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过果园,急速滑行,由积雪的树枝下弯腰通过,像受惊的小鹿,穿越一座座谷仓,进入幽暗的雪原,进入没有星星的寒夜,进入深不可测的寂静荒野。

他们就这样往前奔,被阴影吞噬,很快就忘了世间的一切。各自用手搂着对方的腰,握紧不放,低着头疾走,臀部贴着臀部——欢欣鼓舞,却怀着恐惧,闷声不响,内心却充满歌声——横过四周篮灰色的蒙胧境界。

“雅歌娜?”

“亲亲?”

“你真的在这儿?”

“你不相信吗?”

他们不再说话,时时停下来喘气。

他们心跳得好厉害,说不出话来,又不得不压抑心底的感情,免得突然狂啸,他们只瞥视对方,眼睛射出安静却热情的光芒,嘴唇急切切贴在一起,心底的渴望太强了,两个人都兴奋得头晕目眩,直喘气,觉得地球在脚下碎裂,他们则落入火红的深渊——以灼热得睁不开的眼睛彼此对望,此外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再在前冲——要到哪儿,他们也说不上米,只渴望到更远更远的地方——投入最暗的阴影间,投入最浓的暗夜。

又过了一片田野——再一片!更远更深——直到什么都看不见——直到他们忘记全世界,忘了他们的存在,进入仙境,宛如置身在奇怪的梦中,类似他们刚刚在克伦巴家做过的清醒迷梦!说真的,他们还感受到刚才听的神秘奇谭的影响,模糊而鲜丽,他们的节拍仍属于奇迹和神迹的音域,那些古怪的神话使他们的灵魂撒满非尘世的花朵:迷惑、敬畏,强烈的恍惚,陶醉的幸福,难以压制的欲望!

是的,他们仍裹在神妙和理想故事的彩虹色斗篷中,可以说追随着刚才所见的壮观行列,横越陌生的神话国,经历一切的超人场面,一切的奇迹,一切的迷惑,一切神奇的符咒。他们看见幻影在暗处摇动,在空中飘浮,仿佛慢慢展开,以极大的威力打动他们的心,他们吓得不能喘气,贴紧对方呆站着,沉默,害怕,凝视晦暗无底的梦境深渊。此时他们的心灵开出奇异的花朵——美丽的信仰和爱情之花……他们潜入崇拜和狂喜忘我的深渊。

然后,他们又回到世间,以困惑的眼神搜索黑夜,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一个世界,是奇迹应验了,抑或只是幻影和脑子的产物。

“嘿,雅歌娜,你不怕吧?”

“我?我愿意跟你到天涯海角——跟你一起死!”她用力贴近他,信誓旦旦地说。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是不是在那边等我?”

“亲亲,每次门一开,我就希望是你!我是为你才去的,我好怕你不来!”

“我来了,你却假装没看到我!”

“胡说。那么多人盯着我,我怎能看你呢?啊,我思慕得太厉害,简直要在椅子上昏倒。”

“可人儿!”

“你坐在我后面,我知道,但是我不敢回头——不敢说话:心一直扑腾扑腾乱跳,我想别人一定听到了。”

“我起初想到克伦巴家找你,一起离开。”

“我本来想直接跑回家……但是你强迫我……”

“你不愿意?……说,雅歌娜!”

“不……不止一次……我觉得这种场面会发生!”

“你这么想吗?你这么想吗?”他热情洋溢地说。

“当然,安提克——何况……经常……在栅栏外……对我们不太好。”

“对——这儿没有人会打扰我们。只有我们俩。”

“是的,只有我们俩,暮色好浓!”她低声呢喃,并用手搂着他的脖子,热情如火般拥抱他。

现在没有风,只有一点点微风偶尔抚摸并吹凉他们滚烫的面颊。天上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天空暗沉沉,浓云密布,宛如罩着一层破羊毛,呈深棕色,像一群公牛在光秃秃的荒地上吃草。远处的景物模模糊糊,仿佛世界只是雾的薄纱,由四面滚来的黑暗所构成,由翻卷的夜浪所构成。

空中有一种动静——一种不安的震荡感,几乎难以察觉,似乎由森林向前飘,融入夜色里。

四周很暗,在可怕而烦乱的气氛中,他们察觉到一种沉闷又怪异的动感,无静止的奇怪震动,可怕的呢喃和没有形状的怪影。有时候雪地的惨白色突然由浩瀚的薄暮中闪现,几道闪光——寒冷、潮湿、黏黏的闪光在阴影那一头的蛇状山窝盘起又伸直,接着夜神闭上她的眼睑,黑暗倾盆而下,黑得什么都看不清。眼睛再也无法辨识景物,如今潜入不祥的黑暗深渊,坟墓般的死寂使心灵麻痹,一点力气都没有——但是,暖昧之网有时候仿佛被一种大力量劈成两半,隔着大裂缝可以看见天堂的黑幕,肃穆晴朗,镶满星星。

现在——是由田野还是民家,由头上的天堂,还是暗蒙蒙的地平线?谁知道呢?……有什么传过来……颤抖着……呢喃着……悄悄滑行?是什么?是人声,微光,几乎听不到的回响——你爱叫它什么就叫它什么。死亡已久的实体和声音的幽灵如今又徘徊世间,似乎列队走来走去,在远处奄奄一息,像星光在天堂深处熄灭。

但是他们两个人很少注意这些。他们内心有一股风暴,一分一秒加强,难以表明的情欲、发亮的眼神,战栗的痛苦、灼热的亲吻、闷雷般结结巴巴不连贯又不清晰的语言、沉默如死的片刻、爱抚得窒息又拥抱得发痛的情感,都像飓风由我心传到你心,为了享受爱情的剧痛,他们挣扎着伤害对方,并求取对方的伤害,他们的眼睛蒙上一层膜,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被这股情感的狂风所推动,对四周的一切浑然无知,几近痴狂,忘了一切,燃烧着共同的烈火,在这黑暗可掬的夜里,他们逃入寂寞的荒原,准备将自己完全献给对方,“直到死亡拆开他们”,内心有一股欲望未满足的饥渴感,真心诚意相爱。

此时他们说不出话来,只是由心底发山几声直觉的狂喊,宛如抽筋,宛如怪病发作,宛如火焰冒起的几声闷叫——瞎话,胡话,疯话——目光含着饥渴,狂乱夹着恐惧、充分泄露出内心的风暴。最后他和她抽搐得好厉害,因渴望而痉挛,完全失去理智,终于狂喊一声……倒在地上!

整个世界随他们旋转,笔直裂成深渊!

“噢,我发狂了!”

“安静,亲亲,安静!”

“不行,否则我会发疯的!”

“我的心进裂成两半!”

“我的血液烫伤了血管!”

“死亡!是死亡来了——还是昏迷?”

“我的人儿,我的人儿!”

“噢,安提克!”

宛如构成生命的元素在每年的头几个月苏醒,被永恒的亲和力所驱迫,到天涯海角去互相追寻,由地球和天空的这一端到那一端,春天终于相会、结合,生出我们惊叹的花朵、婴儿、风中呢喃的大绿树。

同样的,他们相思和痛苦了许多日子,现在重逢了,遂大喊一声交融成一体,奔入对方的怀抱,紧紧交缠,就像两棵松树被暴风刮倒,绝望地拥抱,全力挣扎,紧缠着厮扭、回旋、转动、反弹——终于坠地而死!

黑夜女神用阴影的面纱笼罩着他们两个,好让要发生的事情顺利发生。

暗影间传来鹧鸪的叫声,近在眼前,整群移栖的过程听得好清楚。先是一阵迅速的沙沙声——翅膀拍雪准备向上飞。别的声音不时打破寂静,尖尖的,不远处的村庄传来一阵被东西挡住却仍然响亮的鸡啼。

“时间一定很晚了。”她怯生生耳语道。

“噢,离午夜还早得很,是天气改变,它们才喔喔啼。”

“要融雪了。”

“是的,现在雪比较软。”

他们坐在岩石下,不远处有几只野兔高兴地玩耍和跳跃,接着整队冲过去,离他们好近,他们惶然在后缩。

“是交配时节,小畜生好兴奋,什么都不怕……春天快要到了。”

“我想有一样大生物向我们冲过来!”

他突然吓得嘘道:“嘘!身子伏低一点!”

他们默默爬近岩石。因为雪光反射,现在夜色没那么黑了,暗处出现几条长影,偷偷走向猎物,贴着地面慢慢走,有时候完全消失——仿佛被大地吞噬了,只有眼珠子闪着绿色的磷光,像树丛里的萤火虫。它们大约在四十码外,但是很快就走远,消失在黑暗中……这时候,附近突然传来一只野兔生死挣扎的叫声……脚步刮地和挪动……疾走和狂啸,啃骨头的声音,凶猛的怒吼,然后四周又是一片深沉可怕的寂静。

“野狼——把一只野兔活生生撕成碎片。”

“万一它们闻到我们的气味,怎么办呢!”

“不可能,风对着我们吹。”

“我害怕。我们走吧。我浑身冰冷。”她打个寒噤说。

他伸手搂着她。她回报他的热吻,再度忘了一切。一只手抱着对方的腰,两个人走上零零落落的通道,来同摇晃,像大树开满鲜花,随蜜蜂的嗡嗡声左右款摆。

他们很少说话,但是他们的亲吻、叹息和热情的呼声,他们幸福的呢喃和狂喜的心跳在头顶和四周震动,宛如春天的暖风在田地上空颤抖。此刻他们就像开满鲜花的大平原,浸润着欢乐的光辉与和谐感,他们就这么神采飞扬,眼如花苞;他们的灵魂就这么反哺出阳光下草地的热香,溪流的光影,鸟儿微弱的啾啾声。他们狂跳的心和这些春天的领域合而为一。他们的话——寥寥几句,充满含义,几乎听不清楚——由内心深处涌出来,像五月清晨的嫩芽从母树萌生,他们的气启、像抚摸谷粒的西风。他们的灵魂像春天的某一个白昼——像欣欣向荣的麦叶,充满云雀的歌声,充满光明、耳语、眩人的绿色和难以抗拒的生命喜悦!

接着他们突然噤声和止步,对即将来临的未知世界充满敬畏:像雪彩盖住太阳,世界突然静止又含悲,暗蒙蒙充满疑惑。

但是他们很快就抖开这种心情,欢乐又熊熊涨满心胸,幸福再度横扫心弦,现在他们因幸福而高飞,不得不翱翔——不知不觉唱出热情和梦呓般的歌曲。

他们随着歌声摇摆,而歌声宛如乘着多彩的羽翼飞翔,穿过死寂的黑夜,奔出去寻找星星。

现在他们整个发狂了,一直往前逛,身子倚着对方,被一种盲目的冲动驱赶着,爱得忘了形,把一切抛到脑后,被超脱的情绪迷住了,升上狂喜的巅峰,以没有时限、无形又无言的颂歌来发抒感情!

那真是狂野如风暴的颂歌,由他们燃烧的心灵涌出来,以征服一切的爱情节拍注入世界!

情歌在混乱的夜空中发出火焰,像沙漠中燃烧的灌木,照亮了荒野!

如今它像流水加强力量,抖掉冰封时那种沉闷的低吼。

如今几乎听不见了——化为一股甜蜜的和谐的耳语,微微响着,像阳光下摇摆的谷物。

过了一会儿,它类似受惊的鸟儿鼓翼向阳,终于(胸脯展开,飞向无尽的高峰)吐出大地的胜利颂,不朽的生命呼声。

安提克悄悄说:“雅歌娜!”知道她在身边,仿佛吓了一跳。

“我在这儿。”但是她的回答似乎压低了,而且很伤感。

如今他们来到环村的小径,和环形谷仓群隔着一段距离,却在老波瑞纳农场隔壁的山坡上。雅歌娜突然哭了起来。

“咦,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突然觉得不对劲,眼泪就流下来了。”

他深觉懊恼,叫雅歌娜陪他坐在一栋屋梁突出的谷仓边;温柔地搂住她,在胸口轻轻摇,把她当做小孩子。她的眼泪还流个不停,像花露由鲜花渗出来,他为她擦掉,泪水仍然在外淌。

“你是不是怕什么?”

“请问,怕什么?只是我心里好静好静,仿佛死神站在我身边,但是有一种力量提升我,我恨不得爬上天空,跟浮云飘去。”

他没有搭腔。他们灵魂的亮光突然熄灭了,一道阴影掠过心头,打扰了他们的平静,带来一种奇异的渴慕感,使他们更贴近对方,更希望相扶持,竞相渴望飞入未知的世界。

起风了,大树鬼模鬼样招摇,洒了他们一身的湿雪水,密集的乌云迅速裂开和飘走,低低的颤吟声传过野地。

“时间不早了,不早了,我们得跑回家。”她半挺起身子说。

“别怕,大家还没睡呢!我听见他们在路上!大概刚由克伦巴家回来。”

“但是我把食料盆撇在牛舍里,母牛会摔断腿。”

他们听见的声音起先逐步扩大,然后渐去渐远,他们则默默站着。但是有一边——看来是同一条路上——雪地嘎吱嘎吱响,一个高高的人影由暗处浮现,看来好清晰,他们都吓得跳起来。

“那边有人,躲在树篱后面!”

“只是幻想罢了,夜云常常会投下这种移动的影子。”

他们一直盯着暗处,用心听。

接着他对她耳语道,“来,我们到草堆去,那边比较舒服。”

他们小时忧心忡忡四处张望,屏息聆听,但是四周寂静如死。于是他们在前走,小心翼翼弯着腰,终于来到草堆,躲进离地面不远的一个大深洞。

四处又黑漆漆了,乌云聚在一块儿,形成无法穿透的厚云块,苍白的星光熄灭了,黑夜合上眼睛,深深入睡,寂静更深更可怕,只听见积雪的树枝摇摇摆摆,远处水车轮下河水汩汩流。

隔了好一会儿,路上的积雪再度被人踩裂、仍是豺狼般偷偷摸摸的步伐。一个人影贴墙走过,蹲下来,穿越积雪,愈走愈近……愈来愈大……停下很多次……又在前走……由外侧绕过草堆,爬到凹洞附近,倾听了很久。

后来那个黑影走向栅栏,消失在树影间。

大约一分钟后,那个黑影又出现了,手持一束茅草,停下来听了一会儿,然后跳向草堆,将茅草塞进洞内,塞得很紧很紧……又划了一根火柴。茅草市即烧起来,吐出许多道火舌,很快燃烧成一片火海,笼罩着草堆的一侧。

老波瑞纳手持草耙,低着头站在那儿看,脸色白得像一袭尸衣!

他们霎时明白自己的处境,一道红光已经照亮了他们躺卧的凹洞,空中满是刺鼻的浓烟。他们左右乱打,找不到出路,简直吓疯了,差一点不能呼吸。但是安提克运气很好,恰好发现柏油防水布罩,全力一推,把它扯下来,连人带布滚在地上。他还没站起身,老波瑞纳用草耙攻击他,想把他钉在地上。结果没叉中,安提克一跃而起,趁老头子还没叉第二耙,立刻用拳头打他的心窝!然后逃走了。

老波瑞纳霎时爬起来,冲向草堆,但是雅歌娜也不在那儿,她已经溜走,消失在夜色中。这时候,他用气疯了的口吻大叫说:“失火啦!失火啦!”绕过草堆,猛挥草耙,在红光下真像恶魔——现在火势已蔓延到整个草堆——嘶嘶,嗡嗡,隆隆响,火焰和烟雾蹿起半天高。

大家匆匆跑过来,“失火”的叫声迅速传遍全村。有人敲警钟,人人都吓得要命。但是火焰愈来愈高,红斗篷由这一边卷到那一边,撒得各建筑物上空火星点点,撒遍房屋附近和整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