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主显节是礼拜一,晚祷还没结束,民众就慢慢走出教堂。他们听到酒店传来音乐和歌声,不觉走向那迷人的音响。自耶稣降临期以来,现在第一次允许奏乐,玛格丽特·克伦巴和维生特·梭哈更在今天庆祝订婚典礼。新郎虽和已故的库巴同姓,却以自己的田地为荣,否认和长工库巴有亲戚关系。
还有,大家低声流传斯塔荷·普洛什卡(他自马铃薯收获期就向村长的女儿尤丽西亚求爱)那天晚上要请她爹喝酒,解决婚事的问题。听说村长反对这门亲事,不希望女儿嫁给这么爱吵架的人,性情又多变,跟父母老是不和,还要求四英亩田地或两千兹洛蒂现款加两头母牛做尤丽西业的嫁奁。
那天社区长家的婴儿受洗,虽然喜宴要在他家举行,不过认识他的人都预料,只要客人有心热闹一番,他会转往酒店,请大家喝酒。
除了这些吸引力,还有更重大的事情要商量,和全村民众息息相关。
大弥撒之后,他们刚巧听邻村的人说,大地主已经雇定了开垦地所需的人手:卢德卡村十个人,摩德利沙十五个人,德比沙八个左右,尔兹普基的“贵族”达到二十个,丽卜卡村一个都没有。这是事实,林务官参加大弥撒,也对他们这么说过。
穷人很惊慌。
丽卜卡村的确有不少富人。有些人不太富裕,却不喜欢以这种方式赚钱。还有些人虽然困苦,但从来不承认,以便保全面子,跟他们的阔亲戚维持关系。但是也有“地客”,以及只有一间破房,什么财产都没有的人。这些人有的在农场主人家的打谷场工作,有些人在锯木厂挥斧头,有些人什么活儿都干,靠天主的协助勉强过日子。除了这些,村子里还有五户人家根本找不到工作,他们指望到开垦地打工,克服冬天的困难。
现在他们怎么办呢?
冬天真可怕。他们很少有积蓄,有些人家甚至连马铃薯都吃光了,眼看就要挨饿。他们得苦等到春天,没有人会帮助他们,难怪他们心中很烦恼。他们在家开会讨论,最后集体去找克伦巴,请他陪大伙儿去见神父,征求他的忠告。克伦巴说他女儿订婚,藉口推辞。他们试过别人,人家也回避这麻烦的使命,像鳝鱼般开溜了,只关心自己的利益。这一来,锯木厂的巴特克非常生气,他虽然有工作,倒一向偏袒穷人。于是他带了住在河水对岸的菲利普、白利特沙老头的女婿斯塔荷、巴特克·柯齐尔和“歪嘴”瓦勒,跟这四个人去请神父向大地主求情。
他们跟他密谈了很久,晚祷之后安布罗斯才跑去告诉柯伯斯:他们跟神父开会,待会儿要到酒店来。
暮色降临了,最后一抹斜阳在西天烧尽,只剩几点余晖像烧完的木头,红光一闪一闪的,乡野慢慢笼罩在夜的斗篷下。月亮还没出来,但是硬硬的雪地反射出一股寒光,万物仿佛裹在一层寿衣里。星星由头顶的黑幕中出现——光点在深空中忽灭忽明,雪地上映出晶莹的倒影。霜很大,搞得人耳朵刺痛,一点点的声响就仿佛遍地都是回音。
民宅内火光熊熊,村民忙着做晚上的家务。若来到院子和围墙里,则慌忙赶时间,严霜像热铁烧着他们的脸蛋,害得他们连一口气都喘不过来,街道和巷子静悄悄的。
酒店可就不同了。乐师们奏出愉快的音乐,愈来愈大声。现场有不少人,几乎每一家都有人来,有些来看热闹,有些跟订婚宴和正经事没有牵连,是被伏特加的香味引来的。女人觉得孤单单地在家很讨厌,小姑娘喜欢跟男孩子跳舞,听乐队演奏,她们都在薄暮前偷偷溜出家门,表面上说是要接男人回去,其实她们自己也待在酒店不走。还有儿童,尤其是十几岁的男孩子,跟父亲同来,围着房子四周吹口哨,结成一群群,在酒店门廊常进出,浓霜噬咬他们,他们根本不在乎。
酒店很挤。一阵烈火冒上烟囱,照得半间公用大酒吧呈血红色。每个人一进店门,先在炉子边上跺脚,把皮靴弄干净,烤烤冻僵的双手,然后在人群中找自己的伙伴。虽然有炉火,吧台上又挂了灯,角落里还是暗蒙蒙的。乐师坐在其中一角,不时弹弹琴,却没多大的兴致,虽有一两对不耐烦的男女转来转去,舞会还没正式开始。
贴墙的餐几边坐了不少人,各成一个一个小团体,但是很少有人大喝,他们聚集开会,以等待的目光望着新进来的人。
吧台附近最吵,克伦巴的来宾和梭哈的亲戚都站在那儿;连这些人也大抵在说话,举止斯斯文文,遵循订婚的礼貌。
很多人偷瞟窗边,有十五个尔兹普基村的人围几而坐,他们来得最早,还守着原位不离开。没有人侮辱他们,也没有人表示善意,只有安布罗斯立即和他们攀上交情,喝了很多伏特加酒,说了不少奇怪的故事。锯木厂的巴特克跟朋友们站在附近,把神父的话转告他们,并高声骂大地主。瘦瘦小小的佛依特克·柯伯斯大声支持他,语气凶猛,一直用拳头捶桌子,气得要命。他是故意找碴儿,猜测在场的尔兹普基人第二天就要去砍树了。不过,没有一个尔兹普基村民接受他的挑衅,他们自顾交谈,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神父不愿意替穷人向大地主求情,在场的“地主农夫”也没有一位放在心上。相反的,这些人愈吵,地主愈回避他们,纷纷走开。这倒不难,人群好密好吵,谁都可以撇下邻居,自由选他的交游圈。只有雅固丝坦卡由这个圈子转到那个圈子,说些嘲讽的话,开个快活的玩笑,低声说一句闲言碎语——一心找那酒瓶流转、杯子吭啷吭啷的地方,走过去凑热闹。
过了一会儿,大家逐渐开始作乐。此时气氛愈来愈吵,碰杯的次数加多,店门不断打开,迎入新的客人。最后乐师们灌了不少克伦巴的好酒,开始演奏卓越的马祖卡舞曲。新人梭哈和玛格丽特领头跳,后面跟了几对爱跳舞的男女。
跳舞的人数并不多。大部分的人看当地的一流舞客——普洛什卡、史塔哈、瓦尼克、社区长弟弟等人——都坐在角落里聊天。宁愿跟他们说说笑笑,或者出声嘲笑安布罗斯一再讨好的尔兹普基“贵族”。
后来马修露面了,拄着拐杖,第一次下床交际。他马上叫了蜂蜜煮伏特加酒,坐在炉边,开始陪熟人喝酒说笑话。他突然打住了。安提克站在门口,看见马修,傲然挺挺胸,瞟了他一眼,想走过去,只当世上没有这个人。
但是马修兴奋得大嚷:
“小波瑞纳!到我这边来!”
安提克粗声粗气说:“你若有话说,你自己过来。”他以为对方想攻击他。
“我愿意,但是我不用拐杖还没法走路呢。”
安提克不信任他,皱着眉头走过去,但是马修抓住他的手腕,硬要他坐在自己身边。
“坐在这儿。你当众羞辱我,打得我好惨,他们还去请神父哩。但是老弟,我不记恨,先来谈和——喏,陪我喝一杯,老弟!没有人赢过我,我以为谁都办不到呢——你好壮,真的!把我这么大块头的人像茅草一样往那儿扔……老天!”
“我做工的时候,你老是欺负我……后来又说了下流话,我生气了,不知道自己干下什么事。”
“是啊,你说的是实话,我承认,不是害怕,是自愿承认的。不过你把我揍惨了!咦,我失血颇多,还断了好几根肋骨。……好啦,安提克,我敬你。什么,老弟!原谅一切,别记仇!我也把什么都忘光……只等肩膀复原!……不过,你真比佛拉庄的瓦夫瑞克更强壮。”
“去年收获时节的地方庆祝会,我不是痛揍他一顿?听说他还没复原呢。”
“打瓦夫瑞克!有人告诉我,但是我不相信。……喏,犹太人!甜酒!马上来点‘蒸馏酒精’调味,否则我揍你一顿!”
安提克压低嗓门说:“不过……你当众吹嘘那件事,大概不是真的吧?”
“不,我是出于怨恨随口说的。不,怎么会是真的呢?”他一面否认,一面举起酒瓶对着烛光照,免得安提克由他的目光看出实情。
他们共饮一次,接着又来一次。该安提克请客了,两个人又干杯。他们就这么坐着,像兄弟般安详又融洽,酒店的人都很吃惊。马修喝过了头,大声叫乐师演奏快一点,跺脚大笑,然后贴着安提克的耳朵说话。
“真的,我渴望得到她,但是她用手指抓我,害我整张脸像荆棘丛刮过似的。是的,她比较喜欢你,我知道,就算不这样,她也不可能爱上我。要硬牵一头不愿走的母牛实在太难了。我悲愤,非常悲愤!忌妒得半死。这位姑娘真漂亮——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漂亮。但是她怎么会嫁给老头子——害你伤心——我实在想不通!”
“害我伤心?是,也害我沉沦!”安提克说着,突然住口。回忆在心中燃起一股烈焰,他低低诅咒一声,不再说话。
“住口,免得搬弄是非的人听见!”
“我说了什么?”
“我没听见,但是别人也许听得见。”
“真受不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说:“告诉你,尽可能克制!”设法一步步赢得他的信任。
“我办得到吗?爱情比生病更严重,在骨髓头中燃烧,在心中化脓,害我满心渴望,吃不下,睡不着,做事也没有精神,恨不得撞出脑浆夕匕掉!”。
“噢,这种滋味我全知道。主啊,我曾经追雅歌娜追得好凶!但是爱情来时,得做一件事:赶快结婚,爱情马上消失了。假若不能娶妻,咦,那就养个情人,这一来情欲霎时冷却,爱情也会死亡。我告诉你真话,而且有过经验。”他自负地说。
安提克凄然说;“如果到时候还不平息呢?”
他轻蔑地反驳说:“那种人只好在草丛里叹气,在屋外的角落躲躲藏藏,听裙子沙沙响就浑身战栗!”
安提克深思道:“你的话有理。”
“来,老弟,敬我一杯,我的喉咙干到底部去了。滚它的所有女人!女人弱得一吹就倒,却能牵着男人的鼻子走,活像用绳子牵小牛,剥夺他的力量和理智,使他成为大家的笑柄!告诉你,她们都是女魔头,个个都是,而且是撒旦的子孙,现在,敬我吧!”
“敬你,老兄!”
“上帝保佑你!我说,滚它的恶魔子孙!……不过你知道她们是什么德性,清楚得很。”
他们继续喝酒和谈话。安提克有点醉醺醺,他从来没找到倾诉悲哀的对象,现在好想说个痛快。虽然尽量克制自己,却零零落落说了一两句意味深长的话,没指出什么,不过马修注意到了。
如今酒店的节目达到高潮。乐队全力演奏。舞曲一支接一支,每一桌的人都大口大口喝酒,人人提高嗓门,常常吵架,所以大房间乱哄哄的,舞客的双足像链枷猛敲着地板。
克伦巴一行人现在转往私室,那边也很吵,但是梭哈继续和玛格丽特狂舞,不时带她到户外,互相搂着腰部。
锯木厂的巴特克等人还站在刚才的地方,现在正喝第二瓶,佛依特克·柯伯斯对着尔兹普基人的耳朵大声辱骂。
“穿破衣的贵族,除了包袱和布袋,一无所有!”
“只有两头母牛,全村共用!”另外一个人尖叫说。
“出身好的人可以留邋遢的长发!”
“看他们,犹太人的子孙!”
“让他们跟贵族领地的猎犬拴在一块儿!两者都老远就闻得到好气味!”
“他们闻的东西,现在到手了!”
“他们来抢我们分内的工作!”
“一无是处的流氓!他们来,是因为犹太人不再雇他们了。”
有些人除了大声叫,还指手画脚,挥拳进逼,外村客很快就被一群酒醉又愤怒的农夫包围。但是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大家挨坐在一起,手上握紧拐棍,只喝啤酒,嚼他们自带的香肠,用大胆和刚毅的眼神望着农夫。
要不是克伦巴撞见这个场面,安抚、恳求、说明事态,老一辈的人和安布罗斯也说同样的话,当时很可能会发生斗殴。最后柯伯斯不再骂他们,其他的人也被劝开,到吧台去喝酒。乐队演奏一支曲子,安布罗斯大谈不可思议的故事——谈战争,谈拿破仑和波兰志士柯修斯可——又说些滑稽话,逗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不久克伦巴一行人走出私室,集体参加跳舞,增添不少热闹的气氛,现场吵得要命,什么声音都听不清楚。
喝了酒,他们愈来愈快活,年轻人又蹦又跳,老一辈尽可能地挤在一起,舞客们圈子愈绕愈大,不时推他们,逼他们往后退。
现在乐队热心演奏,跳舞的人继续活活泼泼旋转,只是舞伴太多,几乎转不动,你推我我挤你,大叫大笑,地板隆隆做声,吧台和酒瓶滔杯随着他们的脚步叮叮当当响。
总之,这是壮观的节目,人人都有份。
冬天现在达到最高峰,长年挖地的手腕子现在休息了,一度弯曲的身子,如今不再弯曲!大家同等自由,同样休息,都自觉可以享受他明显的特性。连森林都是如此,夏天的树木浑成一片苍翠的景观,等冬雪降临,掩盖大地,每一棵树——无论是橡树、铁树或白杨——霎时清晰可辨。
此时此地村民就是这种情形。
安提克和马修单独留在原位,像好朋友一样并肩坐着,低声谈着许多事情。偶尔有一两个人过来,跟他们说几句话。斯塔荷·普洛什卡来了,社区长的弟弟巴尔瑟瑞克来了,雅歌娜婚礼上当过男傧相的首要青年也来了。他们起先很尴尬,不知道安提克会不会说话讽刺他们。但是他跟大家握手,眼里闪着友善的光芒。他们立即围在他身边,聆听他说话,又像当年一样融洽,当年他是他们之间的首脑哩。但是一想到这些人昨天远远看见他还绕路避开,他忍不住苦笑。
普洛什卡说:“现在我们都看不到你!酒店再也找不到你的影子。”
“从早到晚工作,我哪有时间?”
接着他们继续讨论村子里别的事情——父辈啦,姑娘啦,凛冽的冬天啦。安提克很少说话,每次店门一开,他就在那边瞧瞧,希望看见雅歌娜进来。但是巴尔瑟瑞克告诉大伙儿克伦巴家会开过森林会议,他突然惊醒,问他们有什么决定。
“啊,还会有什么?他们哭诉、发牢骚、唉声叹气……最后决定不允许对方砍树!”
普洛什卡叫道:“稻草人!他们还有什么作为?他们聚会,喝伏特加,呻吟、叹气……会议的结果就像去年的雪花。大地主可以顺顺利利砍下森林的每一棵树。”
马修粗鲁地说:“绝对不准。”
“谁去阻止他?”大家都问道。
“谁?咦,你们呀!”
普洛什卡说:“但是我们不能自由行动。有一次我发言——爹叫我闭嘴。事情和我无关,和他们这些农主有关。他要我别管,管好自己就行了。真的,他们有权说这种话。财产都在他们手中,我们跟长工一样,没有说话的份儿。”
“不公平。”
“年轻的一代应该分享田地和管理权。”
“老人家退休,由我们供养。”
普洛什卡叫道:“我当过兵,我的壮年期眼看要过去了,我爹却不肯把我的那一份儿的财产交给我!”
“我们都该得到的那份财产。”
“这里的人都吃了亏。”
“安提克吃亏最大。”
有一个人用沙哑的嗓音说:“我们要整顿丽卜卡村!”原来是雅歌娜的哥哥西蒙,他刚来,站在大家背后。他们以诧异的眼神打量他,他则向前挤,热烈谈他所受的委屈。他迎上小伙子的目光,因为不习惯当着许多人说话,又有点怕他母亲,满面涨得通红。
大家笑道:“是娜丝特卡教他的。”这一来西蒙不再说话,退到一处幽暗的角隅。社区长的弟弟乔治·拉柯斯基虽然不健谈,又有点口吃,如今却开始提出意见。
“我们的父亲把持土地,不肯让儿女插手。这是不应该的,也是不正当的。但最糟糕的是他们办事愚蠢。他们若跟大地主达成协议,森林的问题早就解决了。”
“怎么会?每十五英亩的林地,他只出二英亩的土地来交换,我们有权利要四英亩。”
“权利?这个问题由官方决定。”
“他们都站在大地主那一边。”
“不见得。官厅委员自己就劝我们别接受二英亩,这一来大地主不得不多出一点儿。”巴尔瑟瑞克说。
马修说:“嘘,铁匠来了,还有个老头跟他在一块儿。”
他们转身,看见铁匠跟一位老头儿手挽着手站在门边。两个人都喝了酒,用力向前挤,直走到吧台,不过只停留一小段时间,犹太人请他们进私室。
“他们到社区长家赴宴。”
“什么,他的小孩今天受洗?”安提克问道。
普洛什卡解释说:“噢,是的。我们的长辈都去了。村长当教父,巴尔瑟瑞克的太太当教母。老波瑞纳好像生气婉谢了。”
巴尔瑟瑞克大声说:“不过那个老头是谁呢?”
乔治告诉他:“他是佛拉庄大地主的兄弟亚瑟克先生!”
他们都站起来看他。亚瑟克先生慢慢往前挤,显然在找人。最后他的眼光接触到锯木场的巴特克,就跟他走到尔兹普基人并排坐的墙边。
“那个人来这边干什么?”
“噢,他老是在各村徘徊,跟农民们说话——有时候协助他们——拉拉提琴,教姑娘们唱歌,他大概有点发疯。”
“拜托,乔治,继续你要说的话吧。”
“啊,森林问题——我说我们不该把事情交给老头子去办,他们会弄糟的。”
安提克下定决心说:“好,不过只有一个办法。他们若动手砍我们的木材,我们就一起去赶他们走,等大地主让步才罢休。”
“他们在克伦巴家也说过这种话。”
“说是说,他们能怎么样?没有人会跟他们走。”
“农场主人会。”
“不见得全会。”
“只要老波瑞纳出面领导,全体会跟随!”
“那可不一定。”
巴尔瑟瑞克激动地大喊:“那么,让安提克当我们的领袖!”
这个建议大家纷纷赞同。但是乔治见过世面,读过一点书,以学者的姿态告诉他们:暴力于事无补,一切都会在法庭解决,判罪坐牢,大家该到城里找律师。
没有人同意他的话,有些人甚至嘲笑他。这一来他大发脾气说:
“你们抱怨说老一辈是傻瓜,你们自己也是傻瓜。全部都是,只会胡扯,像小孩玩游戏似的。”
这时候有人说:“看,老波瑞纳来了,带着雅歌娜和几位姑娘。”
安提克本来想回答乔治,听了这话,就没再搭腔。
他们来得很晚,吃过晚餐才来。老头子一直抗拒幼姿卡的哭声和娜丝特卡的哀求,他要雅歌娜跟他们一起求他。午餐后她曾说她想听乐队演奏,而他则冷冷吩咐她不准出门!
她没再要求第二次,躲在角落里哭,把门弄得砰砰响,间歇性跑来跑去,像暴风雨似的。吃晚餐的时候,她什么都不吃,着手准备出门,由衣柜拿出最好的衣服来试穿。
老头子怎么办?他咒骂、空谈,又说他哪儿也不去——最后只得低声下气求她原谅,不管三七二十一,到酒店再说。
他跨进店门,神色傲慢,只跟少数人打招呼,因为在场的平辈很少,他们大都在社区长家参加施洗宴。他四顾找他的儿子,但是人群太密,没有看见他。
安提克一直盯着雅歌娜,她站在吧台边,小伙子都围上去请她跳舞。她全部拒绝,却高高兴兴和他们聊天,眼睛不时飞快瞟几下。她那天晚上看来很迷人,他们都以仰慕的表情盯着她——全场的女人就数她最漂亮。娜丝特卡在场,穿着红衣服,像一株高高的蜀葵花;薇伦卡·普洛什卡则像盛开的牡丹,神气又冷静;梭哈的女儿还是黄毛丫头,看来好苗条,好柔美,好甜蜜!还有不少健美的姑娘,叫小伙子一看就喜欢——例如玛丽·巴尔瑟瑞克,高得像神祗,肌肤结实雪白,是全村最会跳舞的姑娘。但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比得上雅歌娜。
凭她的美貌,她的服装,她那双奇妙的蓝眸子,她压倒群芳,正如玫瑰压倒蜀葵、牡丹或罂粟花,使众花黯然失色。同样的,她也压倒她们每一个人。那天晚上她打扮得像新娘,下身穿绿色和白色条纹的艳黄裙子,绣金线的深蓝胸衣开得很低,露出半个胸脯,细麻布的宽内衣有精美的饰边,在喉咙和手腕四周滚动,还挂了不少珊瑚、玛瑙和珍珠串珠。头上围着粉红圆点的碧蓝丝巾,巾角垂在颈背上。
为了这套华服和装饰品,女人纷纷说她的坏话。但是她不在乎人家说什么,她已经看到安提克了。她高兴得脸色发红,转头看她丈夫。犹太人跟他说了一句话,他遂走进私室,一直留在里面不出来。
这正是安提克等待的良机。他立刻挤过入潮,亲亲热热和他们打招呼。但是幼姿卡掉头不理他。
“你们是来听乐队演奏,还是参加玛格丽特的订婚礼?”
雅歌娜用激动得沙哑的声音说:“来听乐队演奏。”
他们并肩站了一会儿,没说话,呼吸都很急,斜眼看对方。舞客推他们,把他们赶向墙边,西蒙带走了娜丝特卡,幼姿卡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只剩他们两个人。
他低声说:“我天天等……等你!”
她浑身发颤说:“我怎么能来?我受到严密的监视。”两个人的手不知不觉握在一起,他们站得很近,臀部挨着臀部,面孔发白,眼睛水汪汪,心里正在演奏另一种说不出的音乐。
她哀求道:“拜托让我走,站开一点。”因为四周围了不少人。
他没说话,用力搂住她的纤腰,把群众推开,滑进舞客的圈子,对乐师大叫:
“喂,奥伯塔舞曲,一流的!”
他们开始演奏,低音提琴好响啊!他们知道安提克的心情好的时候,请酒和赏钱都很大方。
同伴和朋友们追随他的步调——包括普洛什卡、巴尔瑟瑞克、乔治等人。马修的肋骨还没康复,不能参加,就踩地板大声加油。
安提克不顾一切大舞特舞,很快就成为领先的一对!在前冲,愈来愈快,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在乎,雅歌娜紧贴着他,一再柔声哀求,并张口喘气:
“再跳,安提克!拜托,再跳一会儿!”
他们跳了很久很久,才停下来喘气和喝啤酒;然后又开始跳,根本不注意人家正在看他们,低声或大声表示不以为然。
安提克不再关心世上的一切,既然有她在身边,他用力搂着她,直到她高兴得闭上可爱的蓝眼睛,他已达到忘我的境地——忘记别人和人类的世界。他的血液到达沸点,自觉体力渐增,大胆,无敌,心胸满是威力感。至于雅歌娜,她全身心投入爱情,什么都忘了。他带着她走——像一条火龙!她既不抵抗也无法抵抗,他太专横,用力拥着她前进,她的眼睛不时发黑,除了青春的幸福和难言的喜悦,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的眉毛好黑,眼睛深不可测,嘴唇红红真诱人!
小提琴仿佛在迷梦中一直演奏,曲调如夏风般和煦,能把血变成火,使心灵欢喜得狂跳;低音提琴则隆隆奏出轻快的旋律,逼舞客的双足陪它们跳动;笛声宛转,像春天的画眉一样动人,打开人的心扉,叫你狂喜,叫你全身颤动,脑子昏昏沉沉,不再呼吸,叫你想哭,想笑,想叫嚷,想拥抱和接吻——飞到某一个地方,飞到海角天涯!
他们一直跳舞,酒店为之震动,乐师们站立的酒桶也摇摇晃晃。
圈子里大概有五十对舞伴,在墙壁之间狂摆。有时候灯火会转暗或熄灭,此时火炉上的木柴发出红光,照见旋转的人影,模模糊糊看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见摆动的头巾外套、裙子、缎带、围裙、红扑扑的面孔、亮晶晶的明眸,听到疯狂的笑闹声、歌声和叫声——整个融成一片旋、转、扭、叫、闹、吵、顿足、踩地、蹦跳的人团!
舞客以安提克最吵闹最活泼,足跟用力敲地板,像旋风转来转去——倒地膜拜,害大家以为他摔跤了——又大叫或大唱爬起来,要乐师们跟着他演奏——他绕呀绕呀,像飓风,简直没有人跟得上。
他这样跳了整整一个钟头,毫无倦意。别人都累得退出,乐师的手也酸了。他扔钱给他们,要他们随着他跳舞的速度演奏。最后,舞池几乎只剩他和雅歌娜两个人。
女人对这种行为大声惊叹,一面批评,一面表示同情波瑞纳老头。幼姿卡听见了,与其说是对哥哥安提克不满,不如说是怨恨继母,就去报告老波瑞纳。但是老头子跟长者和他女婿讨论村务,几乎没听见她说什么。
“随他们去跳吧,酒店就是供人跳舞的。”他说。
她失望而回,却开始密切监视他们。他们刚好跳完一支曲子,跟许多小伙子和小姑娘站在吧台边。现在气氛最快活跃,安布罗斯醉得厉害,正在说些滑稽的故事,害得姑娘们用围裙遮住脑袋,小伙子则笑得好大声。安提克请大伙儿喝酒——先敬他们,硬要他们喝,又热情地捏小伙子的手臂,抓起一把一把胶糖,塞进姑娘们怀里——以便同样招待雅歌娜。
他们就这样尽情玩乐,所有的客人都很开心。连尔兹普基村的“贵族”都离开餐桌,和卜丽卜卡人和好,共饮几杯。其中有几个人请女客跳舞,姑娘们没有拒绝,他们的言行比本村的男士文雅多了,邀请的态度也彬彬有礼。
安提克一群人自己狂欢,没跟别人厮混。他们是年轻的一代,又是丽卜卡的第一等人。至于他嘛,他虽然跟每一个人说话,其实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也不在乎,他不掩饰,也无法掩饰,当时的举动是不由自主——反正对他没有差别!他不断在雅歌娜耳边说悄悄话,把她愈推愈靠墙边,手臂环着她的腰,捏着她的纤手,差一点忍不住当众吻她。他的目光迷离,有一种野性的神采,内心起了一阵暴风,看见雅歌娜的蓝眼睛,知道她对自己又敬又爱,他什么都敢做。他的自尊升上不可测的高峰,觉得好得意,非大声欢呼不可。于是他再喝酒,也逼雅歌娜喝,搞得她迷迷糊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偶尔音乐停了,酒店里噪音稍息,她才恢复一点神智,惊慌又困惑地打量四周,仿佛在求援——至于求谁,她自己也不晓得。这一刻她甚至想逃走,但是他在身边盯着她,眼中的欲火点燃起她的情焰,她霎时把什么都忘得精光。这种情况延续了好一段时间。安提克请全部客人喝酒,犹太人心甘情愿服务,每一公升在门板上用粉笔记两次。
现在他们头昏脑胀,都下场跳舞,以为这样会清醒些,由安提克和雅歌娜带头。
就在这个时候,老波瑞纳由私室走出来,女人对当时发生的情况深感震惊,特意拉他出来瞧瞧。他霎时明白了,气得要命。他扣好头巾外套,抓起毛质帽子,挤到雅歌娜身边。大家纷纷让路,看老头子脸色死白,眼露凶光,都很害怕。
安提克和雅歌娜舞过来,他大声下令说:“回家!”想去抓她的手臂。但是安提克转个身把她拉走了,她挣不开他的怀抱。
于是老波瑞纳一跃上前,冲破跳舞圈,把她由安提克怀里拖出来,一直抓着她,走出酒店,他连看都不看儿子一眼。
乐队不再演奏,全场静得可怕,大家像石头般傻愣愣站着。人人都知道一件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安提克已出去追他们,像推麦束般推开群众,奔入夜色中。但是他突然接触冷空气,头晕眼花,撞到屋前的一棵树干,摔入雪堆里。不过,他迅速站起来,在塘边的道路转弯口追上他们。
老头子向他嚷道:“走开,别打扰人家!”
雅歌娜尖叫一声奔进屋内,但是幼姿卡拿一根粗棍子给父亲,大叫说:
“打倒那个流氓,爹!打倒他!”
“放了她……放了她!”安提克神志不清,吆喝着,并握拳过来想动手。
“我说,滚!否则,皇天在上,我会把你当一条狗打死!滚!”老头子又大叫,准备狠狠打他……安提克双手垂在两旁,本能地后退。心里突然产生一阵恐惧,怕得发抖,任由父亲慢慢走回家。
父亲走的时候,他甚至没起身追上去,反而站着打哆嗦,精神错乱,以困惑的眼神看看四周。没有人,月亮在天上,雪地亮晶晶,安详的白色使万物依稀可见。他知道刚才出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朋友们听说他们父子吵架,出来帮忙,把他带回酒店,他才稍稍恢复正常。
现在余兴节目完了,天色已晚,民众纷纷回家。酒店空空的,但是路上有人大叫大嚷。屋里只剩尔兹普基人,他们要在那边过夜,亚瑟克先生为他们弹奏凄凉的曲子,他们坐着听,手肘搁在桌上,手臂托着下巴,幽幽叹息。安提克一个人闷坐在角落里,躲着别人,跟他说话是不可能的,人家开口,他根本不搭腔。他就这么傻愣愣地坐着,犹太人说酒店要打烊了,毫无效果。他没听懂也没听见他的话。后来汉卡听说他又跟父亲打起来,跑来叫他,他才惊醒。
“你有什么事?”他咆哮着说。
“回家吧。时候不早了。”她忍着眼泪哀求说。
“你自己走,我不跟你去——滚开,我要你滚开!”他用威胁的口吻大叫说。接着他突然起了一阵难以解释的冲动,走过去对着她的耳朵嘘道:“就算我被关在监牢里,加了铁链,带了手铐脚镣,也比你在身边来得自由——自由多了!”。
汉卡立即告退,哭得很伤心。天上没有月光,晴朗又宁静。树木映出蓝银色的长影。严霜刺人,不时弄得围栏咔咔断裂,晶莹的雪地有一种安详的沙沙声。黑夜中除了这种微弱的音声外,大地静悄悄的。村民都睡了,没有一扇窗口射出灯光,没有一条狗乱吠,磨坊和水车泉也同样无声无息。安提克只听见安布罗斯在路中央唱歌(这是他酒醉的惯例),宛如睡梦中听到的声响,隐约传入耳膜。
他跨着缓慢又沉重的步子,绕过水车池,不时停下脚步,迷迷糊糊由这一边望向那一边,恐惧地聆听父亲的狠话,那些话还在他耳边。他还看见那双冷酷、凶猛、悲哀的眼睛,像一把利刃刺穿他的心。他本能地退避,恐惧袭上心头,心情沮丧,汗毛竖立。这一来他刚才的冲动——顽强的爱意和激情——都一扫而空,只剩下对死的恐惧、叫人战栗的恐慌和一种可怜的衰弱感及绝望感。
过了一会儿,他不知不觉地走回家。走着走着,一阵可怜的哭声和哀叹声由教堂附近传来。有人躺在雪地公墓牌坊前的雕像下,手臂伸开,像被人钉上十字架似的,但是墓墙遮住光线,他分辨不出是谁。他低头去看,以为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大概醉倒了。老天爷发慈悲,居然是汉卡躺在那儿!
“回家吧……寒意太可怕了……来,汉卡!”他声声哀求,心灵不禁软化了。她不答腔。于是他扶她起来,带她回家。
他们一路闷声不响。但是汉卡哭得很伤心。