动,正好是日落时分。他们动手拔围墙的木桩,握拳跑来跑去,彼此挑激,准备出动了,这时候事情有了新的发展。

村长太太含泪跑来,说他们的板车被偷了!

这个消息有如晴天霹雳,他们屏息站了一段时间,用惊慌的眼神彼此对望。

一匹马和一辆板车同时失窃!从来没听过这种事情。

“丽卜卡村遭到天谴了!”

“两星期比一星期严重!”

“以前一年的灾难还不如现在一个月来得多。”

“噢,结局不知会怎么样!”他们吓得耳语说。

他们立即赶到巴尔瑟瑞克大妈的果园,一匹马的脚印在含露的草地和湿地上非常清楚;他们顺着足迹来到村长的谷仓。马儿是在这里被套上马具,绕经磨坊主家附近的小径,走上通拂拉庄的大马路。

一半村民顺着马蹄印迹那个方向走,不过到了波德莱西烧毁的谷堆附近,痕迹完全消失了,一点线索都没有。

这件窃案让他们非常沮丧,尽管天气好极了,却很少有人干活儿。他们垂头丧气地走来走去,扭绞双手,安慰巴尔瑟瑞克大妈,人人都为自己的财产安全担忧。

至于受害的老妇人,她站在马厩门边,活像站在灵柩附近,哭得至极,阵阵言语夹着叹息,

“噢,我的栗毛马,我惟一的马儿,我的心肝宝贝,你是我最好的仆佣!哎呀!它才10岁,从它生下来就养到今天!简直像我的孩子……是我的斯塔荷出世那年生的!没有你,我们怎么办,哎呀!”

因为当时农庄上没有男人,她的诉苦更显得真挚,此时失去马儿,跟失去双手一样严重。

当然邻居都围着她,设法安慰她,并一致赞扬她那匹马的优点。

“一流的牲口,还在盛年,又像小羊一样乖!”

“邻居啊,它踢过我的儿子,不过它仍是了不起的动物。”

“虽然一只腿患了关节内肿,却随时能卖四十卢布。”

“顽皮得像小猫!曾拉下围墙顶晾晒的床褥!”

“我们一时找不到同样的马儿。”大家齐声附和,仿佛正谈论一位死去的基督徒!巴尔瑟瑞克大妈每次看马槽一眼,又悲从中来,空马厩像新掘的坟墓,叫她想起自已的损失和贼人对她的残酷伤害。等她听说村长调了波瑞纳家的彼德、神父家的瓦勒和磨坊主家的伙计去追乞甘党,她心情稍稍好转。

有一个人说:“还不如到平原上去追西北风呢。‘会偷自会藏’。”

他们很晚才回来,宣布那些人的行迹像水里的石头,杳无踪影。

社区长终于露面了,虽然天色很黑,他却带村长向警局报案。巴尔瑟瑞克大妈和玛丽则到邻近的村庄去探查。

她们无功而返,只知道别的村庄也有很多窃案。这一来又有新的苦难折磨大家:他们得为财产的安全而忧虑。社区长组织一个“守夜队”,因为没有年轻的男人,只好每天晚上叫两个女孩子和大一点的少年晚上巡逻全村和守夜。此外姑娘们还得睡牛舍和马厩。

这一切都没有效。第一天夜里,几个小偷到河水对岸的菲利普卡家,偷走了刚要生产的母猪!

就算她亲生的小孩被劫走,她也不会比现在更伤心。她完全指望这头母猪撑到收获时节,她用脑袋撞墙壁,绝望的呼喊听来真可怕。她跑去向神父诉苦,神父给她一卢布,并答应收获时节他家生的小猪仔要给她一头。

他们手足无措,不知道要如何防止这一类的窃案。人人都满怀凄凉的预感,怕下一夜会出事。

幸亏傍晚罗赫露面、带来难以置信的好消息:星期四——后天——一整队邻居要来帮助丽卜卡村民种地!

不,他们无法相信,但是,神父郑重证实这个消息,最后他们乐不可支。那天雨停了以后,水洼在夕阳下红光闪闪,村民蜂拥在马路上。大家兴奋极了,大家跑出来和邻居大谈这个消息和奇迹,窃案被抛到脑后。突如其来的外援使他们高兴到极点,很少人费心守夜。

第二天一早,村民准备待客:打扫房屋,烤面包,准备板车,切好要种的马铃薯;田地上一堆堆的肥料也铺撒好了。每一家都费心替未谋面的客人准备食物和饮料,人人都明白,他们得接受地主农夫该受的好招待。他们打算要卖的许多鸡和鹅都下了锅;还有很多人向酒店老板和磨坊主告贷。总之,丽卜卡村仿佛正欢度某一个大节日的前夕。

最欢喜最激动的莫过于罗赫本人。他整天跋涉,催人做必要的准备,神采飞扬,谈话的兴致很高,他到波瑞纳家的时候,汉卡不舒服;又躺在床上了,她忍不住说:

“你两眼发亮,好像发烧似的!”

“是高兴得发烧。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噢,想想看:这么多农夫到丽卜卡整整两天,代行一切最紧急的工作,我怎么能不兴奋呢?”

“不过我想不通他们怎么会免费帮忙——只用一句‘上帝酬赏你’为代价。”

“是的,他们为这几个字来帮助我们,不愧为真正的波兰人和基督徒。是的,以前没见过种事,所以噩运弥漫全国……情况会好转。你看好了,我们的人民会取得默契,知道我们只能靠自己,除非自救,紧急时互相帮忙,外人不会帮助我们;你看好了,那一天会来的!”他大声说话,容光焕发,伸出手臂,仿佛要拥抱全民,用爱的锁链将大家连成一体。

但是,村民问他奇迹是谁造成的,他连忙溜走,在民宅之间乱逛,很多女孩子在家准备明天的衣裳——几乎等于假日的华服,希望有未婚的男子来访。

清晨的第一道光线刚照上屋顶,全村就准备妥当了:烟囱冒烟,女孩子在房舍间穿梭,小男孩爬上屋梁脊眺望各条道路。四处安详又寂静。天气不晴朗,有点阴沉沉的,但是很暖和,空中有忧郁的气息。小鸟在果园啾啾叫,人声压得很低,与温暖又潮湿的天气很相衬。

他们等了好久,弥撒前公路上才传来沉闷的马蹄声,一列板车从遥远的蓝雾中出现了。

“他们来了,有佛拉庄来的——尔兹普基来的——德比沙来的!普奇勒克来的!”

大家一面叫,一面跑向头一批车辆停留的教堂前方。不一会儿,整个方场挤满人潮和上了车具的马匹。衣着鲜丽的农夫跳下车,和四面挤过来的女子打招呼。小家伙照例吵吵闹闹迎接陌生人。

仪式开始了,他们先进去望弥撒。

弥撒结束后,村民围在钟塔四周,由主妇们打头阵,少女分立两旁,略微退后几步;“地客”们另外站一堆,不想在神父面前太失礼。神父马上露面了,衷心问候大家,跟罗赫协商谁耕谁的田,小心让最富有的地主农夫代耕最好的田地。

不到半个钟头,一切都分配好了。教堂前面只剩几名“地客”泪汪汪站在那儿,希望能分到一两名代工者,却落了空。现在每一家都很活跃,屋前摆出一条条长凳,早餐端上桌;伏特加酒则拿出来招待“好朋友”。大姑娘殷殷待客,因为大多数访客都是未婚的男人,衣着华美,活像是来订婚,不是来操劳一整天。

没有时间谈话。他们吃完早餐也没有多逗留,客客气气说他们还不配接受款待呢。

于是他们在主妇们的指引下,匆匆走到田间。

现在乡间出现一个肃穆的日子。大地以前荒荒凉凉,形同瘫痪,如今有了新生命。篷车隆隆驶出每户农家庭院,犁田机开上每一条路面;田埂上人来人往,隔着果园和围墙彼此呼唤;马儿长嘶,家犬汪汪叫,跟着小雄驹乱跑:强烈的生命喜气涨满每个人的心田,溢满田地问!马铃薯田和大麦田,空地和杂草丛生的休耕地,到处传来欢喜和兴奋的噪音,简直像舞会开始前的跳舞厅。

后来就静悄悄了,只有皮鞭咻咻响,马具吭啷吭啷。马儿用力拉犁,犁田机还有铁锈,深深插入田里,翻起第一道又黑又粗的犁沟。大家深呼吸,在胸前画个十字,眺望田野,弯腰努力耕作。

真像初行礼拜式的大教堂。他们弯身面对大地,心境虔诚地扔下神圣的种子,全心奉献,信赖大地妈妈,希望明天就长出很多果实。

他们像一群蜜蜂,包围芬芳的大地——众多、辛劳又沉默的一群。云雀在头顶歌唱,张着看不见的翅膀;春风吹拂,摆荡树枝,翻起女人的衣裳,吹倒黑麦叶,然后笑嘻嘻逃进森林。

他们一连苦干了好几个钟头,只偶尔伸伸肩膀喘口气,他们连中午都没离开,只坐在田埂上休息一会儿,吃各家用锅子端来的食物,马儿吃草一吃完,男人又回去使犁具,片刻都不拖延。直到暮色低垂,他们才收工。

现在村内灯火通明,每家的门口和窗口都射出强光,屋里的人忙着弄晚餐。吵闹声愈来愈大,孩子叫嚣,马儿长嘶,大门吱吱嘎嗄旋转,草地赶回家的小牛哞哞叫,白鹅嘎嘎啼。全丽卜卡村热闹极了。

晚餐时间安静了一会儿。访客应邀上桌,以贵宾之尊被迎上大位,主人殷勤逼他们吃最好的餐点,肉很多,酒也大大方方倒出来。

隔着敞开的门窗可以看见一圈脑袋围着餐桌,汤匙吭吭刮盘子,炸咸肉的香味一直飘到路上。

罗赫挨家挨户走,播下佳言的种子,像节俭的农夫对田地满怀关切——但是他却跟村子里的任何人一样快乐,说不定比大家更快乐呢。

汉卡家也分享到喜悦的气氛。虽然他们不要帮手,但是为了帮助别人,他们请两位在薇伦卡和葛拉布家耕田的尔兹普基人来吃晚餐。

她选这两个人,是因为尔兹普基社区自称有贵族血统。

说真的,丽卜卡村的人嘲笑他们的宣言,但是他们一进门,汉卡就看出他们一切作风的微妙特性。

他们体型瘦小,学都市人穿黑色的紧身外套,他们的髭须呈大麻色,又硬又僵,他们的表情端庄,仪态斯文,说话像绅士。他们是言行甚佳的人,看到什么都彬彬有礼夸奖一番,言谈好悦耳,女人觉得很高兴。

汉卡留心他们的一切需要,她备了丰盛的晚餐,桌上铺了洁净的白布,用餐时家人始终殷勤待客。至于雅歌娜,她为这个场合刻意打扮,芳心飞上九重天,眼睛一直盯着若其中年纪较轻的汉子。

雅固丝坦卡耳语道:“他只想他自己圈内的淑女,赤脚的姑娘在他心目中算不了什么!”她满面羞红,连忙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时候罗赫进来,看看餐桌。

他说:“我们村子的男人听说尔兹普基人来帮助我们,不知道多么惊讶!”

年长的一位说:“我们在森林跟你们打架,不是我们的私务,我们之间没有怨尤。”

“两雄相斗,第三者一定获利!”

“罗赫,你说得对。如果这两个人做朋友,第三者不是得吃苦头吗?”

“可能。先生,你的话真有道理。”

“今天丽卜卡村的苦难,说不定明天就落在尔兹普基。”

“各村若打来打去,不肯团结,每一个村庄都会变成敌人的牺牲品。精明又友善的邻居像墙壁和铁栏一样稳固,没有一头猪仔能溜进他们田里去翻地。”

“罗赫,我们知道这一点,但是我们的年轻人还不知道,真可悲。”

“啊,那一天快到了,高贵的先生,他们一天比一天精明!”

他们说着来到门廊上,彼德正在拉小提琴给身边围拢的姑娘听。

那夜很安静,只有一点风,白雾盘旋大地,田凫在沼泽叫唤,水车轮照旧咔啦咔啦转。但是丽卜卡村闹闹嚷嚷好一段时间,水车池边有笑声和快活的耳语,男男女女一起散步和谈话,长辈坐在屋前跟年纪大一点的客人聊天,享受休息和凉风。

第二天东方还没泛出红光,人人都赶来了。

天气晴朗,因为夜里有雾,风景在清晨的寒影中泛着银光。鸟儿尖叫,树木呢喃,水潺潺流着,摆动密林的强风带来急促、喧闹、怒吼的声音,和大姑娘上工的歌声。

有一段时间,田地在曙光下结着霜,静静酣眠,蕴含生命,但是劳动者很快由四面八方涌上阳光和泥尘中鼾睡的土地,默默奔向每一块田。如今土壤、树木、灰蓝的远方、亮晶晶的溪流区、苍穹的红太阳——一切的一切都泛出春天的气息,叫人陶醉,使大家高兴得屏息静观,面对春风中最微贱的小草所表现的生命圣迹,幸福的感受油然升起,叫人流泪,叫人屈膝膜拜,胸部一起一伏。

因此大家用敬畏的眼神瞻望良久,在胸前画十字,做完晨祷就默默干活儿,弥撒钟还没响,人人都在岗位上了。

浓雾很快就散开,田地在阳光下闪烁。村里道路被秋天播种的一长条一长条绿带隔开,触目所及,路上满是红裙子,犁具亮晶晶,间或有女孩子拖的耙具和一列列种马铃薯妇人所扛的锄头。狭长的黑土上常常有农夫走过,腰上缠着一大块帆布,他身子微微弯曲,摊开手掌,毕恭毕敬地把谷子扔在期待的土壤上。

人人都热心工作,神父做完弥撒,立即来到路边犁地的长工身旁,很少人注意到他。他们看他到每一块麦田,就高高兴兴地和教区民众打招呼,请他们吸鼻烟,说几句友善的话,拍拍小孩的头,跟年轻的妇女开玩笑,抓一根树枝赶走大麦田的麻雀,赐福给第一把待种的谷子,甚至亲自撒一把,同时又精神勃勃地催人赶工,比任何监工更高明,大家都非常吃惊。

午餐一吃完,他又来看大家一次,他告诉女信徒说,那天虽是圣马克纪念日,但游行要八天后的5月3日才举行。

“我们不能打断工作,因为帮手明天就不来了。”

他在户外守到最后,圣袍高卷着,因为体形胖,身子倚着一根拐杖,仍孜孜不倦走来走去,只偶尔坐下来擦去秃额上的汗珠。

他们很高兴看到他,工作在他监督下似乎进行得快一点,也顺利一点,神父好心来监工,农民们非常高兴。

艳阳在森林方向滚落时,他们已匆匆完成最紧迫的工作,因为他们一心想在天黑前赶回家。

有几个人甚至不留下来用餐,只咽一两口东西就走了,有些人迅速吞下人家端给他们的菜肴,马儿套好马具,在屋前等着。

神父又跟罗赫出来巡游,谢谢每一位乡亲,尤其是尔兹普基人的善意相助。

“你帮助匮乏者,等于向耶稣本人奉献。是的,虽然你们弥撒的献金不丰厚,忘了教堂的需要,虽然我整年提醒你们贵牧师的屋顶漏雨——但是,因为你们慷慨帮助丽卜卡村的人,我祈祷时会经常记得你们。”他说这些话,甚至感动得落泪,亲吻每一个垂在他面前的人头。

当时他们在铁匠家附近,要到村子另一头,路上被柯齐尔大妈率领的一群哭哭啼啼的“地客”终拦住了。

“对不起,神父,我们来请问这些人会不会也帮我们的忙,”她鲁莽地大声说。

“我们正等着轮到我们呢。”

其他的人齐声附和说:“我们这些可怜的穷人就找不到援手吗?”

神父很尴尬,满面通红。

他说:“我有什么办法?人手不够分配给大家……他们已好意替我们苦干了两天……而……而……”他逐一望着她们,结结巴巴地说。

菲利普卡呜咽道:“是的,他们出了力——帮谁呢?唉,只帮地主农夫……有钱人!”

“我们这些讨人嫌的穷鬼没有人关心,没有人想起!”

“不,我们的马铃薯田连一两道犁沟都没有挖!”她们绷着脸咕哝道。

“不过,好女人,他们现在要走了……而……好的,我们会为你们想点办法。不错,我知道很困难……你们的丈夫跟别人一起坐牢……是的,我保证想办法!”

古尔巴斯大妈嚷道:“那一点办法要我们等多久呢?我们若不能种马铃薯田,还不如即刻上吊算了!”

“不过我会想办法,我告诉你!你们可以用我的马——是的,甚至用一整天……但是拜托别让牲口累坏了……而且我会权充磨坊主人,波瑞纳家的人大概也会帮忙……”

柯齐尔大妈说:“大概!草料生长期间,马儿饿死了!走吧,妇女们!一切都为地主农夫设想,我们这些可怜的饿可以吃石头,喝眼泪过日子!这位牧羊人只关心有毛可剪的羊,我们没有羊毛可以给他!”神父堵住耳朵逃走了。

她们怒气冲冲地聚在一起。罗赫尽力安抚她们,衷心答应伸援手,终于把她们劝离马路,现在友善的帮手们驾车闹嚷嚷归去,每一家的门槛上都有人大声致谢。

“愿天主酬赏你们!”

“祝健康快乐!”

“有一天我们会回报大恩!”

“每星期日记得来看我们,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

“问候令尊令堂!下次来,带嫂夫人来!”

“你们若需要什么,包在我们身上!”

“亲爱的朋友,上苍让你发达!”

他们一面挥手挥帽,一面叫嚷。

姑娘们和小孩子送他们出村庄。

现在是傍晚,落日余晖还红艳艳照在各处的水面上,寂静随夜雾降临,但是青蛙异口同声呱呱叫。

他们陪客人到交岔路口,分手时,又叫又笑,车辆开走时,有一位姑娘唱起一首歌。

“亚西奥,你现在是不是来娶我?

我想爹的篷车来了,

一路飞奔——

达达娜!

一路飞奔!”

小伙子在车上回头酬唱道:

“现在太冷,冻得人发僵;

含霜的吻谁喜欢?

我们五月成亲吧,

达达娜,

我们五月成亲吧!”

清新的嗓门响遍了带露的草地上空,渐去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