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黑漆漆的,每一家的灯火都熄了,落后的人现在才上教堂。门外停了好多辆板车,马儿身上的马具已经卸掉了,暗处传来它们刨地和喷鼻息的声音。钟塔附近停着几辆贵族官邸的马车。

汉卡踏进门廊,整顿好胸衣里的一样东西,放松了紧紧裹着她的大围巾,拼命挤到座位的前几排。

教堂真的很挤。会众密密麻麻挤在甬道上,祈祷、说话和咳嗽,在墙壁之间摆动,弄得座位上插的旗子和布置教堂用的枞树苗也开始摇晃。

她刚挤到座位,神父就开始做礼拜了。

他们虔诚地跪下,现场更挤,全体跪在一块儿,像一片人头构成的田地——一大丛人树——每双眼睛都转向高坛,耶稣像立在台上,刚刚复活,四肢光裸裸的,只披一件大红的斗篷,手执圣旗,向大家展示他的五个伤口!

他们的祈祷愈来愈热烈,字句喃喃吐出,叹息涌到唇边,像雨滴落在树叶上,这时候他们头垂得更低,手臂哀求般伸向高坛,发出窒闷的哭声。在教堂中部和高柱子的阴影下,群众像一丛丛矮树置身在古森林的大树间,虽然圣坛上烛火通明,教堂本身却暗蒙蒙的,黑夜由窗户和门口悄悄渗进来。

但是汉卡没办法安心祷告,她全身战栗,比刚才在公公的储藏室更惊慌。

她打着哆嗦,觉得她双手仿佛又伸进凉凉的谷粒堆,她肩膀向前探,确定小包袱还藏在胸口。

她心里又快活又是恐惧。念珠由指尖滑落,她想不起祈祷文,目光炯炯回头望,虽然幼姿卡和雅歌娜母女坐在旁边,她却一个也认不出来。

圣殿两旁的座位坐着卢德卡、摩德利沙和佛卡等贵族领地的贵夫人,正在念祈祷书;圣器室门口有几位大地主老爷站着说话;磨坊主太太和风琴师太太盛装立在高坛两侧。但是,圣餐栏外面原本是丽卜卡首席农夫的位置——他们每一次做礼拜都担任监督,进行时替神父扛天幕,扶着他走——如今那儿跪着许多外村来的农夫,代表丽卜卡村的男信徒只有社区长、村长和红发的铁匠。

除了汉卡,其他的村民也望着那个方向,想起不在场的亲人,非常伤心。那些人是教区的首要人物,如今就单单少了他们!村民一想起来就难过,很多颗脑袋垂到石板地上,忆起他们生别的苦难。

哎呀!今天是全年最大的节日——复活节!教区的其他地方来了好多人,高高兴兴,只是因四旬长斋消瘦了一点。大家打扮得光彩夺目,要学贵族领地的人到教堂来显威风,占最好的位置;而丽卜卡村的可怜汉——他们在什么地方?在地牢里受饥受寒,苦苦想家!

除了他们,今天是人人欢庆的日子。其他的人待会儿就回家享受生命、休息和美食,享受晴朗的春天和融洽的谈话——可怜丽卜卡村民并非如此!

他们将爬回荒凉的家,寂寞,垂头丧气,可怜兮兮;含泪吃复活节大餐,怀着满腔烦恼和难实现的愿望上床。

汉卡的座位四周响起沉闷、半压抑的呼声:“噢,主啊!噢,主啊!”她终于恢复理智,望着熟悉的面孔和含泪的眼睛。连雅歌娜都对着祈祷书哭得好惨,她母亲用手轻轻推她,让她回到现实。但是她伤心的理由跟人家不一样,什么措施都减轻不了她的痛苦。去年圣诞节,她不是在这个座位上听见安提克炙人的耳语,感觉他的脑袋垂在她膝前吗?想起那回事,她向往得快要心碎了。

此时神父开始讲道,民众都站起来,尽可能围在讲坛四周——每张脸都转过来听他说话。首先,他谈到主耶稣受难,谈到卑鄙的犹太人恨他拯救世界、替被压迫者伸冤、支持贫困者而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他清晰描绘耶稣的痛苦,很多人义愤填膺,不止一个人握拳想为耶稣基督复仇;女人都大声啜泣。

接着他转向民众,对着讲台弯腰挥拳,大声说主耶稣每一天无时无刻不被我们的罪孽钉在十字架上,因我们作恶、不信神、轻视上帝法则而代我们受死,我们内心正在钉死他,忘了他为拯救我们而造成的神圣创伤,流下的圣血!

听了这些话,全体会众突然痛哭和呜咽,哀叹声像狂风扫过甬道和教堂,他不得不停下片刻。后来他继续讲,口气愉快多了,说了不少安慰话,讲的是“基督复活”,天主将春天赏给有罪的人类,有一天他会来审判活人和死人,贬抑自负者,将恶人投进地狱的火堆,好人安置在他右侧,永享光耀。是的,有一天所有的委屈将会结束,所有的罪过受到处罚,所有的眼泪都擦干,所有恶力都被铁链牢牢拴住!

他说话非常恳切,苦口婆心,每一句话都打进听众的心坎,使每颗心沐浴着阳光,每个人都觉得安慰和快乐——只有丽卜卡村的听者例外。他们痛苦到极点,心里只想着他们所受的欺负。他们痛哭和呻吟,手臂摊开倒在石板地上,由衷恳求天主发慈悲,解除他们的不幸。

这种情绪深达整座教堂。大家哭作一团,不过他们马上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连忙扶起丽卜卡村的妇女,好言劝慰。神父也深深动容,用圣袍的衣袖擦掉眼泪,他提醒大家主耶稣会处罚他喜欢的人,又说他们虽然犯错,处罚却快要结束了。“大家信赖主,你们的丈夫不久就会回来。”

他这样安慰她们,劝解她们,她们再次有了信心。

过了一会儿,神父在高坛上唱《复活颂》,风琴隆隆演奏,所有的钟铃都大声作响。于是神父端着“至圣餐”,四周蓝烟袅绕,钟楼里音韵铿锵,他下台向民众走去。颂歌继续由每个人嘴里唱出来,人潮涌动着,一股热诚烧干了每个人的眼泪,使每颗心升上天国。就这样,全体像一个活生生移动的人类树林,一面齐声颂赞,一面到处摇晃,跟在神父后面游行,神父高举圣体匣,像金色的太阳在他们头上燃烧,颂歌由四面八方传来,到处是明亮的烛火,圣体匣在香炉冒出的烟圈里几乎看不清——它是每双眼睛凝视和每颗心敬爱的对象!

进行行列以固定的步伐慢慢走过教堂,穿过甬道,大家挤得密密实实,声若洪钟。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声音震耳欲聋,列柱和拱门随着歌声颤动。大家由内心和喉咙齐声赞美,那些赋有神秘火花的嗓音像火鸟飞上苍穹,飘入黑夜,到人心飞赴的高空去寻找太阳。

仪式完成,会众解散,已快到午夜了。汉卡逗留不去。她曾狂烈祈祷,神父的话给了她充足的信心,礼拜仪式加上她那天的成果使她非常快乐,她想在复活的耶稣跟前坦诉一切。但是安布罗斯叮叮当当拿着钥匙来,示意她现在得离开教堂。

跨出门外,连她心中那股随时复发,为安提克担忧的情怀也突然消逝了。

她看见家人远远走回家。车子排成一长串开走,行人不得不三三两两走旁边,如今月亮沉下去,到处黑漆漆,几乎看不清行人。

温暖而多露珠的静夜里,田野吹来的和风含着大地湿冷的气味,路上飘来白杨树和桦树发芽的甜香。村民在暗影间蜂拥而过。夜色不太浓的地方出现几颗脑袋,模模糊糊的。四面八方有脚步声和人声,愤怒的村犬在栏杆背后狂吠和狂奔,有些人家渐渐点上灯火。

汉卡进门时,先看看牛舍和马厩,然后立即进屋睡觉。

她一面更衣,一面决定:“只要他回来当男主人,以前的事情我不提半句。”她听见雅歌娜拉开另一侧的房门,又想道,“啊,万一他又看上她,去找她呢?”

聆听着,思索着,她静静躺了一段时间。四周愈来愈静,嗡嗡的人声渐去渐远,最后几辆车的车声也消失了。

“若是那样,世间就没有上帝,也没有公理了!”她恶狠狠说。一股睡意深深袭来,她撇下满腔的思绪。

第二天,村民起得很晚。

晨光已张开贪睡的浅蓝色眼睛,丽卜卡村民的眼睛还紧闭着。

太阳接着在东方升起,照得水塘和带露的草地闪闪发光,其光芒由头上白惨惨的天空飘下来,向全世界唱它的“哈利路亚”——它的温暖和光明之歌。

太阳的歌声快活又闪亮,在薄雾间激起回响,鸟儿吱吱叫,河水潺潺流,大树林呢喃,和风吹拂,小树叶颤抖,连泥块都在悸动,起伏的麦田间,亮晶晶的露珠儿像眼泪掉在地上。

“啊!我们欢乐的大日子来了:

死亡的征服者基督在复活节早上复苏!

哈利路亚!”

是的,基督复活了——他,被人类恶行折磨和屠杀的他。他又恢复生命,世人爱戴的他像光明在黑夜中耸起,挣开死亡的掌握,为了人类的福祉,他打败了无敌的恶魔。现在看他,春季里神秘兮兮地躲在神圣的太阳中,将幸福洒遍全世界——唤醒昏者——救活死者——扶起倒地者,使休耕地肥沃可耕!

大地齐声呼喊:哈利路亚!为主耶稣带来的大日子而欢唱!

只有丽卜卡村的人不像往年那么开心。

他们睡得很熟。等太阳升到果园上空,村民才开始活动,房门吱嘎响,披头散发的脑袋由屋里伸出来,窥探阳光下云雀唱歌、绿意盎然的田野。

波瑞纳家的人也在睡觉。只有汉卡急着叫彼德准备马儿和马车,起得早一点,着手为每个人分“福佑大餐”。

幼姿卡兴奋又多嘴,立即为孩子们梳洗,穿上最好的衣裳,彼德和怀特克在院子里的井边沐浴,白利特沙老头在门廊上逗老狗玩,不时用力闻一闻——汉卡开始切腊肠没有?

根据古老的惯例,他们那天不生火,要吃冷的“福佑大餐”。汉卡刚由老波瑞纳的房间里拿出食物,摆在盘子上,让每个人吃等量的腊肠、火腿、乳酪、面包、蛋和甜糕。

她自己先梳洗完毕,然后叫每个人进屋……雅歌娜也不例外,她立即出现了,打扮得很漂亮,美得像旭日,玉蓝的眸子在光滑的亚麻色金丝下闪闪发光——人人都穿上最好的衣服。怀特克打赤脚,但是他穿一件钮扣很亮的短外衣,钮扣是向彼德要来的,彼德刮过胡子出现了,前额的头发新剪过,身穿一套崭新的衣服——一件黑蓝色的。“农民长衫”和绿黄条纹的裤子,以及一件系上红缎带的衬衫。他进门的时候,每个人都为他的改变大吃一惊,幼姿卡高兴得直拍手。

“噢,彼德,连你娘都认不得你!”

白利特沙老头说:“他一旦脱下狗皮样的军装,就是英俊无比的农夫了!”

彼德很得意,笑眯眯地盯着雅歌娜,死板板挺一挺胸。

汉卡在胸前画个十字,轮流向每个人敬酒,要他们坐在桌边的板凳上。连怀特克都怯生生坐在一旁。

他们从从容容用餐,虔虔诚诚不谈话,吸取好多周没享受过的菜香。腊肠放了不少大蒜,味道很浓,满屋子蒜味,家犬闯进来闻那股辛辣的香气。

第一阵饥饿的痛苦缓和后,才有人开口。

彼德最先说话:“我们是不是马上出发?”

“是的,早餐一吃完就走。”

幼姿卡提醒她:“雅固丝坦卡想跟你进城。”

“她若及时赶到,就一起走,但是我不等她。”

“有没有带草料?”

“只够喂一次,我们傍晚回来。”

他们继续吃,吃得满面红光,觉得衣服太紧,有些人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细嚼慢咽有其特殊的用意,他们要尽可能塞个饱,享受个够。汉卡起身离座时,人畜没有一个是空肚子的。彼德和怀特克甚至把分内的剩菜端到马厩,准备待会儿再吃。

汉卡下令说:“现在套上马匹,即时套上!她为丈夫准备了一包她几乎扛不动的食品,更衣出门。

雅固丝坦卡气喘吁吁进来,马儿正好在屋外猛刨地面。

“我们正想出发不等你了!”

“哎呀!福佑大餐吃完了?”她懊丧地闻一闻,长长吸一口气。

“还有一两口,坐下来吃剩菜吧。”

可怜老家伙饿惨了,不用人催。她像饿狼把盘底扫得干干净净。

她吃了几口,惊叹说:“主耶稣创造猪仔的时候,对自己的作为清楚得很!”然后又开玩笑说,“奇怪,猪仔生前人类任它在泥地上打滚,死后却愿意用伏特加酒替它洗浴!”

“好啦,这里有一点伏特加酒;祝我们健康,快点喝吧,时间来不及了!”

大约过了一篇主祷文的时间,他们出发了。汉卡在马车上提醒幼姿卡别忘了照顾父亲。她立即端一盘肉类什锦去看他,想跟他说话。他虽然没答腔,女儿放在他嘴里的东西他都咽下去,眼睛仍旧瞪着。也许他还吃得下更多,但是幼姿卡喂他喂厌了,跑到大门口去看许多女人扛着大包大包的东西,驾车(车子有二十多辆)或走路进城。

不过,闹声很快就停止了,忧郁的气息布满全村。

是的,好忧郁!尽管艳阳高挂在天空,水塘像玻璃夹着烈火,树木都浴着浓香和清新的绿意,春天迷人的气息布满全世界——大平原蓝雾闪闪,云雀歌唱,远处的村庄在白昼的强光下高兴得发抖,气枪声和玩闹的噪音不时传来。

只有丽卜卡村悲哀,荒凉,被人遗弃,那边的时光过得郁闷又烦人。

中午快到了,罗赫到波瑞纳家去探望病人,跟小孩子聊天,坐在阳光下。他念了一会儿书,常抬眼看路面,不久便看到铁匠太太带小孩进来。她进去看过父亲之后,到屋外坐下。

“你丈夫在不在家?”静默半晌之后,罗赫问她。

“噢,不在!跟社区长进城了。”

“今天全丽卜卡村的人都在城里。”

“是啊,可怜的受难者可以吃到几口福佑大餐,图个安慰。”

雅歌娜正要出门。

他惊叹说:“什么!你没跟你娘进城?”

“我去干什么?”她一面说,一面跨出围墙外,用沉思的目光望着马路。

玛格达叹了一口气。“她今天穿一件新裙子!”

幼姿卡绷着脸告诉她:“是娘的!你没看出来?她胸前挂的珊瑚和琥珀也全是娘的遗物。头上的围巾是她自己的——别的都不是!”

“对。他的两位亡妻给他留下不少东西!他从来不许我们碰;现在都成了她的,给她戴着装模作样!”

“前两天她还嫌不好哩——跟娜丝特卡说这些衣服发霉有臭味!”

“噢,但愿她觉得有魔鬼泥尘的气味!”

“只要爹的病治好!……我马上跟他说珊瑚的事情……一共有五串,每一串都长得像皮鞭,每一粒都像最大的豌豆!”玛格达说完她要讲的话,深深叹息,不再多说。幼姿卡先溜走了,怀特克在马厩外忙着做一个公鸡型的玩具,孩子们在门廊上跟狗玩,由白利特沙老头守护他们,像母鸡庇护小鸡仔。

“这里的田事做完了没有?”罗赫问他。

“是的,播豆种和种马铃薯的工作完成了,如此而已。”

“这边很少人做完这么多。”

“听说一切都没问题,乡亲们在复活节的下一个礼拜天会开释。”

“谁知道得这么清楚……而且传出来的?”

“这是会众间流传的悄悄话。柯齐尔大妈要去求大地主!”

“她真傻!是大地主抓他们下狱的吗?”

“由他求情,他们也许会出狱。”

“他说过一次,但是没有结果。”

“只要他有诚意!但是我丈夫说他恨丽卜卡村,不肯替我们办事……”说到这儿,玛格达突然住口,因为她对自己的小孩更感兴趣,罗赫想向她打听更多的消息,却问不出结果。

他兴致勃勃地说:“柯齐尔大妈什么时候去看他?”

“马上去,晌午一过就走。”

“好,她可以散散步,吸一点新鲜的空气,这是惟一的收获。”

她没答腔。这时候,一般公认智力有问题的大地主兄弟亚瑟克先生由马路走进围墙里,黄髯拂拂,眼神迷离,低着头,照例口含烟斗,小提琴夹在腋下。罗赫出去迎接他。他们一定很熟,两个人一起走,坐在水车池岸边的石头上,长谈一番,直到下午才分手。但是罗赫回到门廊上,心情烦乱又郁闷。

白利特沙老头说:“那位绅士变得好瘦,我几乎不认得他了。”

“那你以前认识他啰?”罗赫看看铁匠太太,压低了嗓门说。

“当然认得……他以前是风流小子……是的,对女孩子很随便……听说佛拉庄没有一位姑娘逃出他的手掌心。啊,我记得他骑的马好漂亮——他真是浪子——是,是,我记得清清楚楚。”老头子唠唠叨叨说。

“他现在为此而忏悔。我说,热烈忏悔——你不是本村最老的人吗?”

“不,安布罗斯一定更老,我有记忆的时候,他就是老头子了。”

铁匠太太插嘴说:“他自己说死神漏掉了他。”

“不,骷髅夫人从来不漏掉谁,但是她把他撇在最后,要他忏悔。因为他全无悔意。”

白利特沙老头沉默了好久,才说:“我记得当年丽卜卡村的农庄不超过十五个。”他犹豫不决伸手去碰罗赫的鼻烟盒,罗赫马上拿给他说:

“现在农庄有四十个。”

“田地得一分再分。无论收成好不好,人民一定愈来愈穷。你不能使田地扩大。再过几年,我们生存的地方一定不够。”

铁匠太太说:“事实上,我们现在已经够窘迫了。”

“是啊,等我们的儿子结婚,留给他们小孩的田地一个人不会超过一英亩。”

罗赫说:“所以他们得到外地去。”

“他们在那边干什么?他们能捕西北风,空手抓着它吗?”

他有点懊丧说:“但是,有些德国移民买下了史露匹亚大地主的田地,如今正在耕作呢,每一笔七十英亩。”

“我也听说了。但是德国人有钱又懂得多,他们跟犹太人做生意,靠别人的痛苦获利。就算那些土地被我们这种空手的农夫拿到了,也不可能播种三次,丽卜卡村的空间不足。而那个人——咦,他有无垠的田地摆着没人耕!”他手臂一挥,指着磨坊那边的贵族领地,土地直达森林边,黑黝黝种着羽扁豆。

他继续说,“那些土地跟我们的田地相连,可以分成三十块。但是大地主不肯卖:这么有钱的人不在乎钞票。”

铁匠太太插嘴说:“有钱?他?他缺钱用,就像泥鱼缺泥土。咦,他被迫跟农夫借贷。现在犹太人正催讨他用森林当抵押品所借支的钱,森林他又无法变卖。他拖欠税金,员工的薪水未付——他们还没收到新年该领的实物。他欠每个人的债。如今政府规定他未得农民同意,不准砍树,他怎么筹钱还债呢?他当佛拉庄的主人当不了多久了!听说他正在找买主。”说到这儿,她猝然打住,罗赫想引她再说一点,硬是白费功夫。她用几句普普通通的话敷衍他,很快就带小家伙走了。

白利特沙老头暗想,“她丈夫一定告诉她不少事情,但是她不敢说……真的,丽卜卡村隔邻的土地很肥,草地的效能也不错,即便如此……”他继续沉思,眼睛盯着森林边的田野和贵族领地的农舍——这时候罗赫看见柯齐尔大妈跟别的女人正在水塘附近,便匆匆走过去找她。

白利特沙老头思忖道:“现在我们击败了大地主。农民正该尽量利用我们的优势——当然——我们也许会再建一个村庄,田地够多,愿意耕地的人手也够多——”但是外孙们跑到马路上去了,他的沉思终于被打断。

晚祷钟响了。

太阳慢慢向森林滚落,路面和水车池上的影子逐渐拉长。一切都静悄悄的,远处有一辆车子喀哒喀哒响,偶尔有小鸟在树丛间呼叫。

一些女人由城里回来,人人都跑去听她们带回来的音讯。

晚祷之后,神父立即驾车去佛拉庄,安布罗斯说是去参加贵族领地的宴会,风琴师带全家人去看磨坊主,他儿子亚涅克盛装陪在母亲旁边,一路和菜园栏杆后面偷看他的小姑娘打招呼。

黄昏过得很慢,落日余晖使半面天空布满血红的火光,像燃烧的木头七零八落,水面呈深红色,玻璃窗红光闪闪,此时更多车辆由城里回来,屋前的噪音愈来愈响了。

虽然汉卡还没回来,她家门前却也很热闹。一群年纪和幼姿卡相若的小女孩来找她,像雀鸟围着她吱吱喳喳,并嘲笑“颠三倒四”亚斯叶克,幼姿卡拿出那天家里的好东西来请客。

娜丝特卡比她们年纪大多了,由她当孩子王。她嘲笑亚斯叶克,他虽然呆头呆脑,却玩玩闹闹摆架子。当时他站在大家前面,身穿一件崭新的短上衣,歪戴一顶尖形帽微笑着叉腰说:

“你们都得尊敬我——我,村中惟一的男子汉!”

“不见得,有些跟你差不多的人正在看牛呢!”一位女孩说。

“或者正在擦娃娃的鼻涕!”另外一个人大声说。

亚斯叶克毫不惊慌,傲然答道,

“你们这些黄毛丫头——还是看鹅童——不合我的胃口!”

“咦,这家伙去年还在看牛,现在要装大男人了!”

“他躲一头公牛,跑得太快,裤子都掉了!”

“去吧,娶犹太人家的女佣玛格达,她跟你最相配。”

“她当犹太娃儿的保姆,也会替你擦鼻涕!”

有人更刻薄地说:“不然就娶老爱嘉莎,陪她去讨饭。”

他反驳说:“噢,我只要派人向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位求婚,她会每星期五吃斋吃一辈子,为她的好运感谢上苍!”

娜丝特卡说:“但是,你娘会让你娶谁呢?家里需要你洗盘子。”

“你别激我!否则我去娶玛丽·巴尔瑟瑞克!”

“好,请便,去找她,她会用扫帚接待你——说不定更严重——”

“去吧——不过路上当心别掉了东西!”娜丝特卡说着,笑一笑,轻轻扯他的短裤,说真格的,他的衣服和裤子都太大了。

“以前是他祖父穿的!”

笑话和嘲讽密如冰雹,围着他打转。他笑得跟别人一样开心,伸手搂住娜丝特卡的纤腰。有位姑娘伸出脚板,他趴倒在地上,她们一再推他,他站不起来。

幼姿卡拔刀相助说:“姑娘们,别捉弄他!你们怎么能这样?”并扶他起来。他虽然愚笨,却是地主农夫的儿子,又是她母亲这头的亲戚。

接着她们跟他玩瞎子游戏,他的眼睛当然被蒙起来,他拼命抓,硬是逮不到一个女孩子。她们在他身旁飞奔,敏捷如燕,笑闹声愈来愈响。

暮色降临了,游戏达到高潮,院子里突然传出许多家禽的叫声。幼姿卡立即跑过去,发现怀特克在外屋里,背后藏一样东西,小古尔巴斯的黄头发在一具犁田机上方露出来。

怀特克心慌意乱说:“没什么,幼姿卡,没什么!”

“你弄死一只母鸡,我看见好多羽毛!”

“不,不!我只是从一只公鸡的尾巴拔了几根羽毛,要做玩具鸟用的。不过,幼姿卡,不是我们的公鸡!噢,不是!小古尔巴斯抓来这边给我的。”

“给我看!”她厉声命令道。

他把一只羽毛快拔光的公鸡放在她跟前,它的样子好可怜喔。

她说:“确实不是我们的。”其实她无法确定。

“现在给我看你的妙玩具!”

于是怀特克拿出一只刚完成的假公鸡,是木头做的,浑身敷上面糊,插上羽毛,看起来栩栩如生,棍子上有真头和嘴巴。

公鸡安在一块红漆板子上,再以巧妙的手法和一辆小车子相连,怀特克一拉车杠,公鸡立即跳舞和鼓翼,小古尔巴斯学公鸡喔喔啼,母鹳都格格相应。

幼姿卡蹲下来慈祥着艺术的奇迹。

“主啊,咦,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奇巧的东西!”

“不错吧!呃,幼姿卡?我做得很棒,呃?”他充满自豪地说。

“完全是你设计出来的?”

她简直惊呆了。

“是的,全是我自己做的,幼姿卡!这位颜德瑞克只抓只活公鸡给我。是的,全是我自己做的!”

“天哪,天哪!它的动作真像活鸡!只是木头而已。——怀特克,拿给各位姑娘看!她们都会惊叹极了!给她们看嘛,怀特克!”

“噢,不。我们明天要做‘黛恩格斯游行’,到时候她们自然会看到。我还得在四周架栏杆来保护它。”

“那你照料好母牛,到我们大房间来做嘛。那边比较亮。”

“我会的,不过我得先到村子里办一件事情。”

她回到屋里,客人结束游戏,现在要解散回家了。天色已黑,民舍和天空亮光点点,晚风由田地吹来。

除了汉卡,每个人都由城里回来了。

幼姿卡准备了一顿丰富的晚餐:酸味甜菜汤加腊肠片,马铃薯加了很多炸咸肉。她将餐点端上桌,罗赫已经等着了,小家伙哭哭啼啼,雅歌娜不止一次地进来看。这时候怀特克不声不响溜进屋,立即坐在热腾腾的盘子前面。他满面通红,吃得很少,牙齿喀哒喀哒打战,双手直打哆嗦,晚餐没吃完,他就开溜了。

幼姿卡想不通怎么回事,后来在猪栏外碰见他,由食槽里拿出一点渣滓,并厉声盘问他。

他想隐瞒真相,用谎话敷衍她一段时间,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噢,我到神父家把我的鹳鸟抢回来了!”

“老天!没人看见你?”

“没有。神父不在家,看门的狗正在吃东西,我的鹳鸟就站在门廊上。马西克看见了,跑来通知我。我用彼德的头巾外套紧紧裹着它,怕它啄我,把它带去藏在……某一个地方!——不过,我的幼姿卡,我的金姑娘!千万别泄露半个字。过几个礼拜,我再带它回家,你会看见它在门廊前面大步走来走去,谁也不知道是同一只。只是你千万别出卖我!”

“出卖你?我可会做过这种事?……不过你的勇气叫我吃惊——老天爷!”

“我只是夺回我自己的财产。我说过永远不给他。看,我又抓回来啦。我费心训练,让别人享受,岂有此理!是的,真的!”他吹着口哨跑出去。

他马上回来,陪小家伙坐在炉边,打算完成他的创作品。

屋里变得安静又乏味。雅歌娜到她那一边去了,罗赫跟白利特沙老头坐在外面,老头好想睡觉。

罗赫对他说:“回家去吧,亚瑟克先生等着跟你谈话。”

“亚瑟克先生……等我?”他结结巴巴,惊骇得睡意全消。“要跟我说话?好,好!”他匆匆跑开了。

罗赫留在原地,喃喃祈祷,望着深不可测的夜空,天上繁星闪烁,月亮出来了——尖尖的半圆形嵌在黑暗的天空。

住家的灯火一一熄灭,像熟睡的眼睛紧闭着。万籁俱寂,只有树叶沙沙响,夹着远处潺潺的溪声。惟有磨坊主家的窗户灯火辉煌,屋里的人一直玩到深夜。

波瑞纳家也静悄悄的,人人都去休息,灯火吹灭了,只有火炉上的锅子四周有将熄的余烬,蟋蟀在看不见的地方啾啾叫,罗赫坐在外面等汉卡。将近午夜时分,马蹄滴嗒滴嗒走上磨坊边的桥面,俄式马车隆隆开进村子。

汉卡很沮丧,闷声不响,等她吃过晚餐,彼德到马厩去了,罗赫才大胆问她见过丈夫没有。

“探望了一下午。他身体和精神很不错,叫我问候你……我也看到别的小伙子。他们会被开释,但是没有人知道哪一天?我还见了安提克的辩护律师……”

不过,有一件事像石头压在她心底,她隐瞒不说,一直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最后突然崩溃了,掩面痛哭,泪珠由指缝间流下来。

他说:“我明天早上来,你需要休息。你激动过度,对你不好。”

她脱口而出:“噢!我若能死掉,结束这种痛苦就好了!”

他低头告退,没说什么。

汉卡立即躺在孩子们身边,虽然很累,却睡不着。啊!安提克简直把她当作纠缠不清的恶犬。他胃口甚佳,吃下福佑大餐,收下几卢布,没问她钱是怎么来的,甚至没说他为妻子旅途劳顿而抱歉!

她一五一十说出她在农场上的作为,他听了没赞美半句,苛责倒不止一次。接着他问起全村的人——就是忘了他自己的孩子!她怀着忠诚的爱心去看他,热烈渴望他的爱抚。她不是他的妻室,他小孩的母亲吗?但是他没有爱抚她,没有吻她,甚至不问起她的健康状态。他像陌生人,也把她当做陌生人。最后,她痛心得说不出话来,泪如泉涌,他大叫说:“你大老远来,就是为了对我哭哭啼啼吗?”噢!那一刻太痛苦了!……她为他做一切苦工,一切远超过她力气的劳务,忍受多少辛酸,居然落得这个结果!什么都没得到,没有一句亲热的话,连旬安慰都没有!

“噢,基督啊!对我发发慈悲吧,我实在受不了啦!”她苦哼着,把脸用力贴在枕头上,免得吵醒小孩,她躺在那儿伤心,哭泣,满腔屈辱和不平。

后来她从未在他面前或别人面前吐露心声,只是现在她终于发泄满腹的绝望感,流下世间最辛酸的眼泪。

第二天早晨——复活节的礼拜一——天气更好,乡村更沐浴着雾水、蔚蓝的雾环、阳光和喜气。鸟儿的歌声更洪亮,暖风吹过树梢,弄得树叶喃喃作声,像一篇安详的祈祷文。那天大家也起得早一点,敞开门窗,到外面去端详上帝的世界——端详青翠的果园,端详绿意盎然,钻石遍野,沐浴在阳光下的浩瀚风光;端详秋天犁过的田,风中摇摆的茶色嫩叶,像西风逗弄的水波一直绵亘到村舍边。

男孩子拿着水枪跑来跑去,一面叫“斯密格斯”,一面互相喷水,弄得彼此湿淋淋,不然就躲在水塘四周的大树后面,不但用水喷行人,谁只要探头看门外,他们就喷你一身,很多家的屋门湿漉漉的,到处是水坑。

小伙子跑上每条路和围墙四周,笑笑闹闹追赶受害者,目标对准小姑娘,她们跟男孩子一样喜欢这个游戏,拿水桶往他们身上倒,在果园问闪避他们,由于其中有不少成年的姑娘,她们很快就占上风,拼命击退男孩子。“颠三倒四”亚斯叶克用灭火的蛇管来攻击娜丝特卡,结果被巴尔瑟瑞克家的女孩子追到了,从头湿到脚,最后还被扔进水塘。

他发火了,咽不下女孩子打败男人的耻辱,叫波瑞纳家的长工彼德来帮忙。两个人埋伏专攻娜丝特卡,紧紧抓住她,拖到井边,用水淋得她哇哇大叫。……然后找怀特克、小古尔巴斯和几位较大的少年帮忙,攻击巴尔瑟瑞克的女儿玛丽,弄得她浑身淌水,她母亲不得不拿着棍子跑来救她;他们也逮到雅歌娜,喷了她一身;连幼姿卡他们都不放过,她拼命哀求他们,并含泪跑去向汉卡告状。

他们嚷道:“她尽管告状,其实她喜欢玩,看哪,她高兴得眼珠子发亮哩!”

雅固丝坦卡咆哮说:“瘟生!他们害得我浑身湿透了!”不过她心里很高兴,走进屋里。

幼姿卡换上干衣服,咕哝道:“这些流氓肯饶过谁!”但是她忍不住到门廊上看热闹。路面又吵又乱,全村嘈杂得很。小伙子乐疯了,一大群一大群乱跑,凡是走进蛇管射程内的人都逃不掉,最后村长看村民被他们闹得无法外出,只得制止这场闹剧,把他们驱散了。

“昨天驾车出门,你身体没转坏吧?”雅固丝坦卡在汉卡的炉边烤火,同时问道。

“有喔。小孩在肚子里跳个不停,我差一点昏过去!”

“拜托躺着,喝一帖热热的野百里香冲服剂。昨天你太累了。”

她很关心,但是一闻到炸猪血糕的香味,立即坐下来跟大家一起吃早餐。

“太太,你也吃一口嘛,饿肚子没有好处。”

“我现在讨厌肉味儿,我去泡杯茶来喝。”

“清清肠子也好,不过你若喝伏特加酒煮猪油和香料,一定马上就好了。”

彼德笑道:“一定的,这种药甚至能起死回生哩。”他坐在雅歌娜身边,盯着她的眼神,她刚好注意什么,他就殷殷勤勤拿给她,想跟她搭讪。但是她不大理他,于是他转而向雅固丝坦卡打听她见过的犯人。

她说:“我全见到了。他们不是分开关着,是一起关在大牢房,像贵族领地的官邸,光线好,地板不错。只是所有窗户都有铁丝网,怕他们开溜。至于伙食嘛,不太坏……我尝过他们中午吃的豆粥,活像用旧皮靴煮的,以轮机油当佐料!……还有炸玉蜀黍。那个东西嘛,我们的老狗拉帕碰都不会碰一下,不,连闻都不肯闻,可能会有别的举动!……他们得自费生活,如果有人缺钱,叫他吃饭时祈祷伙食改善吧。”她照例用尖酸的口吻说。

她又说,“听说有些人下星期日回来。”压低了嗓门,看一看汉卡。雅歌娜听了,跳起来跨出房门。雅固丝坦卡转而谈到柯齐尔大妈的探险。

“他们的恳求失败,很晚才回家,但是他们看见四面八方有好多腊肠,又好好巡游了贵族领地。他们说气味和我们的房子不一样!不过大地主说他帮不上忙,这是官厅委员和政府当局的事。就算有办法,他也不为丽卜卡村的人出力,他是最大的受害者,全是他们害的!你看,官方不许他卖森林,商人现在为此而控告他。他气冲冲地咒骂,还抗议说:他若因农民们而变成乞丐,希望瘟疫害死他们大家!柯齐尔大妈一早上挨家挨户传送这个消息,还说要报复呢。”

“她真傻。威吓有什么用呢?”

“亲亲,我们都知道最弱的人也能找出对方的要害!”说到这儿,她突然住口,跑去扶汉卡,她软弱地靠在墙边。

她吓得呢喃道:“老天!是不是早产?”说着扶她上床。汉卡已经晕过去;满脸大汗珠,黄斑点点,她几乎无法呼吸,老太婆用醋揉她的太阳穴,接着拿一点荤菜凑近她的鼻孔,汉卡睁开眼睛醒过来。

其他的人去执行各种工作。只有怀特克在场,时机来临了,他哀求女主人让他把自动玩具拿进村庄。

“好,可以,不过你言行要守规矩,别把衣服弄脏。狗要绑好,免得它们跟着你到处乱逛。你什么时候出发?”

“晚祷之后。”

这时候雅固丝坦卡由窗口探头进来说,

“狗呢,怀特克?我拿食料给它们,没有一条出来吃。”

“是啊,今天早上我没看见拉帕在牛舍里。来,布瑞克!到这儿来!”他跑来跑去乱叫,但是没听见狗吠声。

他说:“它们一定跑到外面去了。”

谁也想不出两条狗到哪儿去了。不过隔了一段时间,幼姿卡听见模糊的呜咽声,好像在院子的某一个地方。她在那边没看见什么,以为怀特克正在处罚某一条乱跑的狗,就走进果园。没想到不见半个人影,那儿静悄悄的,呜咽声已经停了。但是回程撞到布瑞克的尸体,跌了一跤。它躺在屋子附近,脑袋被人打扁了!

她的叫声立刻把全家引到现场。

“布瑞克被杀——一定是小偷打死的!”

雅固丝坦卡尖叫说:“不错,真是如此!”她看到地面挖出一堆泥土,房屋基地下有一个大坑。

“他们挖通了,甚至通到爹的储藏室!”

“咦,这么大的坑,连一匹马都拖得出来!”

“坑洞四周撒满谷粒!”

“噢,主啊!说不定强盗还在里面!”幼姿卡大声说。

他们奔进老波瑞纳的住宅。雅歌娜出去了,老头躺着一动也不动。储藏室通常很黑,如今光线由大坑透进来,里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东西乱糟糟撒了一地。谷子倒在地板上,布料由横竿扯下来;未纺的羊毛或纺过的许多毛线纠缠扭曲,有些拉断了——失窃了什么?谁也不能肯定。

汉卡相信是铁匠干的,满面红晕思忖道:她若多等一天,钱就被他拿走了。她低头看大坑,掩饰满腔的得意感。

她故作不安问道:“牛舍里没掉东西?”

幸亏那边没出事。

彼德说:“门锁上了。”他大步走到马铃薯坑,拖出洞口塞的一大束茅草,把拉帕活生生拉出来。

“显然是坏蛋推它进去的,不过拉帕怎么会任人摆布呢?这么凶的一条狗!”

“昨天晚上怎么没听见狗吠声?”

他们派人去通知村长,消息传遍全村。村民涌进果园,坑洞像教堂的告解室,围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探头看一眼,检查布瑞克的遗骸,说出他的意见。

罗赫也来了。幼姿卡口若悬河,很激动,含泪告诉大家事情的经过,罗赫叫她静下来,然后去探望重新卧床的汉卡说:

“我怕你为这件事过度操心。”

“怎么会?赞美上帝,他没偷到什么。”她又低声说:“因为他来迟了一步。”

“你是不是猜出是谁了?”

“铁匠!我以性命担保!”

“那么——他是特别来找一样东西?”

“是的,不过没找到。我只跟你一个人提到他。”

“当然。除非当场被抓,或者有证人。算了,算了!钱财使人不惜做可怕的坏事!”

她恳求说:“好朋友,连安提克都不该知道这回事!”

“你知道,我不是随便说话的人。而且,屠杀比造就生命更简单。我知道那家伙是骗子,可从没想到他会干这种事。”

“噢,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很了解他。”

社区长跟村长一起来,此时开始大搜特搜,仔细盘问幼姿卡。

他喃喃地说:“要不是柯齐尔在监狱里,我会以为是他干的。”

村长轻轻推他说:“嘘,彼德,他太太来了。”

“小偷一定被吓跑了:没失窃什么。”

“我们得通知宪兵,当然……又多了一件工作!连这种神圣时节,撒旦都不让人休息。”

村长弯腰拾起一根血迹斑斑的铁条。

“布瑞克就是被这玩意儿打死的。”

大家传看那根凶器。

“是他们做叉齿用的铁条。”

“也许是从麦克的打铁铺偷来的。”

“打铁铺从上星期五一直关着!”

“他们可能去偷,然后拿到这儿来,我以社区长的身份说这句话。铁匠不在家,有什么办法呢?这不干别人的事,由我和村长来管!”他提高嗓门,大声叫他们回家去,别白费光阴。

他们不在乎他出言恫吓,只是现在该上教堂了,于是民众很快解散,别村的善男信女已陆续赶来,桥面的车声隆隆响。

大家走了以后,白利特沙老头到果园看那条狗,柔声对它说话,想让它复活。

汉卡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人人都上教堂,屋里空空的。她祈祷了一段时间,想起安提克。这时候老头子把小家伙带到路上去玩,四周静悄悄的,她睡着了。

时间过得很快,她还在睡觉,将近晌午时分,风琴声和民众的齐唱声随风飘过来,“抬圣体仪式”的钟声使窗户不停地震动。最后,车子越过坑洞和车辙,全速奔回家的嗓音把她给吵醒了。原来复活节的礼拜一有个习俗,要试验大弥撒之后谁最先到家。马儿、车辆和人潮汹涌,鞭子一路起起落落,在果树那边忽隐忽现。他们跑得好快,她觉得房屋一直摇摆,车声和笑闹声随风吹进她的耳膜。

她想起床到外面看一看,但是家人都回来了,雅固丝坦卡开始弄午餐。她说教堂好挤,一半的人得站在外面,贵族领地的人都来了。弥撒之后,神父请所有地主农夫到圣器室开会。幼姿卡则喋喋不休大谈贵族领地的少妇和小姐们穿什么衣裳。

“你知不知道佛拉庄的少女后面戴臀峰,看来像火鸡翘尾巴似的?”

老妇人解释说:“她们在身上垫茅草或破布。”

“她们的腰啊!细得像黄蜂,抽一鞭就会断成两截。没人知道她们的小腹缩到那里去了!噢,我在她们旁边,看得很清楚!”

“她们的小腹?咦,塞在紧身裤下面哪。有位贵族领地的仆人曾经在摩德利沙当使女,她跟我说:有些闺秀饿肚子不吃东西,睡觉也把腰束得很紧,惟恐会发胖!贵族领地的女孩子流行瘦得像木板,只有臀部鼓出来!”

“我们不一样,小伙子讥笑瘦排骨姑娘!”

“他们自有道理。我们的姑娘应该匀称得像烤炉,全身圆滚滚,散发着热力,她们一走近,男人就觉得温暖。”彼德说着,眼睛死盯雅歌娜,她正拿开炉灶上的锅子。

雅固丝坦卡吼道:“咦,怪了!这个丑家伙!他刚刚休息一会,吃了一口肉,看哪,他马上贪恋别的东西了!”

他继续说道:“这种女人干活儿的时候,她的胸衣不避开,真是奇迹!”他还‘想说下去,多明尼克大妈来照料汉卡,把他赶出房门外。

他们在屋外的门廊吃午餐,那边又亮又暖和。绿色的嫩芽在枝头颤抖和发光,像蝴蝶拍翅膀,鸟儿的歌声由果树间传来。

多明尼克大妈不许汉卡下床。薇伦卡一吃完午餐就带着孩子们来了。她们在床边放一张板凳,幼姿卡端进一些福佑大餐和一瓶加了蜂蜜的伏特加酒。汉卡勉强请姐姐和来访的邻居吃喝(遵照这种情形下农民们庄重的习俗),她们尝一尝伏特加酒,慢慢吃甜糕,谈各种话题——尤其是通在储藏室的那个大坑。

门外也有人来跟家眷聊天,在果园走来走去,对大坑十分不解,社区长不准他们填平坑洞,要等书记和宪兵来。

雅固丝坦卡叙述事情的经过,大概说了一百回,这时候几位少年带机器公鸡走进院于。怀特克打扮得漂漂亮亮,甚至穿马靴,歪戴着老波瑞纳的帽子,在前面领路。其他的少年跟在他后面:包括马西克、克里伯斯、小古尔巴斯、颜德瑞克、库巴和歪嘴乔治的儿子。他们手拿细棍,背扛旅行袋,怀特克腋下夹着彼德的提琴。

他们大步游行,照往年小伙子的惯例,先到神父家,大胆踏进花园,在屋前排成一列,公鸡在前面笨笨重重打先锋。由怀特克拉提琴。古尔巴斯上了发条以后,开始学鸡叫,大家跺脚,用棍子敲地面,失声唱几句打油诗,最后便要求礼物。

他们唱了好久,愈唱愈大声,神父终于出来,赞美公鸡一番,各给他们一枚五科培的钱币,他们欢欢喜喜走开了。

怀特克吓出一身冷汗,惟恐神父提鹳鸟的事情。但是伙伴成群,神父好像没注意到他。他走了以后,神父派女佣送几块甜糕给他们。他们太声唱感谢歌,然后继续前进,先到风琴师家,再访遍村子的其余民舍,一路紧张兮兮保护机器,怕人粗手粗脚,或用棍子去拨。

首领怀特克留心一切,顿足叫他们开始唱歌,颔首作信号,叫他们提高或压低嗓子。总之,“黛恩格斯”游行表演得生气勃勃,他们的歌声传遍全村,大家看到小顽童扮演大人已扮得有声有色,非常吃惊。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大主妇普洛什卡大妈先进去看老波瑞纳,也去看汉卡。

“老样子,老样子!噢,主啊!一我跟他说话,一句都不回答。太阳照在他床上,他用手指去抓光条,仿佛跟它们玩耍。真像小娃娃。啊,看到他这样的人落到这步田地,我会哭出来!”她说着,坐在汉卡床边,却欣然喝伏特加酒,伸手去拿甜糕。

“他现在吃不吃东西?他好像发福了。”

“是的,他可以吃一点,也许他渐渐好转了。”

幼姿卡奔进来尖叫说:“他们带公鸡到佛拉庄去了!”一看普洛什卡大妈在那儿,就转身跑出去找雅歌娜。

汉卡在她背后大嚷:“幼姿卡,你得照顾母牛,时间到了!”

普洛什卡大妈说:“是的,是的,‘假日归假日,肚子总得要填饱!’小伙子也到过我家。你们家怀特克是聪明的小子,眼光也很敏锐!”

“却总是先顾着玩,后顾工作!”

“亲亲,佣人派不上大用场。磨坊主太太对我说,她请女佣,没有一个留过六个月。”

“她们在那边吃了太多新出炉的面包——结果学坏了。”

“也许吧,但是这一方面有老手教她们,还有他那位偶尔回家的儿子——上学的那一个。是的,听说磨坊主本人也不放过她们……我们的佣人真是一天比一天大胆了。我丈夫不在家,现在我的牧夫对我好厚脸皮,坚持要下午挤奶!谁听过这种事?”

“噢,我知道他们的脾性,我自己也有男工。但是我必须顺从他一切要求,否则他会在工作最繁重的时候离开我,这么一大片田庄,少了他,我怎么办呢?”

“当心别让她们抢走他!”她压低嗓门警告说。

汉卡惶然问道:“你是不是知道谁想挖人?”

“听到一点——谣言,也许是谎话吧,我不能确定。我说了这么多话,把来访的目标都忘记了。有几个人答应到我家来聊天。你也来嘛。上等人物都要来,小波瑞纳的太太不能不参加。”

这是恭维。但是汉卡身体不舒服,只得借故婉谢。普洛什卡大妈很烦恼,跑去请雅歌娜。她也说早就和母亲有约了。

雅固丝坦卡在屋外讽刺说:

“雅歌娜,你本来想去,但是你向往小伙子们,而普洛什卡大妈家只有安布罗斯之类的老顽固。没关系,他们跟年轻男人一样穿长统袜!”

“你,你每一句话都刺伤人——永远改不了!”

她冷笑说:“我生性快活,希望人人称心如意!”

雅歌娜气得发抖,踏出屋外,茫茫然盯着前方,几乎压不住满眶的热泪。不错,她内心的渴望强烈得叫她受不了。

虽然现在有节庆的气氛,村民涌来涌去,叫声和笑声响彻村头村尾,与远处灰色田地间的红衣妇女一唱一答,那又如何呢?她打从早上就一直难受至今。为了消愁解闷,她曾去找熟人,沿着路面和草地长程散步,甚至换了两三次衣服,都行不通。她更想到某个地方,做某件事情,寻找……她不知道的东西!

现在她逛到白杨路,凝视火红的日轮慢慢下山,在公路映出一条条光线和阴影。

黄昏的凉意很快就笼罩在她周围,只是平原上仍存的暖风吹得她浑身尽是和谐的快感。村子的噪音依稀吹进她的耳膜,提琴哀哀哭泣,打动了她的心弦。

她继续走,要到什么地方,被什么力量推动,她也说不上来。

她有时候呻吟,有时候做手势,有时候突然停下来,可怜兮兮,以炯炯的眼神打量她四周。接着她又向前走,思绪像游丝般不可触摸,也像水面的光线,伸手一抓就不见了。她抬眼看太阳——什么都看不见,眼前的一列列白杨似乎模糊不清,仿佛只是回忆中的情景。但是她深深感觉“自我”的存在,觉得有一种力量攫住那个“自我”,使它伤心,呼号和落泪,觉得有一种力量带她远走,她恨不得能像西飞的鸟儿长出翅膀,它们飞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她自觉被一种附有火样柔情的力量所掌握,逼得她流泪,逼得她喷火……她在路上拔白杨嫩芽,润一润她焦渴的嘴唇和喷火的眼睛!

她不时倒在树下,双手托着下巴,做起白日梦来……

看来是春神在她心底大唱赞美诗,弥漫她整个心灵,在里面发生作用,也在果实丰硕的田野,充满嫩汁液的树木中发生作用,阳光一照暖大树,树液就进发出生命之歌。

她蹒蹒跚跚向前走,眼睛刺痛,软弱的四肢载不动她的身子。她心头浮起新的欲望:想大声哭,想跳舞,想在柔软带露的谷物间翻滚;接着她又渴望跳进灌木丛,冲过荆棘堆,感受挣扎和肉搏的甜蜜剧痛!

她突然转身,听见小提琴的声音,就往那个方向走去。哈!她心里万分激昂,兴奋得发疯,恨不得跳来跳去,到拥挤的酒店上去享受一番,甚至喝酒醉死——她在乎什么?

教堂墓地通往白杨路的小径如今布满落日的红光,有人拿着书走过来,停在一丛银桦树底下。

是风琴师的儿子亚涅克。

她隔着树丛看他一眼,没想到他瞥见了她。

她想逃走,但是两只脚好像在地上生了根,眼睛痴痴望着他。他笑眯眯走上来,红唇间露出两排贝齿,高大魁伟的青年,很瘦,肤色自得像牛奶。

“你不认识我,雅歌娜?”

他的声音敲中了她内心的琴弦。

“怎么会不认识?……不过亚涅克,你跟以前不大一样。”

“咦,当然嘛,我们长大,一定会变的。你是不是到布迪去看什么人?”

“不,只是随便乱逛,你知道,复活节要到明天才过完。”她用手摸摸他的书,问道,“宗教书,是不是?”

“才不呢。是描写远方的国度和四周的大海。”

“天啊!描写大海?什么,那么里面的图片不是圣像啰?”。

“看!”他打开书本,给她看插图。他们垂着脑袋站在那儿,肩并肩,臀对臀,身体几乎碰到了。他不时解释某一张图,她神魂颠倒,抬眼赞赏他,激动得不敢呼吸。现在他们靠得更近,因为太阳已落到森林下方,图片很难看清楚。

突然间,他打了一个冷战,退后一点,喃喃地说:“黄昏到了,该回家了。”

“那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默默前进,暗影中几乎成了隐形人。现在余光已消退,暮色的蓝网罩住了整片田野。那天西方没有壮观的落日,但是隔着高高的白杨树,日光呈金色慢慢消失。

“里面印的内容是不是真的?”雅歌娜止步片刻,问他说。

“是真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主啊!这么浩大的水面,这么奇妙的国家!叫人很难相信。”

“不过却是事实,雅歌娜。”他低声说着,以和蔼的目光凝视她的明降,彼此距离好近,她屏住呼吸,全身抖了一下。她身子在前弯,做出无条件投降的姿态,仿佛指望他抱她,贴着附近的一棵树干,向他伸出手臂,他突然惊退道:“我得走了,天色已晚。再见,雅歌娜!”走得无影无踪。

过了好几分钟,雅歌娜才离开现场。

“什么!这位青年是不是对我施了符咒?我现在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一面惊叹一面慢吞吞走着,脑海如漩涡,古怪的刺激感传遍全身。

她经过酒店,无意中听到隔墙的音乐和谈话声。她由窗口往里瞧。大地主的兄弟亚瑟克先生在屋子中央拉小提琴。安布罗斯在吧台附近摇摇摆摆,正大声跟“地客”们说话,不时伸手要一杯酒。

有人出其不意接住她的腰,她尖叫一声,想挣脱对方的怀抱。

“现在我逮住你了,决不放你走。来陪我喝一杯!”原来是社区长,他用力扑着她,两个人由边门走进酒店的客厅。

没有人看见他们,很少人在路上,天色又很黑。

现在村子静悄悄的;外面的声响都静下来了,小农场空旷又沉默。人人都在家。理当休息的复活节快要过去了,劳碌的明天潜伏在门槛外,已经对他们露出可怕的利齿。

因此,丽卜卡村民那天晚上相当忧郁和温驯,只有普洛什卡家有个大聚会。邻居一起来,端端庄庄说话。社区长太太坐上位;她旁边是巴尔瑟瑞克太太,身材胖,嗓门大,正在坚持她的主张;紧跟着是席科拉太太,照旧骨瘦如柴;波瑞纳的表亲很爱饶舌;铁匠太太抱着娃娃,还有村长太太正用虔敬的口吻低声说话。总之,村子里重要的主妇都来了。

她们一本正经坐着,僵硬又古板,叫人想起一群羽毛弄皱的笨母鸡。她们穿着最好的假日衣裳:围巾半垂在背后(这是丽卜卡村的风尚),大花边高过耳垂,珊瑚珠子等财产全部挂在身上。不过,她们以缓慢的方式消遣,兴致点点滴滴增高、脸颊发红。过了一会儿,她们仔细卷好衬裙,以防弄皱,彼此愈贴愈近,很快就拌起嘴来。

等铁匠来了,自称进城回来,气氛更热闹。这家伙格外健谈,醉醺醺的,说了好多滑稽妙事来骗她们,她们捧腹大笑。满屋子闹哄哄,他自己大声笑,连波瑞纳家的人都听见了。

聚会很久才散,普洛什卡家三度到酒店去买酒。

波瑞纳家的人坐在院子里。汉卡起来参加,肩膀上披一件羊毛袄,抵御寒冷的夜风。

光线充足的时候,罗赫念书给他们昕,等夜色笼罩大地,他说了不少大家最爱听的奇迹。后来暮色太浓了,白墙上只显出一群人的大略轮廓。外面很凉,天上没有星星,到处无声无息,只有汨汨的水声和狗吠声打破那股寂静。

他们围成一圈——娜丝特卡和幼姿卡,薇伦卡母子,克伦巴大妈和彼德,等于坐在罗赫脚下,汉卡坐一块石头,和大家路微隔开。

他跟大家提到不少波兰的历史和许多神圣的传奇,世间的妙事,他说过的奇迹大多了,没有人完全记得。

他们一动也不动,静静听,饮下他的甜蜜言语,正如焦渴的大地吸取温暖的雨滴。

他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用低沉又端庄的嗓子说出这些话,

“凡是祈祷、操劳和准备,静候春天的人,春天必在冬末来到他眼前……”

“受压迫的人终会胜利,所以你们要有信心……”

“人类的幸福是一块田地,得播下血汗和牺牲的种子。如此播种的人将看到收成,将采收到作物……”

“但是只想每日吃粮的人不得坐上天主的餐桌……”

“谁若只抱怨恶风,却不行善,他会助长恶风的势力。”

他说了很多话,用的全是智慧语,很难背诵,声音愈来愈低,口吻愈来愈慈爱,最后黑夜整个吞噬了他的形影。这时候真像某个圣灵由地底说话,仿佛波瑞纳家的祖先在复活节特准回到人世,从崩塌的墙壁,多节瘤的老树,四周的暮色中发言,警告子孙。

他们思索这些话,佳言像洪钟在内心深处回响,激起了模糊的情绪——奇异,古怪,难以描摹的欲望。

他们甚至没发觉村子里的狗全部汪汪叫,很多人的足音飞速奔跑。

“失火了!波德莱西失火了!”有人在果园外对他们大喊。

真的。波德菜西贵族领地的农舍失火了,大红的火焰在夜空中升起。

雅固丝坦卡说:“不得了!”她突然想到柯齐尔大妈的威吓语。

“上帝审判他!”

“惩罚他对我们的欺侮!”暗处有很多声音叫道。

屋门砰砰响,村民衣衫不整,匆匆跑出来,愈来愈多人挤在磨坊边的桥面上,那边看火看得最清楚。几分钟后,全村都来了。

该处农庄立在森林附近的一座小山边,跟丽卜卡村相距几俄里(一俄里等于三千五百尺),火势不断加强,由丽卜卡村看得很清楚。衬着黑黝黝的森林,火舌不断扩大,暗红的烟柱在上冲。没有风,大火直挺挺愈冒愈高,建筑物像一束束油脂薪柴,烧得很旺,闪烁的红光伸进夜影中,外带一股股高耸的浓烟。

空中马上回荡着痛苦的低吼。

“他们的牛棚着火了,救不了几头牛,因为只有一扇门!”

“啊,现在谷物堆着火了!”

另外有人惊慌地说,“谷仓也是!”

神父、铁匠、村长和社区长(他喝醉了,几乎站不直)都来到现场,呼吁大家去救难。

没有人赶去。民众纷纷咆哮。

“放出我们的子弟,他们会拯救农庄!”

祈求、威吓,甚至神父含泪哀求都没有用。他们绷着脸观望火灾,一动也不动。

柯伯斯大妈甚至对她看得见的贵族领地仆人挥拳头。“狗养的!”她尖叫说。

最后只有社区长、村长和铁匠赶去救灾,而且没带工具,农民连一个水桶都不肯给他们拿。

他们齐声叫道:“哪个下流胚敢动一个水桶,就用棍子打死他!”

全村大大小小挤在一块儿,忙着制止怀中婴儿的哭声。很少人说话。大家静静观望,看个饱,内心暗暗得意,认为上帝正为他们伸冤,惩罚大地主。

大火直烧到半夜,但是没有人回家。他们耐心等大火烧完,整个农庄着火,燃烧的茅草和屋顶板像红雨飞天又落地,火舌在暗夜中摇曳,染红了树梢和磨坊主的屋顶,在水塘面映出一道微光,仿佛布满亮晶晶的余烬。

滚动的车声、民众的呼喊、低吼的噪音和可怕的死亡威胁响遍了全村,村民仍旧像一堵活墙,让眼睛和心灵享受复仇的滋味。

但是酒店外传来安布罗斯沙哑和酒醉的声音,不断唱着同一首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